2002年2月19日星期二

從九鐵看香港客戶主義突破

日前論及,政商各界糾纏不清的「客戶主義 (Clientelism) 」,是香港困局的禍胎。未幾爆出九鐵醜聞,其商界主角、前高官配角、隱性要角,都與客戶主義的本質不謀而合;議員的無力、市民的無言,亦由客戶主義的無奈一脈單傳。從國外經驗所得,有三類非常突破可以抗衡此禍,但它們能否複製於香港?

學者從政?

西方一直有學而優則仕、工而優則長的傳統,技術官僚 (technocrats) 的數量,又與前任政府的黑金量成正比。比董先生更不懂做 show 的學者,在以貌取人的社會始終代表「純樸」勢力,在政商勾結得如火如荼時,往往半推半就地粉墨登場。身為經濟學博士的前意大利總理普羅迪 (Prodi) ,就這樣贏得九六年大選,其後大力整頓老牌官商,奇蹟地把里拉拉進歐元區,客戶主義,為之重創。

香港部長制的大方向,也是為繁殖技術官僚鋪路。可惜外國技術官僚從政的前提,是「他們」的客卿屬性;香港學人從政的機遇,卻是「我們」的自己人身分。在外國出山,有技術和象徵雙重價值;出太平山的,有單重價值已屬萬幸。

新政黨推倒重來?

國外的後客戶主義時期,又會出現「政黨洋蔥化」現象。當主流政黨的大老墮入客戶主義局中,忙於公關公司、剪綵致詞任務,政黨的外圍便會像洋蔥般層層剝落。當主要政黨都成了外強中乾的洋蔥心,被剝落的外圍組織便會重新整合,甚至突破意識形態,以打破客戶主義為綱,締結聯盟。洋蔥現象,催生了意大利戰後首個中間偏左「橄欖樹」內閣,墨西哥反對派聯盟,亦是憑重生的健康造型當選。就算他們最終成為新客戶伙伴,這也是推倒重來的一局。

香港的政黨洋蔥,也正在剝落,剝落的原因,也是對洋蔥心客戶化的反響。民主黨洋蔥,固然剝落得賺人熱淚,就是民建聯,也有日趨客戶化的中產派與相對邊緣化的草根派的變裂危機。但國外黨派始終以理念為本,整合後的新政黨只有單一訴求,也能集腋成裘。本港政黨卻以政治明星為本:自動剝落的明星愈少,政黨整合的前景愈暗淡,而明星正是客戶重鎮、洋蔥核心。昔日民權黨似以整合型政黨為目標,卻一貫泡沫,今人餘事可知。

政壇外的明星

外國「反客戶主義」的最後一著,是由(表面上)與政壇脫勾的名人出頭,形成以一人之力凝化民意的反建制運動。像美國明尼蘇達州選民,厭於兩黨財閥瓜葛,便選出摔角手 Ventura 為州長;意大利人亦曾經選了 AC 米蘭班主貝盧斯科尼 (Berlusconi) 為總統,後來發現此人「反客」不力,又以普羅迪代之。利比里亞球星韋亞、巴拉圭鋼門芝拉華特都準備問鼎元首,就是這樣一回事。

這種明星效應,驟看似不符香港特色。但近年來,一直有高人擔當批判客戶主義、置身政壇之外的超然角色:個別評論員、名嘴、才子的影響力,不會比任何政客弱。不過這只是潛能──潛能化不成動能,才是真正的香港特色。

反客戶主義鐵三角?

打破國外客戶主義的幼苗,雖然在香港一并萌芽,卻不能獨立茁長。然而,技術官僚、整合政黨、政壇外明星的先天定位,確能剋制特區客戶主義的不同機能。客戶主義的前途,繫於這三撥臭皮匠,能否結成相對「官僚─商界─政客」鐵三角的「反鐵三角」,抗衡那利維坦式諸葛亮。若他們能以孔孟之道各自說教,以馬基維利之謀互相「扶持」,這,會是一道權力的清流。清流,是久違了。

2002年2月2日星期六

共生客戶主義與香港困局

回歸前後,「平穩」為特區無上綱領。可惜平穩的潛台詞乃「眼不見為淨」,不見而見的淨土下,已滋生「客戶主義 (Clientelism) 」的邪惡幼苗。客戶主義為亨廷頓成名作,用以描述政府部門與利益集團的主從關係。其暹羅雙生子為集團式貪污,往往出現在實行議會制度但政經體系欠完善的國土,如墨西哥、黎巴嫩、南意大利。富特區特色的「共生客戶主義 (Symbiotic Clientelism) 」不以貪污見長,卻以相映成趣的「客戶建制化」定調。

「內建制客戶網絡」的三點畢露

政經實力派偶爾成為影響政府的「客戶 (Clients) 」,並非新聞,但客戶通過三點方略公然植根建制,卻始自近年:

一為建制山頭主義。政府部門的決策,總在政治、金融、派系勢力間打轉。批發投資基建、監管公營機構、分派荷蘭水蓋,都講究利益平衡。不同客戶的代理人,便被一種心照不宣的「比例代表制」委進大小決策局與諮詢局,局中不會因人廢事,但會因客廢人。

二為客戶互動機制。眾所周知,特區政府由數百壯士選出的「強勢」特首行政主導,高官不論庸賢皆由其任命。只要神女有意,上述發展商、愛國者、政治家一干人等,總能繾綣同一屋簷下,築成需求互補的客戶網。網,是排外的。

三為身分乾坤挪移。自從離職高官反主為客地(正式)加入客戶成為「蹊徑」,共生客戶主義的互動性便形神俱備。這種「物盡其用」的節儉美德,並不在私相授受的藝術,而在它衍生的「終生職業」,為客戶主義帶來終生化的可能。──這是客戶主義建制化必不可露的第三點,世風日下時一併露出,煞是揪心。

「外建制客戶網絡」的一氣沆瀣

在國外,客戶主義多極盛而衰,由外建制組織通過改朝換代的選舉變法(像意大利橄欖樹聯盟)或群眾壓力(像墨西哥反對黨),直搗內建制客戶大本營。但香港的同類組織,卻把大眾的穩定訴求與客戶主義的必須性等量齊觀,為了理想(與現實),不時欲抱琵琶地受客戶主義滲透,織成另一道「外建制客戶網絡」。它們對客戶不能賦予內建制權力,卻能提供外建制民意與類建制資訊。毋須八百張選票,卻需要八百份虛銜或政治獻捐。有議員曾戲言:所有香港政黨都是反對黨──其實它們毋須反建制,只應反對客戶主義建制化;無妨吃人間煙火,卻應在客戶主義與社會相衝時身劍合一為後者掌舵。外建制組織卻逐漸客戶化,蓬勃了公關顧問公司、陰乾自身,奈何。

客戶主義的犬儒反響

意大利戰後出現數十內閣,政壇的親切嘴臉卻只有一堆,客戶代理三上三下都緊守崗位,利益分配一任如昔。在客戶主義的 invisible hand 裏,意人對政治參與愈加冷淡。回看港人行使民主權利的唯一方法,就是選出兩級議員,後者既無職權打破內建制客戶網的壟斷,又難抵受外建制客戶網的誘惑,令飽嚐意式政治無力感的港人亦只能「不問政事」,空餘一幽無以名狀的鬱悶,犬儒地對理想化的昔日,聊作追思。

困局更是悶局

香港形勢一片大好時,客戶好,同志們好,首長也好。可惜客戶主義與百姓「以物喜、以己悲」的利益矛盾,只在逆境才白熱化,前者的優勢卻不言而喻。因此政府種種善意施政,都被百姓犬儒地目為偏袒。犬儒,是無奈的:百姓無從通過選舉影響內建制決策,外建制組織的中介角色也被客戶主義蠶食,這是宿命的困局──當客戶還在忙著討價,這更是反諷的悶局。吾人曾經滄海之哀,全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