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31日星期一

美伊戰爭中國暗喜

內地網民嘉許拉丹襲美大快人心,江澤民卻全力挺美,法德俄牽頭反戰,中國則驥尾也不附,只在第四時間表態。老牌第三世界領袖,何以失態?

若中國過往高調反帝,不過來自不安全感,現時的低調克制,便帶出一個悖論:布殊的開戰宣言,摧毀了國際體系,卻催生了百年中國的最安全期。

九一一後中國反成「正義」

主權國家雖然一直擔任現代世界主角,國際關係卻有其潛規則:總有一道緊箍咒凌駕主權,成為強國王霸之道。

第一階段(1648-1945)綱領為殖民主義:強國只要認為別國有欠文明,便能替天行道,大殖其民。其時中國被視為失敗國家,主權備受英法帝國威脅,不安得來,相形見絀。

第二階段,即為冷戰(1945-1991),綱領為意識形態,代表作是蘇聯勃列日涅夫的「有限主權論」。根據此論,各國只要投靠美蘇,主權就被絕對意識形態限制:背叛共產主義或資本主義,便被太上收拾。美國出兵危地馬拉、蘇聯出兵捷克,就是實驗。其時中蘇兩國互斥為「修正主義」,毛澤東擔憂被莫斯科盟主廢黜,不安得來,色厲內荏。

第三階段是冷戰結束到九一一的十年(1991-2001),由貝理雅的「人權高於主權論」挈領提綱。此論認為共產主義消亡後,極權國家成為人類公敵,所以必須根除,並以此為北約出師科索沃的道統。其時人權組織每年月旦中國,華府則列北京為主要對手,中國的「人權等於溫飽論」既淪為笑柄,不安之餘,亦得委曲求全。

九一一後,自由發揮的反恐,已成為全新超主權綱領。只要某國被布殊法眼鑒定為「涉嫌」恐怖,就會被先發制掉。前共產世界的舊邪惡軸心,忽然全數升格為美國摯友,槍口一致反恐、反疆獨、反車臣。這是鴉片戰爭以來,中國首次從超主權緊箍咒脫身,更贏得約束「新邪惡軸心」北韓的正義頭銜。

只要超主權綱領持續反恐,只能意會、難以言傳的中國外交,將以容忍美國霸權為主軸,以超然姿態斡旋國際危機為副軸,寧願美國胡亂反恐、驅虎吞狼,從而休養生息、有所作為,再爭朝夕。

抨擊美國但私下支持

然而這雖然符合鄧小平「韜光養晦」的遺命,卻可能對美伊兩面不討好,又可能激起國內愛國者的網上反彈。適逢權力交替的中國,似乎急需一種「雙簧外交」:一面讓新領導人加強以人道立場抨擊美國出兵,與國際反戰社會接軌;一面讓老牌領袖繼續以美國老朋友身分,以流利英語,私下表示在中東利益有限的中國並不naive、並不angry,其實對美國很support。

兩線發展,是中國料理明日北韓危機的靈活關鍵,以我國領袖的舞台經驗,該是工多藝熟的了。

2003年3月25日星期二

對伊開戰為解出兵結構障礙

美軍前哨戰的花招,顯示其根本不以苟延殘喘的薩達姆為對手,美伊戰爭本身,才是布殊「戰爭符號化」的前哨戰。終極目標,是解決日後出兵的所有結構性障礙。

通訊設備一向是頭號軍事目標,美軍卻慈悲地容許伊拉克國營電台妖言惑眾,就是要通過它報道平民傷亡。若伊拉克官方數字不過番CNN兩翻,美式「零傷亡」概念便會取代常人的戰爭回憶,因此美軍寧願繞道重鎮巴士拉,也要繼續數字遊戲。姑勿論數字遊戲已經失敗,美國媒體的「傷亡圖」忽然消失,就是遊戲成功,當人道變成符號,也並無善意──正如史大林所言:屠殺是一個數字,也並無惡意。

反戰運動的終結?

鷹派無視反戰運動,是假設這場戰爭會動搖其理論基礎:人道主義。越南戰爭造成300萬軍民喪生,若美伊軍民傷亡僅為越戰的千分之一,美國國民對開戰便再無人道責任,卻有多快好省的經濟效益。未來戰爭撇除了人道元素,便變成選舉、談判一般的純政治符號,反戰便只剩下反帝一節,將淪為歷史陳迹。所以對美軍失利鬆口氣的,遠不止薩達姆一人。

代理戰爭的終結?

美式戰爭一向是代理戰:拉攏反對派,硬說他們不羈放縱愛自由。這手段源自大英帝國的分而治之政策。但冷戰後,美國認為代理戰已失效:因為敵人的敵人,同樣是潛在敵人,像在索馬里扶植的軍閥便一律反覆無常。阿富汗戰爭可能已是美國最後一場代理戰:從附庸總統卡爾扎伊訪問華盛頓時被國會傳召,要其「坦白交代」經援流向,已可見美國政客對代理的鄙視。

美伊之戰,是以「震懾」取代「代理」的實驗。美國目前並無伊拉克反對派在手,招降納叛,也不見出於肺腑的意識說詞,而是以原始武力恐嚇。這是因為布殊除了要震懾薩達姆,還要震懾同樣有「恐怖主義傾向」的反對派、庫爾德人和其他邪惡敵人。害怕了吧。

近年五角大廈又創造了「意外戰術」:通過遺憾的意外,實驗和平時期的大不韙,對下任目標摸索挑釁。科索沃戰爭中,中國駐南聯使館被「誤炸」;阿富汗戰爭中,卡塔爾半島電台又被「誤炸」,與零傷亡的準繩度偏差得令人叫絕。多枚美國導彈「誤中」伊朗,便似曾相識──伊朗榮任邪惡軸心一員,有權利必有義務,自然成為布殊新寵大熱,但開戰後適逢新年,官民克制,若不被挑釁,反而奇怪了。

新帝國的開端?

美伊戰爭的物質性破壞,也許是歷史的小巫,但對民族主權的結構性破壞,卻是歷史性大巫。零傷亡是人道主義福音,吊詭的是,零傷亡的政治效果卻一如種族滅絕,都是對敵人骨牌性的非人道震懾,對國民愚民性的非道德迷惑。何況這零傷亡已經水分充足?

反智的布殊要解決出兵的結構性障礙,要靠偽人道的成功,而這卻正是睿智的教宗口中全體人類的失敗。

2003年3月21日星期五

美國攻伊世界秩序巨變

美伊之戰與二次大戰的規模不可同日而語,卻已帶來第三次世界巨變。美國鍥而不捨地出兵,皮裏陽秋,遠比能見度為大,一切以二戰重建為藍本,目標直指建立國際新體系。

二戰後,正反法西斯對決的舊體系立即崩潰,反法西斯陣營分裂成資本共產兩極。美國鞏固新世界的捷徑,就是把前法西斯國家極速改造:日本通過麥克阿瑟管治五年,變身華府鋼盟,西德經馬歇爾計劃經援,淪為紐約腹地。美伊戰爭,目的是製造上述翻版。

冷戰後模糊多極美國不喜

雖然現時共產集團消亡,資本主義獨大,但世界一直未出現明朗格局,而這模糊「多極化」,深為美國不喜。美國鷹派一直希望建立穩定的世界新秩序,而「穩定」,反智地,是以常規性對抗為基礎的。

九一一事件,製造了反恐神話,給予美國塑造「對抗式穩定」的契機。不破不立,美國最希望以日本模式強加伊拉克,化敵為友,使之成為新世界經濟中心,並以此為槓桿,推倒世界棋局重來。「志願者同盟」,一如二戰後的馬歇爾十六國,不過對美元望穿秋水,法、德、俄則成了美國口中的「非志願者同盟」。

這便構成了「合縱式全球化」與「連橫式全球化」對決的新格局。對局雙方,均服膺資本主義,分裂原因從來不是對伊和戰的「瑣碎」問題、無關霸權反霸權,卻源於被冷戰冰封的國際矛盾。

九一一美國製造新局契機

美國主張「合縱式全球化」,也是「金字塔全球化」:只有美式單一標準於金字塔尖,以此複製各國,震懾全球,令美國經濟得到廣袤腹地。

美國捨王取霸,也有其「無奈」:經濟學者在八十年代開始,便認為華府真正威脅來自資本主義世界內的對手:德國與日本。美國身為反共龍頭,自有其必要國際開支,包括在世界各地作政治經濟投資。這對美國國力而言,如同當年羅馬風光背後,已是帝國弩末(imperial overreach)。當美國國內經濟發展飽和,為免霸權成為泡沫,便只能把美國系統在世界一氣化三清,所以其烏托邦,只能是單一的全球。

九一一後,美國忽然頓悟這是推動「合縱式全球化」的最好時機。改造阿富汗與伊拉克,就是希望它們成為合縱集團基層樣板戲。據《華盛頓郵報》報道,美國佔領伊拉克後的「和平」方案,就是數以百億計的經濟轉移,也是馬歇爾計劃以來最大規模的經濟轉移,難怪股民欣喜,更難怪國際賭徒雀躍。

美澳支持出兵怕地位不保

誠如鮑威爾所言,全球有四十五國支持美國出兵,也就是四十五國已組成合縱集團。成員入伙,因為它們與美國一樣,認為這是冷戰後最佳位置。保守強國如英國、澳洲等,擔心在連橫體系競爭失敗,屆時強國地位亦不保,因此寧願投靠美國,還可確保集團第二把交椅。貝理雅說出兵將「影響英國未來五十年國運」,聲淚俱不下,就是如此解讀。

此外一批小國,雖然了解單一型全球化將令經濟被美國操控,但兩害相權,依然認為引進美國經援,將比不可測的強國共同開發,對本國發展更多快好省。此所以四十五國名單,東歐窮國佔了一半,不知道它們能提供什麼,只知道它們能得到什麼,知道還有它們與美國一起,已分別徹底打倒昨日的我。

中型強國盼多極平等

相映成趣「連橫式全球化」,則主張建立多極、平等的全球資本主義體系。屆時中型強國,自信通過擴大國力、互動競爭,能加強自身地位。中法德俄等均屬於這集團,在冷戰後希望扮演一極,同時知道一己不足以主導全球,因此鼓吹多元,讓大國連橫平等,希望不同利益並存,反對美霸。

法德俄外交叛變,就是看出布殊出兵伊拉克是成立合縱集團的偉大宣言,因此才不得不自明本志。認為本國經濟政治在美國體系得不償失的,將慢慢加入連橫集團,這還包括吃過美國苦頭的第三世界。非洲三大領袖南非、尼日利亞、塞內加爾發表聯合聲明反戰,便是非洲各國被IMF折騰二十年後的反思。

經濟不能靠美國者加入反戰

縱橫抗衡,無疑是巨變。它不是熱戰,不是冷戰,從表面甚至難以看清。其實恐怖主義、文明衝突,都只是浮光掠影,從現象看本質,世界被單一型與多向型全球化分裂,已醞釀多年。一等國和三等國拼揍的合縱聯盟,像教主獨大的邪教,十三家半總掌門下,只有破銅爛鐵嘍囉;連橫聯盟則由二等國組成,如五嶽結盟。將上述新格局套入美伊之戰,當發現兩派早已試招,戲中有戲,劇力萬鈞。

2003年3月19日星期三

薩達姆應效拉丹匿藏

十二年前,老布殊下令伊拉克撤出科威特,其最後通牒,是為目的,昨天小布殊要薩達姆闔家流亡,其最後通牒,卻是手段。華府開列九名伊拉克高層為戰犯,通牒名額卻只有薩家三口,已為「萬一」薩達姆願意流亡的出兵理據埋下伏筆。根據布殊邏輯,只要薩達姆外甥尚存、奶娘尚存,伊拉克還是被其遙遠控制,還是邪惡軸心,布殊主義先發制人包羅萬象,哪愁出不了兵?

薩達姆下台在即,又能如何?

據報他多次與美國談判出國,被一口回絕,但儘管「有咁耐風流,有咁耐折墮」,無條件流亡對他而言,卻是最下策。

當前秘魯總統藤森在庇護國日本被國際法庭控告「反人類罪」,前南斯拉夫總統米洛舍維奇淪為戰犯,前智利獨裁者皮諾切特流亡二十年後突然被西班牙翻舊帳拘捕,薩達姆孤家寡人,放長雙眼,如何信得了布殊?

流亡屬下下之策

就是流亡,薩達姆的中策也應在開戰後,選擇民間濫炸圖出爐、國際反戰運動高漲、軍隊擊落美戰機的光榮一刻,宣布為拯救蒼生,自我放逐。在反戰輿論下,美國再不悅,他亦總有收容所。一經洗底,稍存體面,殘生還能不安穩?

薩達姆的上策,則應仿傚拉丹,預錄一批標準影帶,贈與卡塔爾海灣電視台,並在開戰後人間蒸發。統治伊拉克二十四年的薩達姆家族,數月來變賣寶物,難道是為了促進世界經濟?薩達姆委任四大戰區領袖,正是「拉丹化」的第二步,屆時他便能息影幕前,專注幕後,開始非官方流亡。

只要戰爭拖長,他帶不走一片雲彩,卻會化成一縈精神幻影,就算全國淪陷,草木亦皆兵。反正是流亡,這還符合其小說《薩比芭與國王》的原創精神,也符合其「惡性自戀症(Malignant Narcissism)」的病徵。病情更重的布殊下台後,階前點滴,羨慕得來麼?

2003年3月4日星期二

美攻伊引潛在敵人出洞?

開戰,是否為了打贏一場戰爭?美伊之戰的戰時外交,有九大關鍵。狂人薩達姆力求「不戰而屈人之兵」;英雄布殊則一聲反恐,拋棄從前慣用的分化、拉攏外交手段,渴望「戰而不屈人之兵」。如此自殺式手法,該如何解讀?

一、庫爾德人。伊拉克北部異見者,期望獨立建國,其取態直接影響美軍能否繞過北伊直堵巴格達。美國視「新伊拉克」為必然盟友,表明反對庫爾德立國;薩達姆則不斷讓步,令庫爾德人明白自治已是獨立前的最後答案,反而擔心利益在「新伊拉克」今非昔比。

二、什葉派回教徒。伊拉克南部異見者,受伊朗支持,領地為美軍從科威特北伐的必然通道。美國貶伊朗入「邪惡軸心」,拒絕與什葉派合作;伊拉克則與之結束宿敵關係,互訪頻頻,對什葉派在美軍入境後自保已有默契。

三、沙特阿拉伯。昔日華府第一中東盟友,統治腐敗,淪為激進回教溫赫比主義溫床。伊拉克一向與沙特就產油抬槓,又密謀吞併其邊區,但近來一反常態,欲尊沙特為龍頭,美國國防部顧問蘭德公司則把沙特列為下任敵人。

四、敘利亞。軍事強國,海灣戰爭聯軍地面部隊主力,當年其加入聯軍震動中東。自從強人阿薩德病逝,敘利亞與伊拉克幾乎結盟,並成為後者最大貿易伙伴之一。布殊人取我棄,把原教旨治下的敘利亞列為外圍「邪惡軸心」。

五、巴基斯坦。唯一回教核子國,九一一後的美國新寵。由於阿富汗已降服,美國力促以色列與印度結盟抗衡回教世界,巴基斯坦的利用價值已然下降。在巴國勢力龐大的拉丹則呼籲援助伊拉克弟兄,令薩達姆期許著核彈變色。

逼反潛在敵人逐一清場

六、以色列。老布殊在海灣戰爭時嚴令其受飛毛腿導彈襲擊後不得還手,以免團結中東,現在其總理沙龍則大談「先發制人」。

七、傳統盟國。當法德倒戈,全球反戰,布殊的「全球反恐」已變成鮑威爾的「自願出兵三國」,伊拉克則忙著向全球示好,曉以大義,輔之以石油,希望絕處逢生。

八、俄中兩國。兩國極需美國經援,明顯硬不起來,布殊卻未有給予起碼面子,不理會普京的技術修訂出兵,亦不配合北京治療北韓,令中俄被迫走回美國對立面。

九、聯合國。調查員說伊拉克有「誠意」,美國則連其橡皮圖章地位也否定,幾乎開罪安理會所有大國,甚至對「邪惡國家」主持的委員會也杯葛,對出師無名毫不在乎。

回顧拉丹預測美國推翻塔利班,而依然策劃九一一,有道是一激起全球回教徒義憤、從而奪權建立「大伊斯蘭國」的曲線大陰謀。大概受拉丹啟發,美國籌劃攻伊時,明知將引起全球共震,卻不但不稀罕外交成勣,反而唯恐天下不恐,這是否一個借伊拉克引蛇出洞,逼反潛在敵人,再逐一清場,從而重塑中東秩序、令世界核心從西歐舊世界東移的大陽謀?其曲線弧度之誇張,只能與拉丹英雄所見略同。

此所以在布殊潛意識裏,各國不但不能親美,反而必須反美。當風箏沒有風,魑魅魍魎才能現身,才能讓他在國會發表另一篇重要演說,在錯誤文法、扭曲邏輯、金屬化掌聲中發出一貫正確的信息:瞧,世界這麼恐怖,我們不出兵世界還了得,you s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