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3月26日星期六

吉爾吉斯政變與選舉觀察工業

【咫尺地球】吉爾吉斯國會選舉原來相對平靜。當局專門設計了「透明投票箱」和「拇指印刻」,被認為是創意之選。結果反對派大敗,西方選舉觀察員鑑定當局的安全措施「限制選民自由」。這就是吉國政變的理論基礎。

全球化與「新興工業」

若沒有「七色革命」前科,吉爾吉斯發生的完全是暴力政變,與烏克蘭和格魯吉亞都不同,幾乎教人想起智利民選社會主義總統阿連德的下台。美國當年策動政變跌落道德低地,今日卻堂而皇之稱為「革命」,轉型的關鍵是在全球化時代,「選舉觀察工業」已奪取民主選舉的話語權,成為新興國際玩家。

政治學者James Rosenau認為21世紀的全球管治模式由4類媒介共同主宰,分別是次國家(例如城市)、國家、沒有國家背景的跨國組織(例如跨國企業或NGO)和國家共同支持的價值(例如民主)。城市聯盟、聯合國、信用評級和選舉觀察員4類控制機關,分別負責監督上述管治。由於國際價值被宣傳為「高於」其他3大媒介,選舉觀察員已成為全球管治的法官。

「觀察家」三大貨源

最權威的選舉觀察員有三大來源﹕聯合國、歐洲和美國,民間色彩較濃的也有「全球交流」一類國際網絡。聯合國的監票機關是UNDP(聯合國發展計劃),相對被非西方接受,不過只對第三世界的初生民主有興趣,少有介入已發展國家選舉,背後理念自然是避開政治爭拗。在吉爾吉斯選舉,幾乎沒有影響力。

歐洲的監票權威是歐洲合作與安全組織(OSCE)旗下的民主體制與人權辦公室(ODIHR),儘管美國也是成員之一。ODIHR源頭可追溯至美蘇簽訂的《赫爾辛基條約》,每逢周邊國家選舉都派出觀察員。觀察員由各國外交部委派,ODIHR網頁特別注明「有意成為觀察員的請聯絡閣下的政府」。儘管官方色彩濃厚,但ODIHR多少反映了不同意見,對吉爾吉斯選舉,評價是「沒有出現大規模違法行為」。

美國的監票工業最為精緻,主導機構是全國民主基金會(NED)。NED由列根在1982年成立,作為終結「邪惡帝國」的新思維。身為名義上的非政府組織, NED每年獲得美國國會4億港元經費,通過旗下4個子組織「支援各國民主運動」,特別是共和黨的白手套國際共和研究所(IRI)和民主黨的白手套全國民主協會(NDI)。NED體系是一個劃時代嘗試﹕一方面,它不受國家完全監管,各地支部負責人獨立自主,資助的「民主組織」常與國家外交政策衝突,結果比美國外交政策更有拉闊光譜的效果,行動比正牌特務機關更有彈性。另一方面,這又是兩大黨共同受惠的機制,比正牌外交部更代表美國利益。

對「選舉觀察工業」反觀察

NED體系不一定派出龐大選舉觀察團,但一定訓練各國土產選舉觀察家。除開班授徒,出版教科書教導民主選舉的劃一條件,也會對門徒作出先發制人的「預警」,並通過民調進行無限上綱的演繹,例如教導反對派如何在短期內扭轉民調劣勢來「反證」官方強姦民意。七色革命都是事先張揚的舞弊事件,就是美國「選舉觀察工業」代表作。

獨聯體近年也效顰成立選舉觀察團,人數龐大,到吉爾吉斯的專家數目為代表團之冠,但對結果毫無影響。俄羅斯派到摩爾多瓦的觀察員甚至被逐回國。事實上,俄羅斯按美國設定的民主公式玩遊戲,先天缺乏權威,自然不能抗衡,正如法國是全球公投權威,它的公投觀察員自然比英國權威一樣。吉爾吉斯的檸檬/鬱金香/粉紅/隨便「革命」的啟示,就是選舉觀察員作為NSA(美國國安局)的能力,已經由和平演變擴展到非和平演變,而且美國的主導不可能短期內改變。

諷刺的是美國本土對這個新興行業同樣心存戒心。2004年美國總統選舉的關鍵州分俄亥俄和佛羅里達均曾拒絕全球交流的觀察員說三道四,右翼人士尤其認為「全球交流是一個非常可疑的左派煽動團體,首要目標是在國內外激起反美仇恨」。似乎各國(包括中國)的應變不應停留在培訓真正的選舉觀察家,而是要加強對「選舉觀察工業」的反觀察,為這個界別建構全球準則,作為監督新興NSA的對口單位。這才符合Rosenau的四維全球管治邏輯。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5年3月19日星期六

剛果人肉悖論

【咫尺地球】聯合國剛發表《剛果民兵暴行報告》,揭發民兵的吃人肉生涯。報告讓一名受害婦女以第一人稱披露民兵如何預備兩個盛滿滾油的大鍋,把她的兩名女兒活生生拋進鍋烹吃,旁邊另有其他人肉食品陳列,包括燒烤架上的「燒全人」﹔受害人全程被迫看着女兒由人變成人肉,本人也被輪姦,感染愛滋病,獲救後病發身亡。

人肉法則﹖

吃人肉自非新鮮事,且有不同功能。中國歷史即不斷出現「人相食」,部分流寇不帶糧草,打到哪裏便吃掉城內百姓,著名例子包括唐末黃巢設「樁磨寨」處理人肉軍糧。剛果自1998年爆發內戰,單是餓死已300萬人,以人為糧的叢林法則派上用場,也就有了初步「解釋」。

吃人肉也是心理戰的一環。據美國記者John Gunther的《非洲內幕》,百年前,尼日利亞的本寧王國每逢重大節日都以人肉為國宴、以人心為珍品,鄰國都不敢騷擾邊境,後來英國滅掉這國家,此風俗亦廢除。習慣的源頭,據人類學家考證,可能是非洲的部落宗教相信吃人肉可「順道」吃下靈魂,增強戰鬥力。吃人肉的剛果民兵屬於「伊圖里愛國抵抗陣線」,後台是鄰國烏干達,在交戰各方中實力最弱、殘暴程度也最高,也許有一定必然關係。

近代非洲兩名人肉暴君,更示範了如何通過吃人肉宣示對文明的抗拒。例如中非皇帝博卡薩受法國教育,以拿破崙為偶像,稱帝後眾叛親離,皇宮的人肉庫才曝光﹔ 又如烏干達狂人阿明原來也是反殖英雄,後來驅逐境內所有亞洲人,又開罪鄰國坦桑尼亞,他烹食變心女人的傳聞才不脛而走。剛果民兵公然吃人肉,明顯也是與文明脫軌的一環﹕他們的其他行為包括襲擊聯合國維和部隊、設置慰安婦勞軍等前現代行為,就差未有吃掉聯合國軍隊了。

「國家地理化」

問題是人吃人暴行出爐,剛果危機還是(頂多)瑟縮在報章的花絮角落,依舊獲選為「十大被遺忘危機」之首,比其他非洲慘劇還被漠視、比鄰國更難脫貧。追本溯源,我們應正視西方對剛果的偏見。

現在的剛果原是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的私人領地,這位國王也是一位被遺忘的一級屠夫,超過1500萬剛果勞工被他的私人橡膠公司虐死,即使按當時準則也是驚人數字。比利時以一個歐洲三流國家,控制面積比它大76倍的非洲第一大國,原因不過是歐洲列強希望建立一個處於非洲正中的緩衝區。由於剛果具有如此「使命」,世界一直默認當地居民最缺乏立國條件,身分不過是國王公司的苦力,與黃金海岸、象牙海岸等國的教化程度不可同日而語。

到了1960年,比利時被迫讓剛果獨立,當地成了殺戮戰場,美蘇中法乃至獨來獨往的捷古華拉,都被捲入支持不同派系。不過列強有兩個共識﹕一是明白剛果不可能變成統一大國,因為它的國界完全不尊重民族歷史,非洲統一組織卻規定殖民地獨立後必須遵守殖民邊界﹔二是明白剛果人民享受過比利時統治下的虛無教育,即使是民族英雄也缺乏國際視野。除了首任總理盧蒙巴,剛果沒出過一名像樣的領袖,就是滿腔熱情的捷古華拉,來到剛果後也發現他(應該)支持的卡比拉(現總統的父親)資質奇差,他的知識範圍根本不能明白何以有阿根廷人走來相助。

結果世界各國把剛果視為借代非洲森林的地理名詞,把內戰視作常態。一些游擊隊硬是不肯放下武器,居然是因為從戰爭得到援助太多,停戰反而無以為繼。若剛果民兵吃人肉真有脫離文明社會的潛台詞,文明社會的責任恐怕也同樣恐怖。在世界袖手的同時,反而是台灣的周杰倫為剛果寫了一首《蝸牛》,「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該不該擱下重重的殼╱尋找到底哪裏有藍天╱歷經的傷都不感覺疼」,沒有港產「為救急為活命╱將愛心送贈」那種居高臨下令人尷尬的濫觴,總算在悲劇裏迎來一抹清風。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5年3月12日星期六

摩爾多瓦葡萄革命擊潰獨聯體

【咫尺地球】自從美國國會成立「民主過渡委員會」,親俄國家都成為「民主過渡」對象,美國學者詩興大發,預先為各國「革命」起草浪漫名詞﹕當年捷克和斯洛伐克是「天鵝絨革命」,格魯吉亞是「玫瑰革命」,烏克蘭是「橘子革命」,尚未成功的吉爾吉斯是「鬱金香革命」,最新出品則有盛產葡萄的摩爾多瓦的「葡萄革命」。

外發型革命Vs半內發型革命

摩爾多瓦國小民貧,國民大量淪為外勞和妓女,有「東歐菲律賓」之稱,但葡萄變天比玫瑰和橘子更難令俄羅斯消受。格、烏革命都是反對黨利用西方派出的選舉觀察員事先張揚執政黨舞弊,重挑民族歷史傷口,通過選舉取代親俄執政黨,屬於「外發型革命」——即由俄國戲劇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由外到內再到外」方法演繹,親俄勢力即使下台,也有本錢劃地而治。摩爾多瓦卻屬於「半內發型革命」﹕親俄的執政共產黨忽然打倒昨日的我,與在野黨比併親歐反俄,摩共總統沃羅寧更參考烏克蘭尤先科的故事和知識產權,聲稱也差點被俄羅斯暗殺。基於歷史原罪,摩共連任比在野黨奪權更需要欲蓋彌彰﹕尤先科當選烏克蘭總統後立刻拜訪普京,變節的沃羅寧連任卻要立刻脫離獨聯體,諷刺的是它在2001年上台時卻強調要「優先與獨聯體國家發展關係」。

俄羅斯一直依靠獨聯體疆界,維持在前蘇聯加盟共和國的影響力,其中一張王牌就是駐軍。摩爾多瓦原來是羅馬尼亞一部分,羅馬尼亞一直推動「摩爾多瓦回歸運動」,但是摩國東部的德涅斯特河左岸地區(Transdniestria)歷史上屬於烏克蘭,由斯拉夫人佔多數,反對併入「大羅馬尼亞」,早已脫離摩爾多瓦「獨立」,依靠俄羅斯第十四集團軍保護「主權」,這個不被國際社會承認的迷你國家也就成為獨聯體的西部屏障。現在摩爾多瓦變天,變節共產黨強烈要求俄羅斯撤軍,希望與同樣變天的鄰國烏克蘭聯手殲滅德涅斯特國,屆時俄羅斯便再沒有附庸。

古阿姆集團借屍還魂

更晴天霹靂的是摩爾多瓦已成為反俄先鋒,正策反其他國家一同離開獨聯體。早在1997年,格魯吉亞、烏克蘭、阿塞拜疆和摩爾多瓦已成立一個「古阿姆集團 (GUAM,四國英文字母的字首)」,原來的成立目的具有相當中立性,西防歐盟、東防俄羅斯,後來烏茲別克也加入集團(組織改稱GUUAM)。當年五國首腦尚算親俄,古阿姆集團亦在俄羅斯挑撥離間下迅速分化,一直未有作為。不過現在集團國大量變天,摩爾多瓦希望集團復活,以此成為加入歐盟的籌碼﹕只要古阿姆集團國一條心,它們確是能夠控制由阿塞拜疆巴庫油田直達羅馬尼亞的石油管道,這就是意想中的「歐亞石油走廊」。

普京上台後,除了努力分化古阿姆集團,也刻意加強和相對親俄的獨聯體成員國合作(包括白俄羅斯、哈薩克、塔吉克、吉爾吉斯、亞美尼亞等),組成「統一經濟空間條約」,在塔、吉等國均有駐軍,形成以防萬一的「小獨聯體」雛形。數年來,即使俄羅斯扭盡六壬,「小獨聯體」外的同志依然難保﹕烏克蘭前總統庫奇馬原來答應參加「小獨聯體」,只是在「橘子革命」後作罷﹔普京也曾嘗試學習美國,向摩爾多瓦派出選舉觀察員,聲稱反俄執政黨舞弊,不過成效微忽。摩爾多瓦自我改造,象徵整個「西獨聯體」淪陷,普京的西部戰線已退縮至俄羅斯本部,也就是俄羅斯聯邦西部有離心的加盟共和國。

在這形勢下,對西方存有戒心的「小獨聯體」國家即使抗拒七色革命,也只能煽動本國民族主義抗衡﹔「西獨聯體」一律加入歐盟則只是時間問題。難怪普京剛在境內神秘兮兮地成立「青年近衛軍(Nashi)」,大力提倡俄羅斯民族主義,因為務實的他明白國安危機已經不在於鞏固附庸,而在於鞏固本部。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5年3月6日星期日

華盛頓密謀「梵蒂岡化」?

【咫尺地球】布殊連任以來,改造世界的「泛中東及北非計劃」進展神速,阿拉伯各國紛紛自我改造,被視為「新布殊主義」小陽春。這已不再是區區主權國家的單邊外交---美國右翼勢力復興的終極理想,似乎是要把美國「梵蒂岡化」。

主權國家暨超國家組織

什麼是梵蒂岡化?根據教宗庇奧十一世和意大利獨裁者墨索里尼在1929年簽訂的《拉特朗協定》(Lateran Pact),教廷控制的0.44平方公里土地正式成為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人口就是境內千人,以教宗為國家元首,能與世界各國建立外交關係(稱為協約Concordat),是為今天的梵蒂岡國。同時教宗依然保存天主教會總領袖這個「超國家組織」總舵主身分,有責任管理各國天主教區及對教徒發布包羅萬有的宗教文告。不少以天主教為國教的獨立國家都上繳部分權力予當地教會,例如意大利承認天主教法高於本國婚姻法、又讓教會掌控教育制度,南美國家則普遍讓教會參與社福政策。

梵蒂岡有了雙重身分,才能發揮主權國家不能承擔的責任。前美國總統列根亦要與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結盟終結「邪惡帝國」,就是為了讓教宗出面關注祖國波蘭的人權狀況、支援東歐地下教會的和平運動,因為根據美蘇1975年簽訂的《赫爾辛基條約》,華府已承諾放棄對共產陣營的「說三道四權」,只能讓它們自行成立人權關注組。

這自然不是20世紀新思維:自從教宗史提芬二世在公元八世紀接受法蘭克國王矮子丕平的土地餽贈,歷任教宗直轄今日意大利大部分領土為「教皇國」(Papal States),時而直接以國家身分參與國際事務乃至作戰,時而以宗教身分「粗暴干涉各國內政」。

新保守主義與新基督主義

今日美國新保守主義的「新」,就是拋棄了舊保守主義的自我孤立,容許國家機器在行使「天賦義務」方面擴大職能(所以列根的「小政府」同時也是軍費超支的政府),改採國際干涉主義,深信美國霸權對國內國外都有利無害。新保守主義另一特色是與新基督運動合流,這個「新」運動亦與從前閉關靜修的作風、1910年發行《基督基本教義》小冊子的宗教論戰不同,強調對社會直接參與,將宗教由私人領域延伸至公共領域,不但根據聖經演繹婚姻、社會道德、生物科技等政策,亦提倡電影常見的「家庭教師制」取代世俗化學校,甚至讓南部福音教會直接捲入政黨政治,變成布殊連任的地方樁腳。

敵基督還是新基督?

兩「新」合二為一,就是右派智庫「美國新世紀計劃」的指導思想。一方面,部分右派只關注如何延續美國霸權;另一方面,部分右派確是虔誠教徒,相信美國特殊主義(American Exceptionalism),認為他們的國家作為上帝選擇的新大陸,有道德責任關注人類福祉,不應受國際主權甚至是內部憲法局限。結果美國外交愈來愈愛使用來自天庭的語言,把華府推動「國際民主過渡」的國策和基督教的跨境道德熱情聯成一氣,希望從梵蒂岡接手部分道德權力。

據報教宗擔心布殊就是聖經預言的「敵基督」(Anti-Christ),對美國現在的「第四波」民主化大有保留,這卻讓華府在相關議題得到上帝獨家旨意。當然美國不可能推出人格化的「新保守主義老祖」到台前接受朝拜,但是快將成立的「民主與過渡委員會」大有潛力化身成超國家組織,以道德語言公然與各國「進步力量」結成教宗和教區那樣(表面上)非政治化的層級關係。

華盛頓「梵蒂岡化」,不但可輔助美國這個主權國家應付國際多邊主義(例如舊歐洲)和新興國家(例如中國)的挑戰,更能藉此應付主權之上(聯合國)和之下 (恐怖主義)的全球化挑戰,讓USA(美國)同時成為一個NSA(Non-state Actor,非政府組織),好比特首老人榮升國家領導人,是「四、五個大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絕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