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23日星期六

倫敦又爆炸的心理戰迷思

【咫尺地球】倫敦公共交通系統再次爆炸,坊間自然聯想到兩周前的恐怖襲擊,但也帶出一個國際反恐的常見疑團﹕究竟惡作劇家、精神病人、騎呢分子的「藝術傑作」,和設計精密、層層遞進的恐怖計劃如何判辨﹖

「知覺警覺」Vs「知覺防禦」

若深究這問題的答案,本質已是流於枝葉,因為對執行治安的人員來說,最重要的只是事前的判斷、事後的應變,也就是政治心理學的課題。根據傑維斯 (Robert Jervis)的研究,決策者判斷危機的過程,受到「一廂情願思維」(wishful thinking)影響,有時會過分反應,有時則會回應遲緩。他的結論是,若決策者認為解決危機屬於能力範圍內,他們對危機的象會特別敏感,這是所謂的「知覺警覺」(Perceptual Vigilance)﹔相反潛意識會拒絕承認這樣的象存在,低估危險的可能性,這是所謂的「知覺防禦」(Perceptual Defense)。

目前英國人的「知覺警覺」明顯相當高。但一個月前,英國反恐情報機關卻把恐襲風險評級由「整體嚴峻」(severe general)降低一級至「實質威脅」(substantial)。若當時發生這次只有一個人受傷的襲擊,也許並未能改變英國的「知覺防禦」。

這次襲擊當屬於「心理戰」,而到了英國「知覺警覺」如此敏銳的今天,究竟怎樣才算對國民影響最小﹖根據在9/11後被西方吹捧的《超限戰》,心理戰是與金融戰、毒品戰、生態戰、資源戰、網絡戰、虛擬戰等並列的戰爭「超限組合」之一﹔根據作者解放軍將領喬良和王湘穗的解說,這些新戰爭就是要製造「不對稱戰役」的大環境,通過有限資源,和力量懸殊的對手周旋。他們舉出「意大利長槍黨武裝」作例子﹕這個按名稱推論應是極右的組織,專門襲擊銀行和新聞機構的電腦網絡,盜取資料、刪改程式、散播謠言,曾令意大利中央銀行電腦脫離國家網絡,又曾攻入國家核子物理研究所電腦,戰績相當「彪炳」。但他們的目的並不是為錢為武器,只是製造恐慌。若意大利政府單一強調收緊網絡安全、控制經濟流通,正是求仁得仁。

心理戰對民間的另一影響,是製造「達文西密碼」式的穿鑿附會意象。9/11後出現中世紀Nostradamus預言的杜撰版本,倫敦爆炸後媒體請來 9/11人肉炸彈的父親「評論」一番,都是製造恐懼意象的心理戰。Jon Stone編輯的半學術書籍《期待末日﹕失敗的預言》,記述了這類人為意象如何迅速影響社會,值得一讀。

再回看目前英國專家對炸彈的演繹,舉一反三,便教人頗為擔心。

「視覺心理戰」Vs「非視覺心理戰」

英國官員、媒體和學者,大多演繹目前狀為源自視覺的心理戰。攻伊期間,美軍就是廣泛使用所謂「震懾策略」(Shock and Awe),希望通過斷頭襲擊、狂轟濫炸來製造恐懼,瓦解敵人。「九一一」雙子塔倒塌講求視覺震撼,車臣游擊隊綁架小學生製造全裸小孩四散逃亡的畫面,恐怖分子襲擊倫敦地鐵採用炸彈而不是殺傷力更大但視覺效果「欠佳」的沙林毒氣,也屬同等思維。

但假如連串小規模襲擊並不以殺傷或震懾為目標,按另一道公式計算,只能是希望英國當局會盡快效法美國設立國土安全部,以收緊人權為代價進行「國營反恐」。這樣的改變,毋須通過生老病死,卻能比死若干數字的人、傳播一些奇怪的謠言,更易改變英國人民的根本生活。這是另一種心理戰——源自非視覺的心理戰。

在一個政府以「知覺防禦」面對恐襲的年代,後者反而絕難得逞。但當危機管理者處於全天候「知覺警覺」,這種非視覺的心理戰,卻可能在不知不覺間奏效。英國內政大臣祈卓禮表示將建立「全球極端回教徒資料庫」,這是威權主義干涉自由主義的明顯徵兆,相當有布殊風範。這是因還是果,是目的還是手段,是人家的目的還是人家的手段﹖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5年7月16日星期六

為什麼不能是香港?

【咫尺地球】英國友人說,倫敦發生恐怖襲擊以來一切如常,就是事發當天的走避情況也是不疾不徐,充分顯示國民質素云云。這些場景對港人而言還是那麼近這麼遠,但倫敦的景象何以不能出現在香港﹖

恐怖主義@香港﹖

本欄曾多次解釋「恐怖主義」的虛無定義,但就是姑從偏見,先警惕拉丹,蓋達成員也從來不是香港絕緣體。例如2002年9月,3名印巴裔男子曾在港島香格里拉酒店密會,準備將600公斤海洛英和5噸大麻運到美國,就是打算為蓋達換取4枚刺針肩托式導彈。案件由美國聯邦密探和香港國際刑警聯合偵破,3人先在香港提堂、後被引導美國,是為香港首宗引導涉嫌恐怖分子的個案。此外,一些關押在古巴關塔那摩基地的中東人,曾表示通過香港進入阿富汗支援蓋達﹔恐怖分子有意劫船撞擊青馬大橋的情報流言亦從未間斷。蓋達的恐怖襲擊,都以向西方傳訊為主,信息是通過襲擊印尼峇里島來傳、還是依靠襲擊蘭桂坊來形象化,並沒分別。

另一宗鮮為人知的案例,牽涉直接成為嫌疑恐怖分子的香港公民。兩年多前巴拉圭政府拘捕一名持香港身分證的印巴裔商人(和他兩名伙伴),原因就是「涉嫌參與恐怖活動」,為蓋達在南美洗黑錢。案例牽涉更宏觀的歷史﹕香港在50、60年代是與百慕達、開曼群島等英國殖民地齊名的毒品和避稅天堂,是地下活動必經地。美國進行「金融反恐戰」的一大目標就是香港。恐怖分子的資產若因此滯留香港,不能再流動,卻不是特區佳音。

四方八面的傳訊作用

何況香港還要承擔針對中國的襲擊風險﹕香港富豪集體參觀西北大開發、打算投資中亞五國,其實已是報國宣傳的大冒險。事緣近年「東突」常綁架新疆富豪,或乾脆向他們勒索保護費﹔就是溫家寶訪問吉爾吉斯,也不敢公開行程和住宿,可見針對中國的分離勢力——北京稱之為「極端民族主義、極端宗教主義和極端恐怖主義」的「三極」結合——也不容忽視。在「三極」眼中,襲擊新疆富豪和香港富豪的傳訊效果也是一樣,後者甚至更高。

港人大概還沒忘記一名自稱「香港拉丹」的失業髮型師,曾向董建華發出「最後通牒」,聲稱要在超市落毒。這名最終被判監的負資產雖淪為笑柄,但幻想只要成為事實,必會引起恐慌。香港開埠的1857年,發生過一起針對洋人的「毒麵包案」,中毒人數逾400,甚至包括港督寶靈的夫人,是為香港首宗恐怖襲擊。150年後的今天,要策劃同類案件,更是容易百倍。

四項危機指數

上述案例的綜合信息,值得我們警惕。若論動機,無論恐怖分子要向西方傳訊、中國傳訊,或基於「小眾」社會議題,都可以通過香港。若論可行性,無論是各地恐怖「人才」、資源、技術,香港從不或缺,貨櫃碼頭更是全球反恐重點——相較下紐約華盛頓的出入境更難蒙混。若論效果,香港作為全球人口密度最高地區之一,保安「軟肋」處處,傷亡隨時嚴峻——這是大城市災變的倍數效應。若論應變,以香港對反恐的缺乏理解、通識教育對地區安全的忽略,市民和媒體更易衍生歇斯底里草木皆兵的羊群心理。中國正建構和普及化一套經過本土和海外大學合作研究的危機處理應變體系,對石家莊爆炸案、毒荳漿案等案例研究甚深,唯香港「一國兩制」不在此列﹔特區過去8年的應變能力亦有目共睹。

這四個變數是各國判斷危機的常用準則。香港的指數,不可能比其他大城市低太多。政府宣傳香港是「全球最安全地區之一」,雖是求和諧穩定的一片苦心,卻不符合全部事實﹕在全球化時代,確實有很多人和事比舉辦馬術賽,更能讓香港與國際接軌。恐怖襲擊正是其一。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5年7月9日星期六

什麼是恐怖? 什麼是反恐?

【咫尺地球】倫敦發生恐怖襲擊後,英國首相貝理雅慨嘆恐怖主義已是根深蒂固的問題,「必須根治」,並提供了下列公式解讀恐怖主義的成因﹕「貧窮+缺乏民主+中東持續有衝突」。若他的理解代表英國主流思想,這是英國的不幸﹔若這是世界思潮,這是世界的不幸。因為這樣的解讀,似乎絕無可能「根治」「恐怖主義」。

車臣游擊隊為什麼策劃莫斯科歌劇院襲擊﹖車臣人民並不特別貧窮,好歹有一人一票總統直選,而且「車恐」可以追溯至十八世紀山岳游擊斬首戰,那時候中東是世上衝突最不為人知的地區之一。俄羅斯總統普京若要解答這個問題,他可能提供下列公式﹕極端民族主義+文化衝突+高加索地區「持續有衝突」。

恐怖主義成因無公式

美國俄克拉何馬州聯邦大樓為什麼被恐怖分子襲擊﹖俄州貧富並不特別懸殊,和美國其他州一樣的民主,而且策劃襲擊的白人青年性格孤僻,思想另類,和中東淵源甚少。對這次襲擊的主流解釋是﹕種族主義+美國社會教育失衡+青年問題,但實際原因言人人殊。

上述兩個例子,加上九一一襲擊、扎卡維斬首、西班牙火車襲擊、峇里島爆炸、慕尼黑奧運會綁架、奧姆真理教東京地鐵沙林襲擊、阿拉法劫機等事件,只有一個共通點──手法令人覺得「恐怖」。東方主義教父薩伊德說過﹕「幾乎每一種奮鬥前進的現代運動,都會在某個階段訴諸恐怖活動,南非曼德拉的非洲民族議會如此,猶太復國主義也不例外」。這樣構成的所謂「恐怖主義」,是一個憑手法定義的「主義」,是一個物理的、形而下的過程。定義準則,就是襲擊是否夠恐怖,這是一個相對的、形而上的判斷,而不是哲學家齊克果界定的絕對恐怖﹕悸怖(dread),即沒有對象的恐怖,例如不存在的虛無。這樣的「主義」,與共產主義、自由主義、女性主義、反主義主義,屬兩碼子事。

國家不可能以反恐為國策

一個陣營可以反共為整合﹔一國市場可以以反自由主義為方針﹔一個領袖可以反女性主義為個人指導思想﹔但是一個國家邏輯上根本不可能以「反恐」為國策。當製造大殺傷武器的技術流落民間,而人類社會依然有各種矛盾存在,「恐怖主義」就是永存。若技術層面的反恐,就是美國國土安全部那樣的防止大殺傷武器擴散+加強警備,這就不是貝里雅所說的「根治」,正如秦始皇收天下兵器鑄造十二金人,也不能防止起義。

若意識形態層面的反恐就是「貝里雅公式」,認為形而下的恐怖行為就是因為ABC而產生怨氣,只要解決ABC就是「根治」,這在邏輯上亦不可能。英國可以認為這次被襲擊是因為中東「缺乏民主」,烏茲別克也會認為當地恐怖襲擊是因為西方「輸出民主」﹔極右派可以因為反社會保障而襲擊,極左派也可以因為反資本主義而襲擊。這樣的「反恐」,反的不是全球恐怖主義,只是本國領袖定義下的ABC。

這本來沒有問題,正如各國可以愛國之名各自表述,作出任何行為。問題出在當一國國策定為反恐,而又不幸地出現恐怖襲擊,國家就必須作出國策層面的反應——出兵或撤軍,改造中東或促進對話。倫敦襲擊無論是由蓋達策劃、或是由法國策劃,在反恐框架已經沒有任何區別。但這個框架有什麼用處﹖

假如明天網民集體攻擊華爾街電腦系統,造成金融風暴,布殊把國策修正為「反網恐」,此後個別中國憤怒青年對美國網站的黑客襲擊,就是對美國的直接挑戰。中國憤青的行動其實一直存在,但是有了「反網恐」的框架,就會和蓋達的網絡恐怖襲擊聯成一線。這樣的「反網恐」只會越反越恐——不但帶來挑戰應戰的連鎖效應,而且也會被迫以人為的重視高度、以面對集體敵人的狂熱方式,回應原來的個別行為。

「加強了解不同的宗教,協助中東的民眾找出民主之路,和緩以巴衝突」。這是貝理雅口中「根治」恐怖主義的方案,一切已鎖定中東。這時候的官方調查還未證實誰是策劃者。很恐怖。該反﹖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5年7月2日星期六

菲律賓「人民力量」與潛意識

【咫尺地球】菲律賓總統阿羅約夫人正受涉嫌選舉舞弊的「馬尼拉水門事件」困擾,家人親信則集體傳出貪污醜聞。反對派適時提出「人民力量」口號,號召群眾推翻「失去道德統治能力」的總統。然則什麼是「人民力量」﹖

「人民力量」的弔詭

在議會民主國家靠「人民力量」而不是議會程序推翻民選總統,屬於政制以外的非常行為,一派學者認為它是民主的輔助機器,另一派直斥之為政變。無論如何演繹,「人民」的內涵在各國政治經常充滿雜質,例如前蘇聯加盟共和國「七色革命」的「人民」明顯有外國色彩,菲律賓的兩次「人力革命」則為國內「三大人民」——天主教會、軍方和財閥——的妥協。諷刺的是上回針對阿羅約夫人的政變失敗,同樣被演繹為「人民力量的勝利」。

「人民」是否願意集結「力量」,與其說是受到民主自由人權平等博愛一籃子綱領感召,不如說是受到政治心理學的集體潛意識驅使。菲律賓自1946年獨立以來,產生了數個集體國民情意結,往往在關鍵時候影響國家航向。第一是本欄曾討論的「菲傭外交」,第二是針對裙帶資本主義的「門閥恐懼症」。

「門閥恐懼症」與「美國情意結」

學者經常以菲律賓前總統馬可斯為裙帶資本主義典型案例,就是說他建構的資本主義只惠及有裙帶關係的親信和外國勢力,本土財閥為求自保也要成為裙帶一員,造成一些新馬克思主義者眼中的不公義霸權。但是除了壟斷國家經濟的層面,裙帶資本主義在菲律賓還是一個社會問題,因為菲律賓地方勢力一向龐大,各地都有各自的裙帶體系,結果造成家族門閥政治。例如阿羅約夫人的父親馬卡帕加爾是菲律賓第九任總統,當年以反貪英雄自居,長期與馬可斯打對台,女兒的冒起與家族餘蔭頗有關係。就是聲名狼藉的馬可斯夫人艾美黛,至今在家鄉還是相當受歡迎。2001年下台的影星總統艾斯特拉達除了貪污罪狀,還是因為企圖建立新門閥,才備受各派圍攻。

第三個情意結為「美國情意結」。表面上菲律賓是美國忠實盟友,但雙方卻有過相當血腥的歷史。二十世紀初,由於美國反對菲律賓獨立,支持民主化的承諾又長期食言,當地民族領袖集體起義,美菲戰爭持續二十年,死亡人數接近一百萬。戰後菲律賓人雖然視移民美國為上進動力,但是對美式理想話語一直存有集體質疑。美籍菲裔作家Carlos Bulosan著有《美國在心中(America is in the Heart)》一書,記述童年在呂宋目睹美軍暴行的經歷,如何影響他移民加州後的生活,以及變成菲律賓一代人的集體記憶——這是「個人歷史系列」的經典作品,應以政治心理學角度細讀。時至今日,菲律賓人都明白親美的必須性,不接受全面反美的領袖,但同時對美國的全面控制亦有潛在警惕。

預防「人民力量」的佈局

將上述框架應用於今日局勢,靠「人民力量」上台的阿羅約夫人身為過來人,原來不應如此危殆。

首先她是對「菲傭外交」貢獻良多,訪港爭取改善菲傭待遇一役曾令她大量得分,在不少菲傭眼中依然是正面英雌。她本人是美國教育培養的精英,又是克林頓的同學,但懂得避免成為美國代言人,在駐伊拉克傭工被扎卡維綁架後決定不理華府壓力撤軍,亦令她得分不少。

唯一集結「人民力量」的情結,就剩下對阿羅約建立家族門閥的憂慮。總統的丈夫、當選國會議員的兒子和擔任內閣成員的學生都被傳貪污,其實比她本人舞弊更令本國人民敏感。所以在過去一星期,阿羅約夫人的反擊都是向親信開刀﹕兒子無限期停職、學生部長下台、丈夫流亡香港。這些遲來的舉措和民主自由已毫無關係,只是希望撫平菲律賓人的「恐門閥意識」,明顯具有針對性,已成為能否扭轉形勢的關鍵,也是能否令「三大人民」滿意的關鍵。

不過即使逃不過下台命運,阿羅約夫人一直刻意經營在「人民」潛意識的正面形象,而這些形象並未受到全面破壞,她的政治潛能不應被一筆勾銷。這是目前被普遍忽視的。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