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27日星期六

黑山獨立,不等於巴爾幹動盪

【咫尺地球】黑山共和國公投脫離塞爾維亞獨立後,不少評論擔心鄰近地區分離主義得到鼓舞,令剛剛出現和平的巴爾幹半島又陷入亂局。這其實是一個悖論﹕要是黑山獨立有如此效應,它根本不可能獲得國際承認。就此我們可以參考兩個案例﹕

克里米亞獨立的失敗


1994 年,位於烏克蘭南部的克里米亞舉行公投,60%選民投票,其中80%贊成獨立,獲得國會通過,贊成比例比黑山公投還要高。克里米亞在歷史上相當著名,不但是護士南丁格爾的成名地點,也是蘇聯王牌黑海艦隊的基地。它原來被蘇維埃中央劃入俄羅斯聯邦,直到1954年,蘇共領袖赫魯曉夫以「紀念俄烏結盟 300周年」為名,將克里米亞贈送予烏克蘭,但俄羅斯人依然佔克里米亞人口絕大多數。蘇聯解體後,他們希望獨立或重歸俄羅斯,要求以俄語為法定語言,也屬意料之中。

然而西方各國都不贊成克里米亞獨立,因為那會加強俄羅斯實力,並會波及其他黑海沿岸國家(例如對岸的土耳其)。有趣的是同胞俄羅斯人也不贊成克里米亞獨立,害怕這樣會逼得烏克蘭愈走愈遠,建立它主導的「西獨聯體」(也就是已經成型的「古阿姆集團」)和莫斯科抗衡。結果克里米亞只得接受自治協議,留在烏克蘭,變相宣布公投作廢。身分類似的還有一個「德涅斯特沿岸共和國」(Transnistria),也是由俄羅斯人組成,人口只有 50多萬,比黑山還少,蘇聯解體後歸入摩爾多瓦,不服而搞獨立,也是不獲承認,只被當作「境外俄人」處理。

索馬里蘭獨立的失敗

另一例子本欄多年前曾經觸及,就是東非索馬里北部──「索馬里蘭」(Somaliland)──的片面獨立。索馬里原來由兩個殖民地合併而成,分別是北部的意屬索馬里蘭,和東部的英屬索馬里蘭。近年搞獨立的這個索馬里蘭,在1960年有數日成為主權國家的歷史,當時得到包括美國在內的30多國承認。 1991年,索馬里中央政府崩潰,索馬里蘭宣布獨立,建立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至今已舉行數次直選。2001年,索馬里蘭就新憲法舉行公投,66%選民投贊成票,也就是確認獨立。

美國經常將索馬里列為「失敗國家」的樣辦,但偏偏不願接受管治得宜的索馬里蘭獨立,官方說法是「尊重非洲意願」。索馬里人一直持有「大索馬里主義」,希望將領土擴充至鄰國埃塞俄比亞和肯尼亞,但後者還是反對索馬里分裂。這是因為非洲團結組織(即現在的非盟)有一項「不能更改殖民時期疆界」的共識,以免各國分離主義群起效法。此所以就算埃塞俄比亞和肯尼亞希望削弱索馬里,為了顧忌它們各自的分離主義,還是要名義上支持索馬里統一。

「你有壓力,我有壓力」﹕獨立安全措施

假如各國擔心黑山獨立製造混亂,它們完全有能力預防獨立出現,或扼殺公投結果。歐盟成為黑山獨立的背書者,為公投定下55%的有效指標,是需要負責任的﹕ 在上述案例,它以及獨聯體、非盟一類國際組織,都不願承擔這角色。這不是說歐盟希望黑山獨立﹕根據歐盟為東歐國家設定的入盟經濟準則,黑山達標甚至還難於塞爾維亞。這不過說明既然獨立壓力始終存在,現在算是相對穩定的時機而已。

這是因為塞爾維亞境內剩餘的兩個自治區目前都不會構成真正問題 ﹕科索沃已經被西方有效監控,即使爭取獨立,也缺乏獨立軍事衝擊鄰國的能力﹔另一個伏伊伏丁那(Vojvodina)的非塞族人其實不多,據民調顯示,目前支持獨立的只有5%(日後難說)。原來最應反對黑山獨立的塞爾維亞,現在由親西方總統科什圖尼察執政,他當年通過美國協助的「無色革命」上台,及後得到各種援助,令塞爾維亞已經失去議價能力。由於加入歐盟成為塞族共識,黑山獨立由歐盟背書,塞族人更不會添煩添亂。甚至俄羅斯也只能顧及前蘇聯各國被滲透,對東歐再變天已無能為力。既然這些早在一年前已經被沙盤推演,黑山獨立的短期連鎖效應,包括對世界盃那隊「塞黑隊」在內,都應該影響微忽。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6年5月20日星期六

「綑綁在一起」的鎖國與開國 ——由土庫曼天然氣輸華談起

【咫尺地球】一位鄰國領袖上月訪華,和中國簽訂每年出口300億立方天然氣的30年合約。對中國來說,這是能源外交的另一場勝仗﹔但對輸出能源的一方,這還有更深層意義。這個國家的名字是土庫曼斯坦(Turkmenistan)。

夜郎自大還是忍辱負重﹖


土庫曼位於中亞,天然氣蘊藏量佔全球25%。它在1991年獨立前,屬於蘇聯治下的沙漠共和國,除了有零碎成吉思汗時代的集體回憶,幾乎沒有民族主義存在。

統治這個人口少於香港的新興國家,多少需要建構集體認同。土庫曼開國總統尼亞佐夫(Saparmurad Niyazov) 1985年執政至今,由蘇共改革派,逐步轉型為終身總統﹔由當年的無神論者,逐漸變成今天的穆斯林,算得上是李登輝式人物。他在自傳《靈魂書》(Ruhnama)透露﹕新生國家「需要」個人崇拜,才能整合新生民族,所以才奉獻自己讓人崇拜,才大條道理造神。1993年,他改稱「土庫曼巴希」(Turkmenbashi ,意即國父),把一座邊境城市改名為「土庫曼巴希」向自己致敬,又效法古羅馬凱撒把12個月份名稱全部更改——自己名字是1月,母親名字是4月,如此類同,闔府統請。《靈魂書》成了《毛語錄》一類必讀,土庫曼政府還將寶書托俄羅斯送上太空,以示尼亞佐夫的思想突破人類極限。

根據國際新聞組織調查,除了北韓,土庫曼成為新聞最不自由的國家。然而尼亞佐夫畢竟見過世面,明白土庫曼不能像北韓那樣,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必須經過包裝,才能避免成為全球公敵。所以尼亞佐夫一面大搞獨裁,一面以「中亞瑞士領袖」自居,在1995年讓土庫曼獲得聯合國承認為永久中立國家,此後就以「保持中立」為名,逐步鎖國。

由中立到鎖國.由鎖國到開國

土庫曼原來就沒有對西方開放,現在還要鎖國,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地區龍頭俄羅斯。既要絕對中立,土庫曼成為首個向獨聯體國家實施簽證的前蘇聯共和國,也是唯一沒有加入中國倡導的上海合作組織的中亞國家。在去年8月的獨聯體喀山高峰會議,尼亞佐夫毅然宣布土庫曼退出獨聯體,降格為觀察員。與此同時,他禁止西方音樂、禁止芭蕾舞、禁止歌劇﹔關閉首都以外的所有醫院,要求國民生病來首都治病﹔關閉圖書館,讓國民除了《靈魂書》外無書可讀﹔不容許國民離國,也不鼓勵國民回國。一切一切,似乎唯有閉關自守可以理解。他又不斷異想天開,宣稱要在沙漠建造冰宮和人工湖,似乎是要證明國家不假外求的獨立能力。

但如此鎖國,背後還有一個以退為進的迂迴目的﹕讓境內天然氣資源面向世界。土庫曼的天然氣田只有一條輸出管道,就是經烏茲別克、哈薩克到俄羅斯的前蘇聯官道,因此俄羅斯完全壟斷土庫曼能源出口。冷戰結束後,土庫曼天然氣開採量逐年增加,出口量卻逐年下降,因為俄羅斯既要控制土庫曼,阻撓其他國家共享資源,提供的經濟配套卻殊不吸引。尼亞佐夫為此搞出「中立」的牌頭、鎖國的煙幕、獨裁的氣派,才能「合情合理」地逐步脫離莫斯科監控,才能以「乾綱獨運」的態度向其他國家招商,才能避免倒向任何一方,才能避免出現顏色革命。中國成功得到土庫曼天然氣,因為它明白土庫曼並非要無限鎖國,不參加上海合作組織也不代表對華不友好,所以才承諾在2009年前興建一條直接連接兩國的新輸油管,並負責開發目前幾乎一無所有的阿姆達臨斯基氣田。尼亞佐夫訪華期間,以中國史上著名的「汗血寶馬」為見面禮,其志在千里,亦不言而喻。

西方輿論一致認為尼亞佐夫是金正日之流的騎呢獨裁者。尼亞佐夫固然獨裁,但上述看法卻忽略了土庫曼的獨裁制度和中立鎖國,其實是並存的一點兩面。尼亞佐夫反覆強調﹕普選必會在2010年前出現,屆時必會還政於民。西方自然又認為是獨裁者的拖字訣。但2010的時機、2009的油管,說不定正是尼亞佐夫同時終結獨裁和鎖國、讓它們「綑綁在一起」的時間表和路線圖。屆時他真正成了忍辱負重的「土庫曼巴希」,也未可知。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6年5月13日星期六

美國兩次大戰「反人權」的平反

美國蒙大拿州政府上周宣布,為一次大戰期間犯了「煽動罪」的鄉里平反。這是美國近年最高明的借古諷今案例之一,足以成為通識教育題材。

蒙大拿州是美國西北最具歐洲特色的州份,在1889年建州以前,已經是舊大陸新移民的熱門目的地。德國後裔一直是州內最大族群,第一代的蒙大拿人甚至不懂說英語,只能以德語溝通。

一次大戰.蒙大拿.親德囚徒

一次大戰初期,美國奉行孤立主義,國內同情德國的大不乏人。後來美國參戰,加入英法一方,人為地掀起愛國主義,並以對德國的歇斯底里為表達方式。一些德國的個別行為,例如對中立國潛艇實行無限制攻擊,或慫恿墨西哥入侵美國本部,都被當時剛剛興起的媒體大幅渲染。蒙大拿作為潛在「第五縱隊」,自然首當其衝,結果州政府在戰時通過嚴苛的「反煽動法」,製造了一片反德的白色恐怖。公開支持德國的被送進監獄,單純反戰被看成不愛國,而且同樣要坐牢。最荒謬的是蒙大拿居民被禁止在公開場合說德語,不少老人因此成為戶外啞巴。

這段歷史近年被當地歷史學家Clem Work發掘,寫成《黎明前的黑暗﹕美國西部的言論自由與煽動》一書。他的學生從中得到靈感,寫信到州政府,要求為這批「為言論自由犧牲」的老祖宗平反,真相才部分大白。

二次大戰.大西部.反日集中營

這自然不是近年唯一的平反案例。美國更大規模的「非常舉措」出現在二次大戰,當時羅斯福總統想盡辦法挑起國民的愛國心,方法又是通過煽動對敵人的仇恨。這次的對象,換成日本。

自明治維新以來,移居美國的日本人愈來愈多,他們除了選擇夏威夷,大都來到美國西部。珍珠港事件後,羅斯福頒下《行政命令9066號》,下令將境內日本人全部隔離,由西岸住家撤走,送到中部事實上的集中營居住。一共有12萬日裔人士被如此遷徙,其中大部分是正式美國公民,這就是著名的「強制收容事件」(internment) ,和納粹早期對猶太人的舉措,並非不能比擬。

戰後民權運動興起,日本後裔翻舊帳,美國政府逐步承認當年的「強制收容」過火,十多年前正式對受害人家族作出12億美元賠償。不過這並未受到廣泛注視,直到另一位日裔學者Brian Hayashi利用這題材研究美國戰時的反人權傳統,在去年出版《妖魔化敵人﹕美國的日本強制收容運動》一書,才令往事並不如煙地得到現世參考價值。

反恐戰.「大美利加」.塔里班司機

無論是學術平反也好、政治平反也好,平反的概念經常淪為對建制的授權。按內地術語,平反「遲不遲早不早偏偏在今日出現」,不難想像都是擺明車馬諷刺布殊的反恐。一次大戰的「反煽動法」,成為今日美國「愛國法」的樣板﹔二次大戰的「強制收容」,亦和今日的鄰舍反恐相類。九一一後,美國出現了大量「綠色恐怖」,例如一名紐約司機向乘客說笑,聲稱要「載他到塔利班」,結果被當成恐怖分子審查。決定在蒙大拿州搞平反的州長舒華沙(Brian Schweitzer)正是德裔移民後代,也是州內16年來第一位民主黨州長,對「愛國法」強烈批判,曾經提出要撤回伊拉克美軍的蒙大拿子弟兵,「以便參與州內救災工作」。如此姿態,無疑蘊含權力爭逐的內涵,但也反映了「愛國」和「人權」之間的互動在美國並未終結,而且還越演越烈。

學者一向認為「中國」這個概念相當飄忽。英國漢學家卡拉漢(William Callahan)去年在《當代中國期刊》發表論文,詳述了中國文明作為內向型民族主義「小中國」、外向型「大中國」、文化整合型「大中華」和「跨國外僑認同體」四個不同面向,解釋何以「中國」在不同時候、面對不同危機,會作出不同反應。其實美國面對國家危機的時候,也往往不自覺的由「大美利加」萎縮回「小美國」。歷史的平反,襯托着現實的選擇﹕究竟美國應該「開大」還是「開小」,這已逐漸成為下屆總統大選的主軸。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6年5月6日星期六

李香蘭與Fraternization——東亞三國誌外章

月前台灣出版了一本名為《南北韓統一必亡》的書,通過德國人的視角,觀察北韓政治社會種種潛規則,中心思想是「忘了民族,才能統一」,認為北韓是另一個世界的國度,國民已經被洗腦洗得「感覺停滯」。難怪台灣綠營含沙射影地傳頌。

不過德國人並不容易理解在中、日、韓各自的民族主義發酵的同時,依然存有一種潛藏的泛亞思想。要了解它們的互動,我們可以從一個小故事談起。

李香蘭‧金日成‧《蘇州夜曲》


老一輩的人都知道一位名叫李香蘭的歌手。她其實是日本人,以《何日君再來》等歌曲在滿洲國樂壇成名,和川島芳子等人相熟,二戰後一度被當成間諜。後來她回日本,復名山口淑子,當選國會議員,與一名外交官結婚,搖身一變成為政客。

有一次山口淑子隨同日本政府代表團到北韓訪問,因為她在日本侵略戰爭的「角色」,事前被北韓警告屬於「不受歡迎人物」。她想不到在參加國宴時,被安排坐在北韓紅太陽金日成正對面。金日成以日語稱呼她「李香蘭小姐」,說他在白頭山抗日游擊隊年代是李香蘭的歌迷,表示「只有戰鬥算不上人生,我們需要快樂」。於是山口淑子即席獻唱名曲《蘇州夜曲》,沒有北韓官員再敢當她是特務,半曲泯恩仇。

我們自然不認為故事反映了金日成和山口淑子是「泛亞思想信徒」。但作為北韓「主體思想教」創辦人、在日治期間渡過前半生的民族主義者、依靠中國才能穩住政權的共產領袖,金日成的視野,其實一直以「大東亞」作為整體。北韓的國內宣傳品,大部分都標榜是外國人、特別是日本人撰寫。在七十年代,日本赤軍四出以「國際革命」為名搞恐怖襲擊,北韓對他們奉為上賓,因為赤軍的「亞細亞主義」和金日成的興味不謀而合。「明日漂何處/問君還知否」,上述場合的《蘇州夜曲》,就像電影《聖誕快樂》裏德、法、蘇格蘭軍吹奏的聖誕音樂,能夠令文化淵源相近的敵人之間產生「兄弟化」(fraternization)作用。布殊和金正日就算真的喜愛荷李活電影,也不可能出現同類效果。

張學友‧《李香蘭》‧《夜來香》

到了九十年代,日本作曲家玉置浩二為電視劇《別了李香蘭》創作主題曲《不要走》,被張學友翻唱,這就是曾幾何時本地歌唱比賽的難度歌《李香蘭》。這首歌隨着四大天王在香港半退隱而走進內地,卻激起一些網上憤青的民族情緒。一名吉林電視台記者乾脆辭職,走到北京,到大學巡迴演唱東北抗日歌曲,希望對《李香蘭》以「靡靡之音」「美化侵華歷史」作出抗衡。

不過,北京觀眾對另一齣同樣以《李香蘭》為名的歌舞劇大為讚賞,對飾演李香蘭的演員獻唱《夜來香》站立拍掌,為劇中的李香蘭逃過漢奸審判歡呼。北京文化部高級官員也專門設宴款待山口淑子,並有如此對白紀錄在案﹕「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你喝多點,請隨時回家。」須知連乒乓球手何智麗嫁到日本變成「小山智麗」以後,中國也不當她是女兒。以李香蘭在歷史的爭議性,以及中國民間反日情緒的高漲,山口淑子的「家」,得來不易。也許中國老高層當年都對《夜來香》心生共鳴,這首歌才能夠承擔為中日fraternized的中介角色。

當中國憤青口頭上把日本罵為世仇,這就像數世紀前的英法和法德關係。不少學者在學術期刊都對「亞盟」前途審慎樂觀,不過大多相信它不是通過歐盟形式的建制整合組成,而是通過經濟和文化整合成型。《聖誕快樂》上映期間,不少評論員說東亞「三國誌」找不到一首能夠fraternized的音樂,認為它們的文化認同不可能得到集體深化。其實敵人「兄弟化」現象,不一定要有共同信仰、共同條件。當中日韓台上的人自欺欺人得夠了,塘邊鶴玩公共知識玩得倦了,也可能回光返照地發現﹕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悽愴,月下的花兒都入夢,沒有強政厲治,只有那夜來香。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