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26日星期六

陳馮富珍的勁敵﹕厄瓜多爾總統跳槽之謎

正當中央高調為競逐世衛總幹事的陳馮富珍助選,一位現任國家元首——南美厄瓜多爾總統帕拉西奧(Alfredo Palacio)——卻出人意表加入戰團,將這個職務的吸引力炒得更玄。據一位媒體友人透露,厄瓜多爾是中國以外最讓選情透明的國家,除了在正式報名前就公布競選機密,還主動將總統的CV傳送予香港記者,顯得其志可嘉。然而元首在位時就正大光明鬧跳槽,究竟是為了什麼﹖

國際旋轉門

理論上,世衛一類國際組織領袖的地位和國家元首平起平坐,實際上卻被認為要低半等,頂多由過氣政客或技術官僚擔任。就是國家主權日漸下降、國際組織愈趨重要,政客跨國發展的新選擇,始終是二十世紀的次選——畢竟國際社會難以想像布殊會在任內放棄總統位置,競逐被他看扁的聯合國秘書長職務。歐洲議會議員的地位更是遠低於倫敦下議院議員,英國政客甚至戲謔稱前者是老人院或育嬰場。國際旋轉門的不同位置,始終是有層級差別的。

不過自從出現了兩位歐盟主席,這道旋轉門的上述局限已經被逐步打破。首先是上任主席普羅迪,他當選前曾任意大利總理,在1996年領導國內的「橄欖樹同盟」擊敗AC米蘭班主貝盧斯科尼的右翼政黨,卸任歐盟主席後再於今年當選本國領袖。歐盟在這位經濟學者領導下落實了歐元這項標誌性政策,對親歐派來說,這是壓低各國主權的大功。另一位是現任主席巴羅佐,他在2004年壓倒彭定康一類過氣政客當選,當時他是現任葡萄牙總理,決定跳槽後才急忙找國內接班人。

這次帕拉西奧以現任總統身分參選世衛,而且未表明一旦當選會否辭任總統,再次推翻了一般人心目中「國家元首=仕途終極」的舊概念。自從世衛藉SARS的機會增強對各國衛生的監控,國家元首不能決定的境內衛生政策,卻可以通過掌控這個國際組織,來向所屬國家下達指令。巴羅素對國民說是「為了葡萄牙最大利益」,才放棄總理位置擔任歐盟領袖﹔普羅迪「懂得歐盟運作」的身價,成了他反過來捍衛意大利主權的最大優勢﹔若說身為專業醫生的帕拉西奧,一旦領導世衛,比領導本國更能協助厄瓜多爾改善衛生,也不足為怪。

未解決的接軌和脫軌

本欄年前曾介紹厄瓜多爾的「電台政變」,當時含有雜質的「人民力量」通過電台名嘴號召群眾上街,推翻了靠民粹主義上台的前總統古鐵雷斯。帕拉西奧就是古鐵雷斯的副總統,二人競選時必定一人穿軍裝、一人穿醫生袍,雖然充滿制服誘惑的喜劇效果,卻難免失諸浮誇。帕拉西奧扶正後,自然深知在這個「政變王國」難言強政勵治,而且和國際貨幣基金會(IMF)關係時好時壞,內政外交都受制於人,並沒有國家元首的風光。出走到國際組織,不但可以繞過國內結構性問題,又可以保存面子,還有機會發揮本行,也許算是上算。

然而各國政府和國際組織畢竟沒有從屬關係,由總統到總幹事之路,理論上是不能直接銜接的,兩者更可能存在正面衝突。當美國繞過聯合國出兵伊拉克、埃塞俄比亞和IMF因為借貸條件鬧翻,美國或埃國總統的決策,就和國際組織呈現根本矛盾。假如現任美國總統忽然成了聯合國秘書長,卻被聯合國總部強迫交代美國矮化聯合國的十年大計,而又忽然良心發現坦白從寬,這就難免損害本國利益。當國際組織權力繼續膨脹,上述矛盾將會更加尖銳,屆時自當有改革派提出禁止國家元首或高官走進「國家——國際組織」旋轉門,或起碼逼他們「過冷河」。

陳馮富珍一類候選人既能夠「代表」國家,又不過是中國地方一級的前衛生官員、不能泄漏國家機密,也許正是最適合在旋轉門遊走生存的生物。若希望一國兩制的取巧優勢得以繼續發揮,中央可以考慮照辦煮碗提名任志剛為IMF總監、何鴻燊掌世銀、十姑娘管世貿,相信各國都會招架不住。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6年8月19日星期六

機場反恐狂想曲

英國機場發生流產恐怖襲擊後,連日都有疑似炸彈驚魂。儘管保安人員多番保證航運交通安全,但乘客的「九一一5周年恐懼症」無疑愈來愈升溫。筆者月前剛從英國回來,途中一直在想﹕假如我是自殺式恐怖分子,可以利用哪些機場保安的盲點﹖假如襲擊情報天天出現,飛機的理想保安應是什麼模樣﹖

假如我是鞋殺手……

九一一後,各國出版了大量「反恐戰法」教材,教導反恐要訣,但內容多是普通常識,似乎形式主義重於一切。例如教材講述的「反劫機戰法」,具體內容包括了3 類防範秘訣,其中第一類是「立法防範」,但對自殺式劫機者來說,劫機判終身監禁一類刑法有什麼意義﹖又如美國研製出「中子活化探測器」、「炸藥快速感應器」一類反恐新技術,並將之應用於大機場,是為第2類「技術防範」,但這卻不能避免九一一的根本錯誤,即迷信高科技可以制服恐怖主義,而忽略了無窮無盡的低技術創意襲擊方式。

九一一後,曾出現了一名將炸藥粉末分散藏在鞋內、再企圖在機上引爆炸藥的「鞋殺手」,就是突破上述科技的地獄使者。自此美國訂下「乘客必須脫鞋檢查」的新制度,成為無數喜劇的揶揄對象,這就是第3類「制度防範」。但假如鞋殺手不是把炸藥粉末放進鞋內、而是故意藏在錫克教徒的頭巾內,或穆斯林白帽內,並且事先張揚,希望製造「文明衝突」,機場是否又要規定乘客必須脫巾脫帽檢查﹖經本月流產襲擊的教訓,英國機場將液體列為高危物品,連藥水也不准帶上機,除非有醫生處方證明。然而連中學生也懂得利用醫生紙,恐怖組織又怎會不懂﹖反而要高齡乘客為中藥找一張西方波認可的醫生紙,才是難度所在。

去年12月,美國出現了另一宗經典案例,一名患有精神病的哥斯達黎加籍乘客聲稱持有炸彈,被便衣出更的「空中警察」以反恐姿態槍殺,事後證實純屬瘋人瘋語,死者的無辜程度可比倫敦警察同期槍殺的那位「巴西炎夏大衣偽殺手」。事件一如所料,受到大量人道組織批評,但美國官方不忘宣傳整支「空中特警」的效率,順道向國民保證﹕即使鞋殺手再現,在機上也不可能得逞。然而美國人忘了鞋殺手之所以被制服,不過是因為他眾目睽睽下在座位撥弄炸藥。不少評論員相信﹕他根本不想死,所以現在被判終身監禁的他應該很滿意。假如此君去意堅決一點、走進洗手間脫鞋,空警大概也無能為力。

飛機監獄化……

恐怖分子一直未發動針對聽覺、視覺和嗅覺的劫機,各國機場的反恐,也就暫時未顧及這片「三覺留白」。以音波啟動的催眠器為例,它以連體助聽器形式被老乘客帶上機並非全不可能,屆時只要襲擊者事前做好個人防禦,按鈕發放音頻,不難讓乘客短暫入睡,接着就可以便宜行事。20世紀數次針對國家元首的空中謀殺案,都有音頻武器的影子,這並不是多啦A夢的未來法寶。

除非有朝一日,機場規定乘客必須一絲不掛上機,否則這類鬥智鬥力的反恐,永不能有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按目前情勢來看,「類一絲不掛」的理念,似乎真是大勢所趨。日後乘客攜帶的飛行物件可能將被分為3等﹕1是寄艙﹔2是隨身衣物(邏輯上以囚衣或三點式為宜)﹔3是護照、藥物、錢包一類貼身物件,一律要在申報後交由機組人員保管,使用時必須由機組人員拿取,地點也要在一個專門開闢的空中隔離室,以杜絕任何借助外物襲擊的機會。

按同一邏輯演繹,機師登機後更應失去自由,無論何時何地,都必須被一道不能開啟的門隔絕乘客及空姐。就算有人劫機、殺光全機人員,只要沒有足以毁滅飛機的炸藥,還是可以避免飛機撞向地面目標的九一一式襲擊。當機師不能和機組人員和乘客溝通,必會令其工作吸引力大減 ﹔空姐由於要兼顧基本保安,也必須比目前以外貌為主的骨幹挺拔百倍,套版形象會由《衝上雲霄》的陳慧珊,逐漸變成前Savantas時代的葉劉淑儀。

如此這般,坐飛機如坐牢,而且是分批坐牢,整個航空業的倫理關係將會徹底改變,這也許就是人力所及的反恐極限。但願有這一天,還是沒有這一天﹖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6年8月12日星期六

北京與非洲乍得復交的抗美密碼

北京與非洲中部產油國乍得復交,令台灣失去了面積最大的邦交國。消息來得不算突然,不過還是令剛打算上機出席乍得總統就職禮的台灣行政院長蘇貞昌相當尷尬。然而「令台灣丟臉」並非中乍復交的主軸,也許美國對此還要警惕百倍。

美跨撒哈拉反恐計劃的隱形目標

「911」後,美國將一些原來用在拉丁美洲的預算收回,加強了在「恐怖主義溫牀」非洲的部署,其中最大規模的創舉出現在02年11月,由國務院成立「泛撒哈爾計劃」(PSI),援助撒哈爾地區(Sahel,即撒哈拉沙漠帶)反恐,表面對象是各國的走私販毒集團和恐怖組織,實質效果卻是讓各國圍剿國內反抗武裝,也讓美國打進這片新興石油區。

美國用於計劃的經費其實沒有想像般多,每年都不超過1000萬美元,主要受眾是毛里塔利亞、馬里、尼日爾和乍得4國。PSI讓各國接受,主因是美軍只通過其歐洲部隊訓練撒哈爾各國軍隊,而不是直接駐軍。05年6月,美國見PSI價廉物美,決定將其擴大為包含撒哈爾以外地區的「跨撒哈拉反恐計劃」(TSCTI),與本欄曾述及的「泛中東計劃」、「大中亞計劃」等量齊觀,北非的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突尼西亞以及西非的塞內加爾、尼日利亞、加納等被一網打盡,甚至已經「從良」的利比亞也在候選之列。

在整個撒哈拉地區,美國最刻意排除在計劃以外的就是華府眼中的「邪惡軸心外圍」成員﹕蘇丹。蘇丹事實上已分裂為南北兩國,和鄰國關係惡劣,特別由於其支持乍得境內叛軍「改革統一戰線」(UFDC),令兩國多次斷交,乍得也反過來支持蘇丹境內的達爾富爾叛軍(也就是控制饑荒重災區的游擊隊)。

與此同時,中國和蘇丹關係良好,是蘇丹主要援助國之一。美台都相信乍得叛軍愈戰愈勇、甚至有力在今年進軍首都,大概或明或暗曾受中國資助﹔換句話說,中國勢力也變成了TSCTI的打擊間接目標。這次中乍復交,台灣認為是中國以叛軍要脅乍得總統德比,美國則看成是中國在非洲拓展勢力的表現。難怪每有中國領袖訪非,美國媒體都看作是中國「踩場」。

中石油也有跨撒哈拉計劃﹖

目前乍得石油出口由美國支配,而已佔中國石油總入口5-10%的蘇丹石油,則依靠中國修建的輸油管。中國支持乍得叛軍除了是人棄我取,還牽涉具體利益,也就是希望叛軍上台後,會讓中國調控乍得石油出口,屆時乍得石油通過蘇丹港口到達中國,乍、蘇就成了一個整體。誠然,乍得在03年成為石油出口國以來,產量一直受內戰影響,也未能和世界銀行就石油開支達成協議。然而負責拓展非洲市場的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中石油)還是一早盯上該國,多年前已從英國公司手中取得乍得一個礦區的25%礦權,一直希望壓倒台灣的中油公司壟斷乍得石油,儘管後者已在今年1月通過「海外石油及投資公司非洲子公司」,取得總面積等於 2/3個台灣的3個礦區探勘專屬權。

假如中乍建交確實牽涉石油政治,蘇丹和乍得的世仇局面,也可能因為中國而改變。若假想成真,這將是中國在冷戰後首次扮演影響第三國石油輸送方向的「美式角色」。

事實上,由於中國無力和美國競逐中東石油,非洲的石油處女地,就是它的最後希望。美國自然知道在整個TSCTI版圖內,有不少中國友人﹔像毛里塔利亞那樣的新興石油國家,預計西方暫時不願以高成本協助其開發產量未明的資源,更乾脆將第一桶油運往中國。TSCTI以外的非洲產油國安哥拉、加蓬、赤道畿內亞,也是中國以往稍佔先機的基地。與美國一切以反恐為名不同,溫家寶訪非時開宗明義強調談生意、兼顧慈善援助,交由中石油在前線打拼,政府角色其實比過去退減。

對中國外交而言,這避免了直接的國與國衝突,省卻無謂的意識形態爭拗,儘管成效存疑,但總算與時並進,少了以往還迎欲拒的矯揉格局。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6年8月5日星期六

卡斯特羅的先見之明?

古巴領袖卡斯特羅病重,有媒體出人意表地以頭條報道,篇幅比「關心」同期身體違和的本土富豪更詳盡,令人感到風雨欲來。其實卡斯特羅部署接班和過渡已十多年,古巴與國際接軌的勢頭也比一般預料的要強,即使這位碩果僅存的冷戰共黨元老要見馬克思,古巴漸變的可能性,依然比西方期望的戲劇性巨變為大。

再農民化.先富起來


蘇聯解體前後,卡斯特羅即開始靜靜地進行經濟改革。這不同於中國文革後的開放壓力,古巴經濟亦未崩潰至北韓的程度,令古巴成為較有自主性決定改革綱目的共產國家。它在1992年取消國家對生產原料的壟斷,1993年推行片面經濟自由化,1995年容許100%外資的跨國企業入境,1996年實行累進所得稅,都令古巴人民有了全面接受市場經濟的準備。當然,這些改革不如中國規模,改革單位也含羞答答地稱為「國有資產完善委員會」而不稱之為「改革」,但古巴貧富懸殊問題則比中國輕,當局則堅持保留基本的社會保障制度,所以其國內「民怨」亦不能被高估。

古巴經濟改革最受注目的一環,是1994年推出的農業自由市場計劃,也就是逐步廢除國有農場、回復農產私有制、復辟土地所有權一類舉措,甚至連曾幾何時的標誌性「革命成果」——古巴國營糖廠,也被紛紛關閉。根據學者Laura Enriquez在《拉美研究評論》期刊發表的訪談報告,卡斯特羅的改革可說令古巴經濟「再農民化」,結果農民遠比其他受薪階層富有,意外成了「先富起來」的一群。當然,根據典型自由市場派的演繹,例如美洲發展銀行Rolando Castaneda和 George Montalvan的說法,這些改革極其片面,比同樣從共產政權走出來的越南更不如,根本扭轉不了低度投資、高失業率等結構性問題,卻釋放了人民對自由市場的嚮往情感,只會加速現政權的政治失衡云云。但我們也可以說這個再農民化計劃,某程度上重啟了古巴經濟的國內流動,人民有了致富之路,揭竿而起組織「義軍」的美製故事,也就不易出現。

與時並進﹕由反制裁到反全球化

何况古巴絕不能和孤立的北韓相比﹕雖然兩者同樣是殘餘「革命」政權,但古巴在國際社會的受歡迎程度並不太差,已經沒有多少國家當它是流氓。箇中關鍵,是卡斯特羅把「舊式反美」(由反國內被制裁及馬列意識形態衍生)與時並進地改良為「新式反美」(由反全球資本一體化及國際經濟合作理論衍生)。前者的古巴要忙着四出輸出革命,後者的古巴則四出鼓勵各國建立制衡美國的經濟共同體,而這是符合全球化經濟整合潮流的一環。所以委內瑞拉、玻利維亞等國和古巴結成「反美鐵三角」,已經沒有了當年的風險,反而是經濟自強的蹊徑。

2000年,古巴首都哈瓦那主辦了著名的77國集團南方高峰會,討論反貧窮和全球化,被視為卡斯特羅融入國際主流的里程碑﹔年前卡斯特羅委派好友阿根廷球王馬拉當拿帶領群眾,在美洲國家峰會進行反布殊示威,即使在幕後也出盡風頭﹔就在上月,卡斯特羅又到阿根廷出席拉美南方共同市場高峰會,率領「愛徒」委內瑞拉總統查維斯大唱反美式經濟一體化的高調﹔今年的九一一5周年紀念日,古巴更將會主辦不結盟國家運動首腦會議。可以說,古巴在國際社會的地位近年不但沒有下跌,反而愈來愈高、愈來愈主流,卡斯特羅也被拉美人民賦予「反全球化阿公」的地位。美國要孤立古巴,也就比孤立「邪惡軸心」難上百倍。

當年卡斯特羅決定欽點親弟為接班人,已經預視了逐步變革的過渡﹕這位弟弟雖然同樣討厭美國、雖然黨齡比老哥更深,但在國內以處理實務聞名,比兄長更尊重中國式改革開放。最受老弟器重的兩位閣員,正是負責上述經濟改革的專家。根據官方媒體演繹,他的口碑像周恩來,而不像妻憑夫貴而接班不成的江青。卡斯特羅的如意算盤,似是讓務實的弟弟加速改革,然後讓古共邁向集體管治,以便鞏固其個人歷史地位。若說邁入「後卡年代」的古巴政局立刻動盪,似是有點一廂情願,除非美國直接插手。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