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27日星期六

華工綁架之謎與「尼日利亞拉登」

5名在尼日利亞被綁架的中國勞工獲釋,成了中國彰顯國力又一力作,但人質被誰綁、緣何獲釋、中方有否付贖金一類問題卻諱莫如深。假如綁匪只是一般要錢的民兵、北京又一早得知,舉國上下營救似乎略為高調;但假如綁匪與叛軍「尼日爾三角洲人民志願軍」(NDPVF)或「尼日爾三角洲解放運動」(MEND)有關,事件就足以和年前中國工人在巴基斯坦被蓋達外圍馬哈蘇德綁架相提並論,因為這些組織正被西方塑造為「非洲蓋達」。

由部族戰爭到蓋達式襲擊

NDPVF 和MEND關係密切,後者可視為前者的激進支部,規模不算太大,在一眾叛軍中逐漸矚目,因為它為尼國內戰傳統戰法帶來突破。對此我們不得不提一場已被淡忘的慘劇,那是1967至1970年的事,當時東部伊博族(Igbo)脫離尼國政府建立比亞法拉共和國(Biafra),3年後被豪薩人(Hausa)主導的中央軍擊敗,其間100萬人死亡,是冷戰最嚴重的人道災難之一。比亞法拉一度兼併盛產石油的尼日爾三角洲全境,又激化三角洲其他民族矛盾,間接方便了中央政府各個擊破。近年尼國石油出口愈來愈多、人民卻愈來愈窮,三角洲要求自治,但被視為傳統部族分贓的延伸。

NDPVF和MEND依然以部族利益為主,屬伊爵族(Ijaw)解放運動,但和以往不同的是它們拒絕和中央或其他部族討價還價,又無意單單擴大武裝搞割據(反正再大也大不過當年的比亞法拉),而是聲明用「一切手段」爭取獨立。於是當地開始出現汽車炸彈襲擊、針對外資基建的破壞、精心挑選對外國人的綁架,月前被綁架的4名意大利人就被當作傳訊對象。以往這些蓋達細胞襲擊從未在西非出現,讓人憂慮這是蓋達滲入的徵兆。作為石油大窮國兼非洲第一人口大國,尼日利亞自然比蓋達的舊非洲基地索馬里和蘇丹更理想。

「尼日利亞拉登」形象塑造

將蓋達式襲擊引入尼國的是NDPVF領袖艾沙里(Mujaid Dokubo-Asari),此君在伊爵人心中也是拉登那樣的傳奇人物。他原是基督徒,父親是法官,不如拉登富有,但也是生活無憂的中產,卻從大學退學,原因是「對權威和教育官僚不滿」。接着他改信伊斯蘭教,受其「革命精神」感召,周游非洲列國,特別享受在利比亞的美好時光,在那裏接觸到不少反西方的流亡政要,似乎也從卡達菲那裏學到不少挑戰西方的技術,包括對媒體的利用。

9/11後,已成為伊爵領袖的艾沙里公開奉拉登為偶像,盛傳他接受蓋達金錢資助和訓練,言行也愈來愈「蓋達化」,例如將尼日爾三角洲鬥爭說成是和巴勒斯坦 、車臣、科索沃的鬥爭「一脈相承」,這明顯是蓋達原教旨教條。由於他「敢言」,當地人越來越喜歡他,儘管其武裝不強,政府已急不及待以叛國罪將他拘捕,反而造就了「非洲拉登」神話,其他武裝都以釋放艾沙里為政治號召。這次華人被綁,出動了不少尼國土王酋長部落領袖,他們對小混混反而沒有多大約束力,更令人懷疑綁匪背後的網絡。我們自不能確定綁匪身分,但假如蓋達在西非固化了支部,華人作為「疑似新帝國主義分子」,肯定不會享有優惠,就算綁匪原來是獨立個體,也可效法中東同志自稱蓋達成員來抬高贖金。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月20日星期六

伊朗使館 Vs 北韓諜艦事件

美軍忽然以直升機襲擊伊朗駐伊拉克領事館,拘捕54人並沒收電腦和文件。這類開宗明義違反國際法的事,對美國而言並不常見,比中國駐前南斯拉夫使館被炸、南海撞機事件等往事更失諸有相。為什麼伊朗的譴責無人理會?要解讀,我們應回顧一個美國刻意遺忘的案例。

1968年的普韋布洛事件

話說到北韓旅遊的遊客「必須」參觀一處名勝普韋布洛號(USS Pueblo AGER-2)。這艘美國海軍間諜船在1968年被北韓俘虜,官方原因是它在北韓海域搜集情報、「非法入侵領海」。美艦並非沒有抵抗,而是在一名船員被北韓軍隊射殺後全船82人投降,全被帶回平壤當俘虜,船長回國後還因此被軍事法庭審判。

北韓既是主動出擊者、又是被偵察者,卻一舉戰勝宿敵美國,加上當時正逢越戰,美國國際形象比現在更差,這自然是北韓近代外交史上最出風頭的一頁。事件糾纏一年,美國見人質在敵手、又無可能開闢第二戰場,只能被迫談判,破天荒接受北韓要求認錯道歉,「保證同類事件不再發生」。北韓釋放已關了一年的人質(他們精彩的悔過書目前還在展覽中),卻堅持把戰艦當作戰利品沒收,以展示驚人國威。雖然今天戰艦已變成「類古物」,但遊客每到那「保育」奇佳的景點,還是有 60年代造型、英語異常流利的女講解員講述40年前的事發經過,猶如親歷其境,更說某美國高官也偷偷來過,「深感悔疚」地承諾「不再做壞事」。那齣美國口音旁述的紀錄片更是劇力萬鈞,一切都是內地民族主義憤青夢寐以求的一級寶物。

伊朗使館事件的信息

普韋布洛的事發地點屬北韓和日本的爭議海域,北韓敢出擊而美國願意道歉,已超出純國際法問題,雙方分別傳達了下列信息:北韓有力乘越戰之機擴張,美國則保證只要北韓不胡來,就對其他問題網開一面——此後十數年歷史,亦可如此引證。這類事件慣常被看作外交默劇:同一道理,2001年的中美撞機事件也發生在爭議海域,美國說very sorry而不道歉(但中國翻譯為道歉)、中國勇於扣留人質(但人質獲釋時原機退還),反映兩國都不希望示弱。

這次美國突襲伊朗使館雖說是「個別例子」,看來還是大有隱喻。除了美國明顯向伊朗示警、暗示連國際法也不一定顧及,還刻意對伊朗的道歉要求不屑一顧,信息是直接溝通的基礎已接近不存在——相反美國對北韓還念念不忘六方會談。這些再和美國增兵伊拉克聯繫一起,令人懷疑儘管出現全面戰爭的機會始終甚微,但可一可再,發生邊境突襲或其他手術型襲擊的可能性,無疑比去年大了不少,這是不能忽視的。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月14日星期日

國際評論的「第歐根尼俱樂部現象」

希臘美國大使館被炸,教人忽然想起《福爾摩斯探案》一篇《希臘譯員》,裏面有一個「第歐根尼俱樂部」,會規十分特別﹕會所絕對禁止說話,對在場其他會員絕不能作任何注視,讓人毫無拘束地閱報休息,犯規三次被逐出會。俱樂部成立的目的,是讓自閉的人也能享用會所。一方面不喜歡說話,另一方面又要和社會維持聯繫,大概會員慣了被人犬儒地看待,才以古希臘犬儒哲學代表人第歐根尼(Diogenes)命名自嘲。這俱樂部的創辦人是福爾摩斯的親哥哥,小說說他比弟弟更聰明,但成不了名偵探,因為沒有野心也懶得求證。我當時就想﹕這是否應是聰明的一部分﹖

第歐根尼是誰﹖此人聲稱人應像狗一樣生活,以不顧尊嚴著稱,例如當眾手淫,穿破衣服住在一個大木桶。亞歷山大大帝拜見他,問他有什麼可以效勞,「無不應允」,第歐根尼叫大帝「站遠點,不要擋住我的陽光」。他的資產原來還有一個水杯,直到一天他看見小孩在泉水邊彎腰雙手捧水喝,覺得被「大」了,就把僅有的財物丟掉。有人認為他的思想是一個智者,有人認為虛偽無限。

三種第歐根尼 同一個成因

到了網絡時代,什麼都有「長尾效應」,內地互聯網也出現了一個「第歐根尼俱樂部」。網上俱樂部自不會不讓人留言,唯一規矩卻是不讓網友說「網絡暴民」的話,所以並不向所有人開放,會員不能自己加入,需註冊會員提名,再由5人組成的委員會審批其自我介紹顯示的文字能否保存論壇的質素和理性,得全數通過,申請才有效。既要在網上這公共空間和陌生人討論,又不敢輕易接受外人,他們預了被人犬儒地看待,也以第歐根尼命名自嘲。

三個第歐根尼作風不同,但成因一樣,都是在建構一種自我孤立的方式面對犬儒的大多數,而他們此前不少都相信自己很無私。中國有句成語叫「非楊即墨」,有中文老師說可以和「非黑即白」通用,因為楊朱和墨子曾是戰國初年最盛行的兩家,令儒家既羨且妒。其實,這與「非黑即白」是不同的,認為還含有深層辯證。墨子主張無差等的愛,要求完全掏空自己,大家看《墨攻》也知道﹔楊朱主張「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鼓吹利己主義,就是因為「舉天下富於一身而不敢」,討厭說無限理念為國為民的墨式人,認為人人個人主義,世界最美好。這些俱樂部由墨到楊的過程,值得深思。

目前討論國際關係最有意思的評論,我們都看不見,都在一些封閉的第歐根尼式俱樂部。無論是實體還是虛擬,有質素的評論大都不願立刻發放到公眾,原因之一,是被認識的評論員一概要和各國政要相熟。布殊增兵伊拉克,有私人評論說了很久,但不願官聽、不願民知,國際社會是複雜的,立論卻比學院嚴謹得多。這個國際評論界的「第歐根尼俱樂部現象」,想得愈深,愈教人無可奈何地嘆息。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月13日星期六

坦克鎮壓學運 種下反美禍根

【咫尺地球】大學生們不滿專制獨裁,發起要求民主自由的示威,結果統治者在一個晚上,關掉四周所有燈光,然後派坦克到場,輾向學生,血腥鎮壓學生……事後統治者還稱,事件中沒有一個死﹗

這件聽來耳熟能詳的事,原來在1973年11月17日已發生過一遍。事發地點正是昨天發生炮擊美國大使館的雅典。

這場據BBC報道導致20多名學生被殺的鎮壓雅典理工學生民運暴行,也絕對與美國有關──因為下令鎮壓學生的希臘右翼獨裁軍政權,獲得美國大力撐腰。當年華府需要這些獨裁軍人幫手,壓下民間左派力量,以確保希臘能充當圍堵蘇聯的打手,情形一如美國扶殖智利獨裁者皮諾切特那樣。直到今天,這道歷史傷痕還未癒合,每年11月17日,都會有大批民眾來到美國駐希臘大使館外示威。

美支持希臘獨裁軍人暴政

若不知這個歷史背景,人們便很難明白,為何希臘在這個後冷戰年代,還會有極左武裝組織存在並屢屢向美國利益施襲,也不會明白今次施襲組織「革命抗爭」所師承的November 17,其名稱是從何而來。雖然1967年起主政的軍政權,於1974年終於下台,但仇怨已深深植根,結果便衍生出像N17這種極端暴力組織。除在1975 年行刺美國中情局駐希臘的分部部長,N17還涉嫌殺害包括英國、美國及土耳其官員在內共23人,直至02年才被當局瓦解、多名領袖被重囚終身。

當然,任何暴力報復都不應鼓吹,但很多希臘人對美國的痛恨,確也不僅止於一場血腥鎮壓。就像二戰後很多國家,希臘也淪為美蘇角力的棋子,陷入5年左翼與右翼的內戰,最後右翼在美國支援下打贏,之後幾十年,成千上萬左翼共產同情者一直備受壓迫歧視,他們不反美反資才怪呢。

美攻伊重燃反美霸權憤怒

隨著冷戰結束,這場歷史怨仇本應可以慢慢化解,可是近年布殊政府的單邊主義和入侵伊拉克,實難不觸動希臘社會內潛藏的反對美國霸權主義情緒,結果便是助長了極左暴力組織的死灰復燃。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月6日星期六

「汗血寶馬」和「麵粉革命」的建構故事

2006年倒數階段,中亞土庫曼國父兼終身總統尼亞佐夫(Saparmurat Niyazov)病發身亡。本欄曾述及此人風格之獨特直逼金正日,卻頗有國際視野,但究竟什麼是真正的土庫曼﹖以下源自境外的幻影,值得我們再三閱讀:

汗血寶馬象徵「中土友誼」?

2002 年,土庫曼將「汗血馬」贈予中國;四年後,尼亞佐夫死前訪華,再帶來一匹寶馬,令內地媒體大幅炒作汗血馬史——史載西域大苑國(也就是今日土庫曼)盛產「揮汗如血、日行千里」的寶馬,漢武帝為奪馬發動勞民傷財的汗血馬戰爭,後來寶馬到手,質素貨不對辦,但名氣已垂千古。漢武帝歷盡艱辛才得到汗血馬,胡錦濤卻能安坐京城接受西域土酋朝貢,如此對照,自然教人「信服」中國國勢超漢趕唐。

上述汗血馬報道一律說中土友誼源遠流長、能源貿易持續發展,受眾得到土庫曼是中國新附庸的印象。其實尼亞佐夫雖然討厭英美說三道四批評其獨裁,對西方財團卻遠比對華資友好;顏色革命後親美的吉爾吉斯也留在中俄主導的上海合作組織,土庫曼卻以中立為名不加入,連獨聯體也敢退出。正因北京對土庫曼外交難以捉摸、沒有把握和它建立像哈薩克那樣的關係,才高調炒作汗血馬,建構「應有」的土庫曼形象。但假如土國新領袖忽然親華,上述建構卻會顯得天衣無縫,中國崛起論會順理成章,過去若即若離的中土關係可能永無(主流)人知。

「麵粉革命」盜版劇本

另一故事發生在尼亞佐夫死後,流亡反對派推舉的總統候選人奧拉佐夫不獲官方認可,宣佈進行顏色革命系列之「麵粉革命」:內容是委託商賈向國內送出100噸麵粉,賑濟「糧荒」,取得民心後再發動民眾在選票自行寫上反對派候選人的名字。這樣做的關鍵不止是變相賄選,精彩之處在於無論多少人照做,官方都無正式數據可查,因為反對派候選人根本不在名單上,奧拉佐夫都可按顏色革命劇本投訴「選舉不公」,更可憑派發多少麵粉推斷「應有」得票率,那時在國際輿論配合下,倒可能由無到有革命成功。

事實上,尼亞佐夫在世時,美國確曾將之列為潛在革命對象,但見此人沒有向中俄一邊倒,對內控制無孔不入,反對派勢力微弱、民意基礎有限,一直不敢出擊。土庫曼天然氣豐富,有免費能源供應,國民生計不比鄰國差;超市貨品不時短缺固然有農業虛報成分,但更多是共產配給制的後遺症,並非生存層面的「糧荒」。但假如土庫曼反對派在國外力挺下上台,麵粉革命又會顯得天衣無縫、顏色革命論又會順理成章,後人只知反對派深得人心,不會再探究前總統「暴君」、「騎呢君」以外的面目。

由於土庫曼資訊封閉,我們得到的信息已失真,該國人欣賞上述建構,可能就像我們看張藝謀電影那樣滴汗。殊不知境外演繹者握有令非常變動合理化和順理成章化的話語權,足以化不可能為可能,變幻影為真實。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