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24日星期六

商榷《門徒》的金三角夕陽論

港產電影《門徒》超越本地化局限,觸及金三角毒梟的現狀和未來,又把知所進退的人生哲學融入國際政治,可算與國際接軌(又毋須自我東方化)的代表作,令人鼓舞。然而電影預言金三角十年內變成旅遊中心,更特別提場有中國掃毒的功勞,姑勿論是否為鋪墊內地電檢,都未免簡化了事實的全部。

國家解體與毒品國際化

《門徒》主角劉德華不斷製造販毒理據,以供求關係開脫,這論調在金三角宣傳已久,甚有去殖意味:當年英法把鴉片引進金三角牟利,今日東南亞把海洛英賣回西方青年,可謂供求報應。然而金三角國際化並非自然供求,也不是殖民設計,卻牽涉國家解體與準國家成型。金三角鴉片產量由60年代的60噸上升到70年代的 1000噸,關鍵人物除了舊毒梟羅興漢,還有《門徒》提及的販毒大王坤沙(Khun Sa),以及知名度較低的李文煥和段希文。李、段都是國民黨軍官,原屬將軍李彌在滇緬邊境建立的反攻大陸基地,後來尾大不掉,李彌被召回台灣,部下靠鴉片為生。坤沙則在緬甸搞獨立,也曾參與國民軍,被李彌親手提拔為少尉,後來自立門戶,1996年向軍政府投誠。

近年產量壓倒金三角的「金新月」異軍突起,也是全靠塔利班 統治阿富汗,先以鴉片維持國庫,再宣布禁毒操控價格,政權崩潰後,不少成員才變成全職毒販。哥倫比亞也是左翼游擊隊挑戰政權失敗後,才興起打覑平民旗號的麥德林集團。三大產地都是由準國家逐漸轉型的非國家個體,不可能完全被國家反恐消滅。近年美軍在阿富汗邊境掃蕩塔利班,以反恐之名援助哥倫比亞右翼政府掃毒,都是愈掃愈多,因為毒梟已和鄰近政治經濟體系融合,負責一定人口的生計。

緬甸分離主義與金三角北移

金三角鴉片出口近年確實少了,但替代鴉片的本土經濟無一成功:農民被鼓勵種玉米,發現利潤有限;靠橡膠樹出口,被環保組織批評;大亨(例如坤沙兒子)經營賭場,又被中泰政府限制越境賭博。沒有鴉片輔助、沒有社會福利網,當地農民連溫飽也成問題。鴉片減少之際,來自金三角的冰毒和搖頭丸其實持續增加,只是中心北移到中國邊境的「新金三角」而已。毒梟放棄鴉片種植場,改營更易掩飾的人工化學地下工廠,方便和內地買家更緊密合作,反映內地連地下活動也已取代香港。

《門徒》提及一位「鮑將軍」宣布禁止再種鴉片,這位將軍應是緬甸佤族領袖鮑有祥,被西方看成坤沙後的大毒梟。與坤沙依附國民軍相反,鮑將軍長期參加緬甸共產黨,後來解散緬共自立。不但坤沙的撣邦要獨立,身為撣邦第二特區的佤族「佤邦」同樣要獨立,鮑有祥聲稱以人頭擔保在2006年全面禁毒,正是中央地方的討價還價。自從緬甸軍政府在2004年更換領袖,支持和少數民族和解的總理欽紐去職,中央地方關係再度拉緊。毒品(軍費)和武裝是各邦自立的基礎,自不會這時輕言放棄,據說美國衛星年前還發現佤邦鴉片田面積大了數倍。金三角大本營開始遠離泰國 和寮國是事實,至於其全面消亡,恐怕緬甸軍政府健在也不會發生。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2月17日星期六

津巴布韋爭議元首:曼德拉還是恩克魯瑪?

【咫尺地球】近年最受爭議的國際領袖,並非貫徹始終的布殊或拉登,而是作風大變的舊人,津巴布韋總統穆加貝 (Robert Mugabe)是其中佼佼者。此人是最後一批非洲解殖英雄,1980年起執政至今,原是西方寵兒,他管治的國家在2005年卻被美國列為「六大專制國」 (即邪惡軸心更新版)之一,與北韓、伊朗、古巴、緬甸和白俄羅斯齊名,利比亞卻榜上無名,充滿歷史的反諷。

南非國父曼德拉﹖

穆加貝原來飾演人權鬥士,曾因反對羅德西亞(津國前稱)白人種族隔離被囚十年。羅德西亞是南非白人盟友,穆加貝則和曼德拉的非洲人國民大會結盟。西方認為穆加貝上台具宣揚「大和解」宣傳作用,各國都大力援助,作為前宗主國的英國更安排各方簽訂蘭卡斯特協定(Lancaster House Agreement),承擔好些道義責任,特別是為津國土改政策背書﹕根據協定,只要穆加貝不強奪白人控制的七成土地、願意付款予至於變賣土地的白人,英國就提供財政資助。穆加貝沒有重新分配社會資源的壓力,即奉行自由經濟,吸引了大批外資,白人利益無損,反而比羅德西亞時代更均沾。1994年,曼德拉在南非上台,穆加貝則獲英女王授勛,假如他當日興奮過度心臟病發身亡,史書大概會把他寫成曼德拉的先驅。

穆加貝沒有死,英國保守黨卻在 1997年下了台,繼任的工黨自稱同屬帝國主義受害人,無義務繼續資助津國購買白人土地,何况從前資助不少都被貪污掉。於是穆加貝逐漸改變國策,強行從白人地主接收土地、再分配予黑人,連羅德西亞末代白人頭目史密夫的一幅小地也被亂民充公,被西方抨擊為「批鬥地主運動」。

加納國父恩克魯瑪﹖

當國際資金不再流向津巴布韋,IMF借貸以改善民主人權為條件,穆加貝只懂灠發鈔票,導致經濟崩潰,每年負增長8%,通脹高達1100%。穆加貝連任卻獲非洲主流國家承認為公平公正,國內政要離奇死亡則被非洲人演繹為西方陰謀。這不得不教人想起加納開國總統恩克魯瑪﹕他原是泛非主義領袖、也曾是西方愛將,後來倒向社會主義陣營,經濟增長愈低,在非聲望愈高。去年有項非洲民選偉人選舉,穆加貝排第三,前面就是曼德拉和恩克魯瑪。

可是 21世紀畢竟和冷戰不同,資金流向已成全球一體化的國家命脈,土改不足影響體系全部。當年加納開罪美國可以倒向蘇聯、可以在國內搞民粹,總算勉強撐下去﹔ 今日穆加貝故技重施,希望引入中國資金、無緣無故號召學生學中文,卻沒有相同成效,因為華資同被視為「新殖民經濟」一環,數量既不足以抗衡西方資本,又不能帶領津國脫離世界體系。恩克魯瑪一切歸咎西方殖民,昔日還有市場;穆加貝忽然成為反美義士,無論是否事實,現代國民都不會照單全收。

諷刺的是美國對不少計劃經濟國家十分友善,包括更獨裁的石油小國赤道幾內亞。穆加貝失誤在未能將內政和國際政經技巧地脫鈎,淪為經貿孤島,否則像新朋友委內瑞拉查維斯那樣,一面大聲反美,一面投放更多石油成為國際經貿既得利益者,無論民不民主,都有可持續發展空間。一位商人曾以津國悲劇論証香港不宜民主,邏輯就更驚人。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2月11日星期日

閱讀幾內亞比紹:非洲華人綁架熱又一啟示

【咫尺地球】尼日利亞華人一再被綁,還要乘胡錦濤訪問非洲前後贈興,人質縱然獲釋,但過程曖昧,似乎中國外交始終未如西方強權那樣根基深厚,一旦介入複雜的非洲內政,即缺乏常設中介體依靠。

要了解什麼是「常設中介體」,我們可回顧華人在西非幾內亞比紹(簡稱「幾比」)被綁的案例。

幾比內戰與法葡「後殖民戰」

4 年前,中國駐幾比大使館遇襲,大使被挾持為人質,救出時傷痕纍纍,3根肋骨骨折,國際震動。兩年前,中國駐俄大使館被200名幾比留學生包圍,要求本國政府派發留學津貼,大使又無厘頭成為人質。然而對幾比國民來說,中國如何暴發,都及不上兩大傳統強國葡萄牙和法國的影響。幾比人淪落至綁架為生,要從一場和兩大國相關的內戰談起。

幾比原是葡萄牙殖民地,70年代和對岸佛得角一同獨立。1980年軍事強人韋拉(Joao Nino Vieira)政變上台,1999年被內戰推翻。內戰一方是韋拉,另一方是被韋拉免職的防長馬尼(Ansumane Mane),打了一年,已足以破壞全國基建。表面上,內戰起因是馬尼代表的軍隊對韋拉代表的官僚腐敗不滿;實際上二人只是反映法葡兩國戰略利益。韋拉作為反葡英雄,有意投靠壟斷西非的法國;內戰爆發時,法國授意前殖民地塞內加爾和幾內亞出兵支持韋拉,希望拓展法語系統到葡語國家。馬尼則得到葡國支持,他之所以被解職,就是因為暗中援助在塞內加爾搞獨立的卡薩芒斯省。卡薩芒斯在幾比邊境,獨立符合葡國利益;此外葡國也曾暗中支持流亡幾內亞人取代法語政府,只是力有不逮。總之,內戰可說是「後殖民戰」,最後馬尼得勝,法語3國面子全失。不過韋拉流亡6年後,卻在前年通過選舉重新上台,推倒重來。

中國在非有嫡系跨國組織嗎﹖

葡法兩國影響幾比毋須拋頭露面,甚至毋須友好國家直接出面,依靠的是跨國組織平台。法國使用的是西非經濟共同體(ECOWAS),它由15個西非國家組成,原以尼日利亞為首,但當時尼國忙於塞拉利昂內戰,法語國家就主導了它參與幾比和談。葡國使用的則是葡語國家共同體(CPLP),通過幾比主教一類「文化」角色發揮影響調停各方。對此英國 學者Simon Massey在《南非軍事學院期刊》有專文介紹。

這些組織平日形式掛帥,但有深厚樁腳,一旦有法語或葡語人被綁,營救機制會立刻啟動。幾比人知道綁架法葡語人會輾轉追溯至兩位阿公,阿公又能通過基層組織和綁匪溝通,多會三思後行。綁架無根的華人則毋須太多善後,否則留學生不會以中國而不是法葡下手來傳訊。在中國駐幾比大使被綁一案,政府擊斃一名綁匪,發現他是塞內加爾人,可能涉及法葡兩國的後殖民戰,但調查還是不了了之;假如被襲的是法葡,風波肯定國際化。中國在非洲既無力立刻建立忠於自己的跨國組織,就必須和現有勢力結伴,否則每出一案都要傾全國之力摸索規則,麻煩只會接踵而來。

沈旭暉

2007年2月3日星期六

胡錦濤非洲行與中美角力

繼李肇星訪問非洲6國、溫家寶訪問非洲7國,胡錦濤 又訪問非洲8國,既和布殊 非洲之旅對着幹,一切又意在言外,難怪國內媒體一片讚揚,海外媒體一片犬儒。

中國殖民論到「新IMF」

此行重點是非洲南部4國,包括南非、贊比亞、納米比亞和莫桑比克。作為非洲龍頭的南非無論是曼德拉還是姆貝基時代,都避免向中國一邊倒,姆貝基更帶頭批評中國「以廉價低技術產品佔據非洲市場,把非洲作為中國產品的銷量殖民區」,是為「中國殖民論」的理論基礎,鄰國幾乎一呼百應。這次胡錦濤重點統戰姆貝基,除立刻出口高科技武備予南非,還拖贊比亞下海,將毛澤東時代斥巨資協助贊比亞修築的坦贊鐵路列為中國無私奉獻的樣板。由於這鐵路據說是為了支援當時黑人抗衡南非白人政權,姆貝基也算是欠了人情。

只要南非對中國的批評消音,贊比亞、納米比亞等國自會繼續向華借貸,得到國際貨幣基金會(IMF)以外的新財源,中國也就成了無名有實的微型「新 IMF」。由於北京以「不設附帶條件」為招徠,假如再將南非提出的技術援助和坦贊鐵路式意識形態援助加入在內,無疑最合非洲脾胃。當非洲國家接受華資,所謂「不設附帶條件」,其實就是宣示IMF條件——市場經濟和單一模式民主等基本教條——全面破產。

盡責大國與「非洲北韓」

更矚目的是蘇丹之行。自從蘇丹總統巴希爾壓倒北韓金正日當選世界首席獨裁者(當然是美國右派搞的選舉),蘇丹各省分離主義都和西方暗中往來,能和巴希爾溝通的就剩下中國。當蘇丹和蓋達藕斷絲連,向鄰國輸出了恐怖分子,中國憑買入六成蘇丹石油建立的友誼,就足以像影響北韓那樣影響蘇丹;蘇丹達爾富爾饑荒,也被拿來和北韓饑荒相提並論。中國沒有支持獨裁國家的包袱,賑災就顯得更方便。對美國而言,中國支持獨裁者並不值得擔心,但現在中國有意協助各國獨裁者「修正」為胡錦濤那樣的威權領袖,靠促進國內經濟發展、「強政厲治」引導民情,這自然又是對美國模式的挑戰。

最畫龍點睛的還是胡錦濤訪問人口只有8萬、面積不及香港一半的塞舌爾群島,像李肇星訪問佛得角群島一樣,表面信息是國家無分大小一律平等,實際卻是向台灣的剩餘5個非洲邦交國發話,包括斯威士蘭、聖多美、岡比亞、馬拉威和布基納法索。這些國家不是極小就是極窮,台援是主要收入之一,胡錦濤卻連微不足道的塞舌爾也顧及,流露希望非洲全體承認北京的「願景」,這對剛發現石油的島國聖多美而言應尤其誘惑。上述公式無疑對非洲領袖吸引,但對一般非洲人而言,他們看見的是廉價中國進口產品,而不是任何國家價值,於是中非領袖的友誼,愈來愈像昔日美國和拉美右翼領袖結盟的往事。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