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30日星期六

外國駐港領事 眼中的回歸十年

【咫尺地球】內地媒體鋪天蓋地報道回歸十年,報得一片福佳,有問港人是否真的既福且佳,我不知道。民間團體籌備七一遊行 贈興,籌得高呼福佳,有問特區是否山雨欲來,我不知道。想知道的,倒是這些constructed reality以外,國際社會如何看香港這十年?本周中大亞太研究所邀請了八位駐港領事,與學者研討回歸十年的香港涉外關係,雖然他們都是很專業的外交官(也就是說話很外交),必會恭喜香港的成功,但客套背後顯示的香港剩餘價值,也彌足我們深思。

澳洲 ︰亞洲國際都會與廣州國際都會

澳洲總領事Murry Cobban認為,香港經濟復蘇的數據,顯示其經濟愈來愈傾向大陸化,只對泛珠融合一類議題感興趣,原來的「亞太」經濟中心身分。開始名不副實。長此下去,「亞洲國際都會」,會否進一步退化為「廣州國際都會」?這不是領事能公開說的,但我想,我們問了他的問題。曾幾何時,特區中央政策組有所謂四大涉外關係顧問報告,分別研究廣東、台灣 、東南亞、東北亞,但目前除了廣東研究愈研愈多,其他的或徹底取消,或大幅濃縮,似是一葉知秋。

德國 ︰從法輪功遊行學習

德國總領事Frank Burbach從兩德統一的經歷,讚嘆一國兩制 的成效,並為德國超越英國 成為香港的歐盟最大貿易伙伴而自豪。然而他認為,香港對中國發揮的最大貢獻,並非什麼平台,而在於通過香港學習應付示威,因為反世貿示威遲早在北京出現。而他看見法輪功自由在港遊行,覺得很「amazing」。可惜,不少人不明白示威文化有正面價值,不了解「遊行嘉年華化」對釋放社會潛能的正面效益,長此下去,北京會否失去學習對象?當然,問題又是港人問的,但背後的立論,無疑是主流國際社會的認同。

墨西哥︰第三世界的過渡橋樑

墨西哥領事Mario Leal透露,墨港貿易總額,居然佔對華貿易過半,又正在策劃香港直飛墨西哥城航班,希望香港成為中國和中南美洲的交流中轉站。同場的匈牙利領事 Istvan Darvasi同樣正面,說他們已成為與港貿易額最高的東歐國家,鼓勵港人通過布達佩斯認識東歐。很好很好。問題是,港人對「西方」以外的國家視野,並沒有隨着這些數據同步增長;恰恰相反,對它們的基本認識,恐怕還不如冷戰時代。內地願意從語言文化了解墨西哥、匈牙利的人,有一個穩定比率,而且在「全方位外交」配合下,受到特別優待。二十年以後,內地是否還需要香港聯繫第三世界經貿?

在過去十年,特區政府曾以930萬委託Burson-Marsteller顧問公司研究「亞洲國際都會」的定位和飛龍商標,超可愛;又以970萬委託InvestHK公關公司在海外唱好香港,勁偉大;卻沒有任何部門或什麼委員會,專責培養港人愛國以外獨立思考的國際視野,無奈中,又七一了。塘水裏的塘魚,朋友,你寂寞嗎?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6月23日星期六

中北美金盃奇兵 瓜德羅普島之謎

【咫尺地球】在過去一周,不少球迷被一隊名不見經傳的「國家隊」嚇呆。在正舉行的中北美國 家金盃,首次打入大賽的瓜德羅普島(Guadeloupe),先後戰勝地區強國加拿大 和洪都拉斯,打入四強,昨日才被墨西哥以1︰0淘汰,爆下本年度最大冷門之一。假如一早追捧,獲利當比青睞任何一隻紅籌股更大。這島國的底蘊,也成了不能靠陳年檔案解答的謎。這球隊何以有實力冒起?又何以不在八十年代崛起?

對「法國 去殖恐怖主義」統戰

瓜德羅普在1635年成為法國殖民地,當時法蘭西史稱「第一帝國」,在中北美擁有眾多屬土,只是後來在英法戰爭失利,加勒比海才轉手。瓜德羅普島和旁邊的馬丁尼克島(Martinique),就是法蘭西帝國殘餘,面積較鄰近島國大(也比香港略大),生活指數也較鄰國高。瓜德羅普原是黑奴貿易中介站,族群和貧富矛盾頗為尖銳,直到1848年,法國本土發生二月革命,瓜島也廢奴,局勢才開始緩和,成為度假聖地。但隨着英屬加勒比島嶼在六、七十年代紛紛獨立,部分瓜島人也興起獨立運動,而且使用放炸彈一類激進手法,在八十年代上過頭條,一度把遊客嚇走。瓜島共黨曾主張獨立,左翼「加勒比革命聯盟」更被法國列為非法恐怖組織,和上周曾介紹的千里達恐怖分子,屬意識形態同盟。面對這情况,法國左翼社會黨適時執政,放棄高壓,改用統戰,決定大量下放權力予海外省。瓜島在 1991年開始以「法國海外省」身分參加中北美金盃,正是統戰一部分。

當亨利、杜林、加拿斯加入瓜德羅普隊……

然而瓜島定位不但和鄰近島國不同,和其他未獨立的島嶼也不同。因為後者擁有國際排名,以獨立身分參加國際足協,例如英屬處女島。瓜島則依然是法國一個省,島足協是法國足協支部,所以任何來自瓜島的法國國家隊隊員,都可以加入瓜隊,沒有雙重效忠的問題,不同處女島出產了球星、選擇代表英國,就再不能代表家鄉。但瓜島又和一般法國省份不同,上諾曼第省不能參加歐洲國家盃 ,瓜島卻可以獨立參加世界盃以外的地區賽。在金盃大出風頭的瓜隊老將安高馬,原來就是法國國腳。再翻查紀錄,原來大量一線法國球星,包括亨利、杜林、加拿斯,都有瓜島血緣,也就是說,他們在國家隊退休後,隨時可以改打瓜德羅普這地方隊。這樣下去,瓜島成為美國、墨西哥那樣的地區球壇領袖,也非奇事。

這現狀自不是單純的足球,而是「不對稱聯邦制度」另一變種。作為海外省,瓜島得到和其他法國省份同級、甚至更大的中央支援,以及歐盟之援,同時獲豁免母體部分義務,能以獨立身分參加地區事務。需要安高馬時,強調自己是法國地區;愛插旗時,介紹為自主體。要了解「不對稱聯邦制度」理論, Michael Stevens七十年代發表的期刊文章,依然是代表作。要是沒有耐性嚼學術蠟,重溫香港駐京辦梁寶榮退休後發表的「唔想比人管,又要攞着數」十字真言,也是四海皆準的畫龍點睛。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6月17日星期日

蘇格蘭可「半獨立」嗎?

【咫尺地球】英國 準首相白高敦 面對重重挑戰,包括愈來愈熱的蘇格蘭 獨立運動。在月前蘇格蘭議會選舉,主張獨立的蘇格蘭民族黨(SNP)首次壓倒工黨成為第一大黨,聲稱將推動獨立公投,民調亦顯示支持「蘇獨」的英格蘭 人、蘇格蘭人,都過半。這對選區來自蘇格蘭的白高敦而言,是百分百後院失火。假如現在是19、20世紀,蘇獨可能更易成功,因為目前情况和當年愛爾蘭 獨立有頗多雷同。

「人權高於主權論」作繭自縛

自愛爾蘭併入英國,英國人一度以為「愛獨」像今日蘇獨那樣,只是一小撮人發瘋。它逐步成事,和英國政壇大老格雷斯頓(William Gladstone)的「道德民粹主義」關係甚大,這在劍橋 教授Peter Clark的《A Question of Leadership》有詳細介紹。格雷斯頓來自自由黨 ,認為英國壓迫愛爾蘭和當時土耳其壓逼保加利亞性質一樣,既然英國支持保加利亞立國,就不可能不動員人民支持愛爾蘭自治。所以他在1886年主動推出《愛爾蘭自治法》,只是被國會駁回。數十年後,英人深感後悔﹕假如法案通過,愛爾蘭可能還留在英國,更不會出現北愛問題。

百年後,貝里雅推出地方下放改革 (devolution),同樣和國際關係糾纏一起。須知貝里雅比布殊更早提倡「人權高於主權」,最初是為了科索沃戰爭,但正如格雷斯頓的保加利亞情意結一樣,逐漸作繭自縛﹕既然各國主權已被凌駕、英國上繳愈來愈多權力予歐盟,為什麼蘇格蘭不可獨立?在格雷斯頓年代,統一派和反統一派的對立,擾亂了保守黨和自由黨的二元政治光譜,讓愛爾蘭問題失控;現在蘇獨正反雙方同樣開始超越黨派分野,並可能繼續發酵。

烏克蘭 獨立前已加入聯合國

然而在21世紀,辛康納利一類蘇獨人士心裏明白﹕蘇格蘭的最大利益,在於內政得到自主、外交派獨立代表參加國際組織,但又同時獲英國補貼,因為就算蘇格蘭完全控制北海油田,也不及接受倫敦資源划算。同時做到這3點,比徹底獨立更重要。第一點,貝里雅改革已達成;第二點,目前是事實。剩下來的,就是尊嚴問題。這問題,是否可創意解決?

我們不妨回看聯合國成立時,蘇聯擁有3票,分別是蘇聯本身,及當時未獨立的加盟共和國白俄羅斯、烏克蘭。理論上,烏克蘭人可參與蘇聯事務,但俄人不可以參與烏克蘭事務(實際是另一回事),就像今日蘇格蘭人可在國會對英格蘭說三道四,但英格蘭人不能管蘇格蘭內政。這樣的關係,學界稱之為「不對稱聯邦主義/邦聯主義」(asymmetrical federalism/ confederalism),一方處於弱勢,卻得到中央直屬地區沒有的好處(某程度上香港也是一例)。假如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全部變成英國的「加盟王國」,以英女王為共同領袖,保證和英國外交保持一致,英國其實無妨像當年蘇聯那樣,自我升格為一種邦聯,並慷慨支持蘇格蘭「半獨立」、加入聯合國,和英國邦聯的席位並存。屆時不但世界盃 有4隊英倫球隊分工合作,英國在聯合國的票數又大增,英格蘭和蘇格蘭也許可以簡約地愛多80年。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6月12日星期二

拉美穆斯林何以炸紐約機場?

【咫尺地球】美國 忽然聲稱破獲「規模比九一一 更大」、針對紐約 甘迺迪 國際機場的恐襲陰謀,亦一反常態,判斷陰謀和蓋達無關。被捕人士來自兩個小國﹕圭亞那和千里達;涉嫌策劃襲擊的,據華府反恐專家推測,相信是千里達極端組織「穆斯林團」(Jammat al-Muslimeen,JAM)。要了解何以拉美穆斯林近年增長迅速、美國又情願將事件局限為區內問題,我們應從這兩個小國談起。

英屬加勒比海「印度化」

地理上,圭亞那和千里達屬南美洲,圭亞那更唯恐別人當自己是非洲國家,在郵票印上「圭亞那,南美」,以茲識別。但他們和從西班牙、葡萄牙獨立的南美十國不同,到60年代才脫離英國 殖民管治,人口以英國輸入為勞工的非洲人和印度人後裔為主,和南美拉丁文化不大沾邊;就是踢世界盃,也在中北美及加勒比海賽區,而不是在質素高得多的南美區。他們獨立後,印度人相對掌握經濟命脈,並與世家大族和白人殘餘勢力結盟,是為「裙帶資本主義」典型。近年印度人成為主要民族,和其他族群的關係愈來愈緊張。著名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波爾(V.S. Naipaul),就是千里達出生的印度裔人。

兩國首批穆斯林,都來自印度的伊斯蘭社區。但當印度人變成當權派,拉美伊斯蘭的傳教方向,就轉為主攻低下階層,以平均主義、反裙帶資本主義為號召,也就是以革印度統治精英的命為目標。1990年,JAM發動武裝政變,挾持千里達總理和內閣、佔領電視台,就是上述意識形態發酵的結果,後來雖然失敗,但獲免起訴。此後JAM民望不高,形象類似黑社會,但其反貪腐訴求,依然觸動人心。有見及此,九一一前後,利比亞卡扎菲、委內瑞拉查維斯等紛紛向JAM送秋波,華府早視之為潛在危機。

伊斯蘭比天主教更符合拉美傳統?

然而美國在拉美後院真正恐懼的,並非加勒比海小門派JAM,而是阿根廷 、巴西 、巴拉圭三國邊境的三不管地帶(Tri-border Area),因為那裏已成為穆斯林新移民的集中地。蓋達、黎巴嫩 真主黨 、埃及穆斯林聖戰組織等,都曾以中美洲為活動試點,但成效甚微,近年才轉到三不管地帶建立支部,伊斯蘭世界的hawala銀行體系亦在當地運作暢順,成為中東恐怖分子洗黑錢的樂園。

我們或許以為伊斯蘭教對南美而言,始終是外來宗教,只能在新移民中有號召力。但近年穆斯林教士已全新包裝伊斯蘭教為「南美傳統宗教」,理據是南美曾被西班牙殖民,西班牙在中世紀曾被穆斯林管治、屬於阿拉伯帝國一部分,後來才成為羅馬天主教國家。換句話說,他們認為伊斯蘭教比主流天主教和解放神學都更傳統、更適合南美各族人民。當伊斯蘭教逐漸在拉丁美洲成為貧民的合理選擇,在國際社會成為反美主義先鋒,再和拉美原有的左翼潮流結合,就有了催生「拉美蓋達」的可能性。華府確是沒有把JAM列為蓋達支部,在新聞簡報卻稱之為「想效法蓋達的組織」(Al-Qaeda Wannabe),雖是借題發揮,但算不上杞人憂天。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6月3日星期日

「和平崛起太監」鄭和才是魔盜王﹖

【咫尺地球】在最新一集《魔盜王》,周潤發飾演東方海盜「嘯風船長」,據說這角色以張保仔為藍本,只是怕被上綱上線、失去中國市場,才讓他「入籍」新加坡。中國出產海盜自然不是問題,問題是近年西方學界興起一門「海盜行為系統學」(nomenclature of piracy),甚至連中國政府的部分行為,都被歸類為「疑似海盜」。美國華裔學者黃華倫在最新一期《香港社會科學學報》的「誰是海盜」一文,就對海盜作出了有趣分類。

宣告海上主權,也是海盜?

根據他的定義,海盜可分為「宣告型海盜」和「工具型海盜」兩大類,成員不但來自民間,更可以來自政府。例如越南海防公安對逃難出海的難民勒索金條,屬於「工具型」的「貪瀆型海盜」;《魔盜王》時代的英法政府,不斷利用海盜搶奪西班牙商船,也可算是「貪瀆型」先驅。國民黨退守台灣後,刻意攔截來自共產陣營的船隻,被蘇聯以「海盜罪」告上聯合國,則為「宣告型」的「意識形態海盜」。至於中日兩國在南中國海和東海的爭議海域或公海,不時強行登船、扣押船舶,這原來是「宣告型」的「主權伸張型海盜」。

然而將海盜的定義定得如此寬,並非國際慣例。聯合國和國際海事局,就沒有將國家行為納入「海盜」範圍內。但上述定義,起碼透達了一個重要信息:國際社會要求國家在海洋邊界保持高度克制,而且要比陸地邊界更克制;一旦國家在海洋有所動作,就是不被當成海盜,也容易被演繹為對世界秩序挑釁。在這前提下,當代西方學者閱讀我們熟悉的鄭和下西洋,又得出截然不同的心得。

三擒番王的鄭和崛起

新加坡國立大學學者Geoff Wade正出版《明史中的東南亞》研究,就認為鄭和下西洋絕非中國政府現在宣傳的那樣,是「和平崛起」、有力稱霸也選擇非霸的「仁義之師」,更不是和絲綢之路並列的什麼「古代和平崛起兩面紅旗」。根據他的研究,鄭和四出逼小國通商,和後來西方對付東亞的「炮艦政策」一樣,都是行使霸權,明顯有威嚇勒索成分。鄭和在蘇門塔臘和錫蘭的著名「三擒番王」事跡,更是粗暴干涉別國內政,何况那些國家並未完成向中國稱藩的手續。

可以想像的是,上述理論讓中國學者和愛國憤青義憤填膺,但由此亦可見東西方對21世紀的「和平崛起」,有全然不同的理解。中國當鄭和在宣揚(中國定義的)王道,但只要將Wade的鄭和放入黃華倫的海盜研究框架,他就是無視國際準則、打亂既有秩序、同時使用軟硬權力的「貪瀆型海盜」兼「主權伸張型海盜」,可謂一些西方人眼中的真正魔盜王,恐怕Johnny Depp也得甘拜下風。誰說鄭和沒有睾丸,就不能為祖國崛起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