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9日星期一

在台灣悼念飯島愛

【咫尺地球】嚴格來說,猝死的一代日本AV女優飯島愛,並非筆者這代人的集體回憶。畢竟,她出道時我們還在唸小學。我們這代印象較深刻的日本AV女優有一位夕樹舞子,她曾到香港宣傳電影,穿上港島區某名校校服,當時我們中學班會為「支持友校」,還集體訂購她的戲票。筆者此刻身在台灣,卻發現對台灣人而言,飯島愛逝世可是重要新聞,因為這名字代表了不少文化乃至政治符號。

她印證台灣政制改革


台灣輿論有一項觀察和香港一樣,就是認為飯島愛代表了「前VCD年代」的AV。她的不少影迷都經歷過看錄像帶、回帶、自購原始解碼器的階段,沒有下載那麼即食,對她自然印象較深。但進一步的是,有台灣學者在此間發表感懷,認為飯島愛AV是台灣由權威過渡至民主政治的象徵,因為在解嚴前後,日本AV處於地下狀態,禁忌卻逐步放寬,過程和本土人民對政制改革的追求一樣。

在那年代的台灣地下商場,擺放的既有政治禁書,又有飯島愛AV錄像。假如類比成立,飯島愛之於台灣上一代人,也可比鄧麗君如何影響80年代初大陸改革開放的一代。據台灣媒體翻查,原來飯島愛還是首位寫進台灣流行曲的日本女優,李宗盛的《最近比較煩》便有這樣一句「我夢見和飯島愛一起晚餐」。

飯島愛和台灣頗有淵源,她死後互聯網炒作一段新聞,就是說一位台灣算命師傅曾「準確預言」她3年後生命終結。雖然預言出現遠不止3年,但這也教台灣人對這位女優產生莫名親切感。這份感情,是香港AV觀眾沒有的,因為日本AV之於台灣,就像英格蘭國家足球隊之於香港﹕香港雖然有自己的代表隊,但質素不可能參加頂級國際賽,於是殖民時代的港人紛紛把英格蘭借代為「次主隊」,直到香港回歸後依然如是。同一道理,台灣有本土地下AV,但從沒產生什麼名作,和香港一度蓬勃的三級電影業也難相比,令日本AV成了和本土距離最近的作品。台灣本土劇能取代日劇,卻取代不了日本AV。

時至今日,台灣一些商場依然供奉着經典日本女優海報,主角都是過氣人物,不是飯島愛,就是川島和津實。《海角七號》流露那台灣人對日本的感情,在飯島愛身上亦有所體現,否則台灣媒體不會使用「全日台男士同悲」一類頗有皇民化色彩的標題。

際遇體現主體性


何况,飯島愛的著作《柏拉圖式性愛》洋溢當事人的被害意識,也反映她本人的堅毅和如何從良,多少是主體性的顯現。這和台灣本土主體性的歷程亦有相像。飯島愛死後,不少台灣網民留言表示內疚,認為「自己有份插一刀」,這除了反映飯島愛和台灣一直有互動,也可見她的際遇和台灣有一定共性。當台灣網民後悔怎麼不多點關心這位嚮往台灣的友人,才發現飯島愛和李登輝一樣,都是聯繫日台的一道橋樑。這時候,他們祝願麻生早苗、高樹瑪利亞她們平平安安活到老,看似良心發現,其實也不能以純字面演繹。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 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2月15日星期一

朝鮮大同江文明﹕朝鮮將脫離中華文明圈?(下)

【咫尺地球】上周我們談及朝鮮(北韓)橫空出世的大同江文明。單聽這名字,似乎只是又一次反映了夜郎情結,但夜郎也有夜郎的理論算盤。以往學者一直將兩韓歸入中華文化圈,就是韓國(南韓)近年爭奪儒家道統,在文化層面處處和中國對着幹,由儒學到端午節都希望搶去,也是希望爭取圈內的正統地位而已。亨廷頓廣受爭議的「文明衝突論」,就將兩韓納入「中華」(Sinic)文明,而將日本文明歸入獨立體系。但朝鮮的野心比韓國更大,不但其共產主義者金氏父子公然在1977年宣布取締馬列主義、獨尊主體思想;其官辦民族主義者更要建立自己的「文明」,以示有力和中華文明分庭抗禮。

盼否定曾為中國藩屬的「恥辱」

金日成樹立高麗太祖王建的權威,就是希望從心理上否定朝鮮曾作為中國藩屬的「恥辱」,並從而上溯至遠古時代的「獨立」大同江文明。當然我們可以說東亞各國都有類似玩意,朝鮮不過是湊趣而已。日本萬世一統的始祖「天照大神」傳說固然如是;中國歌頌黃帝陵這高度政治化的行為,甚至造作得在2004年對黃帝陵進行國家公祭,也自然被日韓看成是同類品味。但這些祖先對各自的文化,畢竟產生了不可比擬的、能讓本文明和其他文明分辨的影響。

難自圓其說 出土文物與中國相類

然而朝鮮的「大同江文明」,卻連上述民族建構也不能自圓其說。朝鮮人可以怎樣解釋大同江遺物和中華文明一切遺物幾乎完全一樣的事實?要是大同江作為中華文明的一個小支派,也可以「升格」為文明,那麼長江文明、珠江文明等,就是人類第6、第7文明了。因此「大同江文明」的政治意涵,要比中日韓追捧祖先的風氣還要重,說明要把自己委屈在中華文明圈內、這樣沒有「主體性」,朝鮮領袖是不甘心的。

香港文人周魯逸先生經考究宇宙學後,得出了「人類文明源自香港」(而且還是香港的小島長洲)、「廣東話是世界語」等驚人結論。要是大同江也是文明,說香港是「維多利亞文明」產品,似乎也不為過。事實上,從現有的東西看,大同江「文明」的出土文物種類和內容,和香港李鄭屋古墓等遺蹟相比,倒也差不了多少。也許是這樣,儘管朝鮮官方導遊熱情地吹噓大同江,但全程卻沒有安排遊客參觀大同江「文物」,大概是怕出現又一反高潮。

那麼究竟朝鮮在哪一年開始建構大同江「文明」?其實金日成時代還沒有那麼露骨,這名詞被正名的歷史只有10年,出品於1998年,也就是金正日在父親3年國葬後正式掌權的後一年,即北韓金氏曆法「主體87年」。隨着朝鮮書店放上愈來愈多大同江系列叢書,遊客接觸這名詞的機會也就愈來愈多。至於他們想什麼,對朝鮮領袖而言,只要在境外腹誹,那倒也百無禁忌。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 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2月8日星期一

北韓「大同江文明」橫空出世十年祭 (上)

【咫尺地球】當金正日身體狀况依然是國家機密,他的繼承問題成了東北亞局勢關鍵,到朝鮮(北韓)旅遊的景點,十之八九卻依舊是和金日成一家有關的「革命遺迹」。就是與他們闔府無關的,例如不久前才修建的高麗太祖王建王陵,也只是為了重構朝鮮「自古以來」就是獨立國家的廉價道具,仿真度和把「鐘錶」寫成「鍾錶」的朝鮮電影廠,具有同樣「說服力」。但近年到朝鮮的遊客,卻會從導遊口中學習到一個偉大的本土考古「發現」,得以「增長見聞」,深覺「學海無涯」。

考古學家稱民族始祖真有其人

原來根據(朝鮮自己培養的)考古學家發現,已得到「確切證據」,證明傳說中的大韓民族始祖檀君是一個真實人物。他們更發現,朝鮮早在5000年前,就建立了「獨立」的文明﹔巧合地,這似乎和中國傳說中的堯舜時代一樣,甚至還要早。這個文明「自然」以平壤為中心,「和其他文明古國一樣」,以河流為搖籃,圍繞着今天朝鮮境內的大同江發展,因此被稱為「大同江文明」。

大同江全長450.3公里,不及黃河的9%;就是在韓鮮境內,也只是第5大河流。它得天獨厚的最大賣點,正是完全在朝鮮的狹小國土內流動,既不和中國接壤,又與韓國(南韓)無涉,卻直出朝鮮灣,沿岸還有「主體思想塔」一類偉大建築照耀光明,政治正確得不作他「河」想。因此,我們熟悉的鴨綠江自然只有飲恨,炮製不了「鴨綠江文明」。

自稱古朝鮮應列「五大文明古國」

據導遊熱心介紹,自從朝鮮考古學出現了上述突破性發展後,中國、印度、埃及、巴比倫這世界四大文明古國的提法「就落伍了」,現在應該加上「古朝鮮」,該是「世界五大文明古國」才是,「難道你們不知道嗎」?那反問的驚奇語氣,就像說「難道你們竟然沒有聽過金日成花」一樣,教人莞然。

當然,在朝鮮領土,確是老早住了人的;中國史書也曾記載,和堯舜同期的朝鮮半島,有所謂「鳥夷」居住。對朝鮮考古學家發掘出來的石器時代的石牆遺迹,我們也不能輕易質疑其真實性。然而這些和文明的基本門檻——「城市」,似乎還頗有距離;至於典型古文明的什麼貿易網絡、傳統宗教信仰、灌溉排水系統,大同江「文明」似乎也欠奉。根據歷史學家湯因比對文明「生老病死」的定義,無論大同江畔產生了什麼也好,那些東西和擁有獨特政治經濟文化體系的「文明」定義,恐怕差別甚遠。要了解這概念,也毋需什麼學術修養,只要有玩過經典電腦遊戲《文明霸業》(The Age of Civilizations)的朋友,也會對朝鮮的勇氣發出會心微笑。

轉眼間,原來大同江文明已「出世」十周年。假如金正日還有十年春秋,按朝鮮邏輯推論,大同江文明早晚會成了人類起源地;金家祖先也足以和非洲的露西祖母比併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2月1日星期一

索馬里海盜挑戰國際關係規範

【咫尺地球】東非索馬里軍隊從來不被任何國家放在眼內,它的海盜卻自稱海岸防衛隊、海軍陸戰隊,成了各國商船的心腹之患。要理解這弔詭,關鍵並不在於那數個千多人的海盜集團本身,而在於世界秩序的國際規範。

早在200年前,非洲海盜也一度成了國際關係主角。不過那時地點不在東非,而在北非;海盜來自奧圖曼土耳其帝國的北非領土沿岸,他們幾乎在地中海稱霸。有見及此,在1815年舉行的維也納和會,雖然處理拿破崙戰爭後的世界秩序是主要目的,但各國也把打擊海盜問題列入議程。3年後,歐洲大國在今日德國的Aix -la-Chapelle再開和會,北非海盜問題再次成為焦點。當時與會的歐洲五大國英、俄、普、奧、法決定,海盜問題交由海軍領袖英國負責善後;英國則在和會中得到地中海馬耳他等島嶼作為殖民地,作為攻擊海盜的基地。最後,英國派軍炮擊北非沿岸的海盜天堂,又牽頭打擊海盜賴以為生的奴隸貿易,逐漸終結了海盜時代。這些歐洲和會基本上就是當時的聯合國;英國公然攻擊理論上屬於土耳其領土的海盜天堂,就是因為有了授權。

聯國機制難授權單一國家善後

然而面對今天的索馬里海盜,聯合國卻難以授權單一國家負責善後,起碼其機制就不容易表決通過。要是繼續同時授權各國在特定海域範圍內自衛攻擊,則各國都不會將剷除海盜當作自己的事,只會專注保護本國商船。何況索馬里海盜問題聯繫到該國內戰,那些只派出軍艦的國家不能凌駕國家主權行事,不能深入索馬里本部,也難以解決一籃子問題。

海盜強調求財 難當恐怖分子處理

在目前國際規範中,要美國一類大國願意出力剷除海盜,最方便的辦法就是把這些海盜列為恐怖分子。這樣就能以出兵阿富汗推翻塔利班的方式,既剷除海盜,又懲罰出產海盜的索馬里Puntland地區。問題是假如索馬里海盜成了恐怖分子,世界各國都會在本國附近海域找海盜,然後藉詞向海盜源頭地出兵,屆時世界秩序將會大亂。索馬里海盜也相當有政治智慧,不斷強調自己只是純粹經濟動物,毫無政治意識,請大家不要誤會他們是恐怖分子,儘管從來沒有人說恐怖分子必須有政治訴求。

那麼在上述國際規範未理順前、在主權國家未有決心剷除索馬里海盜前,商船如何自保?事實上今天的索馬里海盜已不是純粹索馬里產品,而是結合了阿拉伯世界科技、軍事和經濟資源的非國家個體(NSA)。商船最能夠反制的途徑,只能是邀請另一員NSA襄助,那就是黑水公司那樣的僱傭兵。當商船紛紛組成自己的武裝自衛,僱傭兵貿易興盛,商旅和所屬國家的關係就會反過來愈來愈淡薄,可能像當年東印度公司那樣,索性發展出自己的自衛隊,乾脆自行變成又一員兼有軍事實力的NSA。這樣一來,一個問題也許解決了,但對主權國家而言,更多複雜的問題卻會接踵而來。

(按﹕小題為編輯所加)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1月17日星期一

澳洲的「東南亞後院論」

新西蘭大選剛結束,連在西方也沒有多少人理會,難怪大洋洲各國都急於逃離被孤立的現狀。筆者月前到澳洲參加一個國際關係研討會時,作基調發言的澳洲外長Stephen Smith多次提及其政府的三大外交綱領﹕融入亞太區、維繫美國聯盟、更積極參與國際事務,說澳洲應得到「恰如其分」的、排名世界首12名內的國際地位。但他多次以「後院」(backyard)形容其眼中東南亞國家對澳洲的重要,卻令一些來自第三世界的學者感到不安。

「後院」、「腹地」與殖民主義

自從冷戰結束,澳洲「脫洋入亞」,已成為基本國策。它對印尼等東南亞龍頭的影響力愈來愈大,又將1999年獨立的東帝汶變成實際上的附庸國;事實上,要不是澳洲大舉派軍負責維和,東帝汶能否獨立也是疑問。此外,不少大洋洲國家都以向澳洲借貸維生,小國(如已破產的瑙魯)固然如是,區內中、大國(如不斷為澳洲製造難民問題的巴布亞新畿內亞)亦如是。


但對東南亞學者來說,做人家的「後院」意味着什麼,卻可圈可點。他們認為「後院」一詞相當殖民主義,例如美國的門羅宣言把拉丁美洲納入美國後院,就被視為行使新殖民主義,暗示拉丁美洲有責任向美國提供廉價原料、讓美國商品高價傾銷,而且這樣的關係,帶有排他成分。澳洲學者則為外長解畫,認為「後院」一詞只是用詞不當,他指的其實是「腹地」(hinterland),即澳洲在本土以外最重視的地區。但事實上,這名詞恐怕更政治不正確,因為最先使用「腹地」的都是地緣政治學派,其追隨者包括希特勒、納粹副元首希斯、希斯的地緣政治老師荷斯豪菲(Karl Haushofer)等。當時軸心國擴張,就是要四出尋找「腹地」。

中美日印的後院心態

無論使用什麼名詞,東南亞總希望在 21世紀脫離扮演後院、腹地的角色,而自行崛起成為世界一極,這是東盟及其合作計劃的主導思想。問題是,其他所有大國偏偏只希望把東南亞納入後院。除了澳洲,有同一想法的還包括美國、中國、日本和印度,它們都是東盟10+X的重點合作對象。對東盟國家而言,成功「engage」這些大國,可謂外交成就;但從對方的角度,卻可能頗為不同。不少中國學者就說過,根據數據,東盟對中國外貿重要有限,不過既然它們那麼希望被重視,北京更需要給予最高待遇,好方便國家整合它們作為區域伙伴,以及作為其他力量之間的緩衝帶。美日等國的心態,恐怕亦相差不遠。

面對這樣的後院情意結,東南亞各國在風平浪靜時,可以利用大國的矛盾發展經濟;但在這些國家出現明顯衝突時,也就進退失據。基於上述原因,東南亞領袖是最希望世界持續和諧的領袖;未來積極扮演國際調解角色的人,來自東南亞的也許會愈來愈多。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1月10日星期一

成型中的朝鮮「第二經濟」

【咫尺地球】蘇聯解體前夕,國內出現國營經濟體系以外的所謂「第二經濟」體系(Second Economy)。當時蘇聯民間通過有限度的地下貿易和邊境貿易,例如買賣《聖經》、炒賣政府糧券、輸入國外走私煙等,孕育了首批資本主義商人,他們再和一些心態早已下海的政府官員合作,互為表裏,不久就成了蘇聯解體後的寡頭富豪。著名的車路士班主艾巴莫域的第一桶「金」,就是靠在第二經濟體販賣膠鴨仔賺回來。所謂「第二經濟」並不被計算在官方國民生產總值內,也不受官方制度規管和保護,通常是政制過渡期的產品,例如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終結前,黑人社區的第二經濟體系也相當活躍。

「邊境富豪」與華貿易起家

這類經歷,似乎在被稱為最封閉的國家朝鮮(北韓)出現,只是時間問題,無論金正日還在位多久。

在朝鮮期間,不斷得聞其新興邊境貿易的故事。數年前開始,朝鮮已靜靜產生了一系列「邊境富豪」,他們通過和中國遼寧、吉林等地貿易,在家鄉已能負擔名牌房車,招搖過市。貿易的內容,自然以朝鮮的豐富天然資源為主,特別是木材和一些礦產,例如銅。當中國糧食援助天天定期通過火車送往「一切自給自足」的朝鮮,朝鮮天然資源就反方向運往中國東北。朝鮮「資本家」自然要依靠官方聯繫,才能公器私用,都是在灰色地帶遊走,但是視野又不大廣闊,還不很懂做生意。內地人形容,「一個新相機就可以讓朝鮮人提供很多方便」。

雖然朝鮮沒有私有制,但朝鮮富豪都懂得將財產存放到邊境以外的中國銀行,以免血本無歸。這樣一來,中朝邊境就出現了一批兩棲人。表面上,朝鮮入境手續相當繁複,但假如是中國東北人從陸路過境,有時卻連護照也不用,只需要拿中國公民身分證,再臨時辦手續,就可以在特定範圍內的朝鮮邊境城市活動。

趁亂世賺錢 財產放中國銀行

雖然朝鮮對國民出國管制極嚴,但這些邊境富豪要是真要「投奔自由」,依然是最有辦法的一群人;要說國際視野和對世界各國改革開放經歷的熟知,亦不作他人想。他們沒有這樣做,原因之一,似乎是明白自己正享受改革開放前的特殊優勢,亦相信這優勢在改革開放後只會得到延續,因此,都在等待,希望能像俄羅斯寡頭富豪那樣,在亂世的混沌階段,分一杯羹。

事實上,要是當年金正日提議搞的「新義州特區」能成事,上述情况,只會更早出現。今天的朝鮮開放實驗,集中在官方設定的開城開發區,但朝鮮和中國東北接壤的邊境,其實已孕育了一個有實無名的特區。朝鮮政府不可能不知道那裏的情况,也不可能不知道貪污現狀,但只是勉強睜一眼閉一眼,反映其領袖的心態,早已不否定改革開放的路。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 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1月6日星期四

美式馬拉松大選建構的十個新規範

【咫尺地球】美國大選塵埃落定,但自始至終,勝負從不是最大懸念。美式馬拉松選舉有一個價值,就是通過這漫長過程,賦予美國人建構國家潛規則的權力。選舉過程,可能對美國未來有更大影響﹕因為根據建構主義的說法,這個過程建立了新文化,將對新總統的未來任期作出新規範,以下先拋磚引玉。

1.「Web2.0總統」

這次選舉是Web2.0興起後首次大選,象徵媒體的話語權逐步流向民間。從前候選人固然每天到不同地方拉票,但只要沒有主流媒體在場,失言或肢體失衡無傷大雅。但現在每人都是記者,會在YouTube對候選人的失態無限放大。奧巴馬 橫掃YouTube,固然與其年輕形象有關,但更與他的穩健有關﹕Web2.0年代全天候監察也拍不到他的失誤,可見他擁有和年齡不符的穩健。共和黨佩林卻成為YouTube用戶嘲弄對象,「金句」甚多。日後美國政客會由「媒體主導」變得「網絡主導」。

2. 保守重鎮智庫無疾而終後

過去兩屆選舉,新保守智庫「美國新世紀計劃」(PNAC)扮演了重要角色,不但參與制定政綱,也推薦了不少成員加入布殊內閣。但是自布殊第二任期稍微疏遠新保守健將,PNAC影響力亦不如前,更於年前全面停止運作。但新保守思潮代表了美國右翼精英,不可能和PNAC一樣無疾而終,他們必會重組,並鞏固和地方教會的結盟。相信又一個新保守智庫會成型,以在野身分鞭策奧巴馬施政,就像他們在克林頓任內後期不斷發表建議書,間接促使克林頓的「沙漠之狐」行動。奧巴馬蜜月期過後,「新PNAC」可能改頭換面出台。

3.「佩林現象」與新保守主義的未來

佩林連番出醜,卻依然是共和黨籌款天后,得到新保守主義基要派全力支持。她裝出來的天真爛漫,和布殊裝出來的不修邊幅一樣,都是新保守主義向支持者傳遞的信息,都要說明她/他們是人民一員、不是什麼精英,也不會修飾她/他們相信的核心價值。這形象難以得到全國支持,但要得到南部新保守主義者認同,卻似乎必須如此。奧巴馬為顯示國家多元,必須吸納如此形象的「傻大姐」和「牛仔」,尊重他們為國家主流的一極。新保守主義在後布殊時代的影響力,可能比一般人想像中大。

4. 奧巴馬有布殊化的一面

奧巴馬在競選後期,常攻擊麥凱恩90%議題支持布殊,選民卻忽視他也有十分布殊的一面。奧巴馬的社會價值觀在民主黨陣營相對右傾,他提起「神」的次數甚多,曾公開呼籲民主黨多接觸右翼福音教會。布殊執政期間,最受質疑的舉措包括利用教會提供「改善社會倫理」的公眾服務,例如讓教會教授創世論,好讓友好教堂成為競選時的樁腳。奧巴馬強調支持政教分離,同時卻認為民主黨的「大政府」概念可通過教會完成,曾承諾把教會上述功能予以制度化,好配合他的福利政策。

5. 撤兵伊拉克有盲點

奧巴馬承諾16個月內自伊撤軍,但這姿態背後的防火牆十分堅厚,民眾卻不大留神,那就是不說撤軍的階段和過程。奧巴馬承諾向阿富汗增兵,就埋下與軍工集團妥協的伏筆;他主張打擊蓋達在巴基斯坦西北部落區的大本營,也可能讓美國陷入另一泥沼。美國前防長拉姆斯菲爾德不但改變了外交政策,還製造了軍事私營化「革命」,大量倚賴黑水一類公司參與伊拉克戰鬥和保安;就是奧巴馬全面撤軍,美國在伊拉克的具體利益和包袱依然貫徹始終。若假定奧巴馬能脫離軍政複合集團的影響,未免不設實際。

6. 中間政客空間擴大

奧巴馬麥凱恩都偏向中間,擬定的內閣名單都刻意拉攏對方陣營,這在布殊任內是罕見的,反似克林頓時代的「三角定位」(總統凌駕國會和政黨之上,並統合之)。奧、麥考慮中的內閣都有現任防長蓋茨。當然奧巴馬不可能給予共和黨人實質權力,但跨黨派中間路線的空間已得到擴大。長遠而言這類背景的人可能成為粘合政壇的新角色。

7. 大熔爐理論的重構

奧巴馬自言曾通過不良習慣痛苦思考「我是誰」這核心問題。這並非無病呻吟,而是回應了近年美國國內的學術話語。文明衝突論作者亨廷頓在布殊任內,就出版了《我們是誰》一書,認為「我們」應是新教—盎格魯薩克遜文明,而「我們」面臨的三大挑戰,就是國內的「價值虛無主義者」(即自由派)、未被融合的少數族裔以及國際敵人。奧巴馬要成為「新美國夢」圖騰,必須明確回應上述理論,加速新大熔爐的建設,迎接少數族裔人數超越白人的未來。一旦這論述成功,美國的國際軟權力將大增;反之奧巴馬難向歷史交待。

8. 奧巴馬的「親疏無別」隱憂

奧巴馬也有一般人眼中不是問題的問題,即他和美國黑人的關係。民調顯示黑人「理所當然」支持奧巴馬,盼他締造歷史,但奧巴馬和以往的黑人候選人(例如1984年的杰克遜)不同,他不斷強調自己不是「黑人的總統」,而是「新美國人的總統」,就像當年甘迺迪強調自己不是天主教的候選人。奧巴馬曾被老牌美國黑人組織黑豹黨領袖Bobby Rush批評不知黑人民間疾苦,因為奧巴馬的對象是全國。要是黑人期望奧巴馬有太多特別照顧的政策,那恐怕難以出現。

9. 拉丁族裔躍躍欲試

本屆大選其中一個由共和黨倒向民主黨的關鍵州,是拉丁人口超過四成的新墨西哥。新墨西哥州長理查森是美國目前僅有的拉丁裔州長,曾參與民主黨總統初選,擅長處理拉丁美洲外交,是奧巴馬內閣的熱門人選。新墨西哥倒戈,可視為拉丁裔和非洲裔美國人的合作。拉丁裔美國人的人口增加速度更甚於黑人,黑人總統出現後,拉丁總統呼之欲出。問題是黑人和拉丁裔面對完全不同問題,後者對移民政策、古巴問題等敏感,黑人則關注基層權益和民權運動遺產。一旦奧巴馬不能滿足拉丁裔期望,有可能催生出拉丁裔明日之星。

10. 民主黨山頭主義可能成型

民主黨入主白宮又主導參眾兩院,表面上帶來全面執政時代,但也可能加速內部山頭主義成型。美國政治從來有互相分權、互相監察的傳統,民主黨在初選期間裂痕甚大,現在產生了大量權力位置,如何平均分配利益將考驗奧巴馬。奧巴馬既要借星級內閣為其站台,又要駕馭那些大佬,如何平衡就要看他的功力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 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0月28日星期二

金正日Yamaha

【咫尺地球】再到朝鮮(北韓)期間,參觀了(據說是)金日成幼年時曾就讀的小學。現在那自然成了朝鮮「重點小學」,金氏父子數十年來一直定期打點獎賞。小學大門也一如所料豎立了巨型金日成銅像。雖然這個像是參照其小學造型打造,感覺較為「新鮮」,但遊客也未能倖免,照樣被告知必須「入鄉隨俗」三鞠躬。

金日成母校放 Yamaha電子鼓

教人意外的卻是這小學的學生歡迎來賓的表演﹕台上正中,放置了日本 Yamaha組合電子鼓,商標品牌的顯眼,在強調「主體思想」的朝鮮,顯得特別格格不入。鼓的兩旁,是彈奏電結他的男生,和撥弄電子琴的女生。演奏的曲目除了《阿里郎》、《跟着將軍走》一類朝鮮「民歌」,也有專門排演的《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雖然效果和 80年代中國唐朝樂隊重唱《國際歌》一類效果不可同日而語,而學生在台下老師指揮下,也不得不擺出好些機械動作,但畢竟已脫離了純革命歌曲年代的套版形象。最難忘的是表演中途加插了學生電結他 solo環節,樂譜居然是搖滾樂——那可是一幅詭異的圖像。須知演出男生依然穿著白校服、繫着紅領巾,禮堂依然掛着金日成巨像。而這演出,據說,依然是按偉大領導者金正日將軍的教導進行。

如此 crossover,頗發人深省。朝鮮一直予人的形象,就是推廣極端的集體主義,打壓個人思想,所以有了阿里郎十萬人表演一類經典,教張藝謀也甘拜下風。就是參觀那裏少年宮,無論琴棋書畫也是集體教導,難得有個人 solo空間。金日成母校的學生居然獨奏搖滾樂,這不得不算是異數。當朝鮮小學生有機會獨奏搖滾,而且從他們的神情可見其頗為自得,就不大可能真心真意天天參加十萬人團體操的排練,當一顆可有可無的棋子。不少人將朝鮮和文革期間的中國比較,但朝鮮人並不像當年中國人那樣批判「資本主義物質生活」;使用日製 Yamaha和數碼相機時,只要是黨首肯,看來沒有多大思想包袱。

朝鮮人自我中心不變

這類改變當然相當微小,但也不能低估,因為這只是冰山一角。廢美元用歐元、開城開發區、找外國人合資建酒店、丹東邊境貿易、遼寧銀行的朝鮮帳戶,加上和美國互動的各種外交迹象,均可推算朝鮮邁向改革開放的道路大概漸近,相信在民間也不會有太大反彈,只是挑選最合適的政治時機才粉墨登場而已。

不過話說回來,那真是金日成的母校嗎?根據中國資料,金日成年幼時早就到了中國,在中國接受小學和中學教育。但根據朝鮮說法,金日成是在本國接受一切基礎教育後才毅然走到中國,「建立境外革命基地」。朝鮮處處景點都與金家扯上關係,在朝鮮人看來只是個人崇拜的應有環節,但在中國人看來,卻有點欲蓋彌彰。就是朝鮮改革開放,朝鮮人的自我中心卻似乎不會改變,拋棄社會主義而擁抱民族主義,從來都是順理成章,也許這就是後金正日時代的未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0月20日星期一

香港「威尼斯化」的未來

【明報專訊】曾幾何時,山西平遙是中國金融中心,佔有全國一半票號,但始終發展不了其他產業,到了20世紀,就被上海取代,剩下一堆沒有多少人看的遺蹟,直到出現電視劇《匯通天下》。威尼斯曾是全球金融中心,但自從它的地緣政治角色終結,就徹底退出歷史舞台,變成遊客的寵兒。繼而興起的阿姆斯特丹也是金融中心,至今它的交易所還熱熱鬧鬧的吵吵賣賣,徒具形式,但也不再具有全球、乃至區域影響力。可以說,它們和全盛時的視野相比,今天已一面倒本土化,失去了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的神采,儘管這不一定是原意。香港,又如何﹖儘管我們不能從施政報告得到香港與世界融合的遠景,但按現在的宏觀政治發展推論,香港「威尼斯化」的未來,似乎並不遙遠﹕

威尼斯化的未來香港﹖
  • 正如不少學者擔心,香港的經濟發展向內地一邊倒時,自身的相對優勢也愈來愈少﹔當內地其他城市完全掌握香港的軟件資源,香港就不可能重新連接國際網絡。這現象現在已頗明顯,起碼香港經濟單邊化是鄰近經濟體的共同觀感。筆者就「亞洲國際都會」的國際認受做了不少研究,基本上,從未聽過外國人知道它究竟是什麼,他們只知道香港不再是什麼,正如威尼斯今天連「地中海國際都會」也不是。
  • 當政府只重視短期民意,變成消極回應的政府,自然會將拓展不具備即時效益的國際關係、涉外議題,放至最後次序。更謹慎的政府甚至會為免麻煩,而主動將《基本法》賦予的不涉及主權、外交的涉外關係權讓予中央,令其他國家不再重視香港。筆者曾與澳洲駐港前領事傾談,她認為駐港期間是一生最無聊的時刻,後來終於難奈寂寞,要求調去斐濟群島,在那裏果然有所發揮。
  • 難發揮的不只是駐港外國人﹔任何政黨或政治人物發展個人涉外聯繫,在目前政治生態下,亦同樣難以應用於社會。例如李柱銘的美國網絡,應是全港的重要無形資產,假如在私人公司,這足以被量化為天文數字的資本,但特區政府(和他的政黨)基於政治正確的認知,往往不懂如何為己所用。又如梁振英提出的「內部外交」,多少保存了香港作為非國家個體的身價,但因為他的愛國背景,始終無人認真跟進上述提議。這類自我監察,未來可能更自律,比威尼斯共和國覆亡後的「天然自律」更可惜。
  • 在目前教育制度下,下一代英語必然愈來愈退步,普通話程度固然進步了,但中文根底依然難以趕上內地和台灣人。當中國經濟成為霸權,連帶內地普通話也成為語言霸權,屆時,港人無論在內地還是海外,相對競爭力都會愈來愈弱,語言會成為內地或外國人和香港交流的無形障礙。須知威尼斯終成威尼斯,語言也是原因之一。
  • 不用多久,基於全球化的便捷人口流動,到了下一代的傳統香港精英,在感情以外,不容易找到留在香港工作的理由。就是在現在,不用說在海外,長駐北京上海的香港朋友也愈來愈多,他們不但包括金融從業員和專業人士,也包括充滿批判的文化人、創作人和社運人。屆時,香港距「威尼斯化」就不遠了。假如這就是香港,當特首和一個美國小鎮長,有什麼分別﹖
說到這裏,好像還是很抽象。其實,我們不妨參考一個名叫「全球在地論壇」(Glocal Forum)的國際民間組織的7點綱領。這組織目標是推廣城市間的國際交流合作,總部設在意大利羅馬,不少活動像城市外交計劃、國際青年全球在地化議會等都十分有趣,我們可以將其下列綱領,看成是本土社會維持國際視野和國際競爭力的方案﹕

一、強調城市(而不是主權國家)在國際關係的核心角色。這是因為城市相對容易聯繫個體和海外,而毋須過渡涉及主權的政治考量。

二、增加不同本土社區的政治能量,從而讓它們與其他本土社區及全球資源接軌。這是「由下而外」(而不是由下而上)的實驗,相信本土動力整合後,組織和精英不必一定向上爬,也可以向外拓展。

三、為本土社區提供全球資源,來得到社會和民主的改善。當然,在國家層面,這得有防止政治滲透的機制監控,但原則上,這是讓本土和全球視野結構掛鈎的設計。

四、通過跨國企業和機構,鼓勵本土社區年輕人參與國際和平和發展計劃。這是通過正面、務實的國際接觸,來讓下一代超越本土視野﹔但由於他們代表本土,又會同時顧及國際視野在本土的應用。

五、向國際網絡派出更多本土青年代表,從而草擬同時適用於本土和國際議題的可持續發展政策。價值同上。

六、提供更多發展機會予年輕人,讓們參加本土和世界的社區和機構。也就是主動向聯合國、國際NGO或國際金融機構等爭取本土名額,無論是當全職僱員還是青年義工。

七、通過製造公營和私營機構的伙伴計劃,發展可推廣企業社會責任的「戰略性活動」。這其實是為本土青年連接國際視野提供經濟誘因。

這並非筆者草擬的,而是國際社會現存的智慧,但假如這能成為香港的國際關係宣言草稿,為政府、商界和民間共同接受,筆者會十分欣慰。當然,這些綱領看來還是有點虛,而且知易行難,但以整個城市之力確立全球在地化的遠景,起碼是防止威尼斯化所必需的。

需要超越本土政治的國際研究

教人不安的是,現在似乎沒有誰有既得利益,去扭轉上述情况,因為無論是香港政府還是政黨、商界還是社會,都需要面對更「微觀」的挑戰。能稍作傳訊的,目前也許只有在民間。我們需要超越本土政治的國際研究,才能同時向不同社會持份人不斷推動,以期它們分別出現參與國際事務的對口單位,否則,又是當局者迷了。假如有一天,香港連國際關係研究也容納不了,談論國際視野必須予以本土化處理,這和唐人街,有什麼分別﹖當大家都在討論究竟應轉移基地,還是當快樂的威尼斯人,當局者又如何取捨﹖當然,有心人會繼續在其位在本土推動全球在地化,但正如梁文道所言,多和內地或國際受眾溝通,參與那裏的經濟社會文化,再讓其反射回香港,價值,也許還要大些。

沈旭暉

延伸閱讀

  • Glocal Forum 網頁(www.glocalforum.org)
  • Neil Brenner, "Global Cities, Glocal States: State Re-scaling and the Remaking of Urban Governance in the European Uni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hD Thesis, 1999)

再見朝鮮之朝鮮歐元

【咫尺地球】時隔兩年再到朝鮮(北韓),筆者以遊客立場能發現的最顯著改變,當首推一切遊客區都棄用美元、改用歐元的事實。理論上,朝鮮早於2002年12月,已決定以歐元結算外貿活動;但實際上,交易一直使用美元,直到2006年7月,才以美國制裁為由,嚴格下令所有公司和旅遊團以歐元結算,各地貨物標價,亦一律使用歐元。當然,美元還是流通貨幣,但由於換算不直接,並不太受歡迎。反而人民幣兌歐元的匯率方便使用,一般受標準化為10﹕1。

這似乎對實際外匯收入影響不大。畢竟朝鮮的美元旅遊收入只有約一百萬美元,跟中國的邊境貿易則一直以人民幣結算,甚至那些隱形朝鮮小型富豪的錢,也是存在吉林邊境的中國銀行。因此,朝鮮一直開宗明義說,這決定是政治決定,目的是顯示對美國的不滿,好在六方會談向對手施加壓力。

朝鮮選歐元以平衡利益

但假如我們脫離政治框架看朝鮮的歐元,這無疑已與國際經濟潮流連成一氣。近年世界各國貨幣紛紛與美元脫鈎,最具參考價值的例子,包括強烈親美的科威特 在2007年5月將貨幣第納爾和美元脫鈎,改和一籃子貨幣掛鈎。表面原因是美元價格持續下跌,導致科威特通貨膨脹,但背後也是為迎接美元時代終結及早準備,可見政治已不能凌駕經濟考量——何况第納爾和美元脫鈎後,科威特國內通貨膨脹狀况幾乎一模一樣。同樣希望和美元脫鈎的沙特卻不敢行動,怕動搖整個石油美元經濟體系,儘管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2008年8月再建議沙特可「考慮」和美元脫鈎。

朝鮮始終擔心中美兩國在東北亞影響力太大。選中歐元,明顯有平衡利益的計算。它今天是最不受金融海嘯衝擊的國家,但改革開放不可能不出現。假如金融海嘯真的帶來「後美元年代」,而朝鮮成了這年代的新玩家,驅使各國拿歐元開發其處女地,就顯得比面對金融海嘯才與歐元掛鈎的冰島有遠見。這難道不是東北亞地緣經濟的突破?其實,韓國 (南韓)也一直希望拉攏歐洲,平衡中美兩國在區內的影響,韓圜於十年前的亞洲金融風暴前已全面浮動。朝鮮釘上歐元,說不定和韓國同胞的意願也是暗合。

金正日與美和解能增「功績」

朝鮮對內宣傳,一直將苦况歸咎於美國制裁,和伊拉克薩達姆一模一樣。一旦金正日與美國和解,這代表他帶來全民大躍進,只會增其「功績」。難怪自從朝鮮研製出核彈,外交界不但不擔心金正日真的使用它,反而都預算北韓和美國和解的歷史日子。這是「防守性現實主義」理論框架,本欄曾多次介紹。隨着美國把朝鮮移除於支援恐怖主義國家名單,也就是把它從邪惡軸心除名,朝鮮全面經濟開放的契機,似乎不遠了。屆時,要重溫平壤一望無際無廣告的街道,就不可能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0月13日星期一

反思「金融海嘯引發三次大戰論」

【咫尺地球】國際金融海嘯出現後,香港媒體集中報道雷曼苦主和立法會,世界輿論卻紛紛探討美元時代終結、全球去自由化、國際左翼NGO「50 Years Is Enough」的勝利等結構問題。內地一份愛國憤青常看的國際評論刊物,則發表了不少教人不安的警告,預言一旦金融海嘯帶來1929年那樣的全球大蕭條,各國極端民族主義就會興起,可能紛紛瘋狂出兵,屆時也可能以第三次世界大戰終結這場災難,正如二次大戰也是大蕭條產品一樣。

這樣的立論,也許有參考價值,但未免不符學術嚴謹度。當年納粹德國一類極端民族主義興起,政權推行擴張政策,這是傳統現實主義學派經常引用的案例,以為國家的最高綱領,就是在無政府狀態的國際社會爭取最大利益。但這學派的沒落,正正因為納粹德國的下場,帶來上述假設的崩潰,令當代世界領袖多明白,國家只應盡力擴大自己的生存空間,屆時才有利益可言,於是就連北韓金正日那樣的領袖,都強調核均勢和平。

經濟蕭條難與當年同日而語

即使擴張主義在20世紀30年代能短暫改善國內經濟,那也是因為佔領某國能掠奪其天然資源,而毋須過分擔心本國海外資產化為烏有,儘管當時的佔領國其實也面臨金融危機。例如納粹德國後期幾乎破產,才想起打金融戰,要大舉印刷 偽鈔解決外匯問題,故事可參見電影《偽術大師》。時至今日,要是一個二等強國受金融海嘯影響而出現經濟大蕭條,也不可與當年同日而語,因為在全球經濟一體化現狀下,它其實依然有不少資產在國外,只是不能立刻轉移為有型資本而已,一旦開戰,就是自動從這體系除名,國民即時損失就十分驚人。

事實上,關於民族主義(或本土主義)政黨會推行擴張外交政策這假設,也是國際關係學一大悖論。二戰後,各國政黨鼓吹民族主義、仇外外交,通常都是建基於一個認知:他們就是掌了權,也沒有能力,或沒有意欲將口號化為現實,其激進姿態,只是在競選期間集結對現狀的反對票。我們也許會想,這是因為一旦它們變成執政黨,就會受國內和國際社會的政商金權體系無形秩序規範,其實這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現代戰爭幾乎不可能即時為國民帶來具體經濟利益,頂多能帶來定義含糊的「國家利益」。

如911重構國際秩序

假如民族主義政黨是基於國民集體意識形態而擴張,那還可能支撐一會;但假如它們是為了解決國民生活問題而擴張,則容易垮台,哪怕是實施獨裁管治。至於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局部戰爭,大多源自利益集團的內部利益,多於國與國之間的整體利益,無論有沒有金融海嘯,亦復如是。這場金融海嘯無疑會像911事件那樣,成為國際秩序重構的又一里程碑;但新秩序是什麼,不一定能從歷史得到比較。散佈片面觀點,只會誤導內地同胞;正如散佈非脈絡式片面資訊,只會是「唐人街化香港」。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 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0月6日星期一

麥凱恩救市哲學與老羅斯福

【咫尺地球】當金融海嘯成為美國大選首要議題,麥凱恩和奧巴馬的救市哲學,已成了兩人的最大差別。然而無論勝出的是誰,甚或就是布殊繼續在台上,也彷彿已宣告列根經濟時代的終結。然則在經濟層面以外,理應是自由市場堅定捍衛者的共和黨,應怎樣向歷史交代?麥凱恩又如何繼續顯示自己是改革者?

干預「對人不對事」

面對危機,奧巴馬代表民主黨主流態度,認為政府有責任調節市場運作,以免在金融市場勝者全得,相信政府也應主動完善社會福利制度。對評論員而言,這並沒有意外驚喜。但麥凱恩一方面要維持「建制改革者」形象,另一方面卻要爭取共和黨保守派支持,唯有走出一條「對人不對事」的路線﹕強調加強監管金融機構內部運作,但反對大規模動員政府調節整個制度。因此,他不斷渲染投資銀行高層如何揮霍無度、不惜拿布殊任命的證監會主席考克思開刀,希望選民相信共和黨的理想制度本身沒有問題,只是其內部倫理出了問題。假如奧巴馬代表的是宏觀干預路線,麥凱恩提倡的,就是相對的微觀干預。

問題是,美國政府要宏觀干預,不一定要改善管治和執政能力,只需大刀闊斧擺出幾個姿態,倫理就會改變。但要微觀干預、加強監管,卻必須提升管治和執政能力。那時候,也許政府還是小政府、市場還是大市場,但政府對既定方針的干預能力,卻可能比現在強大。麥凱恩的「change」和奧巴馬的「change」之不同,全在於此。

老羅斯福力倡「公平交易」

歷史上,像麥凱恩這樣的微觀干預共和黨人,其實頗不乏人。尤其是在小羅斯福總統推出「新政」前,不少共和黨領袖,都對自由市場的內部流弊不滿,最著名的是被布殊視為偶像的老羅斯福總統(Theodore Roosevelt)。老羅斯福任內除了開疆拓土,最著名的政績就是推動「公平交易主義」,大力取締企業壟斷業務,有「托拉斯馴獸師」之稱,又主張加強監管商業和鐵路。對他而言,自由市場固然是金科玉律,社會福利政策也不見得值得支持,但一旦發現市場充滿不公平競爭,政府就不應畏首畏尾,而要主動干預。後來,老羅斯福的繼任人塔夫脫背棄了公平交易主義,他甚至憤而退出共和黨、自組「進步黨」參選總統,雖然失敗,但已是美國第三黨運動的輝煌一頁。

麥凱恩曾明言自己是「老羅斯福共和黨人」,似乎就是要繼承上述遺產。假如他走的是這路線,而自由市場基本教義派繼續存在於共和黨,則美國像老羅斯福自組政黨時期那樣出現三派並立,並非不可能。畢竟,麥凱恩和老羅斯福有頗多相似之處,特別是二人都不喜歡資本主義精英的排場和氣焰,不少施政的針對對象,都是同一陣營內的富有對手。面對目前困局,麥凱恩路線大概也只能這樣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 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9月29日星期一

阿拉斯加與佩林

【咫尺地球】佩林成為美國共和黨副總統候選人後,她的州長履歷,成了具有行政經驗的賣點。然而,當顧及她管治的州是遠離美國本部的阿拉斯加,不少美國人卻質疑究竟她的阿拉斯加經歷,多少能應用於全國政治。這並非說阿拉斯加不重要,只是因為它的狀况和美國主流州份迥異,而佩林一生不要說出國遊歷的經驗沒有多少,就是長期離開阿拉斯加的日子也不多,和在華府工作的那些國會議員大相逕庭。

「阿拉斯加獨立黨」的陰影

阿拉斯加作為夏威夷以外最晚加入美國的州份,一直擁有獨特的政治生態,境內白人不及七成,印第安原住民佔了一成半,和美國其他州份的交往並不多,不少居民認為自己和美國本部存有隔閡。在阿拉斯加內部,存在一個主張阿拉斯加脫離美國獨立(或和加拿大的印第安人聚居州份合組新聯邦)的政黨,稱為「阿拉斯加獨立黨」(AIP),註冊黨員人數過萬,人數是州內共和黨員的八分之一、民主黨員的五分之一,無疑是美國最具聲勢的分離主義運動,比「得克薩斯州獨立運動」具體得多。不過事實上並非所有AIP會員都支持獨立,他們只是將之當成一個本土政黨,用來抗衡來自聯邦政府的過度干預,因此連對建州出過大力的阿拉斯加前州長Walter Hickel,也一度在1990年代加入AIP,成為當時唯一的第三黨州長。佩林丈夫曾長期作為AIP會員,公然主張阿拉斯加獨立,近年才顧及妻子仕途的政治正確,改入共和黨。在這樣的氣氛薰陶下,佩林的本土情意結,似乎比一般美國主流政客要強,相反與華府精英的距離頗遠。

阿拉斯加另一獨特之處,在於其境內豐富的石油資源。如此得天獨厚,令不少阿拉斯加人相信是聯邦政府需要他們、而不是他們需要聯邦政府。所以每逢有跨州合作而需要動員大量阿拉斯加財政儲備,民情都出現反彈;同樣資源投放在本州,政客卻會得分。佩林在州長任內,就受過不少相關壓力。

石油經濟﹕地方vs.國家

傳統上,阿拉斯加的個人稅率一直是全美最低,物業稅、利得稅等也都嚴重偏低,州政客習慣了有什麼額外開支,就打石油美元或聯邦政府主意。要治理一個背景特殊的州,如此理財也許沒有問題;但要管理整個國家的經濟,則難以如此單調。難怪民主黨攻擊佩林的策略,逐漸改變為質疑其政治智慧與經驗。

台灣陳水扁當總統期間,民間流傳着這樣一個黑色笑話﹕要是總統被槍殺,忠心警衛的即時反應就是幹掉呂秀蓮。假如高齡七十多的麥凱恩順利當選後忽然謝世,佩林扶正成為美國首任女總統,像管治阿拉斯加那樣管理一個超級大國,還要面對金融海嘯,無論有怎樣的團隊,大概不少共和黨支持者也會暗暗擔心。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9月22日星期一

兩房的借題發揮與美國大選

【咫尺地球】房利美和房貸美這「兩房」,之前並沒有成為美國選舉議題,何况不少兩房說客都和兩大候選人幕僚關係密切。但自從危機爆發,華府接管兩房,麥凱恩和奧巴馬都要作出即時回應,希望保持各自的改革者形象,也希望憑各自的經濟哲學,提供解決問題的遠景。

共和黨作為信奉自由市場的右翼政黨,一直不滿兩房的「政府資助企業」(Government Sponsored Enterprise,GSE)身分;麥凱恩作為共和黨候選人,雖然也對目前的非常舉措表示支持,但提出長遠而言將兩房分拆、私有化的大計,希望減輕政府負擔,完全讓市場調節按揭貸款。另一方面,民主黨作為兩房支持者,一直視兩房的設立,為羅斯福新政精神的象徵,因此奧巴馬依然高度評價兩房對社會的貢獻,甚至期望兩房扮演正式的政府角色。美國大選能立刻分辨二人的議題不多,兩房問題是其一。

然而,真正能掌握上述差異的選民有限,因此兩人都使用煽情手法宣傳。特別是麥凱恩說兩房代表「裙帶資本主義」(Crony Capitalism),嚴厲批評兩房說客在過去10年花了10億港元游說國會,又說高層管理人員完全缺乏監管,保證其上台會讓這批寄生蟲消失云云。奧巴馬同樣批評兩房管理人員薪金偏高,表示兩房只應照顧納稅人利益,但面對「裙帶資本主義」這樣一個名詞,他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什麼是「裙帶資本主義」?

這是因為在右派經濟學者眼中,「裙帶資本主義」根本是國家過度干預市場的產品,通常被應用在第三世界國家圍繞執政家族、親信產生的貪腐利益壟斷集團。例如馬可斯年代的菲律賓,就是典型代表;陳水扁治下的台灣,似乎也有資格上榜。麥凱恩一直自居非建制中人,對台上坐擁巨資的政壇大老心存反感,也對華爾街投資銀行中人和政治世家諸多不滿。這原來只是他的「改革」形象一部分,但兩房事件發生後,他祭出「裙帶資本主義」一詞,硬是要將他不滿的作風問題,和民主黨要求國家干預市場的方向連成一體,從而突顯他才是貨真價實要「Change」的改革者。相對而言,奧巴馬不能得失黨內主流派對兩房的傳統支持,亦不能隨便使用「裙帶資本主義」一詞,結果在兩房問題上,反而顯得比麥凱恩持重,也就是比麥凱恩接受現狀。

諷刺的是,假如「裙帶資本主義」真的在美國根深柢固,共和黨無疑受惠比民主黨更深。麥凱恩無論怎樣自居獨行俠,都不可能完全漠視這些人的支持;就是真的將兩房私有化,不難想像利益階層,依然是同一批人。因此,美國評論多認為他打擊「裙帶資本主義」只能是雷聲大、雨點小。但在競選期間,這樣的姿態,也許能吸引部分清流支持。事實上,繼艾森豪威爾總統提出「鐵三角」利益集團主宰美國的警告後,美國總統或競選主要候選人都少有高調批評自己所屬的這個利益集團。麥凱恩公然提出「裙帶資本主義論」,已算異數。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9月17日星期三

麥凱恩的「Change」

【咫尺地球】一直以來,「Change」是奧巴馬的商標,儘管除了年輕和膚色,他能帶來的改變並不一定明顯。近日高齡72的麥凱恩忽然喊出「Change」,雖然略顯突兀,卻讓不少選民重新發現,也許他當選同樣能帶來新意,影響可能更大。

單論經濟,奧巴馬雖然左傾,但也強調不會當福利主義者;麥凱恩雖然右傾,卻也承諾由政府負起責任對付環保,並有意干預市場的最高薪階層,反映兩人均有意拉攏中間選民。單論外交,兩人都沒有提出突破,姿態都顯得飄忽。單論社會政策,奧巴馬其實頗合新保守主義者口味,反而麥凱恩卻比絕大多數共和黨人都左傾,例如他對平權運動和禁槍運動的立場,都與共和黨主流格格不入(雖然也因競選而出現微調)。

既然雙方都中間落墨,麥凱恩數十年來的獨行俠形象、和他一直擁有跨黨派號召力的往績,卻可能讓厭倦凡事二分法的一些選民,感到較有「做實事」的希望。當奧巴馬開始強調自己對建制運作充滿了解,來說服選民自己並非無經驗之輩,麥凱恩卻高調提出改變建制,例如說要在環保一類事項建立跨黨派共識,邀請其他黨派入閣,加強監察政壇大老的金錢和權力,從而在美國政治生態製造一個結構性的中間陣營。

廣大政治人脈增變革成數

這樣的「Change」,需要廣大政治人脈和往績,才能教人相信其可行,而數十年來的麥凱恩,恰恰就是以此形象示人。這次他挑選副總統候選人,原來的大熱是其好友康涅迪格州獨立參議員利伯曼,此人曾是民主黨重量級政客、曾與戈爾 拍檔競選2000年總統,後來因伊拉克戰爭和黨內主流鬧翻、更因初選協調問題退黨,可見麥凱恩建立中間勢力的想法,並非一時興起,何况利伯曼依然是麥凱恩內閣的國務卿可能人選。2004年,美國媒體甚至一度盛傳麥凱恩將擔任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克里的副手,雖然最終沒有成事,但也可見麥凱恩一直予人的跨黨派形象。

奧巴馬遵從黨內建制勢力

相對而言,奧巴馬年少,但氣其實並不盛,對黨內大老十分尊敬,因此才能平步青雲,逐漸得到民主黨建制派的信賴。他選擇拜登為副總統候選人,明顯是向黨內主流派交心。麥凱恩則一直以黨內異見者自居,經常批評黨內領袖,對共和黨富有政客的作風尤其看不過眼,美國人多相信他是被打壓者。他選擇身體力行反墮胎的佩林為拍檔,固然籠絡了共和黨價值觀的基本教義派,但她那甚淺的建制資歷,似乎才是符合麥凱恩那杯茶的主因。假如精英主義是一個單一集團,也許他們情願上台的是奧巴馬,而不是麥凱恩。

當然,麥凱恩現在不得不依靠共和黨全力助選,其團隊成員都和傳統精英關係千絲萬縷,也捲入不少金權醜聞。作為從政多年的老政客,麥凱恩更不可能不懂如何一方面做「Change」的門面工夫,一方面作內部交易。但對將於選舉左右大局的中間選民來說,反正他的變革能力,不一定比奧巴馬差。中年以上的中間選民也許更會想﹕年輕帶來形式上的改變容易,但帶來結構性改變的,好些時候,其實來自老人家。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9月8日星期一

佩林的迷思﹕1984年女副總統候選人的啟示

【咫尺地球】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麥凱恩選擇名不經傳的佩林為競選拍檔,不少評論認為這會有助這位老人吸納女性票源,特別是原來傾向投希拉里的中間女選民。然而這類直線思維,有時並非理性的。1984年,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蒙代爾選擇紐約眾議員費拉娜(Geraldine Ferraro)為副總統候選人,就是值得參考的案例。

政壇清泉淪為政治慘敗

費拉娜是意大利裔人、羅馬天主教徒,當時50歲不到,資歷甚淺,眾議員身分亦遠離權力核心。蒙代爾刻意挑選女性,多少因為他初選時面對的最強大挑戰,來自黑人候選人Jesse Jackson,令「change」成了民主黨內熱門話題。正如費拉娜坦承,要是她的名字是「Gerald」而不是「Geraldine」,她根本不會被選中。由於她是美國史上首名女性代表主要政黨參選,一時間她成了全國媒體寵兒,剛公布提名時,令蒙代爾名單支持度大幅飈升,一度和對手現任總統列根扯平。

可是蜜月期過後,麻煩事接踵而來。費拉娜本人財政狀况相對清晰,但她當商人的意大利丈夫,卻被媒體指控為財政來歷可疑。這小風波因為費拉娜丈夫拒絕公開個人財政狀况,而變成重大醜聞。又因為費拉娜在記者會失言,說了句「你知道嫁給意大利丈夫就是這樣的了」的爛gag,被指為種族歧視。她丈夫的「自私」,又被美國右翼婦女視為費拉娜治家不嚴、重視個人主義的象徵。加上費拉娜雖是天主教徒,卻贊成墮胎,令其兩面不討好,吸納中間票源有其先天局限。結果費拉娜成了選舉頭號風雲人物,最後其丈夫終於供出全部數字,風波逐漸終結。但經此一役,民主黨元氣大傷,民眾多少被潛意識說服,原來女性副總統還未是時候。最後,列根以525:13選舉人票徹底擊潰蒙代爾,這是美國史上最大優勢的勝利,蒙代爾只能勉強守住自己家鄉明尼蘇達州,以及黑人佔絕大多數的哥倫比亞特區。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當然,當年列根走勢強勁,經濟復蘇,揚威國際,無論民主黨派出什麼人,都難以有效挑戰。但起碼從數據而言,蒙代爾為中間票選擇費拉娜的如意算盤是打錯了;女性選民當中,也是投列根的佔多數。更糟糕的是,不少較富裕的、或來自南部的傳統民主黨支持者改為支持列根,因為蒙代爾、費拉娜、Jesse Jackson等人形象加上一起,令民主黨變得遠離美國主流。有趣的是,單論副總統人選比併,費拉娜比列根的拍檔老布殊表現好,不但在論壇更富感染力,民調也顯示,在全國10%聲稱副總統人選是投票準則之一的選民當中,費拉娜得分也高於老布殊。

事實上,副總統候選人能和正選互補雖是事實,但互補效應真正能拉多少票,一直是美國政壇的迷思。從近數十年可見,副總統候選人的正面拉票效應有限,予人負面攻擊的危機卻不少,可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老布殊在1992年敗給克林頓,就有評論歸咎於其年輕副總統拍檔奎爾在任4年表現極差,且以不學無術形象著稱。麥凱恩選擇佩林而讓人震驚,就是因為他知道上述現象,還率性而行,多少反映他心態上自居弱者,才行非常之舉。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8月24日星期日

牙買加之謎﹕奧運精神Vs.奧蒂精神

【咫尺地球】加勒比海國家牙買加在本屆奧運短跑表現驚人,成就了該國體育最大成就。不少人想起曾多次奪得奧運銀牌、銅牌的上一代牙買加田徑名將奧蒂(Merlene Ottey),認為她必然為後輩的成就雀躍。諷刺的是,「更快更高更強」這奧運精神,和「志在參與」的體育精神,從來不是並存的概念。奧蒂象徵的精神,恰恰挑戰了奧運民族主義主導、金牌掛帥的主流理念,令她比金牌得主更傳奇。

「7.5屆奧運元老」推動反年齡歧視

28年前,奧蒂首次代表牙買加參加奧運,時為1980年,地點是蘇聯莫斯科。那年她20歲,獲得第一面銅牌。這年齡對新人來說,已不算特別年輕。此後,奧蒂連續6屆代表牙買加參賽至2000年,先後獲3銀6銅,又一共得到14面世界田徑錦標賽獎牌。這些數字相加起來,在女運動員中,無出其右。上述成績令奧蒂先後15次當選為牙買加最佳運動員,在國民心目中的地位非常崇高。

然而,自從她在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以千分之一秒之差屈居100米銀牌,評論員都認為這應是一個年代的終結。牙買加一眾後起之秀愈來愈看不慣這位名宿,認為她擺老資格,不懂進退,奪去後輩的參賽機會,甚至為此創出新名詞,叫「奧蒂潛規則」。1999年,奧蒂充滿爭議性地不能通過藥檢,她認為這明顯是妒忌她的人的陰謀,目的是終結其田徑生涯,於是不斷上訴,居然趕得及在2000年悉尼奧運前上訴成功,國際田聯和牙買加田徑總會都向她道歉。但當奧蒂以40歲高齡繼續代表牙買加出賽,卻進一步激怒年輕隊友。她在國內100米跑預選名列第4,100米只有3個國家代表席位,牙買加當局卻以她被陷害而未能充分訓練為由,以她取代原來的第3名出賽。為此,幾乎全體牙買加選手在奧運選手村舉行「反奧蒂示威」,還是當局警告把牙買加全國運動員驅逐出奧運,示威才告終結。最後,奧蒂依然獲兩面銅牌,吐氣揚眉,但已聲明不會再代表牙買加出賽,認為牙買加體育界對她年齡歧視。

「叛投」斯洛文尼亞

依然是牙買加英雄

當奧運精神暗示不是「最快最高最強」的人就應退下來,奧蒂卻反其道而行,毅然移民到獨立不久的歐洲小國斯洛文尼亞。2002年開始,她以42歲高齡代表斯國出賽,連民族主義主導這另一奧運規則也一併打破。2004年雅典奧運是她的第7屆奧運,換了國家、44歲的她,依然跑進100米準決賽,要不是有傷患,說不定還可更上層樓。當奧蒂同代人紛紛退休、被揭發服用禁藥、甚或暴斃,她卻打算以48歲的神話姿態參加本屆京奧,其實成績也通過了斯國內部測試,不過僅僅未能符合賽會要求,未能繼續改寫歷史。

當奧蒂由姬菲芙年代跑到劉翔年代,場外領袖由出兵阿富汗的蘇共總書記布湼日烈夫換成可能帶領美軍離開阿富汗的奧巴馬,逐漸地,無論在牙買加、還是在斯洛文尼亞,她已成了超越體育的圖騰。不少流行文化以她的故事借題發揮,奧蒂成了「年齡平權」和「跨國精神」的象徵——儘管,兩者都和原始奧運精神有一定出入。2005年,牙買加政府專門在國家體育館豎立一座奧蒂銅像,由政要揭幕,與其說是向奧蒂賠罪,倒不如說代表「奧蒂精神」被認可為與「奧運精神」平起平坐的價值。這時候,牙買加新一代飛人在爭議聲中誕生了,不知奧蒂有何感想﹖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8月18日星期一

南奧塞梯﹕俄版科索沃實驗

【咫尺地球】科索沃單方面宣布獨立時,本欄曾談及俄羅斯可鼓勵各國境內的親俄分離主義者效法,並牽頭予以承認,以示抗衡西方。摩爾多瓦的德河沿岸共和國、格魯吉亞的阿布哈茲共和國、乃至東烏克蘭地區,都是俄國有力催生的單方面獨立反例;日前爆發戰事的南奧塞梯共和國,更是箇中典型。這次危機雖由格魯吉亞挑起,俄國也算留有餘地,但無疑為其抗衡西方近年的步步進逼打下強心針。

「南梯革命」制衡「顏色革命」

科索沃獨立時得到西方支持,但相對而言,俄國對南奧塞梯一類「半獨立衛星國」的掌控更為嚴密﹕派軍「協助」駐防、為不獲國際承認的準國家提供俄國護照、安排福利制度予該「國」人民,都是莫斯科確保他們不會脫軌的手段。實際上,這些「國家」的人民,早已像俄國人一樣生活。

然而俄羅斯並不希望他們得到真正的獨立,只希望以之為附庸,作為制衡鄰國的棋子。完全獨立了,反而西方的顏色革命卻可以滲透。同時,普京也頂着境內極端民族主義者的建議,不急於將這些準國家併入俄羅斯聯邦,以免挑動西方神經。

上述種種,可說是俄國研製的「南梯革命」﹕目的是將俄羅斯聯邦的真正版圖和有效管治區域擴大到境外,並以這些境外單位,作為影響地緣政治的槓杆;手法就是通過鼓吹地域主義領袖搞「革命」劃江而治,來抵銷西方顏色革命的效果。理論上,每個出現顏色革命的國家倒向西方後,普京都可以照辦煮碗,弄一個南奧塞梯出來。久而久之,西方見顏色革命的經濟成本原來也不低,也許就懶得搞了,似乎這正是普京思考數年制衡顏色革命的「心得」。

在過去半世紀,主權國家甚少承認單方面獨立的「國家」,有默契不讓「科索沃模型」出現,就是因為他們明白只要「科索沃模型」出現了,主權國家的遊戲規則就會被大幅修正,屆時「南梯革命」即無可避免。

中國威脅論者擔心華僑「南奧塞梯化」﹖

其實,這實驗也和中國息息相關。教科書常說,全球化時代將邁向無國界、跨民族整合。但不少第三世界學者認為這只是西方的宣傳,他們相信民族主義不但沒有消亡,反而會更加熾熱。反過來,這些人又經常被標籤為基本教義派。無論是耶非耶,現實是發達國家都面臨人口萎縮危機,都擔心不能同化新移民。假如「南梯革命」被不斷複製,中俄等大國都可以隨心所欲支持境外僑民或友好,這自然成了西方的噩夢。

基於上述原因,不少境外的中國威脅論者對數目龐大的境外華僑不放心,擔心他們會成為第五縱隊,這也是東南亞國家經常排華的原因之一。

以目前狀况而言,這基本上是危言聳聽。但假如100年後,華僑在海外保持不被同化,勢力大至足以立國,要求中國支援;假如那時中國由民族主義者執政,決定策劃中式「南梯革命」……屆時威脅論者的警告,就顯得振振有辭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8月13日星期三

芬士貝利重慶大廈

【咫尺地球】香港舉行奧運馬術比賽前夕,當局加緊搜查重慶大廈,似把當地標籤為低下階層少數族裔的出沒點。然而假如重慶大廈真的是疑似恐怖分子大本營,它的公眾形象,早應成了英國芬士貝利清真寺(Finsbury Park Mosque)了。

這清真寺位於北倫敦,鄰近數家大球會,表面上和其他英國清真寺一樣,只是穆斯林聚會地方。但由於該寺出產了不少「敢言」領袖,逐漸被英國媒體塑造成本土激進思想源頭。特別是芬士貝利教長阿布漢薩(Abu Hamza al-Masri),一度是英國媒體最愛訪問的評論員,因為保證其言論惹火。他在英國知名度甚高,最後更因煽動罪入獄,成為爭議案件。當芬寺成了英國「品牌」,果然「新人」輩出,例如在05年,倫敦發生連環炸彈爆炸後,來自同一清真寺的阿布卡塔達(Abu Qatada al-Filistini)被指為疑似幕後黑手,據說他真的加入了蓋達,成了蓋達「宗教裁決令委員會」成員。芬寺其他信衆同樣「分量」十足,包括在9/11沒有上機的「第20名劫機者」、企圖以鞋藏炸藥炸毁英航客機的「鞋殺手」、策劃別斯蘭中學大屠殺的俄羅斯車臣游擊隊領袖、被關塔那摩基地「誤關」的3名英籍巴裔少年等(即電影《往關塔那摩之路》主角,為當事人否認),都是「響噹噹」的角色。由於目標過大,現在芬寺已正名為「北倫敦清真寺」,但標籤效應已深入人心。

預警搜查只是「前現代反恐」

值得注意的是,英國當局就是認定芬寺為高危地區,也只會加緊滲透內部,不會輕易打草驚蛇搜查其國際聯繫,因為芬寺象徵的並非外來恐怖主義,而是滋生於本土、以土生土長教徒為對象的極端思想,儘管這形象充滿偏見。最令西方反恐困擾的,正是如何杜絕這類恐怖分子,反而外來的還容易追蹤。正如在香港,假如真的有激進思想的少數族裔,他們根本毋須從海外引入同胞,也毋須以重慶大廈為中心。對有意搞破壞的人,香港早充滿軟肋。例如香港不少基建設施,都以少數族裔為廉價勞工,不少甚至是黑市勞工,沒有任何官方檔案可追蹤。換了在沙特、科威特等國,將全國命脈交予外勞,就有大量手續來確保基本安全,以免他們故意在樓宇埋下炸彈,又或在水管下毒。

這方面的反恐,在港基本上是留白,幸好香港少數族裔從來是好市民。既然是這樣,為什麼要冒政治不正確之險,到重慶大廈反恐?就是對享負「盛名」的芬士貝利清真寺,英國除了進行過一次大規模突襲,也不敢高調招惹, 以免開罪境內勢力愈來愈大的伊斯蘭群體,又或被人權分子借機批評,最後還是靠策動政變,讓溫和穆斯林奪去芬寺領導權。而那次突襲,確是根據情報找到武器的。在警報出現時才開始反恐,已是前現代的反恐觀念。有規模策動襲擊的組織,是不可能被這種手法打倒的,近年車臣游擊隊在俄羅斯搞的恐襲,多是預先埋下炸藥,不會過年過節才唯恐他人不知地湊熱鬧入境。當然,有些行動只是為了公眾安心,那就另當別論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7月28日星期一

昆明小丑.曾特首與《蝙蝠俠》博弈論

【咫尺地球】奧運前夕昆明巴士連環爆炸,手法似仿效前期蓋達,卻又不像國際組織所為。真正專業的,要麼在遙遠的省份輪番襲擊,要麼在同一地方真正 real-time放炸彈,似不會產生1小時真空。假如策劃者不具備規模,卻希望製造恐慌來誘惑國內同道中人仿效,也就是在設計一場博弈。這教人想起上映中的《蝙蝠俠黑夜之神》的天才罪犯「小丑」。

這電影好評如潮,但不少觀眾忽視了劇本的社會科學理論,簡化了最終一幕的含義,也不留神居安思危的關連。電影講述小丑在兩艘載滿疏散乘客的渡輪埋下炸藥,其中一艘載着囚犯,另一艘載着社會賢達。小丑把引爆炸藥的遙控器交予雙方,聲稱這是引爆對船的機器,警告必須有一船炸毁,又說假如半小時後兩船都不按鈕,他就自行按,希望證明人性醜惡。這是博弈論「囚徒博弈」(Prisoner's Dilemma)的變種﹕雙方都不知對方行動,也就是在信息不公開下博弈。假如他們以1為生存或有利,0為死亡或無利,兩船乘客的選擇,理應都是在對方按鈕前先按(見局1)。



到最後,雙方都沒有按,不少觀眾認為這代表「人性光輝」。但其實賢達船以民主法則(投票)為機制,已以2/3多數通過按鈕;囚犯船以叢林法則為機制,也出現了惡囚徒將自行搶去遙控的局面。換言之小丑對人性的計算,原來並沒有錯。問題是,為何乘客相信手中的遙控真的炸掉對船而非自己的船?

民主法則Vs.叢林法則

小丑的「權威」建立在對原制度的顛覆;兩批乘客上船,就是因為小丑警告炸掉大橋,政府才安排市民坐船逃走。加上劇情交代,小丑之前逼蝙蝠俠拯救好友與前女友其一,最終死去的卻還是要救的人。兩船乘客身在危機,正是源自小丑破壞規則,因此必然有人相信,按鈕其實是炸掉自己的船,因那樣更能達到反諷人性的效果(見局2)。

可是此一陰謀推論,在民主機制難以迅速有共識,因此賢達船以民主方式決定不按鈕的機會甚少。囚犯船領袖則較懂犯罪心理,說同船的人不懂怎樣求生,相信自己不按鈕、對方按鈕,才有生存希望,於是通過叢林法則搶去遙控器拋下海;假如他的計算精準,賢達船就會爆炸。但問題又出現了,因為另一船的民主法則有定論後,卻無人執行按鈕決定。重視虛名的社會賢達希望既能生存、又不染血,多了一重考慮。於是在局3,我們回到賢達船內個人層面的博弈,假定每一個「我」都同樣追求生命(1)與名聲(1)(即共2分),他們都想在通牒屆滿時,有另一人搶出來按鈕,自己毋須行動。結果是通牒屆滿卻沒人出來按。

上述計算可出現大量其他方程再加修補,但無論如何,小丑計算錯誤,基本在於(1)他的信息公信力被叢林法則勝利者質疑;(2)民主法則的執行力並非完美,個人博弈計算影響了集體決定;(3)世上有改變棋局的蝙蝠俠,否則小丑依然可引爆一船。關於引用博弈論解釋《蝙蝠俠》,英國學術博客Michael A. Allen有詳細文章,立論和本文頗不同,認為不少乘客重視道德高於生命,也沒有分辨叢林和民主法則,但論證過程嚴謹,值得討論。

昆明爆炸 策動者設博弈局

說回昆明爆炸,策劃者明顯也要設局,但並非直接和政府博弈,不止希望中國烽煙四起,更要鼓舞各地對政權不滿的人行動,從而為中國在國際組織外,增加新的本土博弈對手,包括在香港;這些新對手不但要和中央博弈,也要和地方領袖博弈。試想在正常氣氛,要是香港發生銀行炸彈劫案,社會不會驚訝;但在奧運馬術舉行期間,任何異樣,包括疆獨示威和詐彈恐嚇,都會被算作政府保護奧運不力。9/11後曾出現自稱「香港拉登」的人聲稱在超市下毒,全沒效果;但在未來1月,對民望一瀉千里的政府,一切都可以顯得有違「辦好馬術」的重託,哪怕只是在人山人海但保安兒戲的書展,發現在《國際政治夢工場II》旁,出現疑似恐怖分子。好了,假如小丑襲港,特首會怎樣?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7月21日星期一

布殊外交被忽略的一面

【咫尺地球】美國總統布殊臨別秋波,卻依然炮製出伊朗危機,教其鷹派形象進一步深入人心。然而,在強悍的一面背後,布殊外交其實也有一些成就,是經常被評論員忽略的。上周筆者具備學術會議時,邀請了曾任職美國中情局的國際關係學者Robert Sutter作基調發言,他就提出了布殊的這些面向。

4年來,美國外交「和諧」了

舉例而言,布殊政府能同時和印度和巴基斯坦這對世仇保持良好關係,通過反恐外交介入雙方內政,壓下區內反美勢力,這已是了不起的成就。布殊又能同時和海峽兩岸維持良好關係,北京對和中國合作反恐的布殊,評價更是出乎意料地正面,可見布殊搞平衡比克林頓更精明。更戲劇性的場景在東北亞,當韓國民間反美情緒愈來愈高漲之時,華府和朝鮮領袖金正日的關係卻急速改善,這樣倒過來,又讓韓國政府不得不留住美國駐軍不放。甚至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布殊也成功兩面結盟,獲各方響應召開和會,要不是巴勒斯坦執政的法塔赫派系意外被哈馬斯佔去半壁江山,以巴衝突的格局,原來有望在布殊手上產生突破。這些外交手腕,和布殊予人的無理霸道形象完全不符,反而似是有高人指教。

單邊主義加入「Civic Engagement」

歸根究柢,自從新保守主義悍將拉姆斯菲爾德、沃爾福威茨、博爾頓等相繼遠離白宮權力核心,布殊第二任期的外交班子加入了賴斯等人,一切方針已大幅改變,強行出兵伊拉克而又不能自圓其說的窩囊事,4年來已少了很多。與9/11後明擺着的非黑即白、非友即敵、先發制人式單邊主義相反,後期的布殊提倡的外交攻略已被大幅度修訂,平和了很多,我們不妨稱之為「參與式單邊主義」(Engaging Unilateralism)——也就是讓美國先以單邊方式向各方施壓,希望「engage」它們積極對話,讓各方的矛盾激化,繼而才由布殊居高臨下,以中介人姿態收拾殘局。結果,這依然可以延伸美國在各地的利益,卻不用根本影響美國和各國的關係,反而令各國都不得不成為布殊的好朋友。

於是,我們觀察到下列弔詭﹕一方面,布殊在國際社會聲望甚低,反美主義大行其道,反布殊示威成了近年左翼青年的流行時尚;另一方面,布殊在各國雙邊政治裏面卻甚受歡迎,成了關鍵調解人,不少有陳年積怨的國家,都在布殊任內實現了對話。所以說,布殊外交其實粗中有細,假如當他是一味蠻幹的牛仔,這其實是被美國的政治化妝師誤導了,儘管布殊本人是一個粗人,這倒是百分百的事實。要捕捉他的心路歷程,我們在新聞報道是看不見的,唯有期待奧利華史東開拍的新電影《喬治布殊傳(W)》有沒有神來之筆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7月14日星期一

國際融合過程的孤島?

【咫尺地球】假如不是有港人自發採訪日本舉行的G8峰會而被扣留,成了新聞,大概我們沒有多少人關注這個國際會議。理論上,G8是八大工業國之間的多邊聯盟,與此同時,各國之間也不斷締結雙邊協定,特別是自由貿易區協定(FTA)。在這前提下,在國際社會依然擁有獨立代表身分處理非國防、外交事務的香港,卻顯得斯人獨憔悴——根據官方說法,也就是在「吊吊揈」。

以往,有學說認為,香港既奉行開放市場政策,就不應單獨和國際社會的其他經濟實體締結自由貿易協定,而應中門大開地一視同仁,否則對香港的經濟哲學乃至積極不干預理念,都有所違背。然而當亞太區域各國大搞雙邊協定,大如中國、小如新加坡都熱中於向各國逐一埋手,行為就像facebook、而不是集體的discussion group,一直沒有如此積極性的香港,也許已落於人後。結果,連帶非經濟層面的國際活動,也逐漸遠離特區,但香港的主體性,卻竟然同時愈來愈模糊。

亞洲國家頻搞雙邊協定

當中國和新西蘭簽訂自由貿易協定,事實上已開啟了和各大發達國家按同一模式合作的道路。換句話說,香港對北京的價值,又進一步降低。

和其他經濟實體簽訂雙邊協議,往往不能與政治分家,因為那是成本甚高的活動。有時候,一些自由貿易協定在純經濟層面而言,並無多大實利,但卻可能對地緣政治、區域安全有所影響,或對各國內政有互動作用。FTA涉及大量法律、經濟、民生、哲學問題,內容存在大量爭議,執行得不好,容易加劇貧富懸殊,因此決定是否簽訂條約,往往需要國家機器配合,也需要相關專才。假如要求香港政府像新加坡那樣主動出擊,連秘魯、烏克蘭、巴拿馬等國也不錯過,不但沒有這樣的經驗,也許,也不習慣這樣的宏觀視野。

一國兩制 難搭中國便車

要是香港不參加國際一對一活動,那是否可搭中國和世界經濟融合的便車?假如中國每與一個國家簽訂FTA,都順道介紹香港代表出場,再讓其自由討論,那又如何?恐怕也不太可行。北京在一國兩制前提下,似乎無意主動提出任何方案,以免瓜田李下被說成是干涉基本法;而要求沒有任何一個局署宏觀研究涉外事務策略的特區政府主動提案,這也不符合特區政府的作風。更何况,這除了涉外事務,還涉及所謂「內交」問題——假如香港是獨立國家,應該如何和中國溝通,而在這基礎上,從獨立退一步成了高度自治,又應如何善用中國外交圖利?這命題的前設推論,似乎頗為政治不正確,但提出的並非港獨分子,卻居然是以愛國著稱的梁振英,可見香港面對國際融合風潮的自我孤立危機,並非任何單一立場的憂慮。當我們不理會國際G8,也不理會準外交框架的內交,難怪你正在看的國際版版面,近年愈來愈薄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7月7日星期一

現代蒙古的日本情結

【咫尺地球】近日蒙古發生「疑似顏色革命」,再次觸動中國對鄰國被滲透的神經,反映這個不少華人心目中的附庸國,其實在國際關係的角色充滿變數。事實上,除了中美俄,日本也是冷戰後積極拉攏蒙古的大國,也許已成了蒙古人精神最嚮往的國家。2006年,蒙古慶祝成吉思汗立國800周年,首次官方和日本合作拍攝講述成吉思汗一生的電影《蒼狼》,內裏就有諸般「日蒙合體」的符合供觀眾解讀。

為什麼蒙古政府選擇日本、而不是中國或俄國來拍民族電影?原因之一恐怕是蒙古感受不到中國對其實力的尊重。近年北京經常在國際場合以內蒙近年的經濟發展,對比外蒙獨立的不濟,更有民族主義者提出像收回香港一樣「收回」外蒙。至於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下設「蒙藏委員會」,與「大陸委員會」平起平坐,以往甚至像對「偽滿洲國」那樣,對蒙古以「偽蒙古國」相稱,更是嚴重傷害了蒙古人民的感情。

「日蒙聯盟說」百年沒間斷

相較下,日本歷來對蒙古重視得多,「日蒙聯盟說」百年來從未間斷。自從外蒙獨立、淪為蘇聯附庸,部分蒙古民族主義者曾改變理念,期望內蒙脫離中國獨立,希望依靠日本復國,代表人物是內蒙王公德王。回看當年日本的手腕,可謂創意百出,像提出迎接班禪喇嘛領導「新蒙古國」,希望將日、朝、滿、蒙四族逐步融合,都可見日本的「大東亞」概念,並非只說不做。時至今日,在全球化氣氛下,日本再提出日滿蒙經濟整合,依然對滿蒙地區有一定吸引力。蒙古政府除了依舊大量接受日本經濟援助,主動派蒙古學生到日本留學,又希望日本商人打破華商對境內資源的壟斷,明擺着有意和西化的日本建立特殊關係。這也反映日本懂得運用軟權力。

蒙古在國際舞台的代言人不多,體育成績也欠佳,唯有相撲屬國際一流水準。恰巧日本人也愛相撲,於是大舉吸納蒙古優才,現時有逾30名蒙古職業相撲手在日本相撲聯賽比賽。日本相撲界最高級別的兩名「橫綱」相撲手之一的朝青龍,就是日本相撲星探在蒙古發現的土學生。

雖然朝青龍經常詐病、在場外挑釁對手等有違相撲行規的行為,成為日本國內的爭議人物,但因為他的蒙古出身,在平權主義下,往往得到輿論的同情和包容,令他成為日蒙親善大使。這類淵源是中國無法取代的,蒙古人不會迷戀姚明。

相撲手成日蒙親善大使

《蒼狼》上映的2007年,是蒙古官方訂下的「日本年」,此前蒙古從沒有舉辦「俄國年」或「中國年」。根據日本駐蒙大使進行的民意調查,有七成以上蒙古人對日本有「很強烈的親切感」,顯示他們和日本文化的聯繫更勝中俄。雖然日本近年對哈薩克斯坦等國也關係密切,希望解決能源外交問題,但畢竟中亞顏色革命的受益人不可能是日本。然而假如蒙古真的出現顏色革命、政權更迭,被捲入的國際勢力,就難免更複雜,而且對北京的直接衝擊難免更大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 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7月1日星期二

奧巴馬當選的國際統戰效應

【咫尺地球】假如舉辦一項全球民意調查,詢問受訪者希望奧巴馬還是麥凱恩當選美國總統,相信結果會是奧巴馬一面倒當選。但假如我們以另一方式問同一問題﹕奧巴馬當選對國際社會有何影響,卻可能得出不同結論,令不少國家情願麥凱恩上台。

日前,城市大學前校長張信剛教授在題為「紐倫港三城記」的演講,述及奧巴馬當選對累積美國的貢獻,而這是中國在可見將來都不易仿效的。他認為,當奧巴馬宣示了任何膚色都能統治美國,年齡也不是被歧視的障礙,美國就更能吸引來自世界各國的優秀新移民,從而解決一般發達國家的人口老化問題。數十年後,當日本、英國等工業國經濟被人口問題拖垮時,美國能繼續一枝獨秀地領先下去。

衝破膚色障礙 助美吸引優才移民

這是「統戰」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奧巴馬作為肯尼亞之子,卻得到美國主流社會接受,自然經過嚴格的價值同化過程。奧巴馬的價值觀,既有字面上的人權、民主、自由,也有自由主義陣營的平權思想,還有一些右翼集團宗教源頭。但歸根究柢,他依然符合一切美國人對精英的定義,包括一流學歷、高尚職業、表達方式、社會網絡、籌款能力、團隊成分等等。要同時符合上述要求的美國人,不分膚色,不可能超越總人口的1%。換句話說,只要美國主流社會守住上述橋頭堡,就能控制新移民融入美國這個大熔爐的主流方向。

於是,當新移民到了美國,第一代成年專才會明白自己畢竟並非從「那個」背景長大,始終不是「自己人」。他們即使在所屬職業範圍受到尊重,也不會產生領導美國社會的非分之想,只會恰如其分的為美國提供技術貢獻,這正是美國得以持續進步的基石。第一代新移民父母對在美國出生的第二代子女,卻會像對待奧巴馬那樣,希望後者能逐步融入美國主流社會,不要當永遠的邊緣人。

在不少國家十分敏感的雙重效忠問題,在以移民為主體的美國,因為提倡的是大熔爐政策、而不是各民族自成一角的多元文化主義,卻幾乎不成問題。

在美闖出名堂 回鄉擁影響力

對這些新移民專才、或後代精英更吸引的是,他們在美國走進了精英門檻,並不排斥他們在原居地維持影響力,乃至潛在的政治實力。只要他們在美國闖出名堂,在原居國或同胞聚居的地方,自然會得到軟性影響力,就像奧巴馬之於今日肯尼亞,或一系列猶太政要之於以色列。像美國前國務卿奧爾布賴特那樣,縱使因為並非出身於美國而不能問鼎總統,卻一度成為家鄉捷克的總統熱門人選。對各國精英而言,無論是否移民美國,都能保持在祖家的後路﹔但到了美國,卻可同時開拓一條影響全球的新路。

換句話說,一旦奧巴馬順利當選,只要施政平平穩穩,不出大亂子,對美國軟權力而言,就已是大躍升了。

(編按﹕小題為編輯所加)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6月23日星期一

反恐如何與國際接軌

【咫尺地球】筆者曾於本欄談及國際恐怖主義垂青香港的可能性,也談及不少學者認為奧運馬術比賽的恐襲風險不能低估。持上述觀點的西方學者,不可能是特區政府的嘍囉。然而,反恐的手法、宣傳、報道,也是需要與國際接軌的,特別是涉及奧運這項國際活動的反恐。日前香港入境處和保安局忽然就奧馬恐襲風險作出不同演繹,被坊間認為是陰謀論,就是因為做法和國際慣例略有不同﹕

國際反恐4種慣例

一、當英美等國接獲關於恐怖襲擊的情報,除非肯定嫌疑襲擊者在國內毫無聯繫、也沒有接應人,一般不會高調警告予以入境堵截。英國經常認為,入境的疑似恐怖分子只是棋子,相信國內早存在芬士貝利清真寺一類接收他們的大本營,有時反而情願中門大開,然後密切跟蹤,開門揖盜。

二、假如政府目的只是要入境的疑似恐怖分子知難而退,卻又不願製造公眾恐慌,慣常做法是在入境程序加添關卡,並和涉嫌襲擊者的來源地交換情報,讓別國政府首先提高警戒,那樣對手的線報系統自然也會知道,這是西方和恐怖分子溝通的默契。

三、假如恐怖襲擊情報確切,西方慣常做法是對民眾作出提點,而不是對恐怖分子作出提點。例如美國往往在適當時機呼籲民眾留意陌生人,或舉報忽然出現的大筆金融交易,以釋出全民反恐的信息,這是9/11後美國反恐相對成功之處。

四、各國都有一個各自定義的恐怖組織名單,但這名單並非像入境處所說的可隨時更改,因為這涉及國防外交層面的政治問題。可以隨便更改的名單,只有以個人為單位的監察名單,但個體恐怖主義一向處於官方反恐範圍的外層,因為那是難以通過系統防禦的。

「破壞活動尊嚴」涉主觀判斷

不過最大問題,還是出於入境處長發言的社會科學盲點。「破壞香港秩序」是一個positive statement,即可用事實判斷的客觀論述;「破壞活動尊嚴」卻是一個normative statement,涉及主觀的價值判斷,例如甲可能認為比賽出現示威是破壞尊嚴,乙卻可以認為比賽沒有示威就是失真、才是破壞自由的尊嚴。將上述不同內容以「或」並列,由官方代表宣示以同等方式應付,就有偷換概念之嫌,屬於媒體扭曲報道的慣常手法。西方學生一般做過一個簡單練習,就是分辨一句連續新聞報道句子的positive statement和normative statement,從它們躍動的方式,判斷媒體本身的公信力。當年蘇聯政治犯常被認為危害國家安全,「或」有精神病,前者還算要實證,但後者正如法國哲學家福柯所研究,往往是權力賦予個體的建構。

如此交叉定義,以實證來修飾主觀判斷,就像女孩告訴人家自己的擇偶條件﹕「要有錢,同對我好」。以陰謀論解讀一切,是無益於世道人心的,但提出反恐無疑也應符合社會科學基本規範,否則瓜田李下,煞是無謂。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

第一夫人與第一人

【咫尺地球】希拉里退選了,我們始終無緣見證由美國「第一夫人」到「第一人」的蛻變,也無緣見證克林頓搖身一變成為「第一先生」的趣致。事實上,近年美國第一夫人的政治角色,已成為各國政治學者的重點研究範圍,Robert Watson的《美國第一夫人的作用》(The Presidents' Wives),可謂箇中短小精悍的代表作。歷史上的羅斯福夫人、甘迺迪夫人等,都是對美國政治有實質影響的第一夫人,但她們都忠於角色,沒有更上層樓的目標。希拉里未能勝出,固然原因眾多,但她失去了前第一夫人的應有親和力,也是不能忽視一項。

所謂「第一夫人」,自然不是正式官位,在美國政治卻有正式排名,足以獨自代表國家出席外交活動。在沒有王朝、王室的共和國,她是美國家庭價值的核心象徵。提倡家庭價值,一直是共和黨的理念,更是近年新保守主義復興的主打項目。

第一夫人與新保守主義

希拉里雖然性格強悍,但假如她能貫徹飾演賢妻良母的角色,也許能爭取到一定民主黨以外的中間選票和女性選票。問題是,她讓所有人知道,自己根本不喜歡當第一夫人,而要參與實質政治、當女強人。這樣一來,她不但難以得到中間票支持,更失去了前第一夫人的形象優勢。

第一夫人的另一強項,是通過私人關係搞非正式政治。例如列根夫人南茜,就常邀請三教九流的人到白宮閒聊、游說、收風、安撫,做了不少總統和幕僚都不方便做的幕後工作。但由希拉里當議員開始,她就成了徹底的政治人,而不幸地,她的丈夫是更徹底的政治人。不少美國人擔心一旦希拉里當選,國家施政會愈來愈政治化,失去了應有的潤滑劑。

第一夫人與公民社會

以往不少第一夫人,又是美國議題網絡的代言人。她們本人可能不怎麼喜歡政治,卻會選擇一二議題特別關注,又或擔任個別組織的名譽贊助人。這些特定舉措,屬於社會第三部門的一部分,對溝通政府和民間頗有功用。諷刺的是,在選戰中,支持奧巴馬的美國社會組織比支持希拉里的還要多,反映希拉里擔任第一夫人時,並未努力演好上述角色,並不把自己定位在公民社會或第三部門,更着重的是拉攏屬於第一部門的專業政客。

說到底,美國人的總體價值觀,其實比我們想像的要保守。布殊大失民心,並不代表新保守主義失去影響力。

選民對女性候選人並不抗拒,但有違新保守主義價值觀的女性候選人、不愛當第一夫人的女性候選人,卻容易被認為難以代表全國國民。在這氣氛下,希拉里忽軟忽硬的形象、忽然第一夫人忽然第一人的變臉,就顯得進退失據,反而不及奧巴馬的「Change」一以貫之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6月3日星期二

車路士領隊格蘭與反猶主義

【明報專訊】上周有不少戲劇性新聞,包括其貌不揚兼名不見經傳的車路士領隊格蘭(Avram Grant),終被俄國油王班主艾巴莫域解僱。這位先生大概是去年體壇最不討好人物之一,球評人批評球員「跑得慢、無速度、唔夠快」3大缺點的同時,也說他「戰術差、無部署、唔夠活」,儘管車路士去季成績其實還可以。

艾巴莫域盼藉足球當「猶太領袖」

此人和國際關係有什麼關係?有的,而且頗大。

本欄多次介紹艾巴莫域如何通過購買車路士建構外在身分、奪得話語權,並以「全球在地化」方式,化解俄羅斯國內危機。其實,他也希望通過足球建構「猶太領袖」這第二身分,為自己加添一重保護。在俄羅斯本土,他和不少寡頭財閥一樣都是猶太人,有「猶太七姊妹」之合稱。近年普京大舉打擊寡頭集團而深孚人望,原因之一,就是俄國人擔心國家命脈被猶太人掌控。為免被說成是反猶主義者,普京必須保留和個別猶太財閥的高調友誼。當艾氏通過車路士成了俄國英雄,他在猶太人心目中的地位,同樣具政治價值。

在染指英超聯、收購俄國球隊的同時,艾氏也活躍以色列球壇。事實上,以色列是他的第三足球祖家。他近年全資贊助了一項六角友誼賽,安排俄羅斯、烏克蘭等聯賽球隊到以色列獻技,觀眾寥寥,但宣傳十足。以色列球員和領隊的質素,無疑未足以躋身世界一流,但車路士還是對以色列人有所厚愛,正如艾氏對烏克蘭射手舒夫真高情有獨鍾。他從護級球隊保頓收購以色列後衛賓希姆(Tal Ben Haim),就教那些巨星隊友震驚;簽下以色列小國腳沙赫(Ben Sahar)踢預備組,也明顯是為以色列培育新人。格蘭畢生在以色列執教不同球會、也教過國家隊,雖沒有英國認可的領隊資格,卻成了首名執教英超球隊的以色列人。假如他做出成績,不但顯示老闆獨具慧眼,更能鞏固其猶太贊助人地位。

倫敦球壇反猶傳統深厚

然而艾氏大概沒留意倫敦球壇的深厚反猶傳統。例如與車路士同屬倫敦球會的熱刺就自稱「Yid's Army」,「Yid」原是對猶太人的歧視稱呼。熱刺球迷以此自嘲,並沒有政治正確問題,但作為熱刺宿敵的車路士球迷口中說出「Yid」,再發出仿效集中營煤氣室的聲響,就明顯有挑釁意味。格蘭似乎不太愛出風頭,卻偏偏對其猶太身分十分執著,有時球隊勝出,他的即時反應不是和球員慶祝,而是走到球場向耶路撒冷跪拜;又整天說自己是老闆老友,常投訴受反猶主義騷擾,此地無銀得很。其實今天球場的反猶氣氛已大為收斂了。

格蘭在這原罪氣氛中臨危受命,執教世界勁旅,一旦失敗,自會影響猶太人面子,也累及老闆形象;不同舒夫真高就是不入1球,他在車路士的存在,已足以令俄國人產生快感。

失落錦標影響猶太人面子

諷刺的是,對格蘭最刻薄的兩個球圈中人,都是眼紅紅的以色列人﹕一個是過氣球員比高域斯(Eyal Berkovic),他因為被格蘭踢出國家隊而耿耿於懷,嘲諷格蘭浪費了以色列人數十年來在英光宗耀祖的唯一機會;另一是剛提及的賓希姆,他公然說早知是格蘭執教,就不會加盟。當車路士以極少差距失落所有錦標,繼續任用格蘭不但不能有助艾氏得到猶太人感激,反而令同胞擔心繼續出醜。車路士既是建構艾巴莫域治身分的工具,格蘭為了足球、為了政治,自然都只有離開。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5月26日星期一

鎮壓、地震、奧運、世盃﹕墨西哥的因勢利導

【明報專訊】表面上,中國和墨西哥關係疏離,其實對兩國的比較,一直是比較政治學的熱門題目。它們不但同是文明古國,墨西哥的長期執政黨國民革命黨(PRI)和中國國民黨 更是一對雙生兒,差不多同期上台、也同樣在2000年敗選下台,下台的原因亦大同小異。自從北京 奧運 出現連串爭議,《經濟學人》雜誌發表了一篇文章,比較北京奧運和1968年的墨西哥城奧運,因為兩者都是威權政體遇上大規模群眾示威。四川 地震後,不少內地網民則以墨西哥城舉辦1986年世界盃 前夕發生8級地震的案例,來「鼓舞」北京奧運否極泰來。其實,最值得研究的並非墨西哥政府如何在危機過後照樣舉辦盛事,而是它如何因勢利導,通過危機和盛事的互動,來達到第三目的。

1968年奧運前的示威﹕冷戰第三力量

1968年是國際革命年,墨西哥學生也走到首都文化廣場示威,政府予以鎮壓,死亡人數的說法由數名至數百不等,西方稱為「Tlatelolco屠殺」。當時距離墨西哥奧運開幕只有數天,不少西方代表團一度提出杯葛,國際奧委會 也威脅取消奧運,卻居然以此要求墨西哥政府「保證不在奧運地點出現示威」。最後,墨西哥政府一方面實行新聞封鎖,另一方面執行嚴格保安,媒體不能核實資訊,奧運順利舉行。其實當時的墨西哥政府剛創出經濟奇蹟,就是鎮壓學生示威,也不會立刻影響其管治,它那位好大喜功的總統的真正目標,反而是乘機提升墨西哥的國際地位。各國不杯葛墨西哥奧運,就是因為墨西哥屬於冷戰的第三力量﹕假如西方杯葛,無形中助長了國內同時興起的左翼運動;假如蘇聯陣營杯葛,則是逼墨西哥倒向西方。自此,墨西哥因禍得福,在國際政治重新爭得發言權,奠定了地區大國的地位。

1986年世盃前的地震﹕旅遊業起飛

到了1985年,墨西哥城發生和四川同級的大地震,接近1萬人死亡,距離世界盃決賽周只有數月。墨西哥政府也和北京一樣,希望民眾通過救災和繼續辦世盃證明實力,各國也紛紛施以援手,國際足協決定將每場比賽收入部分捐出,讓墨國人重建家園。其實當時墨西哥並無國家認同危機,政府大力讓地震、愛國和世盃掛鈎的客觀效果,卻是振興旅遊業。須知墨西哥已於1970年辦過世盃,這屆不過因為獲得主辦權的鄰國哥倫比亞臨時退出,才勉強補上,各國都不看好賽會安排,也不認為不久前才辦過同一比賽的墨西哥對觀眾有足夠吸引力。地震後,墨西哥不但高調向國際論證體育場館何等堅固,更乘機宣傳墨西哥旅遊點的壯麗,重新吸引了世人對該屆世界盃的注視。不少觀眾以賑災心態觀賽,順道旅遊時,也格外疏爽。這是公認最成功的一屆世界盃之一,場內捧紅了馬勒當拿 ,場外讓墨西哥旅遊起死回生。上述危機管理,都是通過建構虛擬的認同,來達到其他現實目的,相信對北京不無啟示。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5月19日星期一

假如香港馬術比賽發生恐襲……

【咫尺地球】2008年因北京奧運成為中國外交的挑戰年,亦因四川地震成為危機管理的測試年。假如同類挑戰出現在香港,又會怎樣?

媒體較自由 恐怖畫面易傳送

這並非危言聳聽,而是官方和學者都已研究的案例。月前一位外籍學者在座談會分享了香港協辦奧運馬術比賽的風險問題,結論和本欄年前的《為什麼不能是香港》相若,即在國際倫理上,針對西方利益的、針對中國政府的、單一議題啟動的極端組織,都有足夠動機以香港作為恐怖襲擊的傳訊對象。假如有組織希望破壞北京奧運,根本無需向保安森嚴的北京下手,只要在任何一個協辦城市搞局,已足以造成同級影響。何况香港媒體比內地自由(儘管也通過了虛報恐怖襲擊要坐牢的法例)、恐怖畫面更易向世界傳送、民眾比內地習慣安逸,這些都是激進組織不會忽略我們的動機。

治安 vs.國防 誰該處理恐襲?

上述不是新觀點,應已有技術人員作出相應監督。值得注意的,反而不止是執行、而是政治性的善後﹕一旦香港真的發生恐襲,這算是治安問題,還是國防問題?根據《基本法》,香港的高度自治,須由中央負責國防、外交。根據好些學術演繹,只要襲擊有挑戰國防的動機,就算流產,也應交由中央處理。但根據特區政府的常規演繹,凡是香港境內的事故,只要不是外來軍隊入侵,都應以規模決定是否需要駐港解放軍協助。假如馬場出現炸彈,無論它來自本土瘋子還是拉登,只要警察能應付,在知會中央以外,就是特區政府的份內事。這兩個演繹,是矛盾的,但單使用其一,卻都不能涵蓋所有情况。

定義問題看似是純學術討論,其實有深刻的政治含義。據同一位學者推斷,只要香港發生大規模恐襲,即有可能要實施戒嚴、宵禁。當中央認同這是國防問題,就需要直接應付危機,例如調配中央官員到港指揮局勢。他認為這會影響一國兩制,就像美國聯邦政府在「九一一」後擴權那樣。

「九一一」後 美內政外交分野模糊

筆者不相信上述連鎖效應會輕易出現,但學者的憂慮,亦非空穴來風。畢竟模糊內政與外交的分野,正是美國「九一一」後創造「國土安全」(Homeland Security)、「家園戰線」(Home Front)等新常用名詞的背景。我們不妨設問﹕一旦出現恐襲,要是中央的國防外交專家根據情報,提議封鎖海底隧道,以免那裏出現炸彈襲擊、造成港島水浸,特區治安部門卻不認為有危機,民政部門擔心這樣反會引起社會進一步恐慌,屆時誰作最後決定?更敏感的是,一旦襲擊疑犯是穆斯林,中央政府擔心北京成為下一波目標,要求以國防原因下令封鎖重慶大廈,對住戶施以布殊式盤問,但輿論批評這與《基本法》、乃至特區立法會於2002年通過的《聯合國(反恐怖主義措施)條例》都不符,認為這完全是特區內政,高呼捍衛人權,最後誰能一錘定音?外國投資者會否根據這些案例,判斷一國兩制受損,令股市進一步波動?特區這些年來逃避的23條爭議,會否被一個拉登的炸彈引爆?

誰都不希望上述情形出現,但任何政府都需要危機管理的沙盤推演。重要的是港人應知道一旦出現恐襲,社會應有、和不應有哪些非常應變,才可減少恐慌與誤會,這也是美國反恐較有效的成果。人無遠患、必有近憂,我們關注內地天災應變時,也應有備無患。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5月12日星期一

他信的曼城實驗與「全球在地化」

【咫尺地球】本季英超聯賽結束,大張旗鼓收購曼城的泰國前首相他信對球隊成績不滿,醞釀大換血,名帥艾歷臣也可能被炒。本欄曾以建構主義介紹俄國暴發油王艾巴莫域如何通過收購車路士,來建構個人的國際身分,從而避過國內對寡頭富豪的清算。他的成功,帶領了富豪收購球會的潮流;處境更微妙的他信,希望成為「潮人」。為什麼艾氏的政治效益,不能在他信身上重現?

油王威脅改變政經遊戲規則

當時艾巴莫域以天價、羊牯價買入大量球員,有球評家當作是一夜暴發的發泄,其實一切是政治部署。他宣示的,是有能力和決心憑一己之力,在短期內不計成本效益,來改變世界球壇共同遵守的遊戲規則。感覺被「屈機」的曼聯領隊費格遜 曾酸溜溜的說﹕轉會市場已被分割為兩個遊戲,一個由艾巴莫域包辦,另一個由其他人爭奪棄子。假如現象持續,球員身價會被拉得暴漲,一般球隊不能再爭奪、不能「升呢」;一般富豪投資足球的成本大增,染指球壇的意欲就會減少。假如二線球隊被迫向車路士借用過剩球員,而過剩名單又愈來愈長,10年後,艾巴莫域就能建立涵蓋全球的足球政治網,達到經濟學自然壟斷的效果,甚至能兼營其他一條龍服務。換句話說,艾巴莫域一擲億金,其實意存恐嚇,是為了告訴世人他和蓋茨一樣,有壟斷遊戲、改變規則的能力。這規則不但主導足球,也影響全球化時代的足球經濟體系。這時他向普京示好,自然加重了分量,普京一輪「O嘴」,油王終告成功洗底。去年,他忽然節儉得一改常態,除了因為和領隊摩連奴不和,其實也是目標達成,可以宣告自己重新守規矩。他信貴為泰國富豪,但始終沒有艾巴莫域的資本,行家知道他沒有壟斷力,不能帶來質變,效果自不相同。

「全球在地化」實驗

艾巴莫域不但要利用車路士增加自己的國際影響力,更要以此提高自己在國內的聲望,和匯豐銀行一樣,要做一個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實驗。在過去數年,他刻意讓同胞在車路士身上找到符合本土興趣/利益的焦點,最明顯例子自然是以3000萬鎊收購表現不濟的烏克蘭國腳舒夫真高,但由於此君是獨聯體頭號偶像,他效力車路士帶來的國內效應,就像中國富豪收購NBA球隊而招攬姚明。數年前,車路士收購球技平凡的捷克球員史馬田,也在俄國造成轟動,因為史馬田曾效力俄羅斯勁旅莫斯科火車頭、曾當選俄國足球先生。下周車路士將於莫斯科和曼聯爭奪歐聯冠軍,也是苦心經營的結果。

他信也深諳此道,曾引進3名泰國球員到曼城,但他們的足球水平始終有限,根本沒有機會出賽。他信也在泰國成立足球學校,但缺乏了往英超發展一條龍,這些小恩小惠,遠遠不及他在位時搞的農村福利主義。加上倫敦的俄國人、東歐人眾多,結成了稱為「倫敦格勒」的社區,這本身就是全球在地化一環,艾巴莫域對這社區的發展大有影響,鄉里們都當車路士是主隊,十分「十扑」。但只要他信身在泰國,曼城就沒有泰國特色;在英為數不多的泰人不會萬眾一心支持曼城,他信也未能讓曼城出現泰人區,「全球在地化」的規模,也就不可同日而語。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 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5月5日星期一

馬賽克民族主義

【咫尺地球】當年寫博士論文時,研究的是中國民族主義與外交,看過大量關於內地新左派和自由主義者的筆戰。與香港早年的普選議題相比,那戰場,慘烈得多。好些學者只要有了情緒,無論是左是右,都變得沒有邏輯可言。當時在想﹕幸好香港不是那樣。

聖火來了。早前,一個所屬網絡籌備了一個座談會,邀請非政府組織談論對北京奧運的看法,講者包括國際NGO代表,內裏有談及西藏問題。雖然講者也有不少高度評價奧運的內地學者,但事後還是有人說,什麼時候你們這樣不愛國?

又是早前,同一網絡另一部門在聖火到港當日印刷了一份特刊,獲一些大商場協助免費派發,主軸是講述聖火的歷史和象徵,及它與核心價值的關係。特刊雖是文化刊物,事後還是有人質問何以裏面沒有「民主女神」,說什麼時候你們這樣盲目愛國?

歡迎聖火關注西藏變成排他關係

這類邏輯,是多麼的熟悉。什麼時候歡迎聖火和關注西藏變成了排他的零和關係,取代了同樣非黑即白的舊劇本?國際教育一直強調,什麼雪山獅子旗、國殤之柱、火炬和聖火,都是一堆供人各自演繹的圖騰,它們本身的價值是要被賦予的,而不是宣泄性的。它們的並存,突顯了香港對中國的價值。不少西方青年拿起雪山獅子旗和穿上捷古華拉肖像Tee的感覺一樣,也和內地青年恭迎聖火的心態一樣,那是在建構一種自己相信的價值,無論那是什麼。這些由馬賽克結成的價值提升至國家層面,為國旗賦予實質的價值,這就是通過「馬賽克民族主義」(mosaic nationalism)建立的「公民民族主義」(civic nationalism)。

紅衣橙衣動員 強化迫害情意結

聖火和雪山獅子原來都象徵和平、和諧。現在,在不同演繹下,都同樣變成了反壓迫。為什麼真正的公民民族主義理念沒有人理會,卻有人動員穿紅衣,也有人動員穿橙衣,繼而互相批評,都在不同層面強化一個被迫害情意結?因為,我們的教育其實沒有告訴我們價值和個人建構的關係,沒有釋放個體獨自借用公共圖騰建構個人價值的能量。這樣的能量,足以抵消不同陣營動員的力量。就像曾幾何時對政治狂熱的台灣各派,現在也喪失了大量動員潛能,此消彼長,換來的是選民自發的對青天白日旗、綠色寶島旗和聯合國旗的價值重構。這裏的「重構」,源自動用陣營的主觀意願,卻經過各自的思想旅程,而得到各自的結果,這在月前的大選表露無遺。到了今天,愈是統派的人,愈是要高調尊重台獨旗,因為通過尊重這面旗,能反過來提升自己那面旗的價值底蘊。

內地不少深受官方重視的學者已在不斷探討公民民族主義的建構,不少智囊組織都在提議解構國旗的象徵,讓這些價值以馬賽克方式下放到國民教育,連上海也曾推出了搶奪普世價值、而不是敵我矛盾的教科書。在我們宣傳「祥雲從天降、聖火耀明珠」之時,但願香港也能與中國的這一面接軌。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 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4月28日星期一

軟權力考﹕假如08年是三藩市奧運……

【明報專訊】北京奧運前夕出現連串風波,學界對軟權力的研究再次得到重視。不少人以為硬銷就是硬權力、軟銷就是軟權力,這自然是望文生義的誤會。我們可嘗試通過一個假設案例了解這問題﹕若本屆奧運是由美國三藩市主辦,又會怎樣?

可以肯定,針對主辦國的示威不會比針對北京的少。布殊作為近年最不受國外歡迎的美國總統,每次出訪都引來大批反戰、反全球化、反氣候變暖的示威群眾,其聚焦反對陣營的能力,不作他人想。他在02年鹽湖城冬季奧運會時,下令以世貿中心遺址發現的破國旗恭迎聖火,被反對派批評為騎劫奧運精神,相信要是三藩市奧運安排全球傳聖火,不可能沒有人搶奪。至於有意騷擾會場的各類恐怖分子,更保證比北京奧運多。

輕鬆處理示威 有別一般政治事件

面對如此形勢,布殊首先會以一堆爛gag(例如「catch me if you can」),又或提議把搶聖火納入奧運項目,來回應挑戰。他要表達的意思,其實也是「體育和政治應(選擇性)分開」,但美國幕僚會告訴各級官員﹕要傳遞上述信息,就必須對體育場外的示威輕鬆處理,必須和處理政治事件有所區別。幕僚也會教導親政府媒體捕捉示威的嘉年華氣氛,用以宣示「運動+示威」是劇本的正常組成部分,就像G8峰會要是沒有了唱對台的LIVE8音樂會贈興,反而若有所失。布殊的偶像列根當加州州長時,面對學生的反戰示威口號「make love not war」,就是以「我不認為他們有能力做任何一樣」回應,目的還是要學生返回校園,但這樣表達,就得到降低事態層級的效果。

此外,美國幕僚會教導媒體擴大個別示威常客的身影,把杭斯基一類被主流社會視為「左王」的文章拿來揶揄一番,甚至主動通過白手套,鼓勵各式被邊緣化的社群參與示威。這樣做的目的,一方面是要把全球示威調低至國內黨派之爭的級別,那樣國外示威的反美色彩在本國國民跟前,就得以沖淡,就毋須單靠民族主義解決困境。另一方面,擴大激進人士圖像有助進一步演繹示威為常規劇目,因此美國長期供奉着一批被一般人看成是「凡事反對派」的名人,不但不會把他們放進監獄,反而刻意讓他們得到世界注視,好讓他們在關鍵時刻令致命的示威「日常生活化」。

放大個別示威常客 讓名人一錘定音

到了新聞讓一般讀者感到厭煩了,搶聖火與護聖火一律淪為政治甜點,美國官方就會找出一些原來未參與相關辯論的重量級思想家、宗教人士、諾貝爾和平獎過氣得主,為本屆奧運的獨特價值重新定性。例如面對聖火象徵什麼、和美國有何關係的核心問題,權威可以說﹕假如美國在反恐戰期間依然能舉辦安全奧運,就反映了恐怖主義可以靠團結克服,因此本人謹此呼籲世界人民不分國籍、不分立場,都應協助辦好三藩市奧運,辦完再示威不遲。這樣一來,反對奧運的人承擔了更大的道德壓力,又得到希望有的下台階,無論是否示威下去,整個運動的調子已被一錘定音。這才是弘揚軟權力的真諦。

沈旭暉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2008年4月21日星期一

奧運建構的民族主義

當「奧運應否政治化」變成相當政治化的議題,評論焦點都集中在杯葛、施壓、反圍堵一類行為,卻忽略了奧運和民族主義掛鈎的本身,其實就不是必然產品;比賽那些國旗國歌英雄愛國事,都是人為建構的概念。

國家定義由模糊走向絕對化

今天被稱為現代奧運之父的顧拜旦(Pierre de Coubertin),其實是法國民族主義者、多於今天我們定義的世界人本主義者,他復興奧運的導因之一是法國在1870至1871年的普法戰爭大敗,促使他相信加強體育教育是拯救法國的途徑;顧拜旦畢生推動的童軍,原來也為同一目標服務。否則,現代奧運完全可像古希臘那樣,以城市為單位,又或以贊助商為單位;這裏的民族主義,源自一重建構。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民族主義雖已發揚光大,但民族國家的定義依然有一定彈性﹕除了世界盃容許四支英國隊伍參賽的特例,澳洲早期參與奧運時是否算是國家也模糊不清。早期奧運會亦容許跨國運動員組隊參賽,所以在歷史獎牌榜有一些「0.5面金牌」的記載,例如英國運動員可與美國運動員組隊參加雙打。直到二戰後,現實主義興起,主權國家的定義變得絕對化,競賽場上的民族主義變得更具有排他性,這是另一重建構。

就是奧運必須以民族國家(或被容許的行政實體)為單位,為什麼運動員領獎時必須奏國歌?中國「國歌」在1896年首次出現,當時李鴻章訪問歐洲,在各國代表唱國歌後才知道中國沒有國歌,唯有清唱一首喜愛的古詩代替﹕「金殿當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天日,五色雲車駕六龍」,不倫不類之至,他卻成了中國史上唯一能在國際場合「自選」國歌的人。

就在那年,舉行了第一屆奧運。要是每名運動員都有李中堂的權利,香港獲獎運動員自選演奏陳冠希的《香港地》,奧運不難同時成為音樂交流場所。當儀式變得千篇一律,只能指向硬梆梆的民族主義,這又是一重建構。

奧運成政治角力場的必然性

假如在同一國家內,運動甲有大量優秀運動員,運動乙只有一名優秀運動員,運動甲的專才自然被國家配額制支配。這安排貌似保障了體育弱國的利益,其實它也是一種「平權」,不少優秀運動員不過因為來自同一國,就得不到表演/進步機會。為什麼運動員的質素不是入場券的第一標準,這再是一重建構。

這些民族主義的建構有必然的邏輯結果,就是讓奧運變成民族國家的政治角力場。歷屆國際奧運會讓比賽變得愈來愈民族主義化,也有必然結果,就是令奧委會成了影子聯合國,得到政治影響力。在這為各國民族主義度身訂做的平台,就是有心人真的要談人權一類普世價值,自然會被受壓的一方視為虛偽。假如民族主義者否認這平台是他們的平台,同樣宣傳奧運與政治脫鈎,這自然被另一方視為更虛偽。

沈旭暉

2008年4月14日星期一

奧運聖火與黃蓮聖母﹕北京忽視建構主義的教訓

【明報專訊】萬名護火使者,一把熊熊聖火,北京奧運彷彿讓我們回到武俠世界,存心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1992年的巴塞羅拿奧運會備受巴斯克和加泰隆尼亞分離主義威脅,1988年的漢城奧運,原是西方批評南韓民主化進程的平台,2002年鹽湖城冬季奧運被布殊以「9/11英雄頌」騎劫而遭到自由主義者圍攻。為什麼它們對主辦國的挑戰,都沒有這次聖火之戰嚴峻?

奧運屢成宣傳價值觀平台

假如我們隨便問一名中國人,為什麼聖火不能熄滅,表面答案可能是聖火代表「和平、友誼、進步和光明」(溫家寶語),實際答案可能是這大損國人面子(網絡論壇語)。再問為什麼要辦奧運,答案大概一樣。但聖火代表什麼?它在古希臘代表的是對主神宙斯的祭祀,以當年中共標準,可算是封建迷信行為;它在柏林奧運被復興,代表古希臘和納粹雅里安人種論薪火相傳,全是右翼玩意;到了美國利用冬季奧運點聖火的一刻,以世貿破國旗宣傳9/11精神,那還是同一保守意識形態圖騰。

奧運又代表什麼?在世界大同口號下,它的可塑性同樣甚大。例如奧運以往象徵發展主義,墨西哥城主辦奧運時,不以奧運場館和散佈污染的煙窗並列為恥,反而看成是肯定本國工業化的光榮,直到近年奧運才變成和環保掛鈎。總之,主辦國都有意借用奧運宣傳自己的理念和價值觀,而不是在配合一成不變的奧運精神。

北京奧運要傳遞的價值觀和信息,又是什麼?千頭萬緒,可歸納為下列三項﹕證明中國全面融入國際社會;宣揚和平發展、和諧世界的胡溫精神;從而證明中國是一個盡責任大國。但細心推敲,以北京目前做法,這些信息是不可能同時達成的。對國際社會而言,和平發展、和諧世界都是未被定義、虛無的泡沫,假如北京奧運雲集不同運動員就是促進「和諧」,那麼雅典奧運、亞特蘭大奧運無疑都很和諧,北京以此為價值觀,就被看成官樣文章。

未深化建構價值 中國失議題設定權

要證明這些理念不止是官腔,而是足以和美國價值、法國價值相輝映的實質內涵,邏輯上,它不但要顯示今日中國和昨日不同,也必須顯示這屆奧運和從前奧運有別,而不是完全相等。假如北京老早為08年奧運定調為「和諧社會年」,安排和馬英九、達賴乃至香港泛民主派對話來顯示什麼是和而不同,從中暗諷美國新保守主義的不和諧、單邊傾向,今天的護聖火行動就能往上述價值層面轉移,「奪火使者」可被宣傳為曲解上述價值的人,北京不用如此被動。這是建構主義者Alexander Wendt強調的「三建構」﹕建構國家需要的合理常識、行為規範和身分認同,並通過非國家個體在國際社會傳播開來。

中國未掌握建構主義遊戲規則

可惜,除了民族主義的亢奮行動,上述價值的深化,幾乎什麼也沒有。中國要借奧運宣示進入國際社會、當盡責任大國,承諾按國際標準迎接奧運,它就放棄了對奧運背景的話語權;當中國價值觀未成功建構,面對國際輿論就難以招架。結果,作為主辦國的中國反而失去了議題設定權,也錯失了借奧運定義中國價值觀的機遇。當西方輿論對失去這些權力的中國進行集體批判,中國只能訴諸民族主義情緒,又反過來證明了中國還未成為價值觀國家。護火使者不會讓西方人想到和平發展、「Hexienism」,只會讓犬儒的西方漢學家想到義和團的紅燈照,她們崇拜的是自稱能在空中放火的黃蓮聖母。

事實上,每一屆奧運都充滿批評,但批評多集中在一至兩項主軸,例如針對鹽湖城奧運的新保守主義傾向,又或蘇聯入侵阿富汗的破壞主權。只要議題鎖定了,主辦國依然握有主導權,在其他層面得到安全閥,足以繼續弘揚價值——莫斯科、柏林和鹽湖城奧運都充斥着明確價值觀,無論喜歡它們與否,它們確實達到了傳訊效果。

國人常謙稱「我們的公關做得不夠好」,以致如此這般。誠然,否認火炬熄滅的新聞發言人不能算是好公關,教人想起袁木。但軟權力的弘揚遠不止是公關遊戲,當年希特勒通過奧運讓英國右派士氣大振、日本通過奧運來隱晦控訴美國使用原子彈,這些都牽涉和國際組織的互動、對跨國媒體的掌控、本國核心價值的建立。到了北京奧運,價值觀建構不出來亦傳播不開去、對融入國際的需求比從前更多、主辦國的話語權喪失、民族主義情緒卻早被激發,這樣的格局,只反映中國未掌握建構主義的遊戲規則,軟權力比想像中弱得多。明天,無論護火不護火,對建構完備的西方話語完全無關宏旨,這才教人痛心。

沈旭暉

2008年4月7日星期一

由「兩岸共同市場」到「日台共同協會」

【明報專訊】台灣大選後期,民進黨主要文宣集中抹黑馬蕭陣營的「兩岸共同市場」為「一中市場」,宣傳單張使用網上百科全書的斷章取義,來「預言」台灣未來的失業苦况和劣質食品肆虐,其邏輯之混淆,足以作為中學考試題目。然而這類文宣的出現,始終反映了不少台灣民眾恐懼大陸、希望同時與其他地方保持聯繫的事實,民進黨在野後若要承接這思維、又要化破壞為建設,可以怎樣?也許它首先要參考的,是關於共同市場的不同國際案例,特別是同屬海島身分的加勒比海共同體(Caribbean Community)。

加勒比海共同體Vs.加勒比海國家協會

加勒比海共同體成立於1973年,目前有15個成員、5個副成員和7個觀察員。它的前身是成立於1965年的加勒比海自由貿易組織(Caribbean Free Trade Association),再前身是1958-1962年由英國強行將其加勒比海殖民地湊成的西印度聯邦。因此加勒比海共同體有強烈的英屬背景,並催生了一個獨特案例:在15個正式成員「國」當中,包括了英屬蒙特塞拉特島(Montserrat),這是非獨立國家得到共同體正式成員身分的罕有例子,其他殖民地都只是副成員或觀察員,在其他共同體亦如是。這條界線定得相對嚴謹,因為非獨立國家往往與其母體維繫着其他整合,例如蒙島全體島民都是正式英國公民,都有自由往來歐盟國家的權利,所以它以獨立身分加入加勒比海共同體需倫敦正式批准。雖然歐盟法律不適用於蒙島,但人數不到1萬人的蒙島島民,可說是同時受惠於兩個區域整合。

抹黑「一中市場」Vs.建構「北太平洋協會」

同區另一個有趣案例來自多明尼加共和國。這個我們眼中的小國,在加勒比海島嶼中是一個龐然大物,其面積和人口都遠遠拋離加勒比海共同體的島國,共同體成員都不太願意接受其加入,只批准它成為觀察員,心態有點像台灣深綠人士對大陸的保留。然而多明尼加畢竟是加勒比海一員,因此該區又在1994年成立了加勒比海國家協會(Association of Caribbean States),作為不涉及共同體一類超國(supranational)體制的跨政府(intergovernmental)區域合作組織,容納了25個成員,多明尼加就在裏面和其他小島互動。

這些遙遠的加勒比海案例,對台灣可有不少啟發。首先,不同共同市場雖然一般不能容納同一成員,例如英國、葡萄牙 等國加入歐盟前身的歐共體後,都要退出自己一手策劃的歐洲自由貿易區(European Free Trade Area),但主要成員身分是蒙島那樣的次主權國家,它依然有力和其他地區進行另一模式的整合。其次,從多明尼加的案例可見,雖然它與加勒比海小島進行單一市場式的經濟整合未能實現,但區內都認同它屬於同一文化圈和地緣政治圈,依然願意確保雙方在平起平坐的跨政府層次要有足夠合作。這說明了兩岸共同市場並非絕對的排他概念,台灣依然可主動提出和鄰近地區整合,例如可以將和台灣有邦交的什麼馬紹爾群島、帛琉共和國等小島國建構成北太平洋區域協會,甚至可包括日本在內,畢竟包括台灣在內的這些島嶼從前都曾接受日本管治。

大陸其實亦不妨乾脆假手台灣外交部資助這些小島,當它白手套用就是。這樣無損於兩岸經濟整合的實惠,又保存了台灣保持自主和國際空間的需求,就比單純批評「一中市場」來得積極了。

沈旭暉

2008年3月31日星期一

獨立問題的彈性﹕從「以色列坦盟」到「小華盟」(下)

【明報專訊】上周談及「重疊式主權」的概念可嘗試解決以巴衝突,並可能適合中國參考。「以色列坦」一盟兩國框架要是落實,還要解決另一問題,就是如何讓在區內居絕對少數、但在「以色列坦」內處領導地位的猶太人安心。

核心價值的建構︰深化Vs.廣化

這問題類似歐盟擴大前面臨的兩難。一方面,歐盟希望擴大版圖、涵蓋全歐洲,這是所謂「廣化」路線圖;另一方面,歐盟又希望建構統一的歐洲價值認同,這是所謂「深化」路線圖。法國、德國等歐盟核心原來傾向着重深化,也就是不讓未能認同歐洲核心價值的國家加入。至於不大希望歐盟成為太上王的英國、與不希望歐盟成為緊密組織的美國,則主張歐盟擴充得愈快愈好,甚至希望北非和中東也要加入,那樣一來,「歐盟」就不容易變成新美國,只會淪為非盟一類口水會。假如巴勒斯坦暫時同意加入「以色列坦」邦聯,以巴勒斯坦本部的獨立換取承認猶太人在邦聯的主導地位,但卻不斷介紹其他鄰近地區加入邦聯,來沖淡猶太人的總體成分,那就會成為猶太人的噩夢。因此,要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必須把「以色列坦邦聯」的核心價值或屬性先建構出來,這價值對其他鄰國而言還要是相對高的門檻,是什麼倒不是最重要,但必須有,就是「必須來自聖經某族譜」之類也無妨。

「小華盟」﹕烏克蘭模式能適用台灣嗎?

假如「以色列坦聯盟」接受重疊性主權、又採用「深化」路線圖,這模型對中國來說,就很具參考作用了。表面上,內地對台政策有其民族主義底線,但近年已有內地學者開始提出貌似天馬行空的建議,希望同時避開戰爭和保持國家領土完整。成立中華邦聯或聯邦,早已是學界討論題目,但就是解決不了台灣獨不獨立的問題,因為內地憤青是不容許中國領土喪失一分一寸的,台灣憤青又不會對獨立遠景退讓。但假如兩岸成立一個「中華聯盟」,又怎樣?

舉例說,聯盟成立之日可以成為台灣獨立日,代價是維持北京政府對聯盟的主導,和直接承繼目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聯合國席位,同時按上周提及的「烏克蘭模式」,由北京提名台灣加入聯合國。這樣一來,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延伸的中華聯盟沒有喪失一寸土地,而且可以像當年蘇聯那樣以一統強國的姿態出現,台灣則得到「華盟」之下的獨立國家身分,不失為各取所需。為免這聯盟過快地吸納新成員,走歐盟那樣的「廣化」路線,中華聯盟應訂下高門檻來確保這只是「小華盟」,例如要成員身分追溯至中華民國,那不但台灣可加入,連西藏和外蒙古身分也別有洞天,因為民國至今還有一個「蒙藏委員會」。假如此路可通,也許美國也能轉型為邦聯,鼓勵夏威夷一類邊陲州份按「重疊主權」原則加入聯合國,畢竟美國各州加盟的門檻原來就不低,當年夏威夷也等了數十年才申請成功。這樣一來,國際關係維繫了數個世紀的威斯特里法體系會被徹底打破,獨立的重要性和絕對性大為降低,極端民族主義的消耗性亦受到監察,這不是比進行永遠的零和遊戲更務實嗎?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3月23日星期日

獨立問題的彈性﹕從「以色列坦盟」到「小華盟」

【明報專訊】上周談及有中東學者提出以巴衝突的「以色列坦一國兩族」方案,其實它可以有一個更有趣的變種,即「一盟兩國」方案。也就是說,假如以巴雙方都對主權獨立的感覺有情感的堅持,「以色列坦」還是可提出,只須將它變成邦聯(例如類似歐盟的超國單位),就可讓以巴分別獨立。這裏有兩個關鍵﹕怎樣令以色列相信那個獨立的巴勒斯坦依然屬於自己?怎樣防止其他阿拉伯人湧入這個邦聯,令原來居於主導地位的猶太人變成少數民族?假如這兩個問題能解決,說不定兩岸關係也能得到解決獨立問題的啟發。

「重疊式主權」的理據與先例

理論上,主權的根本概念應是排他的,一塊土地屬於中國主權,就不可能同時屬於美國。它可以同時被多國聲稱擁有主權,但有效行使主權的國家通常只有一個。因此,各國分離主義和中央政府才經常走進零和遊戲的死胡同,一個新國家脫離母體,就意味着母體領土縮小,和隨之而來的民族主義反彈。但假如主權的概念可以重疊,一切就截然不同了。這聽來不合常理,但國際上早有先例可援,近代的經典例子,除了神聖羅馬帝國這怪胎,就是我們熟悉的蘇聯。

根據慣常定義,蘇聯的性質介乎邦聯與聯邦之間,它的加盟共和國都是「獨立」、可以自行脫離的,儘管實際上蘇聯被視為單一主權國家。有趣的是,部分由於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向國際社會施壓,部分因為西方要酬勞蘇聯對二戰的貢獻,蘇聯和美國在1945年達成了一個奇怪協議﹕讓莫斯科修改憲法,容許烏克蘭和白俄羅斯這兩國加盟共和國以主權獨立國家的身分加入聯合國,但與此同時,蘇聯依然代表着全體15個加盟共和國的利益。換句話說,烏克蘭和白俄羅斯有了雙重代表在聯合國,當蘇聯和烏克蘭在聯合國平起平坐,它們的主權就有了重疊性。

假如「以色列坦」以邦聯面貌出現,繼承目前以色列在聯合國的位置,保持猶太人的主導身分,同時讓猶太人按「烏克蘭模式」支持獨立的、以色列坦邦聯之內的巴勒斯坦加入聯合國,對猶太人而言,他們的國家依然涵蓋全部領土,對巴人而言,他們也得到獨立,雙方豈非各取所需?

香港辦馬術就是「烏克蘭模型」

今年奧運由香港主辦馬術,其實就是重疊式主權/次主權的微型實驗。根據美國密蘇里大學教授Susan Brownell對奧運的研究,這是首次由兩個奧委會成員合辦的奧運,而且不是正式申請的,而是由其中一個成員按其意願自行分配的。不用說奧運並未有兩成員合辦的先例,就是規程容許中日兩國合辦,它們也要依程序聯合/分別申請。香港在這案例就像蘇聯時代的烏克蘭,飾演着重疊身分。根據Brownell演繹,隨着中國日漸強大,這可能變成影響深遠的先例,讓中國在重疊主權的邏輯上處理一切領土爭議問題。台灣和西藏,能這樣解決嗎?(上)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3月17日星期一

「以色列坦」的一國兩族方案

【明報專訊】上月以巴衝突再次升級,剛好上周埃及女學者兼前國會議員Mona Makram-Ebeid在特區政府安排下訪港,多次提及以巴衝突的「一國兩族」 (One-state Bi-national) 解決方案。這方案對我們較為陌生,但在中東一直是討論熱點,「一國」就是指同一政體 (State,不是香港一國兩制錯譯的指土地的 Country) ,政體內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兩族 (Nation) 並存,享有同等權利和義務。方案的理論基礎,主要是指以巴衝突並非純為爭奪土地、利益而產生,無論兩國分別獨立的方案如何割裂領土,都不能避免動亂下去,因此唯有逼他們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才能享有和平。在1970年代,以色列領袖一度接受方案,以換取政府對西岸和加沙的正式主權。創意澎湃的利比亞領袖卡達菲也是方案支持者之一,更為這國家命名為「以色列坦」 (Isratine) 。今天以巴雙方主流人物都否定這概念,但也分別有20-30%人接受一國論。

以方不捨聖地 困局難解

事實上,類似的一國兩族/多族方案並非創新發明,各國早有先例,只是執行過程完全不同。以巴各派對一國方案支持或反對,都是參考了不同案例所致。

一、塞黑模型﹕南斯拉夫崩潰後,同屬斯拉夫人種的塞爾維亞和黑山一度組成新南斯拉夫聯邦,再變成平起平坐的塞爾維亞和黑山,年前正式分別獨立。塞黑模型並非一國兩族,而是一國兩制,塞黑分別享有內政主權,因此也有學者提出成立「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聯邦」,讓雙方各自運作自己的政府。波斯尼亞內戰後的代頓協定,也將波黑劃為塞爾維亞人和克羅地亞-穆斯林聯盟兩個政府管轄。問題是這避免不了劃分勢力範圍的困局,以色列依然不會讓出聖地;要是可行,連兩國方案的障礙也不存在了。

二、黎巴嫩模型﹕黎巴嫩憲法規定總統、總理、議長、防長等職位,由馬龍派基督徒、遜尼派穆斯林、德魯茲派穆斯林等分別擔任,各級政府亦有民族配額,早期配額按人口普查而定。問題是當既定勢力平衡不能調和人口增長,國家就會失控,這正是黎巴嫩內戰爆發的宏觀背景。兩名以色列教授在 1980年進行了一項富爭議性的人口政策研究,推算巴勒斯坦人的生育率遠比猶太人高,相信一旦出現「以色列坦」,猶太人數十年內就成為少數民族,屆時還是會訴諸武力。

以巴共同價值尚待摸索

三、法國模型﹕以一種憲法價值統一國人,壓制各族人民保留各自特色,例如禁止猶太人或穆斯林在公眾場合佩戴頭巾。這對以巴雙方,都是天方夜譚。

四、加拿大模型﹕以多元文化主義為國策,讓不同種族人民保留各自的生活習慣,並享有同等福利,也就是不搞兩制。理論上,這是一國方案在「以色列坦」出現的唯一可能。

目前以色列境內有20%阿拉伯公民,他們就是猶太人的「以色列坦」實驗,而且有了一些成功實驗品,例如1999年的以色列小姐Rana Raslan就破天荒是阿拉伯裔,以色列國家足球隊中場Walid Badir也是阿拉伯出品,都被視為「一國兩族」方案代言人。然而這模型成功的前提是相對優越的一方握有主動權,才能確保價值觀 (而不是民粹主義) 主導一國的建構,讓猶太人居於少數時也不用擔心,就像一旦加拿大白人變成少數族裔也毋須擔心。最大問題是,這種共同價值應是一國論的基礎,但它究竟是什麼,卻連所有支持者都不知道,據說,建構中。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3月9日星期日

科索沃獨立的結構性目標

【明報專訊】上周談及錫金、立陶宛、滿洲國和蒙古等疑似獨立案例,其實科索沃單方面獨立的法源,還可以和北太平洋三島國的獨立比較。

北太平洋三島國﹕不知不覺的獨立

北太平洋的馬紹爾群島、密克羅尼西亞聯邦和帕勞共和國都是袖珍國家,曾被德國殖民,一戰後被國聯交予日本託管,二戰後再被聯合國委任予美國託管,因此都被放在「等待獨立的名單」內。理論上,香港也曾在聯合國的殖民地名單,直到中英談判前夕,才被倫敦靜悄悄地移除。上述三國比香港更缺乏生存能力,一切依靠華府,直到1986年,三國和美國簽訂自由組合協定(Compact of Free Association,CFA),規定內政完全自治、國防外交由美國繼續「協助」。

究竟CFA是否等於獨立,這是國際法至今的懸案,各國政府都只能摸着石頭過河回應,日本學者小林泉的《太平洋島嶼各邦建國史》對此有詳細介紹。在這模糊狀態,三國身分尷尬,連元首到日本訪問也被當作「無國籍」,各國也不知是否應和它們建交。直到聯合國在1990-1994年把三國移除於托管名單,先後讓它們成為正式成員國,國際社會才開始以「國家」看待它們。自此,1975年開始成了美國「聯邦成員」、旅遊勝地塞班島所在的北馬利安納群島就開始後悔了,想不到原來差之毫釐的CFA就是獨立。

弱化聯合國﹕科索沃獨立的結構性解讀?

總之,獨立爭議到近代也有不少,科索沃並非俄羅斯普京所說的「特例」。只要聯合國一類國際機構承擔着研判「真獨立」的功能,爭拗始終有機制一錘定音。俄羅斯的真正憂慮,其實就在這裡﹕事情演變至今,要是西方強行將科索沃拉入北約、歐盟等跨國、超國機制,即使俄羅斯在聯合國否決科索沃加入,科索沃在國際社會的獨立身分就成了既成事實,傀儡色彩不會像早年蒙古那樣鮮明。假如是這樣,俄羅斯就連最後王牌也失去,因為莫斯科一直認為聯合國的存在是對其有利的。但莫斯科同樣不能讓科索沃白白入聯,這會成了限制它隨便使用否決權的先例。

根據國際關係的新現實主義,雖然國際社會處於無政府狀態,但不同結構一直主導着國際規則,例如什麼「恐怖均勢」、「第二波襲擊力制度」等,因此這學派又稱為「結構性現實主義」。美國弱化聯合國等多邊國際機制,來建立符合其戰略利益的新秩序,讓自己另起爐灶、另搞一堆國際制度,好讓華府的影響力得以制度化,一直是近年美國新保守主義外交的目的,也是布殊發動伊拉克戰爭要製造的副產品。

普京擔心的「完全扭轉國際秩序」,說穿了,就是這麼回事,否則科索沃彈丸之地,涉及的直接間接利益都有限,就是有資源爭奪、地緣政治等考量,也不會掀起如此紛擾的角力。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3月2日星期日

科索沃獨立的疑似案例

【明報專訊】俄羅斯總統普京說,科索沃單方面宣布獨立,打破了主權國家過去百年來的遊戲規則,從此「獨立」的定義會變得莫衷一是,世界將會大亂。這觀點似合乎了全球化時代主權分散的大趨勢,有其一定道理,然而說過去百年來沒有類似個案,卻不是事實。以下數種疑似獨立模型,都涉及非一致性的國際認可,國際秩序卻沒有因此而亂起來,箇中關鍵又是什麼?

錫金.立陶宛﹕亡國依然獲承認?

以1975年被印度吞併的喜馬拉雅山小國錫金為例,雖然它從未加入聯合國,但身分一直和印度的外交保護國不丹相若,獲包括中國在內的不少國家正式承認,錫金王柏爾頓(Palden Thoundrup Namgyal)大婚曾成為國際社會的國家盛事。印度前總理甘地夫人強行將錫金變成印度一個省,要造成既定事實,但中國直到2003年才對此勉強承認,以換取印度完全接受北京對西藏的主權。從1975年到2003年,所有中國官方出版的地圖和「各國概况」一類書籍,都刻有和印度平起平坐的「錫金國」存在,但中國畢竟沒有任何實質行為協助流亡美國的錫金廢王復國,也沒有提名它加入國際組織,這樣的承認也就無傷大雅。這就像蘇聯在二戰期間乘機吞併波羅的海的立陶宛、愛沙尼亞、拉脫維亞3國,戰後各國多予以承認,但美國外交部卻一直維持和這3國的外交關係,以示不承認蘇聯主權,因此3國在1991年重新獨立時,根本毋須和美國建交。同一道理,華府並沒有邀請3國加入聯合國、讓蘇聯尷尬,反而同意蘇聯提名當時沒有獨立資格的白俄羅斯和烏克蘭成為聯合國創會成員,讓蘇聯擁有3票,主權秩序依然十分穩定。

滿洲國.蒙古﹕承認於國際組織以外?

另一種案例涉及不少國家承認的新政權,但它們依然不容易進入國際組織。典型例子是日本一手成立的滿洲國,其實正式承認它的國家並不少,除了軸心國陣營全體成員(包括德意日和大批東歐衛星國)和外圍友好(包括泰國和西班牙),還有出乎意料的蘇聯,以及遠在中美洲的多明尼加和薩爾瓦多,但它畢竟被國際聯盟研判為「非根據當地人意願成立的國家」。類似而更具代表性的例子是蒙古,它1919年的獨立同樣以身為傀儡為起點,不同滿洲國的是當蘇聯傀儡而已,它的獨立身分原來也不被國際確認,要晚至1961年才得以加入聯合國,因為此前一直被擁有否決權的台灣國民政府否決,被國際社會當作「疑似滿洲國」看待。台灣一直維持「蒙藏委員會」的編制,直到2002年才出版不包含蒙古的中華民國地圖。假如蒙古入聯,不是在蘇聯幕後安排下,和非洲國家毛里塔尼亞入聯捆綁在一起,令美國不得不向台灣施壓,以免開罪全體非洲國家、加速它們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也許蒙古入聯還得多等11年。假如俄羅斯在聯合國安理會扮演當年台灣的角色,科索沃就成了蒙古,問題是,時代畢竟不同了,下周續談。(上)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2月24日星期日

科索沃獨立的俄國反例

【咫尺地球】宣布獨立的新國家,能否成為主權國家主導的國際社會正式成員,多視乎其他成員的態度。類似局勢可發展出4種情况﹕(1)所有主要國家都承認,例如去年獨立的黑山﹔(2)所有主要國家都不承認,例如實質控制了一半索馬里土地的「索馬里蘭」(Somaliland)﹔(3)只有和該國獨立直接關聯的國家承認,例如土耳其承認它一手成立的「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國」、南非前白人政權承認它強行把黑人放逐出去的「博普塔茨瓦納國」(Bophuthatswana)﹔(4)獲一批國家集體承認,例如發展中國家大都承認獨立的巴勒斯坦國存在(包括中國),非洲國家大多承認西薩哈拉獨立國。

科索沃獨立前,原希望採用第一種黑山模式,但現已變成第四模式,即美國和歐盟承認、俄羅斯杯葛的局面。對俄國民族主義者而言,西方雖分別承認科索沃,但歐盟外交已出現整合機制(Common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 CFSP),CFSP又和美國為首的北約有合作關係,勉強只能算一票。換句話說,俄羅斯認為這是同一股外國勢力強行把應屬第二模式的科索沃獨立,變成第三或第四模式,出賣了莫斯科承認黑山獨立時「不再肢解塞爾維亞」的默契,不少人都希望反擊。事實上,俄羅斯也是有能力複製科索沃模型的,即承認一些和它關係緊密、原來未予以正式承認的「國家」,甚或動員友好(例如獨聯體內的親俄分子和塞爾維亞)加入承認行列。

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國

例如前蘇聯加盟共和國摩爾多瓦1991年跟大隊獨立時,境內的「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國」(Transnistria)不服,同時宣布脫離摩爾多瓦獨立。其實摩爾多瓦根本不愛獨立,最希望的卻是與同文同種的鄰國羅馬尼亞合併,而面積不過相等於4個香港的德涅斯特河沿岸是蘇聯時代設計的俄國移民聚居地,控制了摩爾多瓦全國的工業和電力,它的分離,反映它恐懼大羅馬尼亞、要和母體俄羅斯重新靠攏。結果雙方打了一場仗,德岸雖只是彈丸之地,但有俄國大軍協助「維和」,又有停止向摩爾多瓦供電的絕招,雙方最終簽訂和約,俄國獲准駐軍至今。德岸一直有提議直接併入俄羅斯聯邦成為其加盟共和國,今天這就成了俄國對科索沃還以顏色的可行手段。

阿布哈茲共和國

另一個前蘇聯加盟共和國格魯吉亞獨立時,境內又有和俄羅斯關係密切的「阿布哈茲共和國」(Abkhazia)不服,宣布獨立。阿布哈茲與格魯吉亞的戰爭相當血腥,最後又是通過俄軍「維和」終結。自從格魯吉亞在「玫瑰革命」倒向西方,阿布哈茲更倒向俄羅斯,在內部加緊進行種族清洗,格魯吉亞人紛紛趕出土地。德岸人還得被迫以摩爾多瓦護照出國,阿布哈茲人和俄國的合作更緊密,基本上都能得到正式俄國護照為旅遊證件,也獲發俄國退休金。俄國國會杜馬多年來已要求國家正式承認阿布哈茲,而對莫斯科而言,承認一個親俄的新國家,似乎比合併德岸共和國,更能對西方承認科索沃以牙還牙。在俄國民族主義復興的前提下,西方依然不相信普京有膽量挑戰主權秩序,你相信嗎?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2月17日星期日

伊拉克終出現「蘇菲游擊隊」

【明報專訊】2007年12月是美伊開戰以來,駐伊美軍陣亡人數最少的其中一個月,主因是游擊隊主力馬赫迪軍領袖小薩德爾和政府停火中。然而伊拉克游擊隊名目層出不窮,去年也出現不少新門派,在伊斯蘭世界最注目的是終有蘇菲教派(Sufism)加入反美陣營,組成兩支游擊隊「吉蘭尼軍」和「吉蘭尼蘇菲營」,以紀念教派十世紀始祖吉蘭尼(Abd al-Qadir al-Gilani)。雖然它們並非反美主力,但原來堅持中立的蘇菲教派如此動作,依然有象徵意義。

蘇菲旋轉舞被全球化吸納

蘇菲教派被稱為伊斯蘭最神秘的支派,超然於什葉和遜尼兩大陣營,認為人生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認識、接近真主,將認識過程分為3個階段,分別是「淨化」(Tariqa)、「啟發」(Jabarut)和與真主一致的終極「結合」(Haqiqa)。蘇菲信徒之所以神秘,在於他們不相信傳統穆斯林單靠念誦就能接近真主,卻主張通過集體儀式進入忘我境界,認為這樣才可逐步淨化心靈。最著名的蘇菲儀式是跳旋轉舞、同時大聲朗誦經文,情况和耶教一些福音教會儀式相若,被傳統穆斯林視為異端。有趣的是,蘇菲旋轉舞開始成為各國藝術節常設項目,作為伊斯蘭代表之一,不久前也曾來港演出,可見蘇菲儀式已被全球化吸納,信仰依據卻被按下不表。

蓋達滲透非洲、伊朗的橋樑?

蘇菲教派作為伊斯蘭異端,與主流穆斯林關係惡劣,不少著名領袖都是烈士,與西方關係反而相對和諧。拉登信奉的瓦哈比主義主張聖戰修行可進入天國,被游擊隊利用為武裝思想,蘇菲教派卻頗為宿命,主張無論面對順境、逆境都要視之為真主的考驗,不能因境况改變而作出反常行為,只應繼續大聲念經、大跳旋轉舞。因此一直少有蘇菲教徒激烈抗爭,甚至有伊斯蘭學者認為,蘇菲教派可作為伊斯蘭內部反恐的主要力量。

然而剔除理念,蘇菲教派的修行方法滿足了好動、而又未有準備打聖戰的年輕人,始終有反政府的巨大潛力。例如在印度和巴基斯坦,不少蘇菲教派和其他「修煉」結合,公然吸毒進入「忘我」境界,大大損害形象。被西方世界稱為近代伊斯蘭原教旨先驅的19世紀蘇丹起義領袖馬赫迪,以擊斬英國名將戈登聞名,他年輕時也是蘇菲教派弟子,受蘇菲儀式吸引,才鑽研伊斯蘭典籍﹔然而他的起義並非以蘇菲名義進行,因為蘇菲信徒多只在自身修煉也不被容許的情况下才起事。伊拉克前副總理易卜拉因也是蘇菲信徒,他是後薩達姆時代游擊戰的早期領袖,卻也鼓動不了蘇菲教徒加入。

時至今日,原希望置身事外的部分伊拉克蘇菲信徒加入反美游擊隊,可說是逼不得已,導因是其領袖一度被美國扣留,令信徒擔心西方把他們當成邪教。值得注意的是,蓋達對此深受鼓舞,認為與蘇菲合作比與什葉派聯盟容易,加上蘇菲在伊朗和北非勢力龐大,是結盟的理想對象,不可不察。這時候,蘇菲旋轉舞忽然在西方大都會頂級劇場登堂入室,也就增添了統戰意味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2月10日星期日

民主黨初選的邏輯問題

【明報專訊】美國總統初選的「超級星期二」過後,民主黨形勢不但未見明朗,反而愈趨複雜,幾有風雨欲來的懸念。民主黨主席迪恩公開「要求」奧巴馬和希拉里盡快分高下,表面上是為了集中火力,和共和黨已變相出線的麥凱恩角力,其實卻是避免整個黨內初選設計的邏輯問題,成為大眾焦點。

共和黨「超級代表」平衡「州意」

根據人家共和黨的初選制度,主要州份採取「勝者全得」制,參選人更着重個別地區的議題,典型例子是錯誤決定只經營大州的退選參選人朱利亞尼。一旦各參選人到了黨提名大會,都得不到最低要求的代表票,黨內「超級代表」即可決定最終參選人。理論上,「超級代表」投票準則是兩項﹕一,負責量度及代表「全國範圍」內的黨內民意﹔二、負責中和參與初選的非黨員票,因為部分採用「開放式初選」的州份,容許非註冊黨員(獨立人士)投票,以此捍衛黨的核心價值——共和黨保守派原打算派不同參選人競逐提名,拖低溫和派麥凱恩的總得票,好讓「超級代表」收拾他。這樣做,黨高層可解釋為以黨內「總民意」平衡「州意」,這正是美國憲法互相制衡的精神,起碼能自圓其說。

但對採取比例代表制的民主黨而言,在目前情况下,一旦參選人在初選不分勝負,「超級代表」的代表性將更受爭議。一來,民主黨初選已按比例反映民意,「超級代表」的投票,容易被評為小圈子利益輸送。目前兩大參選人已全力向這些黨內權貴靠攏,相對而言,希拉里自然更建制些,克林頓夫婦和黨內高層的特殊瓜葛,自也多於奧巴馬。

共和黨人可左右民主黨初選大局?

二來,當共和黨大局已定,剩下來的初選州份,就只剩下民主黨唱獨腳戲。希望左右大局的共和黨支持者,可能反過來參與民主黨初選,在採用「開放式初選」的州份,集中力量把較能爭取中間選票的奧巴馬拉下來,好讓共和黨的麥凱恩在全國總選對希拉里時,全力發揮拉中間票的個人強項。這原來正是「超級代表」捍衛黨的「純正性」的時候,但假如大批「超級代表」早已表態支持敵黨較喜愛的對手,情况就較難扭轉,黨內認受性將被削弱——須知表態支持希拉里的「超級代表」,暫時佔壓倒性優勢。

換言之,一旦民主黨初選要留待8月舉行的黨大會才能靠「超級代表」決定候選人,希拉里當選的可能性固然較大,但引起選舉爭議的可能性更大,涉及知名人士幕後交易的醜聞將紛紛出現。因此在這刻,奧巴馬是較急於求勝的一方,情願大量投放競選資源,民主黨高層也應希望盡快了結初選、「家醜不外傳」,希拉里卻開始了打耐力賽的準備。在未來兩月,奧巴馬和希拉里會受到黨內的更大「團結」壓力,這才是比民意更大的變數。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月27日星期日

克林頓助選與「萬年總統論」

【咫尺地球】美國總統初選的選情似乎將比總選還激烈,前總統克林頓的助選姿態愈趨高調,據說直接參與抹黑工程,不少評論說有失體統。其實克林頓對「前總統」這身分又愛又限,他當年以高民望、低年齡卸任,就顯得戀戀不捨,曾私下認為總統只能當8年的限制應予檢討。坊間不少「what if」書籍,相信假如2000年當選的不是布殊而是戈爾 ,「九一一」又依時出現,克林頓就會以前總統姿態凌駕戈爾領導國家。現在他對感情其實不怎麼樣的妻子希拉里狂熱助選,無視黨內大老勸他收斂的老人言,是有點弦外之音的。

連任限制﹕限人,還是限班子﹖

美國總統連任限制並非歷史悠久的傳統,不過出現了60年,那是在杜魯門任內制定的改革,以免小羅斯福在非常時期連任4屆總統的案例再現(在他以前雖沒有禁令,但沒有總統能當上3屆)。然而在實行兩黨制的美國,一直有提議認為禁令不應以人為本,只應以黨為本,因為民主制度最應避免的是同一集團專權,而不單是同一人專權,相信目前的連任限制反而催生了世家集團。相反,假如同一人當了兩任總統後大徹大悟,發現所屬政黨一塌糊塗,願意加入其他政黨、或自創新黨重新開始,卻不一定要禁止,因為他的班子已完全不同。

最典型的例子是1901至1909年在位的老羅斯福總統,他退位時聲望同樣極高,對外雖然開疆拓土、十分「布殊」,對內卻屬中間偏左,提出進步運動(Progressive Movement),率先以「公平交易」口號反對財團和工會等「邪惡政治力量」,希望加強民眾監察建制能力,被稱為「企業剋星」。

當時沒有連任限制,他卻自願退位,讓接班人塔虎脫(William Taft)繼任,不料塔虎脫不願當傀儡,卻把共和黨引向極右,老羅斯福為了捍衛進步運動,搞出「進步黨」,以新班子參加1912年總統大選,雖然落敗,票數卻比塔虎脫高。假如克林頓不再代表民主黨參選而自組新黨,扶植新銳,無論是否舊瓶新酒,都比老布殊和小布殊的傳承有結構性改變。

前總統可成為副總統嗎﹖

如今克林頓不可能再選,但希拉里的對手已四出宣傳他垂簾聽政,教人想起以夫妻檔治國、剛當選阿根廷總統的克里斯蒂娜與前總統基什內爾。這延伸了另一有趣問題﹕前總統不能兩度連任,卻可以繼任為副總統,假如希拉里當選後委任丈夫為副手倒是完全合法,除了克林頓不能在總統出缺時扶正。當年列根未考慮宿敵老布殊前,一度邀請前總統福特為副總統拍檔,後來福特希望將副總統變成實權角色,「創舉」才告吹。假如希拉里希望副總統像切尼般有職有權,又像列根那樣選擇前任,克林頓就能過「共同總統」癮了。希拉里自不會如此無聊,但上述論證反映了總統連任禁令不過是徒具形式的安全閥,不但不能防止政權延續利益輸送,反而以表面的世代交替,合理化了萬年鐵三角/鐵五角集團管治。從這角度看,克林頓認為自己「犧牲」了、為他人作嫁,就教人恍然大悟。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月20日星期日

理查森退選的啟示

【明報專訊】美國總統初選進行不久,民主黨參選人理查森(Bill Richardson)已宣布退選,這是富代表性的觀察美國選舉制度的案例。假如不顧實際情况,單按香港常理測度,理查森不但不應首圈出局,反而應是熱門參選人﹕他是現任新墨西哥州州長,行政經驗比其他人豐富;他曾任克林頓政府駐聯合國大使和能源部長,活躍於外交界,近年積極調停蘇丹達爾富爾等世界衝突,和中南美各國領袖關係良好,比其他人更有國際視野;他管治新墨西哥期間善於理財,當地出現經濟奇蹟,被認為是少有懂經濟的州長;他來自少數族裔拉丁裔,是僅有的拉丁州長,背景同樣可供建構奧巴馬 掛在口邊的美國夢……那麼,他的死穴在哪裏?

事後孔明的清單

我們在他退選後,自然可提供一份事後孔明的死因研究,包括﹕

  • 他在克林頓時代任職,讓人聯想到舊時代,和講求改變的選舉主軸格格不入,何况眷戀克林頓時代的人只會投向希拉里。理查森退選後,他的支持者超過一半表態支持希拉里,改投奧巴馬的不夠兩成,可見他的票源所在;

  • 他的聲望局限在南部,支持者不是來自新墨西哥州,就是來自鄰近的得州;由於布殊以得州州長身分當選總統,美國人一般不會連續兩屆考慮南方候選人;

  • 拉丁裔的影響力不及非洲裔,美國國內有不成文默契,「應」先讓女性和黑人成為總統,才輪到拉丁裔與華裔,令理查森不被當回事,「政治正確票」都投向奧巴馬;

  • 新墨西哥立州相對年淺,依然屬於邊緣州份,州長問鼎總統缺乏說服力,正如阿拉斯加或夏威夷州長要當選美國總統,幾不可能;

  • 美國在外交大展拳腳數年後,正邁向孤立的鐘擺,理查森雖支持從伊拉克 完全撤軍,其外交經驗卻令人擔心他另有搞作,反而不美。


假如首場初選在新墨西哥州

最重要的是,上述各點並非「時事評論員」的心得,而是美國人的基本常識,結果就是欣賞理查森的人,也相信他參選只是為了博取被提名為副總統或國務卿。

問題是,理查森真正的死穴在於籌款欠佳,這又是和上述分析相輔相成的,因此他的競選必須在首兩輪初選取得意外勝利,才可營造氣候。要是最早初選的不是艾奧瓦和新罕布什爾這兩大傳統白人小州,而是理查森的大本營新墨西哥,結果就可能大不相同,屆時起碼愛德華茲可能先被淘汰,理查森反而可以戰養戰。故此一直有美國學者提出改革初選,讓各州選舉次序輪流替換,以免艾奧瓦和新罕布什爾繼續得到不成比例的影響力;也有學者提出仿效美國初年制度,讓初選得票較次的人成為副總統拍檔,讓理查森一類「理想副總統」也有更上層樓的機會。不過,這些改革為選舉帶來風險,傳統的盎格魯薩克遜新教精英始終未能安心,美國選舉的超穩定結構也就持續至今。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月13日星期日

美國總統初選地方意識

【咫尺地球】美國總統初選進入白熱化階段,此前希拉里在新罕布什爾州逆民調而上的戲劇性結果,更為一眾美國評論員津津樂道。為什麼會這樣?事實上,根據美國立國的分權精神,地方政治在初選的重要性,往往比總選大得多,16年前克林頓爆冷當選,也是全靠政綱以外左右大局的地區因素,否則可能到現在還是一個窮州州長,希拉里更不可能出頭。因此我們觀選時,也要注意下列設定﹕

地方黨支部半獨立

美國各州的黨支部和香港「政黨」不同,具有半獨立身分,不但有自己的黨徽、黨組織,支部的議題傾向更可南轅北轍(例如南部民主黨的保守傾向就和共和黨接近),就是勉強要拿香港比較,也比公民力量和民建聯的關係有模糊性。此外,黨支部有多個附屬團體、工會,都有自己的一套準則,能否獲得它們支持往往成為勝負關鍵,奧巴馬 獲得拉丁裔主導的內華達餐飲工會力挺,就是明顯例子。總之初選候選人的政治立場,經常要迎合不同地方黨團口味,如何妥協、算計,複雜非常,但他們一旦出線,卻可能會為了迎合全國選民而微調。

黑人民調有政治正確煙幕

在過去20年,美國學者發現一個現象,就是少數族裔候選人的民調往往比真實結果好,也就是往往被高估,和香港的愛國陣營恰恰相反。箇中原因主要是在調查過程中,回答者可能因為不希望被當作種族主義者,才違背意願表態支持黑人或拉丁人,以顯示自己政治正確﹔到了投票站,就隨心所欲。一般相信,身為「半黑人」的奧巴馬不受上述煙幕影響,但他在新罕布什爾州高民調而落敗,卻教人懷疑到了要緊關頭,部分美國選民的潛意識還是可能作祟。這些州份的種族比率,在關鍵時刻就顯得重要﹕須知白人州份是初選前期的主菜,這也是近年美國學者要求改革選舉法的眾多理據之一。

競選經費乾坤挪移

美國初選以馬拉松方式進行,前期州份得到不成比例的重視,這是眾所周知,但共和黨朱利亞尼一類留前鬥後的策略,卻是知易行難。這除了因為西瓜靠大的bandwagon effect,也和競選經費有關﹕假如黨內大老認為勝負開始分明,又見下風候選人有籌款能力,往往會暗中出面把他們勸退,從而為黨省回初選經費,因各候選人籌款的「軟錢」部分,是有黨發言權的。有時資源相對少的一方,反而大舉投資到前期州份,希望以戰養戰﹔假如希拉里不能拿下新罕布什爾,民主黨大老已醞釀出招。但假如到了超級星期二,以戰養戰的人還不能拋離對手,籌款力較強的一方,優勢卻會愈見明顯。奧巴馬陣營在新罕布什爾失利後外弛內張,是總結經驗教訓的結果,他面對的障礙始終比希拉里大。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1月6日星期日

美國大選與肯尼亞大選的互動

【咫尺地球】肯尼亞總統選舉出現爭議,造成騷亂,輿論擔心會出現基庫尤族和盧奧族之間的盧旺達式種族清洗。然而兩者始終有根本不同:盧旺達衝突醞釀已久,把該國納入勢力範圍的法國一直坐視不理、乃至推波助瀾,令民兵組織趨於完善,可在一夜之間屠殺、作戰,反觀肯尼亞民兵屬相對雛形,國家畢竟較發達,城市人不易被大規模煽動。更重要的是盧旺達內戰在當時毫無宣傳價值,各國才敢漠視,但肯尼亞大選可能和美國大選產生微妙互動,令美國總統候選人不易獨善其身。

先說現任總統齊貝吉,眾所周知他是布殊政府的反恐盟友,把內羅畢建成打擊索馬里和蘇丹恐怖主義的橋頭堡,似說明他是西方寵兒,將被偏袒。他在美國國內確有較高認受性,但並非源自布殊(布殊各國盟友已所剩無幾),而是來自克林頓。

克林頓曾視齊貝吉為「最想見的人」

事緣克林頓卸任後,曾接受已故名嘴詹寧斯(Peter Jennings)訪問,被問及誰是他最希望會見、但在任內沒有機會見的人,克林頓的答案出乎意料,就是齊貝吉。當然,這是克林頓即時反應的測試:假如他答著名領袖,後續問題自然是「當總統時為什麼不見」,因此克林頓選擇在2003年才上台的齊貝吉,理據是他向肯尼亞全體小學生提供免費教育,「比其他領袖的貢獻都具體」,一切政治正確,符合形象建構,畢竟布殊是不可能隨口說出任何非洲元首名字的。這樣一來,齊貝吉的國際聲望高了不少,克林頓也就有了規範齊吉貝對非反恐議題的道義責任,這責任是獨沽一味反恐的布殊沒有的。如今,克林頓和希拉里以夫妻檔姿態競選,責任亦轉嫁到希拉里身上,何况克林頓任內最被批評的外交失策,就是沒有干涉盧旺達大屠殺,相信懂提問的記者,是不會走漏肯尼亞的。

奧廷加借鄉里奧巴馬拉票

挑戰齊貝吉的反對派領袖奧廷加同樣瞄準美國大選拉票,因為希拉里的勁敵奧巴馬不但是肯尼亞移民後裔,而且和奧廷加屬於同一個盧奧族。肯尼亞人對奧巴馬競選總統十分重視,希望他當選能惠澤鄉親,這自然不大實際。奧廷加卻懂得把握機會,把虛無的希望化為競選運動,不惜將奧巴馬往肯尼亞訪問的「尋根之旅」照片,和自己的硬照經電腦合成,說這是兩國盧奧族人聯盟的「奧奧配」,本欄月前對此曾加以介紹,並預期奧巴馬將被捲入肯尼亞族群衝突。大選中,奧巴馬的形象就是非洲之子、關注弱勢,自不能對祖家衝突視若無睹,何况規範盧奧人是其他候選人沒有的優勢,只要把握得宜,絕對是得分作。

肯尼亞騷亂適逢美國大選,也許是不幸中的大幸,因為在伊拉克戰爭以外,蘇丹達爾富爾問題因為杯葛北京奧運的牽連,也成了競選次要議題之一,所以非洲總會被觸及。加上肯尼亞在猶太人心目中有特殊地位,不但是以色列人的熱門旅遊點,歷史上更一度成為猶太人心儀的避難所,一旦當地出現嚴重衝突,將引起由以色列到美國猶太投票團的連鎖反應。要是當地還是出現大屠殺,除了令美國總統參選人的外交部分集體失分,更說明華府近十年宣傳的「人權高於主權論」,是白說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