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8日星期一

昆明小丑.曾特首與《蝙蝠俠》博弈論

【咫尺地球】奧運前夕昆明巴士連環爆炸,手法似仿效前期蓋達,卻又不像國際組織所為。真正專業的,要麼在遙遠的省份輪番襲擊,要麼在同一地方真正 real-time放炸彈,似不會產生1小時真空。假如策劃者不具備規模,卻希望製造恐慌來誘惑國內同道中人仿效,也就是在設計一場博弈。這教人想起上映中的《蝙蝠俠黑夜之神》的天才罪犯「小丑」。

這電影好評如潮,但不少觀眾忽視了劇本的社會科學理論,簡化了最終一幕的含義,也不留神居安思危的關連。電影講述小丑在兩艘載滿疏散乘客的渡輪埋下炸藥,其中一艘載着囚犯,另一艘載着社會賢達。小丑把引爆炸藥的遙控器交予雙方,聲稱這是引爆對船的機器,警告必須有一船炸毁,又說假如半小時後兩船都不按鈕,他就自行按,希望證明人性醜惡。這是博弈論「囚徒博弈」(Prisoner's Dilemma)的變種﹕雙方都不知對方行動,也就是在信息不公開下博弈。假如他們以1為生存或有利,0為死亡或無利,兩船乘客的選擇,理應都是在對方按鈕前先按(見局1)。



到最後,雙方都沒有按,不少觀眾認為這代表「人性光輝」。但其實賢達船以民主法則(投票)為機制,已以2/3多數通過按鈕;囚犯船以叢林法則為機制,也出現了惡囚徒將自行搶去遙控的局面。換言之小丑對人性的計算,原來並沒有錯。問題是,為何乘客相信手中的遙控真的炸掉對船而非自己的船?

民主法則Vs.叢林法則

小丑的「權威」建立在對原制度的顛覆;兩批乘客上船,就是因為小丑警告炸掉大橋,政府才安排市民坐船逃走。加上劇情交代,小丑之前逼蝙蝠俠拯救好友與前女友其一,最終死去的卻還是要救的人。兩船乘客身在危機,正是源自小丑破壞規則,因此必然有人相信,按鈕其實是炸掉自己的船,因那樣更能達到反諷人性的效果(見局2)。

可是此一陰謀推論,在民主機制難以迅速有共識,因此賢達船以民主方式決定不按鈕的機會甚少。囚犯船領袖則較懂犯罪心理,說同船的人不懂怎樣求生,相信自己不按鈕、對方按鈕,才有生存希望,於是通過叢林法則搶去遙控器拋下海;假如他的計算精準,賢達船就會爆炸。但問題又出現了,因為另一船的民主法則有定論後,卻無人執行按鈕決定。重視虛名的社會賢達希望既能生存、又不染血,多了一重考慮。於是在局3,我們回到賢達船內個人層面的博弈,假定每一個「我」都同樣追求生命(1)與名聲(1)(即共2分),他們都想在通牒屆滿時,有另一人搶出來按鈕,自己毋須行動。結果是通牒屆滿卻沒人出來按。

上述計算可出現大量其他方程再加修補,但無論如何,小丑計算錯誤,基本在於(1)他的信息公信力被叢林法則勝利者質疑;(2)民主法則的執行力並非完美,個人博弈計算影響了集體決定;(3)世上有改變棋局的蝙蝠俠,否則小丑依然可引爆一船。關於引用博弈論解釋《蝙蝠俠》,英國學術博客Michael A. Allen有詳細文章,立論和本文頗不同,認為不少乘客重視道德高於生命,也沒有分辨叢林和民主法則,但論證過程嚴謹,值得討論。

昆明爆炸 策動者設博弈局

說回昆明爆炸,策劃者明顯也要設局,但並非直接和政府博弈,不止希望中國烽煙四起,更要鼓舞各地對政權不滿的人行動,從而為中國在國際組織外,增加新的本土博弈對手,包括在香港;這些新對手不但要和中央博弈,也要和地方領袖博弈。試想在正常氣氛,要是香港發生銀行炸彈劫案,社會不會驚訝;但在奧運馬術舉行期間,任何異樣,包括疆獨示威和詐彈恐嚇,都會被算作政府保護奧運不力。9/11後曾出現自稱「香港拉登」的人聲稱在超市下毒,全沒效果;但在未來1月,對民望一瀉千里的政府,一切都可以顯得有違「辦好馬術」的重託,哪怕只是在人山人海但保安兒戲的書展,發現在《國際政治夢工場II》旁,出現疑似恐怖分子。好了,假如小丑襲港,特首會怎樣?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7月21日星期一

布殊外交被忽略的一面

【咫尺地球】美國總統布殊臨別秋波,卻依然炮製出伊朗危機,教其鷹派形象進一步深入人心。然而,在強悍的一面背後,布殊外交其實也有一些成就,是經常被評論員忽略的。上周筆者具備學術會議時,邀請了曾任職美國中情局的國際關係學者Robert Sutter作基調發言,他就提出了布殊的這些面向。

4年來,美國外交「和諧」了

舉例而言,布殊政府能同時和印度和巴基斯坦這對世仇保持良好關係,通過反恐外交介入雙方內政,壓下區內反美勢力,這已是了不起的成就。布殊又能同時和海峽兩岸維持良好關係,北京對和中國合作反恐的布殊,評價更是出乎意料地正面,可見布殊搞平衡比克林頓更精明。更戲劇性的場景在東北亞,當韓國民間反美情緒愈來愈高漲之時,華府和朝鮮領袖金正日的關係卻急速改善,這樣倒過來,又讓韓國政府不得不留住美國駐軍不放。甚至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布殊也成功兩面結盟,獲各方響應召開和會,要不是巴勒斯坦執政的法塔赫派系意外被哈馬斯佔去半壁江山,以巴衝突的格局,原來有望在布殊手上產生突破。這些外交手腕,和布殊予人的無理霸道形象完全不符,反而似是有高人指教。

單邊主義加入「Civic Engagement」

歸根究柢,自從新保守主義悍將拉姆斯菲爾德、沃爾福威茨、博爾頓等相繼遠離白宮權力核心,布殊第二任期的外交班子加入了賴斯等人,一切方針已大幅改變,強行出兵伊拉克而又不能自圓其說的窩囊事,4年來已少了很多。與9/11後明擺着的非黑即白、非友即敵、先發制人式單邊主義相反,後期的布殊提倡的外交攻略已被大幅度修訂,平和了很多,我們不妨稱之為「參與式單邊主義」(Engaging Unilateralism)——也就是讓美國先以單邊方式向各方施壓,希望「engage」它們積極對話,讓各方的矛盾激化,繼而才由布殊居高臨下,以中介人姿態收拾殘局。結果,這依然可以延伸美國在各地的利益,卻不用根本影響美國和各國的關係,反而令各國都不得不成為布殊的好朋友。

於是,我們觀察到下列弔詭﹕一方面,布殊在國際社會聲望甚低,反美主義大行其道,反布殊示威成了近年左翼青年的流行時尚;另一方面,布殊在各國雙邊政治裏面卻甚受歡迎,成了關鍵調解人,不少有陳年積怨的國家,都在布殊任內實現了對話。所以說,布殊外交其實粗中有細,假如當他是一味蠻幹的牛仔,這其實是被美國的政治化妝師誤導了,儘管布殊本人是一個粗人,這倒是百分百的事實。要捕捉他的心路歷程,我們在新聞報道是看不見的,唯有期待奧利華史東開拍的新電影《喬治布殊傳(W)》有沒有神來之筆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7月14日星期一

國際融合過程的孤島?

【咫尺地球】假如不是有港人自發採訪日本舉行的G8峰會而被扣留,成了新聞,大概我們沒有多少人關注這個國際會議。理論上,G8是八大工業國之間的多邊聯盟,與此同時,各國之間也不斷締結雙邊協定,特別是自由貿易區協定(FTA)。在這前提下,在國際社會依然擁有獨立代表身分處理非國防、外交事務的香港,卻顯得斯人獨憔悴——根據官方說法,也就是在「吊吊揈」。

以往,有學說認為,香港既奉行開放市場政策,就不應單獨和國際社會的其他經濟實體締結自由貿易協定,而應中門大開地一視同仁,否則對香港的經濟哲學乃至積極不干預理念,都有所違背。然而當亞太區域各國大搞雙邊協定,大如中國、小如新加坡都熱中於向各國逐一埋手,行為就像facebook、而不是集體的discussion group,一直沒有如此積極性的香港,也許已落於人後。結果,連帶非經濟層面的國際活動,也逐漸遠離特區,但香港的主體性,卻竟然同時愈來愈模糊。

亞洲國家頻搞雙邊協定

當中國和新西蘭簽訂自由貿易協定,事實上已開啟了和各大發達國家按同一模式合作的道路。換句話說,香港對北京的價值,又進一步降低。

和其他經濟實體簽訂雙邊協議,往往不能與政治分家,因為那是成本甚高的活動。有時候,一些自由貿易協定在純經濟層面而言,並無多大實利,但卻可能對地緣政治、區域安全有所影響,或對各國內政有互動作用。FTA涉及大量法律、經濟、民生、哲學問題,內容存在大量爭議,執行得不好,容易加劇貧富懸殊,因此決定是否簽訂條約,往往需要國家機器配合,也需要相關專才。假如要求香港政府像新加坡那樣主動出擊,連秘魯、烏克蘭、巴拿馬等國也不錯過,不但沒有這樣的經驗,也許,也不習慣這樣的宏觀視野。

一國兩制 難搭中國便車

要是香港不參加國際一對一活動,那是否可搭中國和世界經濟融合的便車?假如中國每與一個國家簽訂FTA,都順道介紹香港代表出場,再讓其自由討論,那又如何?恐怕也不太可行。北京在一國兩制前提下,似乎無意主動提出任何方案,以免瓜田李下被說成是干涉基本法;而要求沒有任何一個局署宏觀研究涉外事務策略的特區政府主動提案,這也不符合特區政府的作風。更何况,這除了涉外事務,還涉及所謂「內交」問題——假如香港是獨立國家,應該如何和中國溝通,而在這基礎上,從獨立退一步成了高度自治,又應如何善用中國外交圖利?這命題的前設推論,似乎頗為政治不正確,但提出的並非港獨分子,卻居然是以愛國著稱的梁振英,可見香港面對國際融合風潮的自我孤立危機,並非任何單一立場的憂慮。當我們不理會國際G8,也不理會準外交框架的內交,難怪你正在看的國際版版面,近年愈來愈薄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7月7日星期一

現代蒙古的日本情結

【咫尺地球】近日蒙古發生「疑似顏色革命」,再次觸動中國對鄰國被滲透的神經,反映這個不少華人心目中的附庸國,其實在國際關係的角色充滿變數。事實上,除了中美俄,日本也是冷戰後積極拉攏蒙古的大國,也許已成了蒙古人精神最嚮往的國家。2006年,蒙古慶祝成吉思汗立國800周年,首次官方和日本合作拍攝講述成吉思汗一生的電影《蒼狼》,內裏就有諸般「日蒙合體」的符合供觀眾解讀。

為什麼蒙古政府選擇日本、而不是中國或俄國來拍民族電影?原因之一恐怕是蒙古感受不到中國對其實力的尊重。近年北京經常在國際場合以內蒙近年的經濟發展,對比外蒙獨立的不濟,更有民族主義者提出像收回香港一樣「收回」外蒙。至於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下設「蒙藏委員會」,與「大陸委員會」平起平坐,以往甚至像對「偽滿洲國」那樣,對蒙古以「偽蒙古國」相稱,更是嚴重傷害了蒙古人民的感情。

「日蒙聯盟說」百年沒間斷

相較下,日本歷來對蒙古重視得多,「日蒙聯盟說」百年來從未間斷。自從外蒙獨立、淪為蘇聯附庸,部分蒙古民族主義者曾改變理念,期望內蒙脫離中國獨立,希望依靠日本復國,代表人物是內蒙王公德王。回看當年日本的手腕,可謂創意百出,像提出迎接班禪喇嘛領導「新蒙古國」,希望將日、朝、滿、蒙四族逐步融合,都可見日本的「大東亞」概念,並非只說不做。時至今日,在全球化氣氛下,日本再提出日滿蒙經濟整合,依然對滿蒙地區有一定吸引力。蒙古政府除了依舊大量接受日本經濟援助,主動派蒙古學生到日本留學,又希望日本商人打破華商對境內資源的壟斷,明擺着有意和西化的日本建立特殊關係。這也反映日本懂得運用軟權力。

蒙古在國際舞台的代言人不多,體育成績也欠佳,唯有相撲屬國際一流水準。恰巧日本人也愛相撲,於是大舉吸納蒙古優才,現時有逾30名蒙古職業相撲手在日本相撲聯賽比賽。日本相撲界最高級別的兩名「橫綱」相撲手之一的朝青龍,就是日本相撲星探在蒙古發現的土學生。

雖然朝青龍經常詐病、在場外挑釁對手等有違相撲行規的行為,成為日本國內的爭議人物,但因為他的蒙古出身,在平權主義下,往往得到輿論的同情和包容,令他成為日蒙親善大使。這類淵源是中國無法取代的,蒙古人不會迷戀姚明。

相撲手成日蒙親善大使

《蒼狼》上映的2007年,是蒙古官方訂下的「日本年」,此前蒙古從沒有舉辦「俄國年」或「中國年」。根據日本駐蒙大使進行的民意調查,有七成以上蒙古人對日本有「很強烈的親切感」,顯示他們和日本文化的聯繫更勝中俄。雖然日本近年對哈薩克斯坦等國也關係密切,希望解決能源外交問題,但畢竟中亞顏色革命的受益人不可能是日本。然而假如蒙古真的出現顏色革命、政權更迭,被捲入的國際勢力,就難免更複雜,而且對北京的直接衝擊難免更大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 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7月1日星期二

奧巴馬當選的國際統戰效應

【咫尺地球】假如舉辦一項全球民意調查,詢問受訪者希望奧巴馬還是麥凱恩當選美國總統,相信結果會是奧巴馬一面倒當選。但假如我們以另一方式問同一問題﹕奧巴馬當選對國際社會有何影響,卻可能得出不同結論,令不少國家情願麥凱恩上台。

日前,城市大學前校長張信剛教授在題為「紐倫港三城記」的演講,述及奧巴馬當選對累積美國的貢獻,而這是中國在可見將來都不易仿效的。他認為,當奧巴馬宣示了任何膚色都能統治美國,年齡也不是被歧視的障礙,美國就更能吸引來自世界各國的優秀新移民,從而解決一般發達國家的人口老化問題。數十年後,當日本、英國等工業國經濟被人口問題拖垮時,美國能繼續一枝獨秀地領先下去。

衝破膚色障礙 助美吸引優才移民

這是「統戰」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奧巴馬作為肯尼亞之子,卻得到美國主流社會接受,自然經過嚴格的價值同化過程。奧巴馬的價值觀,既有字面上的人權、民主、自由,也有自由主義陣營的平權思想,還有一些右翼集團宗教源頭。但歸根究柢,他依然符合一切美國人對精英的定義,包括一流學歷、高尚職業、表達方式、社會網絡、籌款能力、團隊成分等等。要同時符合上述要求的美國人,不分膚色,不可能超越總人口的1%。換句話說,只要美國主流社會守住上述橋頭堡,就能控制新移民融入美國這個大熔爐的主流方向。

於是,當新移民到了美國,第一代成年專才會明白自己畢竟並非從「那個」背景長大,始終不是「自己人」。他們即使在所屬職業範圍受到尊重,也不會產生領導美國社會的非分之想,只會恰如其分的為美國提供技術貢獻,這正是美國得以持續進步的基石。第一代新移民父母對在美國出生的第二代子女,卻會像對待奧巴馬那樣,希望後者能逐步融入美國主流社會,不要當永遠的邊緣人。

在不少國家十分敏感的雙重效忠問題,在以移民為主體的美國,因為提倡的是大熔爐政策、而不是各民族自成一角的多元文化主義,卻幾乎不成問題。

在美闖出名堂 回鄉擁影響力

對這些新移民專才、或後代精英更吸引的是,他們在美國走進了精英門檻,並不排斥他們在原居地維持影響力,乃至潛在的政治實力。只要他們在美國闖出名堂,在原居國或同胞聚居的地方,自然會得到軟性影響力,就像奧巴馬之於今日肯尼亞,或一系列猶太政要之於以色列。像美國前國務卿奧爾布賴特那樣,縱使因為並非出身於美國而不能問鼎總統,卻一度成為家鄉捷克的總統熱門人選。對各國精英而言,無論是否移民美國,都能保持在祖家的後路﹔但到了美國,卻可同時開拓一條影響全球的新路。

換句話說,一旦奧巴馬順利當選,只要施政平平穩穩,不出大亂子,對美國軟權力而言,就已是大躍升了。

(編按﹕小題為編輯所加)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