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8日星期一

軟權力考﹕假如08年是三藩市奧運……

【明報專訊】北京奧運前夕出現連串風波,學界對軟權力的研究再次得到重視。不少人以為硬銷就是硬權力、軟銷就是軟權力,這自然是望文生義的誤會。我們可嘗試通過一個假設案例了解這問題﹕若本屆奧運是由美國三藩市主辦,又會怎樣?

可以肯定,針對主辦國的示威不會比針對北京的少。布殊作為近年最不受國外歡迎的美國總統,每次出訪都引來大批反戰、反全球化、反氣候變暖的示威群眾,其聚焦反對陣營的能力,不作他人想。他在02年鹽湖城冬季奧運會時,下令以世貿中心遺址發現的破國旗恭迎聖火,被反對派批評為騎劫奧運精神,相信要是三藩市奧運安排全球傳聖火,不可能沒有人搶奪。至於有意騷擾會場的各類恐怖分子,更保證比北京奧運多。

輕鬆處理示威 有別一般政治事件

面對如此形勢,布殊首先會以一堆爛gag(例如「catch me if you can」),又或提議把搶聖火納入奧運項目,來回應挑戰。他要表達的意思,其實也是「體育和政治應(選擇性)分開」,但美國幕僚會告訴各級官員﹕要傳遞上述信息,就必須對體育場外的示威輕鬆處理,必須和處理政治事件有所區別。幕僚也會教導親政府媒體捕捉示威的嘉年華氣氛,用以宣示「運動+示威」是劇本的正常組成部分,就像G8峰會要是沒有了唱對台的LIVE8音樂會贈興,反而若有所失。布殊的偶像列根當加州州長時,面對學生的反戰示威口號「make love not war」,就是以「我不認為他們有能力做任何一樣」回應,目的還是要學生返回校園,但這樣表達,就得到降低事態層級的效果。

此外,美國幕僚會教導媒體擴大個別示威常客的身影,把杭斯基一類被主流社會視為「左王」的文章拿來揶揄一番,甚至主動通過白手套,鼓勵各式被邊緣化的社群參與示威。這樣做的目的,一方面是要把全球示威調低至國內黨派之爭的級別,那樣國外示威的反美色彩在本國國民跟前,就得以沖淡,就毋須單靠民族主義解決困境。另一方面,擴大激進人士圖像有助進一步演繹示威為常規劇目,因此美國長期供奉着一批被一般人看成是「凡事反對派」的名人,不但不會把他們放進監獄,反而刻意讓他們得到世界注視,好讓他們在關鍵時刻令致命的示威「日常生活化」。

放大個別示威常客 讓名人一錘定音

到了新聞讓一般讀者感到厭煩了,搶聖火與護聖火一律淪為政治甜點,美國官方就會找出一些原來未參與相關辯論的重量級思想家、宗教人士、諾貝爾和平獎過氣得主,為本屆奧運的獨特價值重新定性。例如面對聖火象徵什麼、和美國有何關係的核心問題,權威可以說﹕假如美國在反恐戰期間依然能舉辦安全奧運,就反映了恐怖主義可以靠團結克服,因此本人謹此呼籲世界人民不分國籍、不分立場,都應協助辦好三藩市奧運,辦完再示威不遲。這樣一來,反對奧運的人承擔了更大的道德壓力,又得到希望有的下台階,無論是否示威下去,整個運動的調子已被一錘定音。這才是弘揚軟權力的真諦。

沈旭暉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2008年4月21日星期一

奧運建構的民族主義

當「奧運應否政治化」變成相當政治化的議題,評論焦點都集中在杯葛、施壓、反圍堵一類行為,卻忽略了奧運和民族主義掛鈎的本身,其實就不是必然產品;比賽那些國旗國歌英雄愛國事,都是人為建構的概念。

國家定義由模糊走向絕對化

今天被稱為現代奧運之父的顧拜旦(Pierre de Coubertin),其實是法國民族主義者、多於今天我們定義的世界人本主義者,他復興奧運的導因之一是法國在1870至1871年的普法戰爭大敗,促使他相信加強體育教育是拯救法國的途徑;顧拜旦畢生推動的童軍,原來也為同一目標服務。否則,現代奧運完全可像古希臘那樣,以城市為單位,又或以贊助商為單位;這裏的民族主義,源自一重建構。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民族主義雖已發揚光大,但民族國家的定義依然有一定彈性﹕除了世界盃容許四支英國隊伍參賽的特例,澳洲早期參與奧運時是否算是國家也模糊不清。早期奧運會亦容許跨國運動員組隊參賽,所以在歷史獎牌榜有一些「0.5面金牌」的記載,例如英國運動員可與美國運動員組隊參加雙打。直到二戰後,現實主義興起,主權國家的定義變得絕對化,競賽場上的民族主義變得更具有排他性,這是另一重建構。

就是奧運必須以民族國家(或被容許的行政實體)為單位,為什麼運動員領獎時必須奏國歌?中國「國歌」在1896年首次出現,當時李鴻章訪問歐洲,在各國代表唱國歌後才知道中國沒有國歌,唯有清唱一首喜愛的古詩代替﹕「金殿當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天日,五色雲車駕六龍」,不倫不類之至,他卻成了中國史上唯一能在國際場合「自選」國歌的人。

就在那年,舉行了第一屆奧運。要是每名運動員都有李中堂的權利,香港獲獎運動員自選演奏陳冠希的《香港地》,奧運不難同時成為音樂交流場所。當儀式變得千篇一律,只能指向硬梆梆的民族主義,這又是一重建構。

奧運成政治角力場的必然性

假如在同一國家內,運動甲有大量優秀運動員,運動乙只有一名優秀運動員,運動甲的專才自然被國家配額制支配。這安排貌似保障了體育弱國的利益,其實它也是一種「平權」,不少優秀運動員不過因為來自同一國,就得不到表演/進步機會。為什麼運動員的質素不是入場券的第一標準,這再是一重建構。

這些民族主義的建構有必然的邏輯結果,就是讓奧運變成民族國家的政治角力場。歷屆國際奧運會讓比賽變得愈來愈民族主義化,也有必然結果,就是令奧委會成了影子聯合國,得到政治影響力。在這為各國民族主義度身訂做的平台,就是有心人真的要談人權一類普世價值,自然會被受壓的一方視為虛偽。假如民族主義者否認這平台是他們的平台,同樣宣傳奧運與政治脫鈎,這自然被另一方視為更虛偽。

沈旭暉

2008年4月14日星期一

奧運聖火與黃蓮聖母﹕北京忽視建構主義的教訓

【明報專訊】萬名護火使者,一把熊熊聖火,北京奧運彷彿讓我們回到武俠世界,存心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1992年的巴塞羅拿奧運會備受巴斯克和加泰隆尼亞分離主義威脅,1988年的漢城奧運,原是西方批評南韓民主化進程的平台,2002年鹽湖城冬季奧運被布殊以「9/11英雄頌」騎劫而遭到自由主義者圍攻。為什麼它們對主辦國的挑戰,都沒有這次聖火之戰嚴峻?

奧運屢成宣傳價值觀平台

假如我們隨便問一名中國人,為什麼聖火不能熄滅,表面答案可能是聖火代表「和平、友誼、進步和光明」(溫家寶語),實際答案可能是這大損國人面子(網絡論壇語)。再問為什麼要辦奧運,答案大概一樣。但聖火代表什麼?它在古希臘代表的是對主神宙斯的祭祀,以當年中共標準,可算是封建迷信行為;它在柏林奧運被復興,代表古希臘和納粹雅里安人種論薪火相傳,全是右翼玩意;到了美國利用冬季奧運點聖火的一刻,以世貿破國旗宣傳9/11精神,那還是同一保守意識形態圖騰。

奧運又代表什麼?在世界大同口號下,它的可塑性同樣甚大。例如奧運以往象徵發展主義,墨西哥城主辦奧運時,不以奧運場館和散佈污染的煙窗並列為恥,反而看成是肯定本國工業化的光榮,直到近年奧運才變成和環保掛鈎。總之,主辦國都有意借用奧運宣傳自己的理念和價值觀,而不是在配合一成不變的奧運精神。

北京奧運要傳遞的價值觀和信息,又是什麼?千頭萬緒,可歸納為下列三項﹕證明中國全面融入國際社會;宣揚和平發展、和諧世界的胡溫精神;從而證明中國是一個盡責任大國。但細心推敲,以北京目前做法,這些信息是不可能同時達成的。對國際社會而言,和平發展、和諧世界都是未被定義、虛無的泡沫,假如北京奧運雲集不同運動員就是促進「和諧」,那麼雅典奧運、亞特蘭大奧運無疑都很和諧,北京以此為價值觀,就被看成官樣文章。

未深化建構價值 中國失議題設定權

要證明這些理念不止是官腔,而是足以和美國價值、法國價值相輝映的實質內涵,邏輯上,它不但要顯示今日中國和昨日不同,也必須顯示這屆奧運和從前奧運有別,而不是完全相等。假如北京老早為08年奧運定調為「和諧社會年」,安排和馬英九、達賴乃至香港泛民主派對話來顯示什麼是和而不同,從中暗諷美國新保守主義的不和諧、單邊傾向,今天的護聖火行動就能往上述價值層面轉移,「奪火使者」可被宣傳為曲解上述價值的人,北京不用如此被動。這是建構主義者Alexander Wendt強調的「三建構」﹕建構國家需要的合理常識、行為規範和身分認同,並通過非國家個體在國際社會傳播開來。

中國未掌握建構主義遊戲規則

可惜,除了民族主義的亢奮行動,上述價值的深化,幾乎什麼也沒有。中國要借奧運宣示進入國際社會、當盡責任大國,承諾按國際標準迎接奧運,它就放棄了對奧運背景的話語權;當中國價值觀未成功建構,面對國際輿論就難以招架。結果,作為主辦國的中國反而失去了議題設定權,也錯失了借奧運定義中國價值觀的機遇。當西方輿論對失去這些權力的中國進行集體批判,中國只能訴諸民族主義情緒,又反過來證明了中國還未成為價值觀國家。護火使者不會讓西方人想到和平發展、「Hexienism」,只會讓犬儒的西方漢學家想到義和團的紅燈照,她們崇拜的是自稱能在空中放火的黃蓮聖母。

事實上,每一屆奧運都充滿批評,但批評多集中在一至兩項主軸,例如針對鹽湖城奧運的新保守主義傾向,又或蘇聯入侵阿富汗的破壞主權。只要議題鎖定了,主辦國依然握有主導權,在其他層面得到安全閥,足以繼續弘揚價值——莫斯科、柏林和鹽湖城奧運都充斥着明確價值觀,無論喜歡它們與否,它們確實達到了傳訊效果。

國人常謙稱「我們的公關做得不夠好」,以致如此這般。誠然,否認火炬熄滅的新聞發言人不能算是好公關,教人想起袁木。但軟權力的弘揚遠不止是公關遊戲,當年希特勒通過奧運讓英國右派士氣大振、日本通過奧運來隱晦控訴美國使用原子彈,這些都牽涉和國際組織的互動、對跨國媒體的掌控、本國核心價值的建立。到了北京奧運,價值觀建構不出來亦傳播不開去、對融入國際的需求比從前更多、主辦國的話語權喪失、民族主義情緒卻早被激發,這樣的格局,只反映中國未掌握建構主義的遊戲規則,軟權力比想像中弱得多。明天,無論護火不護火,對建構完備的西方話語完全無關宏旨,這才教人痛心。

沈旭暉

2008年4月7日星期一

由「兩岸共同市場」到「日台共同協會」

【明報專訊】台灣大選後期,民進黨主要文宣集中抹黑馬蕭陣營的「兩岸共同市場」為「一中市場」,宣傳單張使用網上百科全書的斷章取義,來「預言」台灣未來的失業苦况和劣質食品肆虐,其邏輯之混淆,足以作為中學考試題目。然而這類文宣的出現,始終反映了不少台灣民眾恐懼大陸、希望同時與其他地方保持聯繫的事實,民進黨在野後若要承接這思維、又要化破壞為建設,可以怎樣?也許它首先要參考的,是關於共同市場的不同國際案例,特別是同屬海島身分的加勒比海共同體(Caribbean Community)。

加勒比海共同體Vs.加勒比海國家協會

加勒比海共同體成立於1973年,目前有15個成員、5個副成員和7個觀察員。它的前身是成立於1965年的加勒比海自由貿易組織(Caribbean Free Trade Association),再前身是1958-1962年由英國強行將其加勒比海殖民地湊成的西印度聯邦。因此加勒比海共同體有強烈的英屬背景,並催生了一個獨特案例:在15個正式成員「國」當中,包括了英屬蒙特塞拉特島(Montserrat),這是非獨立國家得到共同體正式成員身分的罕有例子,其他殖民地都只是副成員或觀察員,在其他共同體亦如是。這條界線定得相對嚴謹,因為非獨立國家往往與其母體維繫着其他整合,例如蒙島全體島民都是正式英國公民,都有自由往來歐盟國家的權利,所以它以獨立身分加入加勒比海共同體需倫敦正式批准。雖然歐盟法律不適用於蒙島,但人數不到1萬人的蒙島島民,可說是同時受惠於兩個區域整合。

抹黑「一中市場」Vs.建構「北太平洋協會」

同區另一個有趣案例來自多明尼加共和國。這個我們眼中的小國,在加勒比海島嶼中是一個龐然大物,其面積和人口都遠遠拋離加勒比海共同體的島國,共同體成員都不太願意接受其加入,只批准它成為觀察員,心態有點像台灣深綠人士對大陸的保留。然而多明尼加畢竟是加勒比海一員,因此該區又在1994年成立了加勒比海國家協會(Association of Caribbean States),作為不涉及共同體一類超國(supranational)體制的跨政府(intergovernmental)區域合作組織,容納了25個成員,多明尼加就在裏面和其他小島互動。

這些遙遠的加勒比海案例,對台灣可有不少啟發。首先,不同共同市場雖然一般不能容納同一成員,例如英國、葡萄牙 等國加入歐盟前身的歐共體後,都要退出自己一手策劃的歐洲自由貿易區(European Free Trade Area),但主要成員身分是蒙島那樣的次主權國家,它依然有力和其他地區進行另一模式的整合。其次,從多明尼加的案例可見,雖然它與加勒比海小島進行單一市場式的經濟整合未能實現,但區內都認同它屬於同一文化圈和地緣政治圈,依然願意確保雙方在平起平坐的跨政府層次要有足夠合作。這說明了兩岸共同市場並非絕對的排他概念,台灣依然可主動提出和鄰近地區整合,例如可以將和台灣有邦交的什麼馬紹爾群島、帛琉共和國等小島國建構成北太平洋區域協會,甚至可包括日本在內,畢竟包括台灣在內的這些島嶼從前都曾接受日本管治。

大陸其實亦不妨乾脆假手台灣外交部資助這些小島,當它白手套用就是。這樣無損於兩岸經濟整合的實惠,又保存了台灣保持自主和國際空間的需求,就比單純批評「一中市場」來得積極了。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