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5日星期一

後G20權力格局之「小國崛起論」

【咫尺地球】早前本欄談及G20會議後中國能否作為大國崛起,以及美國學者肯尼迪賦予崛起的規範。與此同時,一些國家卻在談「小國崛起」,台灣學者張亞中更出版了同名專著,希望為台灣——他眼中的「小國」——找出崛起之路。

北京自然不承認台灣是「小國」,但當中國在談大國責任,借鑑小國生存之道,也不失為有趣的對照。《小國崛起》一書的「崛起」重點,包括下列條件﹕商業至上,不受意識形態左右;廣納國際人才,超越民族主義;在全球市場創造被需要的價值;不挑釁鄰近強權,並回應全球化時代,加以利用。

表面上這些條件是合理的。但從冰島破產的案例可見,並沒有任何公式可以在全球通用。何况根據學術定義,「小國崛起」的命題本來就是一個悖論﹕假如崛起與霸權存在一定掛鈎,小國自然難以「崛起」,只會「興起」,而這樣的「興起」亦必然受制於外在環境的局限,沒有自我設定國際社會秩序章程的能力,因為有了這能力,就不再是「小國」了。

維繫繁榮興盛 vs. 變身大國

上述吊詭,對小國而言是十分重要的﹕究竟要恰如其份地繁榮興盛,還是要當有能力製造秩序的大國?為了和台灣對應,《小國崛起》一書談論的「小國」,基本上以面積為依歸,選擇的包括威尼斯公國、尼德蘭、瑞士、普魯士、芬蘭和愛爾蘭,但它們的視野有明顯不同。按今天學界的綜合國力指數計算,威尼斯公國雖然面積極小,但卻一度主宰中歐命脈,曾是名副其實的「大國」;普魯士作為德國核心組成部分,也一直以面向世界的挑戰者自居;但芬蘭和愛爾蘭等則從立國第一天起,即接受了當小國的事實,就是近年經濟發展出現飛躍,也沒有非份之想。箇中關鍵顯然易見﹕一旦超越了小國的瓶頸,就要盡大國的責任,而「盡責任大國論」是近年國際關係重要理論之一,希望通過規範來制度化霸權的角色,既要借助霸權的穩定力,又要限制霸權的自利行為。

有趣的是,「盡責任小國論」卻未曾盛行,似乎是假定了在全球化時代,能進行議題設定的國家數目極有限,唯有它們才有力一錘定音。不會有國家想到要從全球最不受金融海嘯影響的小國求助,因為那國家的名字是北韓。

小國公司化 可成未來趨勢

但再想一層,小國真的不能崛起嗎?答案是似非而是的。一方面,小國在這個年頭,要演化為大國、繼而盡大國責任,確實幾不可能;但與此同時,我們卻不斷發現以跨國公司名目設定世界秩序的案例,而這些公司的前身,可能不過是數十人的集團。當然,它們也受「企業社會責任論」管轄,但負擔和局限始終遠遠不及國家,例如新加坡主權基金淡馬錫就是高瞻遠矚,知道美國有問題,也不可能不持有相關資產。

若當代有小國有視野要在維繫繁榮穩定以外,得到大國影響力,而又知道沒有能力盡大國責任,那樣唯一的空間,並非上述著作所言的仿效其他小國興起的經驗,而是將整個小國公司化,變成一個非國家個體(Non-state Actor)。當然,這只是理論而已,實際情况極難做到,特別是在國有化思潮忽然復興的今天。但下一波金融風暴,可能正是源自國有化的經濟漏洞,屆時「小國NSA化」求生的趨勢,卻可能變得明顯起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9年5月18日星期一

基辛格演講散記

【咫尺地球】原來以為,基辛格已是一個歷史人物,想不到日前有機會欣賞他的演講,地點還是在鄰近澳門的學術會議。當我們只能從電影回顧他的伙伴尼克遜,這位86歲的老人卻依然風塵僕僕四出活動,看見他那一刻,彷彿出現了歷史錯位。作為研究國際關係的人,包括筆者在內的觀眾們,不少懷着近乎朝聖的心態,注視他的一舉一動。聽着聽着,卻不由得愈想愈多。

重複訪華故事 不怕吃老本

假如你在38年前拿到一個大獎,卻要在往後的38年天天對它重溫,是否還有味道?答案應是顯而易見的。基辛格在1971年秘密訪華的故事,肯定從他口中重複了千萬遍,但到了今天,他在中國演講卻依然必須圍繞那題目進行,也必須加上當年會見毛澤東、周恩來過程中的「軼事」以吸引觀眾,反而和當代世界局勢相關的內容,都不外什麼中國必然崛起、世界不能沒有中國、中國發展快得驚人等,江湖味頗濃——當然,觀眾們似乎也不是要什麼新猷。根據一般美國人的做法,就算真的要重溫老掉牙的故事,也會先自嘲吃老本一番,而基辛格在中國沒有——這一點的背後原因,值得注意。

說來有趣,不少把基辛格當作「中國人民老朋友」的中國人,都是民族主義者;不少中國民族主義者,都對美國右翼政策反感。然而基辛格在歐美卻依然以「強烈反左」著稱,不但在70年代策劃拉美的連串政變,讓他備受爭議;他在小布殊政府任內更依然維持對美國外交政策的影響力,據說是白宮最常出現的訪客之一,甚至連伊拉克戰爭最秘密的規劃都有這位老人的影子。這不叫雙重標準,因為基辛格和後來的新保守主義者不同,不主張統一的理念,只講求國家利益。難得的是中國觀眾少有讓老朋友尷尬,絕少問及這類問題,頂多問他「這麼常來中國是否因為仰慕中國文化嗎」。太難答了。

聽過他發言,身旁一位資深老教授不以為然,認為他來中國只是為他的顧問公司「Kissinger Associates」招商,更說這公司承擔了不少中國游說合約,不和北京打好關係不行;而因為他的極右標籤,這公司在歐洲大陸就遠不及在華吃香。當然,這些筆者就不能求證了。

相反,同場演講的中國前外長李肇星卻予人一定驚喜,發言依據美式作風準備幽默笑話,而且棉裏藏針,例如以開玩笑方式當着基辛格面前說「當年你吩咐美國人買中國貨,今天你們卻欠我們國家很多錢哈哈哈」,倒真的惹得所有人哈哈哈。也許是小人之心,聽他說起1971如何如何、1979如何如何,都似隱隱然帶三分諷刺,彷彿在說﹕你還是這樣呀。

一度呼風喚雨停不下

基辛格是否還需要大量金錢?自然不是。是否需要名譽教授頭銜?不可能。是否還享受講述1971的故事?似乎也不是。是否真的以促進中美友誼為終身使命?也許有這元素,但從其信條顯示,那不是主菜。

依然行走江湖,原因也許很簡單﹕對一位智力超群、曾呼風喚雨的巨人來說,停下來,怎麼辦?他在美國的身分,變成了首席政壇不倒翁,到了21世紀還在幕前——他除了經營私人公司,還一度應小布殊之邀,負責9/11調查委員會,不過迅速因為利益糾紛被民主黨逼走而已。和他同代的,無論在國內外,有誰還如此活躍?尼克遜、周恩來,還是布涅日烈夫?都不是,但也許唯有這些基辛格的真正老朋友,才有資格問﹕教授,你寂寞嗎?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9年5月10日星期日

回顧百年前中墨關係

【咫尺地球】H1N1流感演變成中國和墨西哥近年罕見的外交風波,雙方都埋怨對方沒有易地而處、充分照顧友邦民族感情﹕墨西哥認為是中國崛起後,以霸權姿態歧視發展中國家;中國則認為墨西哥不謹慎處理國人出國問題、留難包機事件,等同不承認國人生命寶貴。然而主事官員對對方國情,例如墨西哥在北美貿易協定簽訂後的心態,又或中國民族主義的興起,似乎了解並不完全;就是了解,實在也不可能在這非常時期怎麼顧及。如此外交,教人想起100年前的中墨關係,那段插曲由重重誤會組成,讓中墨同時飾演「霸權主義者」和「受害人」,伍廷芳傳奇有詳細記載,戲劇性甚強,十分精彩。

第一回合﹕墨西哥獨裁者迪亞斯排華

20世紀初,華工在協助美國 西部大開發後被當作經濟威脅,美國通過連串排華法案。當時美國剛戰勝美西戰爭,成了美洲無可爭議的霸權,美洲各國見美國牽頭排華,都打算跟進,包括墨西哥。墨西哥在1846-1848年的美墨戰爭前,領土足和美國比併,算得上大國,就是戰後損失了大量土地,也還是白銀出口國,一直希望以其他形式重振「大國」聲威。當時墨西哥長期執政的是獨裁者迪亞斯(Porfirio Diaz),也就是和辛亥革命齊名的「墨西哥革命」的推翻對象,他和慈禧太后被視為東西兩大獨裁者。1905年,迪亞斯指示他控制的墨西哥國會審議排華法,一旦通過了,墨西哥也就和美國一樣,擁有排他的資本。由於中國駐美大使伍廷芳在美的反排華運動徒勞無功,墨西哥國會對排華法通過胸有成竹,並對伍大使溫文爾雅的游說毫不理會。

第二回合﹕伍廷芳、程璧光「炮艦政策」

然而身為香港人、曾在皇仁書院讀書、後來當上民國外交部長的伍廷芳,是中國外交祖師,對墨西哥「疑似大國」欺善怕惡的心態十分了解(其實只要代入清廷當時的思維就是),而且得到美國默許不鼓勵墨西哥排華,對迪亞斯並不賣帳。談判期間,他面對墨國議員的氣燄,忽然拿起「香港仔」應變精神,拍枱大叫﹕「下旗!回國!電中國政府,派兵船來,再和你們周旋」。墨國議員沒料到這一着,看着怒氣冲冲離去的伍廷芳,居然就此屈服,不通過排華。這似乎不可思議,但畢竟中國海軍在甲午戰前,位列全球第七,依然並非數十年前被美國打怕了的墨西哥可比;就是甲午戰後,「中國熱」經過李鴻章訪問北美興起,軍備也有少許恢復,伍廷芳無中生有的「炮艦政策」居然一舉成功。

數年後的1911年,迪亞斯下台,混亂不堪的墨西哥再次排華,這次清廷吸收了伍廷芳的勝利經驗,再次聲稱要派艦到墨西哥「訪問」。這次居然真的有大清艦隻到達墨國,因為當時的統領、後來當上民國海軍總長的程璧光,剛好率領甲午戰後中國海軍的最大投資巡洋艦「海圻艦」到英國 ,參加喬治五世加冕儀式,返航時知道墨西哥又搞小動作,立即宣布對之「訪問」,以增強「大清炮艦政策」的「說服力」。海圻艦訪英原來就是大清亡國前為爭門面的最後一擊,規格甚高,單看排場,倒不失大國風範,美國也派出大量達官貴人閱兵。結果,缺乏了中央一統政府的墨西哥,聽說大清「大軍壓境」,不知道程壁光根本不能決定開戰,居然立刻回禮道歉、承諾賠償受害僑民生命財產損失,程璧光到了古巴就不用再走,勝利回朝。回國期間辛亥革命爆發,他率全軍起義。借古鑒今,百年後中墨兩國對對方的了解,起碼在民間層面而言,恐怕也增進不了多少。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作者按﹕本欄提及民國外交部長伍廷芳為皇仁舊生,坊間一般記載其為聖保羅書院舊生,但一些文獻如George B. Endacott與Arthur Hinton所著的《Fragrant Harbour》或《霍英東全傳》,則稱伍為皇仁舊生,或曾於當年中央書院就讀。筆者查證下,相信前者資訊較為準確,但也未能核實後者不符事實,故特作補充更正。

2009年5月4日星期一

泰商眼中的他信內應論

【咫尺地球】本欄曾談及在泰國一般市民、學者眼中,外國人通過國際媒體閱讀泰國局勢可能出現盲點。及後筆者亦曾與一些泰國商人交流,他們同樣對純粹的紅衫軍群眾運動不大擔心,但通過他們的局內人視角,卻對政府內部的複雜形勢頗為憂慮。

為何多國外長要涉水逃走?

首先,泰國商人認為群眾運動令泰國主辦的國際會議流產,這對泰國經濟發展造成的形象損失極難彌補,嚴重影響泰國爭取在東盟乃至亞太區扮演更重要角色的歷年努力,對這點他們更介意。他們認為最吊詭的是,當日會議場地形勢險要,三面環山,極易防衛,理應保安嚴密,最後卻要多國外長涉水逃走,場景極其「壯觀」,明顯是他信陣營在政府有內應,才故意配合這幕國際出醜記,好讓民眾見證阿披實政府管治能力如何糟糕。

王室內部矛盾恐被政潮利用

同一道理,一些在泰國政府總部附近乃至內部發生的槍擊案件,他們認為也是內應所為,否則泰國的防衛力量,並非不濟至此。同時,他們更擔心王室內部的矛盾,會被政潮利用。泰國坊間一直流傳王儲的種種故事,這些對所有人都並不新鮮。泰商的關注點,只是名聲不佳的王儲,基於鞏固他日權位的需要,早已和他信建立秘密聯盟關係,因此和泰王關係鬧僵的他信,今天才這樣有恃無恐——這正是近來愈傳愈烈的江湖傳聞,坊間極難求證,在泰國公開發表則極其危險,唯有外電報道才依稀提及。至於近年積極改善泰國國際形象、極受國際社會歡迎的長公主,則難以在內爭扮演要角。

假如香港變成「他國」顛覆基地

但他們最恐懼的還是暗殺先例的開啟。事實上,東南亞政局常有暗殺發生,職業殺手要求的價碼並不高,但一般局限於地方層面,因為高層的政治角力,在宏觀調控下,一般都可通過金錢解決——也因如此,暗殺價碼才被愈調愈低。這次他信政敵中槍,固然令他們懷疑這是一方陣營改變遊戲規則的暗號,但更令他們不安的是,這可能代表原已遵守遊戲規則的一些江湖圈子內,也埋下不少他信的內應。

假如上述泰商的憂慮全部屬實,他信在農村的傳統支持者以外,在政府、王室、軍隊、民間依然擁有龐大潛力,乃至在關鍵崗位埋下內應,則泰國局勢的長遠變數,並非以往的政變可以比擬。因此泰商最後的微言,輪到與香港相關﹕自從他信下台,香港就經常出現他的蹤迹,這位過氣首相不但在港四出買衣服、買樓盤,甚至連他的新書發佈會,也選擇在香港舉行,令不少反他信陣營中人十分奇怪或不滿,認為他信只是在利用香港的特殊地位,建構一個並不存在的顛覆基地,好讓一般泰國民眾誤會,背後有中國政府在支持他信。我們近來見少了他信,也許這是在泰國壓力下北京回應的結果。無論如何,當泰國政府周前吊銷他信的泰國護照,他信已變成尼加拉瓜公民,暫時再也不能享受特區的免簽證待遇,在港泰商的憂慮似乎暫可按下不表。但香港只是他信全球網絡的一個小環節,既然他結下的是一個大塵網,要自動放棄,恐怕比魚死網破更難。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