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31日星期一

中國流傳的天安號陰謀論

【咫尺地球】本欄日前提及中國網民眼中的北韓(朝鮮)形象並不正面,以邏輯推之,網民似乎不應在天安號事件偏袒北韓。事實上,每當中國宣布加強援助北韓,在網絡都有反對聲音,什麼養虎遺患、多少錢都不能買下金正日的忠誠等,負面評價不一而足。當北韓核軍備持續發展,更引起網民不安,不少人擔心未來的北韓核威脅對象就是中國東北。問題是,天安號事件的主角並非北韓,而是南韓。假如說網民看不起北韓,他們對南韓的感情,同樣複雜。

「美國是元兇」

在中國網民眼中,近年南韓不斷推行去中國化,漢城改名首爾,卻又與中國爭奪端午節和儒家文化的正宗版權,早已受盡揶揄。假如北韓是「忘恩負義」,南韓就是「數典忘祖」,總之兩韓民族主義都不為網民所喜。加上金正日早前訪華時,南韓政府高調向中國抗議,這在中國網民眼中是傲慢、不符外交禮儀的行為,也讓天安號沉沒減少了同情分。何况胡錦濤已會見金正日,南韓依然指北韓是元兇,這在一些網民眼中,也成了南韓逼中國表態的無禮舉動。

既然兩韓都不可親,內地網絡民意一般希望中國置身事外,相信無論讓北韓還是南韓受惠,都不符合中國利益。這時候,網絡社會一如既往,出現了大批陰謀論,最廣為流傳的一個,言之鑿鑿地指控美國才是炸毁天安號的元兇,理據是當時有美軍進行軍事演習,天安號理應是被「誤炸」,但為免加劇東北亞整體(特別是南韓和日本)的反美思潮,3國政府都有默契地嫁禍北韓。至於其他的日本炸毁陰謀論、南韓自己炸自己陰謀論、美國內部派系內戰陰謀論等「立論」基礎則粗疏得多,不值得深究。

盼京為韓背書不切實際

陰謀歸陰謀,網絡發出這樣的聲音,對北京、對世界也有其現實意義。畢竟解放軍內部的鷹派想法,不會和激進網民相差太遠。因此,期望北京迅速為南韓的調查報告背書是不切實際的,哪怕北京真的掌握證據,證明事件乃北韓所為,也不可能放棄要求獨立調查的角色;輕率的認同南韓報告,對國內也難以交代。

假如目前居於中國處境的是美國,根據傳統做法,有了上述民意,就會作出下列行為﹕首先,通過各地代理人製造輿論,宣傳天安號事件的其他可能成因,然後動員完全沒有利益關係的第三國提出國際調查,然後自己粉墨登場,這樣才可以主導調查的機制,以及進一步影響國際輿論,為事件的性質定調。

突顯和平崛起理論局限

這時候,一比較,我們就發現中國國力畢竟還是不足﹕當國際社會認定北韓炸毁天安號,中國沒有能力宣傳其他版本,既缺乏媒體,也缺乏理論權威來支撐。而且,假如中國需要第三國先提出國際調解,也找不到這樣可靠的代理人,不同美國隨便拉一個有中等份量的歐洲國家,都可以輕易代表「國際社會」。所以宏觀而言,天安號事件對中國外交是一個寶貴經驗。遇上這樣的突發事件,北京才會發現和平發展、和平崛起理論在實踐時的不足,以及國家軟實力的局限。這些局限在和平時代不容易看見,遇上危機才會顯現。天安號事件過一段落後,北京外交人員應是時候全盤檢討其外交方略了。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5月29日星期六

天安號危機﹕朝鮮與韓國絕交才是尋常

【咫尺地球】天安號危機出現後,北韓(朝鮮)主動與南韓(韓國)絕交,美國說這「不尋常」,似要說明這是北韓可能偷襲南韓的先聲。事實上,北韓就是需要偷襲,也不會受任何條約和外交慣例限制,金正日的外交是充滿「創意」的。平壤主動絕交一類舉動,與其說是外交行為,倒不如說是內政。

這裏讓我們先分享筆者一位德國朋友的經歷。

德國朝鮮淵源深厚

這位朋友是學者但在德國NGO工作,工作內容就是統籌援助北韓。德國與北韓彷彿沒有直接聯繫,其實它在北韓的援助角色很吃重,因為一方面,從前東德和北韓就有緊密合作;另一方面,德國是歐盟領袖,一直希望通過類似的人道外交,走一條與美國不同的路。然而數年前,北韓忽然宣布取締所有正在運作的國際NGO,而且不容許任何援助繼續進行,官方理由是「北韓欣欣向榮形勢大好哪裏需要什麼援助」,實際理由自然是害怕西方乘機滲透。

有趣的是,時至今日,這位朋友的機構依然在北韓運作,完全沒有受影響。秘密說來很簡單﹕把「援助」改名為「經濟合作」就是了,北韓當局見是「德國友人」,而又滿足了官方要求,也就不再深究了。

上述小故事給我們不少啟示,其中一點,就是北韓各級工作人員,都面對民族主義的壓力,但不代表他們真正鐵板一塊。當北韓以極端民族主義治國,認為「夜郎不是很大」的官員,自然容易給政敵口實。但只要口實的問題解決了,到了實質運作層面,這些官員並非自絕於世界的人,處事是有一定彈性的。畢竟他們是全北韓少數可以使用國際互聯網的「資訊特權階級」,理應對國際局勢有一定掌握。

天安號事件變成高度危機,固然與南韓的制度有關,這必然成為當地朝野政黨爭取表現的良機——需知南韓民族主義與北韓相比,其實不遑多樣。但與此同時,其實北韓決策階層處理危機,也受制於「民意」。這裏說的「民意」,自然不是一般北韓人民的心意,而是勞動黨最核心精英集團聲稱要「代表」的心意。

不夠愛國下場堪虞

目前北韓面對的「民意」,和德國NGO援助事件相比,複雜了很多,因為北韓當下最重要的問題、乃至唯一的問題,就是接班人問題。任何捲入這問題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被清洗,而被清洗的官方理由自然不是站錯邊,而是不夠愛國,就像被「北韓問責制」處決的「經濟沙皇」朴南基那樣。

假如北韓真的像文革時代的中國,金正日有如毛澤東,倒可以力排眾議,乾綱獨運,作出外交大逆轉,像當年中美建交那樣震撼地球。問題是北韓領導層都有上網的「特權」,雖然他們都被監視,但其實也在互相監視。當他們知道南韓一口咬定北韓炸毁天安號,無論心理有沒有鬼,都不可能不強硬回應,因為他們明白其他同僚都得到同樣信息,要是不回應、被指控為不能代表「人民」意願,下場可能大大不妙。就是金正日本人有心和解,當全體官員都知道南韓報告書的內容,那也有心無力,這不是說有人可以挑戰他的釋法權,而是這樣一來,可以全盤影響他的接班安排。

吊詭的是,北韓的高層民意戰,不一定需要流血收場。只要面子的關口能度過,各級官員可以向內部上下各級交代,那時候,假如西方的制裁並沒有太大新意,和解的空間才可能出現。要是西方不給北韓領導任何空間去宣示自己的激進和瘋狂,那他們就只能假戲真做了。

因此,在金正日的奇異國度,北韓主動與南韓斷絕交往是「尋常」的,不絕交,反而是「不尋常」了。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5月27日星期四

天安號危機﹕中國表態的計時沙漏開始了

【咫尺地球】天安號事件發展至今,西方國家開始與北韓(朝鮮)斷交,包括與朝鮮半島毫不相干的加拿大等國,彷彿風雨欲來。美國媒體報道的用字,已不是某某危機或事件,而是單刀直入,「北韓不足以支持戰爭1個月」一類標題已開始出現。

這些動作,表面上是對北韓施加壓力,其實這樣的「壓力」極其有限。北韓從來不以正常外交倫理露面,既不在乎被承認,也不在乎被否認,反正北韓人眼中的世界地圖和我們熟悉的略有不同,心目中只有「國際友誼展覽館金日成館」那一幅。那幅「地圖」把曾向北韓「進貢寶物」的國家都點上亮點,不但中國赫然在內,連美國也免不了被意淫。

至於說對戰爭的準備,恐怕除了以色列外,世上沒有任何國家有北韓那樣充足﹕金家從來習慣自我炮製處於戰爭邊緣的緊張狀態,這樣一方面可以加強自己對軍隊的控制,另一方面又可以加強軍隊對日常社會經濟的控制。別的國家人民在戰時大受影響,但北韓人民早已習慣,反正也不外如是,軍隊也早以「準戰爭」之名接管國家經濟,自成體系,戰時並不需要特別改變。

爆發「零星衝突」還是「戰爭」

然而,承受壓力的一方,除了北韓,還有中國。各國和北韓斷交後,就算兩韓邊境爆發零星衝突,或是有士兵忽然失蹤、兩韓海軍不知道什麼原因走火,都可以被演繹為「戰爭」開始。一般相信,兩韓爆發大戰機會不大,但走火、局部衝突的可能性永遠存在。

問題就在這裏。

假如西方輿論宣傳「戰爭」已經開始,哪怕兩韓局勢其實跟平常一樣,中國處理局勢的手法,卻不可能跟平常一樣。是否繼續向北韓輸送物資?是否認可這是「戰爭」,還是堅持判斷這不是「戰爭」?無論如何反應,都是被動的,都不容易向國內外交代。中國在被動之時,西方媒體的計時沙漏,就開始運作了﹕你看,「戰爭」已爆發1個月,既然所有專家都預測北韓不可能支撐超過1個月,現在金正日政權卻完整無恙,必然有幕後勢力支持。有這樣能力和動機的,自然只有中國了……

上述劇本不但西方有準備,連北韓也有心理準備。對金正日而言,要是中國能被危機捆綁在一起,那自然是上策,因此,製造零星衝突、讓西方宣傳為戰爭、繼而向北京呼冤,不但符合美日或南韓利益,同時也符合北韓利益。上述棋局的每一步,對各方而言,都有一定現實主義章法,合乎這些國家多年來的佈局,有機會再詳談。

被促表態 中國難打馬虎眼

唯一充滿懸念的,就是中國怎麼辦。

在中國當代外交史,這次危機獨一無二。以往不是出現敵對一方進行雙邊挑戰,就是有多邊討論需要中國調停,鮮有天安號事件這樣,雙方都希望逼中國作出鮮明、帶有實質行動的表態,而雙方都不能不算是中國朋友。歷史上,最接近的案例有兩個,一個是1971年的孟加拉獨立戰爭,當時孟加拉一方積極爭取中國,以為基於「被壓迫人民」的身分,會得到毛澤東支持,但由於孟加拉要求脫離的巴基斯坦,是中國鐵杆盟友,最終中國站在巴基斯坦一邊,放棄「世界人民」。另一個是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中國在曖昧多月後,終於說站在反戰的法德俄一方,但其實兩面不討好。

當年毛澤東、周恩來可以態度明確的站邊,今天的胡錦濤已不可能;何况朝鮮半島並非伊拉克,北京是不可能打馬虎眼(意即故意裝糊塗或敷衍別人)的。當北京一天未想到解決方法,就只能繼續拖下去,像這幾天的表現那樣,看得讓人焦慮。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5月26日星期三

中國人眼中的北韓﹕來自夜郎的無間道

【咫尺地球】天安號事件發生後,中國外交固然面對國際層面的挑戰,其實同時也要回應內部民意的制衡。雖然公民參與並非中國外交政策制訂的正式程序,但隨着近年網絡公民社會興起,國民討論國際議題的熱情愈來愈高,北京的對外政策,也多少需要照顧「人民感情」。

網民多認為朝鮮政策需改

在中國網絡世界,北韓(朝鮮)從來是一個熱門題目,而且還是相對容易獲得自由派和新左派共識的題目﹕自由派認為北京不應和北韓這樣的政權走得太近,新左派則嫌中國對北韓施加的影響力不夠、讓金正日為所欲為,但結論殊途同歸,都是要北京調節北韓政策,減少對金正日的盲目支持。當然,也有聲音主張縱容北韓來牽制美國,但自從北韓行為愈來愈奇怪、中國外交行為愈來愈主流,就是強烈反美的網民,也開始主張對北韓施加懲戒,以彰顯中國的「大國風範」。

那麼究竟北韓在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網民)眼中的形象是怎樣的?筆者剛完成一個對內地8個討論區的研究,初步歸納如下。首先,一個形容詞經常出現來形容北韓﹕「忘恩負義」。這原來指當年中國派出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死傷無數,北韓卻自稱自力更生,樹立什麼主體思想,完全不知感恩圖報,大傷中國人民自尊。由此推而廣之,當北韓在六方會談不完全聽從北京安排,又公然核試,在不少網民口中,這是全心讓北京丟臉的行為。

「忘恩負義」的同時,北韓另一個深入民心的形象是「夜郎自大」。一個東北亞小國,自稱以主體思想取代馬列主義、自稱屬於世界第5大文明大同江文明,這還罷了,最讓網民恥笑的是北韓經常打腫臉充胖子,經典例子極多。例如北韓人民不被鼓勵穿著入時(大概也沒有經濟基礎去穿著入時),北韓通訊社卻發出新聞稿,告訴世界,簡樸率性的「金正日服裝」已成為全球時尚指標,不但全國人民加以模仿,甚至世界各地都有追隨者云云。這類新聞被不斷廣傳,而其他什麼金日成花、金正日樹葉,每樣北韓特產,都是網上娛樂泉源。

今日朝鮮不如文革時中國

說到金正日一家的獨裁政權,內地網民也是劣評如潮,認為這樣公然搞家天下、極權主義,比文革時代的中國更不堪。金氏父子經常被拿來和毛澤東比較,不少網民(特別是傾向新左派的)認為,儘管毛澤東作風專制,但甚為自律,文革時的中國起碼沒有貪污,不像金正日窮奢極侈。而且北韓國內雖然封閉,但不少北韓官員和商人都有和中國接觸,這些人自然不是一清如水,這是內地人親眼所見的,令北韓政權的道德水平進一步為人質疑。結論就是,今日北韓尚不如文革時代的中國,無論經濟水平還是道德水平都是。

基於北韓種種往績,不少內地人警告這是一個「無間道政權」,今天它以種種非常規手法和西方周旋,有朝一日,完全可以施加在中國身上。某網站做過一項調查,發現大多數中國網民相信北韓早晚會與美國正式建交,而北韓屢屢希望繞過中國直接與美國溝通,也深為網民不滿。在這些前提下,很難相信進一步和北韓發展關係的國策,會得到民意支持。畢竟金氏政權的不可測性太強,這對喜歡預知未來的北京,是難以長期忍受的。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5月24日星期一

天安號危機﹕中國外交能發明「和諧演變論」嗎?

【咫尺地球】「天安號」事件終於有官方報告發表,這份國際社會重視的報告自然不是來自北韓(朝鮮),而是來自南韓(韓國)。當南韓證據確鑿地指控北韓魚雷是元兇,北韓一如既往地自居被國際陰謀打壓的受害人,中國外交就面對空前挑戰,因為事件反映目前中國外交的兩大原則,有其不能調和之處。

一方面,中國希望擔任「盡責任大國」,在區域安全扮演積極角色,而這角色的設定,近年也得到國際社會肯定。在過去數年,六方會談一直是中國當盡責任大國的主要成績表。但問題是,定義這份責任的話語權,不在中國。當天安號一類突發危機發生,北韓的行為在國際社會眼中,必然屬於不負責任的一方﹕姑勿論是否真的有北韓魚雷炸毁天安號,平壤作為「被告」而不主動邀請國際社會調解,已不符合當代外交常規。北京明白必須跟北韓保持距離,以免瓜田李下,何况不少北韓軍備來自中國,再有意外,可以百辭莫辯。

回應韓報告書 中國外交陷兩難

但與此同時,中國外交近年的指導思想是要維持穩定,減少一切不可測性,讓中國慢慢和平崛起。因此,北京同樣擔心美國和日本在天安號事件發難,逼中國表態,屆時東北亞區域平衡將面臨失調﹕假如中國顯得認同南韓報告書,就不能保證北韓不會通過縱容難民到中國邊境一類小動作報復,更不能保證北韓不會不斷製造類似事故報復;假如中國遲遲不肯定報告書的定案,而又提不出理據反對,它就難以繼續擔當東北亞調停人,國際社會屆時會認為胡錦濤和金正日乃一丘之貉。世上是沒有領導人願意和金正日並列的。

因此,北京面對的,是一個相當哲學性的外交挑戰﹕如何一方面顯示自己很盡國際責任,另一方面又要符合維持國際穩定的利益需求,同時還得符合「中國國情」?這問題的關鍵,在於北京需要公開承認北韓政權的種種問題,並予以口頭批評;同時又要解釋自己對平壤的「和諧」政策最符合世界利益,並反過來證明西方的北韓政策冒進、不成熟、不符合人道主義精神。能否成功,全在外交操作﹕如何批評北韓而不至讓北韓翻臉?如何援助北韓又得到西方自由派肯定其道德高地?這個「和諧演變論」一旦出台,必會被國內保守派批評為類似當年西方的「和平演變論」,如何避免一不小心,影響國內政權的認受性?

軟弱調解拖時間 盼丟淡後出手

目前,北京就是因為不能保證北韓被口頭譴責而不發瘋,不能保證繼續支持北韓而得到國際肯定,不能保持進一步調解不會變成認同西方的和平演變論,才只能軟弱無力的進行調解﹕什麼大家保持冷靜克制呀,慢慢查清楚呀,先看清楚證據呀,大局為重呀,集中焦點先處理人道問題呀,國際社會應共同關注呀……一切一切,都在拖延時間,希望在時間冲淡後,再通過加強對北韓經濟援助等秘密槓桿,把各方拉在一起。問題是,假如這策略只在高端外交層面實行,也許是行得通的;但這次涉及南韓龐大的民意反彈,當地開始有民粹壓力要政府向中國施壓,沒有任何民選政府可以抵禦這樣的壓力,北京的外交迴旋空間早已縮小。無論事件如何解決﹕北京推出新外交理論,刻不容緩。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5月17日星期一

假如功能組別議員是部落酋長 ——非洲人做到的,香港人做不到﹖

【明報專訊】作為研究國際關係和比較政治的人,筆者習慣在上述框架內閱讀香港。有讀者建議比較香港功能組別和意大利法西斯政權,其實這是不好比的,因為真的要比,很傷感情﹕墨索里尼的制度雖然不民主,但某程度上,代表性也許比香港的功能組別更高。墨索里尼不同希特勒,他原來很理性,對意大利現代化貢獻很大,曾得到包括邱吉爾和甘地在內的領袖歌頌其強政勵治。法西斯合作社主義(corporatism)將全國國民都劃分進不同功能組別,這些組別顧及城鄉矛盾、貧富矛盾,並非單向商界傾斜。組別「選舉」當然由上而下,基本上也不用選,但法西斯一度大受歡迎,議員並非沒有群眾基礎。他們也不是百分百盲目,墨索里尼在1943年被法西斯大會罷免,功能組別就扮演了積極角色。法西斯政權覆亡後,意大利商界和教會在民主選舉有莫大影響力,沒有因為制度改變被淘汰。

假如香港功能組別代表性尚不如墨索里尼,那是不是說它們對香港沒有貢獻?那倒不是,只是他們的貢獻,不應繼續通過議會表達;把他們留在議會,只會限制他們服務社會的潛能,難為了他們。那可以如何光榮淡出?

筆者近年研究非洲,相信更合適與香港功能組別比較的切入點,其實是英國殖民時期的非洲部落酋長。英國不同法國,以間接管治為殖民原則,在非洲設有若干議會,委任部落酋長加入架構,以「維持社會穩定」。酋長代表的不止是部落主義,更是既得利益集團﹕他們對內控制資源和工商業命脈,對外掌握和世界市場接軌,負責設計社會上向流動階梯,和香港功能組別一樣,聲稱以極少數人「代表」主要經濟生產力。

香港30個功能組別,在功能上,跟非洲英國殖民地某30個部落酋長沒有分別;在殖民計算中,李國寶或劉皇發,等同黃金海岸阿散蒂土王屬下王公,在檔案,他們是同類。非洲殖民地獨立後,部落酋長在議會的席位紛紛取消,但他們代表的利益沒有受影響;近年非洲民主化進一步落實,他們的影響力和穩定功能反而進一步鞏固。

新興政黨吸納部落領袖參與選舉

筆者把相關案例歸納為三類,希望支持保留、或「優化」功能組別的朋友參考﹕

一)在解殖過程中,不少非洲部落酋長和民族主義政黨達成共識,由得到群眾支持的新興政黨吸納傳統部落領袖,一併參與選舉,或將後者納入名單代表的安全範圍。像烏干達第一任總統,就是與民族主義政黨「烏干達國民大會」結盟的布干達卡巴卡(卡巴卡為國王頭銜),他建立了支持自己的「卡巴卡耶卡黨」。當然,我們可以批評這些政黨或會變成長期執政的獨裁黨,酋長有時會被盟友出賣,但整體而言,部落代表的經濟利益深深植根於政黨政治。那在香港,如何出現保障部落酋長心理的制度﹖方法之一是把直選的比例代表制改為混合代表制,例如把功能組別的30席按政黨的直選得票率分配,像台灣選舉的「不分區立委」。由於政黨可自行排列名單,往往會把那些在直選沒有競爭力的專業人士、又或因種種原因需特別照顧的人放進前列。假如香港是非洲,功能組別議員早就和直選政黨達成共識,支持取消組別,換取政黨將自己放在安全名單內,這樣民主化可以立刻開啟,政黨也可以建立吸納傳統精英的文化。這才是「醞釀共識」,而不是天天諮詢有多少特權分子願意保持特權,那結果誰也知道。

成立「酋長委員會」 無實權但影響力大

二)非洲人的另一個做法是將酋長干政的傳統正式保存,還予以制度化。制度化不是英國兩院制那樣的安排,因為並非來自普選的上議院始終不能跟下議院平起平坐。非洲的常態是成立「酋長委員會」,議員可以說沒有實權,又弔詭地有莫大影響力。我們可以南部非洲博茨瓦納為例﹕它在英國殖民管治時稱為貝專納蘭(Bechuanaland),自從1966年獨立,一直是西方公認最民主、管治最優良的非洲國家之一,在愛滋病嚴重破壞其經濟體系前,一度是非洲發展樣板,布殊在9.11後訪問非洲時特別到訪這小國,就是為了嘉許當地對人類民主化的貢獻。博茨瓦納政府有一個正式「酋長院」(House of Chiefs),成員包括八大部落酋長、四大部落區間選代表,及上述議員推選的代表,完全符合香港功能組別小圈子選舉的精神。酋長會只是諮詢機構,但負責討論一切國家大事,甚至有法定權力傳召政府官員,對輿論有莫大影響力,極備尊榮。酋長院議員不能來自政黨,身分超然,在社會飾演清流角色,一言九鼎。只要懂得運作,酋長以建制化的「輿論否決權」施加影響,比沒有民選基礎而直接否決國會議案更易為人接受。加納、尼日利亞等前英國殖民地獨立後,也有地方層面的酋長委員會,尼日利亞甚至有一名「酋長」是被吸納的中國商人,可見他們希望代表之利益所在。當部落間出現不能解決的利益衝突,非洲國家不會把酋長請回議會投票,而會委任「調解員」﹔最著名的非洲調解員,就是喀麥隆足球名宿米拿。假如香港功能組別議員組成酋長會,不但可以保留多掛勳章、多插羽毛的傳統,更可飾演類似目前泛民主派的角色﹕當商界放棄小圈子特權,民選議員再也沒有藉口對經濟議題不負責任,這才是前者有可能啟導輿論的開端。我們不能想像務實的香港社會,會接受一切議案均得不到商界支持。

保留領地內特權

三)對個別安全感特別薄弱的部落,非洲人會以兩種方式安撫,底線是不能以沒有共識為由,為了保護一小撮人利益,而延緩整體進步。例如不少非洲酋長在殖民地獨立時得到新政府保證,他們在領地內的儀式性特權、特殊社會功能,乃至經商特權、土地持有權和稅收權,都得到保留,此所以非洲各共和國內部依然存活大批「國王」,性質像民國初年的清室優待條款。有些國會更保留個別議席給酋長,前提是他們的比例不足以影響大局,像穆加貝治下的津巴布韋。當然,當事人心裏明白,這只能是過渡。在香港,退萬步,就是真的有功能組別擔心民主化令利益完全喪失,就是當局真的決定特別照顧,就是上述前提被社會接受,邏輯上,也不可能以此為由推遲民主化進程,只能通過特別條款,像容許酋長在公眾場合裸體跳求雨舞那樣,暫時把問題個體化地區別起來解決,而不是因為有酋長要裸體跳求雨舞來維持社會穩定,就要把所有酋長留在議會監督天文台。

假如支持功能組別的聲音,只是擔心代表的利益能否在民主化後延續,西方固然有大量例子反駁,就是我們平常看不起的非洲,也證明了上述利益不但和民主化並存,而且過渡期並不痛苦。我不相信尼日利亞約魯巴酋長、肯尼亞吉庫尤酋長做得到的,擁有不少約魯巴人和吉庫尤人也會「修讀」的「修蘭大學法學博士」頭銜的黃宜弘議員會想不到。唯一解釋,就是功能組別只是一個偽議題、一堆稻草人,說穿了,關鍵從來不是代表的利益,而是它們的政治功能。假如是那樣,說明白不就是了?那麼近來那些關於功能組別存廢的辯論,什麼6%人貢獻60%GDP等,都是廢話,這些非洲酋長早就解決了。難道50年前非洲人的政治智慧,真的遠遠超前21世紀的香港人?

沈旭暉

「太平洋滿洲獨立基地」﹕網絡稻草人的故事(下)

【咫尺地球】上回我們談及「滿洲國臨時政府」網頁,以及內地互聯網杜撰的「滿洲國內閣大臣川島志明在巴布亞新畿內亞策劃反華復國運動」。這串故事具有典型代表性﹕它建基於一個內地互聯網不能瀏覽的網頁,畢竟那個「滿洲國臨時政府」無論多麼荒誕,只要有「滿獨」字眼,就不可能在內地通行。既然屬於「禁網」之列,自然證明「滿獨」運動有一定規模,一般網民對轉載得來的「滿獨」資訊,就會像轉載的疆獨、藏獨資訊一樣,照單全收。假如他們沒有閱讀英語網站的習慣,就更容易被英語連結嚇倒。

而且網民習慣了「以人為本」的政治,既然藏獨有達賴喇嘛、疆獨有熱比婭,滿獨出了「川島志明」,乃順理成章。不少憤青在討論區紛紛聲討這「大魔頭」,並把「滿洲國臨時政府」那位「民選皇帝」(即港大二年級學生)形容為溥儀一樣的傀儡。何况這些資訊都以新聞為基礎,例如太平洋排華、陳水扁賄賂島國、滿族明星丈夫可能來自太平洋等,令信息不能完全流通的內地網絡,難以辨別細節真假。當個別知名學者也信以為真,虛擬就變成真實了。

「不用極端對極端 不足以反擊」

究竟什麼人想到利用「滿洲國臨時政府」的兒戲網頁,杜撰「川島志明」、「滿獨」威脅國家安全的故事?這些資訊被輾轉轉載,源頭已不可考,但原創文章還是可以追溯至個別博客,他們自己創造新聞,以亂真為榮。不少轉載資訊直接來自討論區,都是發放人在新聞加添枝節。這些論壇主要是「中華網」、「皇漢網」等憤青集中區,理念十分清晰,就是鼓吹「大漢族主義」,連官方的大中華民族也不大承認,也不太像官方操控的「五毛黨」。三人成虎,不久連公信力較高的討論區如鳳凰網等,也貼上類似「新聞」。說故事的人有什麼目的?我們且引述相關討論區的一堆感嘆﹕

「其實到這裏我心裏非常的矛盾,不管是政府,還是民間,漢族一直被極端打壓。不用極端對極端,不足以反擊。如果變極端了,又剎不住車被別人利用。我不知道政府到底是怎麼考慮的,現在整個中國的民族意識都在加強,到底是什麼力量讓一個如此腦殘的政策還要堅持到現在?是什麼力量讓美國和小日本在中國肆無忌憚的挑撥民族仇恨?究竟是誰簽署的命令讓熱比婭去美國看病的,難道中國的醫療條件就那麼差嗎?難道不知道這會帶來什麼後果嗎?中央高層是不是也已經被滲透了?」……

可信網站屢被禁 「內聯網」闢謠難

由此可見,縱然「滿獨」在國內外都沒有基礎,內地網絡依然可以憑惡搞性的「滿洲國臨時政府」,修改國際新聞,無中生有的催生一個危機出來,以維持對民族主義者的鞭策。那麼真實存在的疆獨、藏獨,在內地的信息磁場,更不可能沒有類似的杜撰和加工。在中國網絡民族主義的世界,「稻草人策略」是鞏固支持者的重要方法﹕稻草人必須連接到美國、日本和台灣,一方面用來煽動排外情緒,另一方面用來壟斷外來資訊,爭取議題設定權。真確信息的網站要麼被查封,要麼由外語撰寫,闢謠甚艱難,在討論區更是有理說不清。我們可預言,只要內地互聯網繼續以「內聯網」方式運作,類似「川島志明」的故事必會不斷出現,網絡民族主義的傳播不會終結。假如日後要通過網絡觀察內地對世界的民意,必須把川島志明的案例牢記,自行打折扣,才可繞過稻草人,走進研究的曠野。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5月16日星期日

葉問現象解讀:葉準師傅對談錄

《葉問II》上演的同時,「葉問現象」也成了坊間關注的重點,和電影同步出現的,還有葉問傳人葉準和他的兩名徒弟盧德安與彭耀鈞合著的《葉問詠春 2》。由於《葉問II》更多篇幅觸及葉問來港後的生活,以及關鍵人物葉問徒弟李小龍、葉問在港後人的近况,自然引起關注。由於葉問是今天二百萬門生弟子遍及全球的一代詠春宗師,又是華人傳奇李小龍的師傅,加上葉家後人曾直接對電影給予意見,令《葉問》無可避免地捲入現實社會,乃至現實政治。

筆者曾寫過一篇剖析葉問時代背景的評論,認識葉準師傅和他的兩位高徒盧師傅、彭師傅,除了承蒙他們客氣邀請筆者為其新書作序,也了解了更多第一人稱的葉問時代格局。這些資訊,對解構葉問現象十分重要,特別是當《葉問II》以戰後香港為時代背景,更拉近了我們和歷史的距離。正視「詠春政治」的存在,不但不會影響葉問的形象,反而可以讓英雄片更立體化,我們需要有血有肉的偶像,而不愛黃飛鴻。正如你會發現,作為葉問傳人的葉準雖然已八十六高齡,卻同時有長者和青年的兩面。

避日本還是避中共?葉問來港之謎

據葉準師傅透露,葉問確是因為曾擔任國民黨政府的職位,擔心中共建國後清算而來港,而不是電影《葉問》上集暗示,直接因逃避抗日戰爭而到港定居。他回憶說,某天中午,他和父親在廣州大同酒家飲茶,其後他為父親買了一張六時由廣州開往澳門的船票,葉問在澳門停留了大約一個月,就這樣轉到香港。其間,葉問與家人一直保持聯絡,葉問隻身來港,用意是先考察香港環境,以方便安排家人隨後來港定居,葉夫人完全知情,並非出現家庭問題。隨後,葉夫人、葉準師傅及葉問女兒於五十年代先後抵港,並領有第一代的香港居民身分證。後來因中港兩地嚴格管制邊境,葉夫人沒有再次來港,其後因病去世。葉準本人則於,一九六二年重返香港。他強調葉問來港時身無分文,只是為了追求更理想的環境,對其他猜測,都表示不足道。對此,我們可交叉閱讀他的自述﹕

「我於稍後的七八月再來香港,那時我已考上了大專,乘着尚未開課,便多來一遍。」葉準師傅記得,那次到來,葉問宗師已搬到飯店工會居住,並介紹梁相、駱耀給他認識。「我以為時間尚多,多留三兩天還是很充裕的;但老頭對我說﹕『帶老母及二妹來領取香港身分證』,我便回去了。」結果,葉問宗師的髮妻張永成女士及二女隨即來港,並領有香港的第一代身分證;葉準師傅回到佛山時已收到大專的通知,要提早開課,那次他沒有來,只由二妹帶着母親來香港度過了四、五天。「我的二妹準備嫁到香港,那次她帶老母來,跟着一起回去,隨後再來港。豈料她來了香港後,由於五一年元旦開始,中港兩地都實行邊境限制,住大陸的,不許出境,於是,老母在有生之年也沒有機會再到香港。」(《葉問.詠春2》頁208、209)

電影顧問費之爭﹕葉家兩房之謎

《葉問》上集上映後,有一名自稱葉問兒子的人經常向媒體爆料,控訴哥哥葉準「侵吞」電影顧問費用,聲稱要追討自己「應得」的一份,也教人好奇究竟葉家內部的關係如何。其實在《葉問》第一集,葉準已經以兒童姿態登場,他生於一九二四年,有一同父同母兄弟,名叫葉正,生於三六年,葉準強調二人「手足情深,互相敬重」。換句話說,其實《葉問》上集的時代背景,已經有了葉正,不過他沒有被安排出鏡。至於向葉準索取金錢的,原來屬於另一房,乃葉問的第三子葉少華。葉準表示與這位兄弟同父異母,而他並不懂得詠春,兩房關係自然不算密切,對此詠春中人也心照不宣;葉問再娶,難免也與他在電影上集極度尊重妻子的形象有一定牴觸。說到這些,我們不得不引述另一段葉準的自白﹕

葉準師傅在一九六二年來到香港後,才知問公身邊多了個上海婆;「她經常到興業大廈,還帶着華仔來,一來便大半天。」葉準師傅稱,問公從來沒有給他和弟弟葉正介紹上海婆是誰,葉準師傅也從來沒有稱呼她;被問到沒有稱呼她的原因是不是生她的氣時,葉準師傅答道﹕「沒有。」父親沒有介紹,但憑言行舉止,很快便可得知底蘊,葉準師傅稱﹕「當不知道便是了。」不宜宣之於口的事,父子間心裏明白就是了;「那時上海婆與華仔住在李鄭屋邨,經常來,卻沒有留宿,晚上一般會回李鄭屋去……但葉問已極少回李鄭屋。」(《葉問.詠春2》頁212)

《葉問》系列上映後,對家事被炒作,葉準覺得很遺憾,但也明白這是社會注視的代價。總之,他認為自己擔任電影顧問是自己的事,報酬是他自己辛苦工作所得,不應與這位同父異母弟生活混為一談,也無懼引起的種種猜測,明擺着不會向弟弟挑起的傳媒壓力屈服。這份精神,甚有捨我其誰的氣派,多少有少年人慷慨激昂的味道。

葉準功夫水平之謎

除了家境,葉問傳人的武功也成了討論熱點。網絡頗有針對葉準師傅的言論,例如說他的功夫不及同門、只是人到中年為了生計,才不得不習武等。不少網民根據片後葉準親身上陣教甄子丹功夫的花絮,來討論八十歲老人葉準的功夫,言論也不大客氣。葉準師傅對此也不避忌,公開說他7歲從葉問那裏學過第一套拳(「小念頭」),但尚未學完即半途而廢,「到三十七歲才認真習武,這是事實」。然而,他也強調由於到了香港後每晚也要等葉問教完拳後,才可開牀睡覺,所以被迫天天旁聽父親教學,結果對詠春的心得法度耳濡目染,早已心領神會,因此當三十七嵗開始練拳時候,進步神速。他早已在著作開宗明義說﹕最有資格演葉問、談葉問的,當然是自己。

這樣的說法,自然很「串」。但他確有這個資格﹕有了數十年教拳經驗,今天的葉準,也成了詠春界最高輩分的名宿之一,這是不能質疑的。但他表示從沒與同門公開比試,總不能求證武功誰高云云,似乎對功夫的高下,也在某處留了一手,反正葉準師傅早已到了毋須自己動手的階段了。年前內地動作演員吳京在接受訪問期間,曾說「不知葉問是何方神聖」,而被九大詠春掌門開記者會聲討,對此葉準和跟他合作寫書的徒弟,都表示一笑置之,更說歡迎吳京在未來飾演葉問。

《卜運算元》﹕宣傳和低調的兩難

說到底,《葉問》系列的上映,無可避免地改變了葉準師傅的晚年生活,也令他的門徒衍生了更多公共社會參與的生活。由於這些電影、電視、著作均邀請葉準師傅當顧問,甚至投身演出,他也明白容易令自己變得商業化,所以定下一條準則,就是「為了將詠春發揚光大,不會簽死約」,但會做任何合適的電影和活動顧問,「以求給各方面關於父親最真實的歷史素材與記憶原料」。有些報道渲染他和電影明星的關係,例如有報紙說他讚梁朝偉很勤力,為準備飾演葉問而勤力練習詠春,他覺得很好笑﹕「我並沒有說過。」畢竟,他自己知道自己並非演藝人,甚至也不是傳統武人,雖然貴為詠春新宗師,但說實在的,興趣並非在武術,而是文藝和音樂。談話間,他忽然念誦一闋詩詞,出自陸游的《卜運算元》,似反映他感慨萬千﹕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着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看來,他以「梅」自喻,以示面對因電影而引發的種種問題,他都無心理會(「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也不在意世人對他或譭或譽(「零落成泥碾作塵」),他自知自己是為了推廣詠春而努力,情操足以自芳(「依舊香如故」)……這些比喻,放在我們這代人身上自是極為造作,但從一位八十六歲老人口中道出,一切都恰如其分。當我們卸開電影的包袱,其實葉準老人是十分可愛的,喜歡抽煙,喜歡咖啡,喜歡曼聯,經常日夜顛倒,生活作息居然和好些「八十後」一樣。說到底,對葉準師傅而言,躬逢其盛地成了葉問現象的當事人,恰如大地回春。

沈旭暉 星期日生活 Sunday Mingpao

2010年5月14日星期五

「滿洲國」參與巴布亞新畿內亞排華?(中)

【咫尺地球】上回我們談及一個「滿洲國臨時政府」網站,剛舉辦「第三任皇帝直選」,一般人將之視為鬧劇。與此同時,內地網絡社會卻出現另一批關於「滿洲復國運動」的資訊,和上述「政府」產生了微妙的互動,貌似真人真事,真相詭異。

網上揑造「滿獨」領袖「川島志明」

根據內地廣傳的網絡傳聞,「滿獨」運動原來一直與藏獨、台獨、疆獨平起平坐,網上最著名的所謂「滿獨」領袖名叫「川島志明」,身分據說是上述「滿洲國臨時政府」的「內閣大臣」。根據網絡傳言,「川島志明」家族顯赫,是川島芳子的甥孫,身兼台灣特務,被陳水扁執政時的台灣當局,派往太平洋國家巴布亞新畿內亞(「巴新」)當警察,任務是破壞中國和巴新的關係。他「臥薪嘗膽,認賊作父」,橋段照抄《天龍八部》慕容復光復大燕的故事,利用台灣資金和巴新政府,進行滿洲復國計劃。又是根據網絡新聞,「川島志明」代表作是成功策劃巴新去年的排華騷亂,胡錦濤、國防部長梁光烈等會見巴新領導時,提出把「滿洲國臨時政府」列為恐怖分子。故事還有重要花邊新聞﹕據說內地滿族女演員沈傲君秘密和「川島志明」在巴新結婚,成為「川島芳子接班人」。

上述故事尚有不少枝節,不逐一細表。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資訊不同「滿洲國臨時政府」網頁,不少以幾可亂真的「新華社消息」等名目「報道」,又或聲稱轉載自巴新通訊社,還附加英文連結,不了解國際關係的網民,以為在轉載真正新聞。唯有通過新聞搜尋器搜尋「川島志明」,才會發現沒有任何報道提及此人,但單從互聯網是不會發覺的,因相關黨八股報道寫得很像真。那些英文新聞的原文也不是子虛烏有,不過沒有提及「滿獨」而已。為保險,筆者詢問了在巴新、瓦努阿圖、薩摩亞等太平洋島國的朋友,自然無一聽過「滿洲復國運動」在當地出現。

夾雜真實新聞事件混淆視聽

如此真假夾雜,足以令網民當上「真心膠」。例如陳水扁賄賂巴新政府是事實,收買當地官員也是事實,這是他的貪腐「四大奇案」之一,還在審訊中。巴新去年發生排華也是事實,這是太平洋島國排華潮的一環,筆者曾於本欄關於「所羅門之亂」時談及。近年中國大舉進入巴新爭奪資源更是事實。而且這三者之間,也不是沒有關連,不過一切與「滿獨」和「川島志明」相關的都是揑造罷了。此外,沈傲君確是滿族人,結婚是事實,新郎沒有公開身分也是事實,但聯繫到「滿獨領袖」,則是典型的娛樂圈造謠。對上述新聞信以為真的人有不少,包括某內地著名學者,大概是從互聯網找到轉載新聞,又沒有對原文加以考證,被記者問及「川島志明的反華惡行」,不願顯得無知,就自稱「很熟悉」。要了解真正的巴新和兩岸關係,可參閱學者James Chin剛於學術期刊《Asian Survey》發表的文章。

為什麼「川島志明傳奇」言之鑿鑿?這是因為原屬惡搞性質的「滿洲國臨時政府」網頁,也在被「抽水」之列﹕根據其「官方」網站,「內閣成員」並沒有川島志明其人,但內地網民居然杜撰了這樣一條新聞﹕「復光2年5月23日﹕巴布亞新畿內亞滿洲國皇族愛新覺羅川島志明與沈傲君格格在北京大婚」,放在「滿洲國臨時政府」官方網頁的大事記的「5月3日」和「5月30日」兩條當中,再放到討論區轉載。這樣一來,「川島志明」其人就有了龐大後盾,彷彿真有其人。究竟這是什麼回事,下回再解。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5月10日星期一

從互聯網「滿洲國皇帝全民直選」談起(上)

【咫尺地球】筆者剛與英國Warwick大學教授Shaun Breslin出版關於網絡民族主義與中國外交的著作,雖尚有不少相關題材未能整合於學術框架,卻同樣值得分享。例如剛舉行完畢的「滿洲國臨時政府皇帝網絡直選」就頗堪玩味。

由於國際主權與次主權發展是筆者的研究範疇,這個「滿洲國臨時政府」網頁一直是我的娛樂對象。在網絡建立虛擬國家在西方流行已久,不少網站都有朋友立國、拍賣元首、搶奪部長等活動,但涉及中國的並不常見。「滿洲國臨時政府」混合惡搞與現實,雖然有學生習作的痕迹,但已算「認真」,當作獵奇,可聊博一笑。根據其「官方網頁」,滿洲國「復國」情况如下﹕

「2004年,在舊滿洲國遺睿鈕牯錄‧愍鎊閣下領導下,滿洲國臨時政府在海外成立,矢志復國。國家實行民主君主立憲制度,奉愛新覺羅溥儀陛下為帝,年號復用宣統。」「2008年,我國首次舉行皇帝選舉,選出愛新覺羅孝傑為帝,改元復光。同年,國家開始以反中共、消滅邪惡中共、建立民主滿洲及中國為國策。其後於復光三年,愛新覺羅孝傑未能履行皇帝職責,故被罷黜,後被封廢帝號。」「2010年4月,國家舉行第三屆皇帝選舉,愛新覺羅崇基先生當選第三任皇帝,稱頤皇帝,改元昊德……」

混合惡搞與現實的「政府」

這場「選舉」剛在網上舉行完畢,起因是上任「皇帝」——據介紹是香港大學歷史系二年級學生(不知真偽)——失蹤,未能理事,所以被「內閣」罷免云云。假如閣下希望加入這國家,一切是有價有市的,既可以購買他們的「護照」(不知有沒有豁免特區護照簽證!?),也可以花數百美元買一個封爵。筆者曾讓助理聯絡他們,查詢如何購買紀念品和郵票,居然真有回覆﹕「全部售罄」。

要把「滿洲國國家網頁」做得更逼真,可以如何?網頁的明顯硬傷,在於缺乏理論基礎﹕聲稱重建護滿洲國,卻沒有深究何謂「滿洲國民族主義」,只是將滿族和滿洲國合而為一,犯了以今評古的毛病。研究滿洲歷史和民族主義的Rana Mitter教授認為,當年只有極少數人真的對滿洲國有感情,但那只是指華人而言。華人以外,不但有川島芳子一類滿族人對滿洲國有認同,不少日本人也專門移民東北,響應政府建立「五族共和王道樂土」的號召,甘願放棄日本國籍,把自己的未來投放在滿洲國。他們對那「國家」是認真的,在計算以外,帶感性情懷,希望參與滿洲國民族主義的全新建構。換句話說,那不是以種族劃分的民族主義,起碼在文字上,是以價值觀整合的民族主義。

以我們熟悉的原名山口淑子的李香蘭為例,她祖父山口博自稱仰慕中國文化,舉家移民滿州,當時是1906年,清朝依然存在。十多年後,山口淑子出生於奉系軍閥張作霖治下的滿州撫順,可算是土生土長滿洲人。滿洲國成立時,她11歲,兩年後,認瀋陽銀行總裁漢人李際春為養父,在中日文化整合氛圍中長大。後來憑參加類似《星光大道》的「滿洲國流行歌曲大賞賽」得頭獎,進入娛樂圈。單看這履歷,我們不能說她代表日本,也不能說她代表中國。她代表的從來都是「滿洲國」,確是「滿洲國民族主義」的理想代言人。

時至今日,沒有人把上述網站當真,是自然不過的事。但在國際政治層面,近來真的有國際新聞牽扯入「滿洲國」當中,情節曲折離奇,我們下回介紹。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5月8日星期六

英選舉制度改革此其時

【咫尺地球】英國大選結果,一如選前民調所料,懸峙國會出現了。對習慣一黨獨大的英國政壇來說,忽然要政黨進行合縱連橫的結盟,屬於非常態的新鮮事。但假如英國選舉制度不是採取每個小選區的簡單多數勝者全得制度,而是採取某種形式的比例代表制,懸峙國會、政黨緊密互動合作,早應變成英國的常態。按近年英國選民的投票取向,選舉制度改革,是早晚會出現的。

按比例制 自民黨應得3倍席位

簡單多數制的優點是保證政治穩定,有利大黨執政,維持地方選區和全國議題的紐帶。但英國需要這些嗎?英國不同美國,長期有一個民意基礎甚強的第三黨存在,在全國議會卻不能反映出來。某程度上,這說明其實英國民意期望政黨之間的合縱連橫早應出現,這次選舉也沒有因為要避免出現懸峙國會,而令第三大黨得票太受損。

這個第三大黨就是自由民主黨﹕這次得票約23%,比上屆選舉略增,暫時得到的國會席位是57個,比上屆少了5個。但假如採用比例代表制,它會得到150個席位,即目前席位的3倍。1983年戴卓爾夫人當選那屆,類似數字更誇張﹕當時自民黨以前身自由黨之名參選,和從工黨分裂的社會民主黨結盟,得到25.4%選票,假如是比例代表制,可得到165席,但在那次大選,居然只有23席。工黨得票只比當時的社自聯盟多2.2%,卻得到209席,數目是社自聯盟的9倍。

分別選人選黨可平衡利益

英國的小選區平均人口不到10萬,有些比香港的區議會選區人口更少,地方議題和國家議題的差別,有顯著不同。英國不像聯邦制的美國,先天存有中央和地方的平衡需要;就是有這需要,也主要在於蘇格蘭、北愛爾蘭等地,它們的訴求,已部分在蘇格蘭議會等機制獲適當照顧。第三黨往往在地方簡單多數制表現未如理想,與其說他們不關心地區事務,倒不如說是結構問題﹕兩大黨一直把持英國政壇,行政資源自然相對豐富,選民在國家層面的選擇容易改變,但到了熟悉的選區,就有另一套標準了。

執政聯盟能糅合不同觀點

一個能平衡不同利益的做法,可以是混合比例代表制。例如選民每投一票,衍生有兩個價值,既是選所屬選區的候選人,也是把票投給候選人的所屬政黨,部分議席由比例代表制產生,名單就由政黨排出來。又如選民可以投兩票,一票選人,一票選黨,兩票毋須掛鈎。這些改革提案,近10年被不斷提出,但不斷被保守黨否決,它擔心的是一旦右翼思潮在一次選舉被邊緣化,工黨和自民黨坐大了,中間地位就再也輪不到保守黨染指。

但這次選舉終於傳達了一個信息﹕政黨之間的協調,並不一定會帶來局勢動盪,反而執政聯盟糅合了不同觀點,在面對諸如國家金融危機等大議題時,更能代表全國民意。在英國,就是勝出大選的政黨,往往也不過有三成多選票,卻獨自得到「全國」授權,這原來就不大合理,令不少兩大黨以外的見解長期被漠視,儘管它們有民意基礎。假如這次自民黨真的和任何一黨組成執政聯盟,它引進的除了是自己的政綱,也應珍惜建制內的身分,重提選舉改革,甚至以此作為參與執政聯盟的前提之一。否則錯失了這機會,按目前制度,也許又要等數十年了。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5月3日星期一

冰島火山與「地球平不平」論戰

【咫尺地球】一直以來,地緣政治學者以冰島為他們理論的代表性案例,老是說什麼「無論美國總統是多麼平庸的人,以美國的影響力,他都能改變世界;無論冰島總統是多麼傑出的人,以冰島的地緣位置,都成不了氣候」。想不到,這年冰島在國際關係出盡風頭﹕一是它舉國破產,論證了國際金融制度對國家安全的衝擊;二是它的火山爆發,又對這個國際金融制度進行了徹底的報復,提醒世人,自然的力量依然足以摧毁人為建構。以往的「超限戰」理論,曾提出炸毁冰川製造水浸一類策略,冰島火山灰的威力,令人想起上述策略的可行。

其實,冰島還造成一個更深遠的影響,就是開啟了一場學術論戰,戰場圍繞年前全球大賣的暢銷書《地球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根據作者Thomas Friedman的理論,當新的資訊科技通訊與電腦程序出現,造就了新的營商環境和模式,世界就被「磨平」了,我們無論住在哪裏,都可以在市場進行更公平的競爭,政府和跨國企業不能輕易製造門檻。這本書被當作全球化理論新代表作,被好些大學列入教科書。

航空癱瘓斷生產線 地球「不平」

冰島火山爆發後,不少評論都提出世界原來依然「不平」,這些評論是跨國界、跨陣營的,由英美媒體到為半島台撰文的中東研究教授Mark LeVine,都有這樣的聲音。這場火山爆發反映「地球是平論」乃基於一個假設,就是電腦程序計算、資訊科技控制的生活,不會出任何差池。但當歐洲航空癱瘓,所有計算就不再是計算,地球再次「不平」起來,航空公司可能倒閉,各地生產線在不同階段斷裂,那些日理萬機的人不能準時實地開會,延緩了大量決策過程,總之,造成世界經濟巨大損失。

全球化時代尚面臨眾多局限

這場論爭是不可能有客觀結果的,卻預視了我們身處的全球化時代還面對眾多局限。換句話說,還可以有更全球化、更「平」的世界在未來出現,那時代足以進一步扭轉目前的政治經濟社會定律。以冰島火山爆發為例,在什麼情况下,可以局部減少影響?其中一個前提,是各國生產線毋須再高度依靠特定物質,也就是讓世界各國的特產都不再成為特產,任何東西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差不多的價格生產,屆時世界就真正的被磨平。這在科技上總有一天可以做到,例如大概當基因工程更發達之時,屆時「特產」會變成歷史名詞。

另一個世界可以更「平」的前提,是那些行程被迫取消的人,不會影響到他們的實際工作。舉例,不知大家有沒有參與「Cybersex」,我是沒有的,卻聽說它有眾多潛能,例如發放信息的一方可以通過工具有質感地發放,接收的一方也可以通過工具有質感地接收,理論上,收發雙方總有一天會變成模擬的真人。當科技發展到某階段,這也是完全可行的,實際效果好比整個人穿越熒幕,和千里之外的人擁抱。到了那階段,全球化會進入嶄新境界,「地球平不平」的論戰會完全終結。究竟是否希望出現這一天,就完全是另一個問題了。也許屆時你會發現,讓冰島火山灰和世界開一個大玩笑,反而能拉近世界的距離,到下一波全球化真的出現,表面上,人與人的距離更近了,但距離人類徹底被異化的階段,也就不遠了。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