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9日星期二

巴拉圭前門神成為貧民英雄

June 29 巴拉圭 Vs 日本

巴拉圭是近年代表南美打入世界盃的常客﹐但暫時出不了新的型格球員﹐球迷依然懷念史上最著名的巴拉圭球員﹕神射手守門員芝拉華特。這位前巴拉圭隊長不但曾是世上最佳鋼門之一﹐還是罰球專家﹐在不同比賽入了五十多球有娛樂性得來﹐又沒有哥倫比亞門將希基達「半場助攻」或「蠍子救球」的癲狂,在電腦遊戲﹐一直是價廉物美的「必買品」。他近年已轉當足球評述員﹐對從政依然躍躍欲試﹐多次表示要競選總統﹐雖然不似成事﹐但依然是貧民英雄。為什麼他有這資格﹖

首先﹐巴拉圭的民主傳統比其拉美鄰國更脆弱﹐不過在1992年才正式實施﹐軍人干政在鄰國中最強。芝拉華特一直批評軍事強人﹐對有軍方背景的足協從不賣賬﹐曾拒絕與腐敗將軍握手。1999年,巴拉圭副總統阿加尼亞(Luis Maria Argana)遭暗殺,幕後黑手盛傳是軍事強人奧維多(Lino Oviedo),因為他安排的傀儡總統被彈劾,阿加尼亞則是其頭號政敵。芝拉華特多次批評奧維多﹐因而受到死亡威脅,出國效力也有避禍的含義。

此外﹐巴拉圭的貪腐問題波及球壇﹐也是芝拉華特的重點批評對象。1999年﹐巴拉圭主辦美洲國家盃﹐芝拉華特拒絕作賽﹐批評這是「好大喜功」﹐認為政府應將興建球場的錢用到醫院和學校。在芝拉華特眼中﹐巴拉圭足總是貪污官僚﹐只懂得將球員拼搏拿去邀功﹔鄰國經常打假波﹔記者都是窩囊廢﹔議員都是寄生蟲。2002年世界盃期間,芝拉華特一度落選,後來他集合隊友揭發某入選成員與總統屬同一政黨,全靠裙帶關係入局,結果不但獲重召,還令政府大為尷尬。2006年﹐巴拉圭再次入圍決賽週﹐那時芝拉華特已退休﹐自然更無所顧忌地狠批足總貪污﹐對球員因為經費不足而不能入住酒店、只能住在體育學校,甚至因為缺錢而被拒上網和觀看有線電視大力鞭撻。

芝拉華特討厭西方﹐曾因為偽造文件被法國判監﹐但他的主要「反帝」對象是鄰國巴西。歷史上,巴拉圭曾是軍事強國,雖然國土細小,但士兵英勇,有「南美普魯士」之稱。直到1865-1870年,巴西、阿根廷、烏拉圭三國聯手和巴拉圭作戰,巴拉圭戰敗,喪失過半國土,成年人口十死其七。於是﹐兩巴在世界盃外圍賽對決時﹐芝拉華特高調要求巴西歸還領土﹐又以巴西後衛卡路士「侮辱巴拉圭」為由向他吐口水﹐大快本國人心。

值得注意的是﹐芝拉華特雖然在本國形象和馬勒當拿相似﹐兩人卻是世仇﹐芝拉華特認為自己的紀律要好得多﹐更符合當國民榜樣的條件。當然﹐他的檔案絕不是白壁無瑕﹕他曾疑似偽造合約、向政黨要求「站台費」,說退休讀政治學又不見坐言起行,都令他失分不少。但拉美國民早已習慣了不同醜聞﹐對芝拉華特的魅力領袖依然十分嚮往。假如他真的要從政﹐除了「一步到位」競選總統﹐先通過掌握本國足總﹐慢慢影響國民精神狀態﹐也是一個可行方略。因此﹐巴拉圭在本屆世界盃能走多遠﹐在公在私﹐都絕對是芝拉華特深度關注的。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葡萄牙足球拉攏前殖民地

June 29 葡萄牙 Vs 西班牙

葡萄牙出局了。我們一向把葡萄牙當作歐洲代表﹐但在葡萄牙本土﹐他們卻經常把葡萄牙和巴西相提並論。在上屆世界盃﹐葡萄牙、巴西和另一前葡國殖民地安哥拉同時打入決賽週﹐更是強化葡語區實力的強心針。因此無論葡萄牙能走多遠﹐葡國人都會當巴西為「次主隊」﹐這除了因為巴西曾是葡萄牙殖民地﹐還涉及當代的新地緣政治。

剛去世的199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葡籍的薩拉馬戈認為﹐西班牙和葡萄牙擁有和歐洲大陸完全不同的文化傳統和經濟體系,強行加入歐盟﹐只會被德法主導﹐因此應該向第三世界靠攏﹐強烈反對全球一體化﹐就是在球壇﹐也應該與巴西、安哥拉等建立緊密關係。1986年﹐他發表寓言小說《石筏》﹐幻想葡萄牙忽然從法國邊境斷裂﹐成為大西洋孤島﹐慢慢向西漂浮﹐最終座落於安哥拉和巴西之間﹐構成一個「拉丁洲」。這樣的佈局﹐除了方便三國球隊打聯賽﹐更重要的是作者將融入歐洲歸類為「全球一體化」﹐卻將融入拉美和非洲歸類為與之相反的「本土化和在地化」。這樣的辯證﹐不但在葡國有市場﹐而且在拉美和非洲同樣有市場﹐因為它們相信依靠一個世界邊陲的前宗主國﹐既可以享有一體化的經濟效益﹐又能避免被強權全面消化﹐並維持一定本土特色。

薩拉馬戈的狂想﹐除了與葡國球迷心靈相通﹐還有深刻政治含義。他和不少諾貝爾獎得主一樣﹐是公開的左傾分子﹐曾經加入葡萄牙共產黨。他在獨裁者薩拉斯(Antonio Salazar)統治期間固然是異見人士﹐就是在後來的民主葡萄牙也是個邊緣人物﹐因為他的作品有明顯無神論傾向﹐屢屢挑戰宗教禁忌﹐立論比《達文西密碼》更富挑釁性。葡萄牙卻是傳統天主教國家﹐境內的小鎮花迪瑪(Fatima)更是聖母最後顯靈的聖地﹐保守勢力經常對薩拉馬戈口誅筆伐。最終﹐這位文豪選擇自我流放到大西洋的西屬加那利群島﹐繼續做「拉丁洲」的夢。

事實上﹐「拉丁洲」十多年前已虛擬地出現了﹐因為一個被英語世界忽視的組織﹕葡語國家共同體(Comunidade dos Paises de Lingua Portuguesa﹐CPLP)成立了。這個共同體的成員除了葡萄牙﹐還包括所有前葡屬殖民地﹐包括巴西和非洲的安哥拉、莫桑比克、畿內亞比紹、佛得角群島、聖多美和普林西比﹐2002年再加上剛獨立的東帝汶。組織還有兩個觀察員﹐一個是澳門﹐另一個是前西班牙殖民地、位於聖多美旁邊的赤道畿內亞。

組織目的是建立類似英聯邦的網絡﹐以抗衡歐盟。葡萄牙希望成員國擁有更緊密關係﹐曾提出互相承認國民身份、讓成員國民自由往來﹐雖然因為歐盟強烈反對而擱置﹐但共同體國民依然在葡國海關享有特別服務。值得留意的是﹐共同體的非洲國家多是新興產油國﹐近年成了各國爭奪的對象﹐美國固然加強當地駐軍﹐中國亦大力進駐投資。葡萄牙這時候強化組織﹐無疑令它的國際影響力死灰復燃。例如聖多美數年前發生政變﹐黑手包括英國前首相戴卓爾夫人的兒子﹐葡語共同體最終對穩定局面扮演了重要角色﹐其他大國反而力有不逮。東帝汶獨立時﹐大多數人主張使用印尼語﹐少數精英卻堅持用葡語﹐背後也有共同體幕後獻策。葡萄牙和巴西的特殊關係最能通過足球宣傳﹐因此在葡萄牙本土﹐C朗拿度和卡卡可算是兄弟班﹐縮影了葡萄牙整合前殖民地的雄心。

(沈旭暉 - 有線電視加長版)

2010年6月28日星期一

智利地震後的「哀兵效應」

June 28 智利 Vs 巴西

足球不但經常與政治掛鉤﹐和危機管理體系也有不少經典互動案例﹐其中南美球隊智利的經驗最值得研究。

智利並非南美洲一線球隊﹐史上智利成績最好的一屆卻得過季軍﹐那是1962年﹐智利作為主辦國﹐僅僅在準決賽以2:4負予球王比利坐鎮的巴西。但創造如此佳績的背景﹐除了主辦國的優勢﹐還有相當重要的一點﹕在世界盃舉行前兩年的1960年﹐智利發生世紀大災難﹐那是人類有紀錄以來震級最高的特大地震﹐有紀錄說是黎克特制8.9級﹐也有說是9.3級﹐此後還發生了數次7.7級以上的餘震。總之﹐程度遠遠超過年前中國的汶川地震。

智利國土狹長﹐地形極其獨特﹐天災頻仍﹐但面對這個級別﹐還是有世界末日的恐慌﹕電影《2012末日預言》所預言的個別地震級別﹐甚至也沒有9.3級這樣誇張。智利原來興建的世界盃會場幾乎毀于一旦﹐國家空前恐慌﹐難民處處﹐對原有的貧富懸殊問題進一步激化﹔鄰國阿根廷也打算以「援助友邦」為名﹐把智利的世界盃主辦權搶走。不過最後智利足總堅持繼續舉行﹐希望靠足球穩定人心﹐當時智利足總主席迪特伯恩有如此名言傳世﹕「我們已經一無所有﹐不能連世界盃也失去」。兩年前﹐中國在汶川地震繼續舉辦北京奧運﹐而且不加避嫌的繼續大力宣傳﹐就是主要參考了智利世界盃的經驗﹐認為災後盛事不但不是問題﹐反而有正面宣傳和內部凝聚作用。

結果﹐智利趕及興建四個會場﹐包括可容納十三萬五千人的聖地亞哥體育館﹐令那屆世界盃成為使用球場最少的一屆﹐雖然不少基建未能恢復﹐但總算創造了國家急速復原的奇跡。智利隊以受難者姿態上場﹐在被一致看淡的情況下同樣創造了奇跡﹐可算是「哀兵必勝」的最佳演繹。更戲劇性的是世界盃前一月﹐對保住主辦權勞心勞力的足總主席迪特伯恩積勞成疾病逝﹐令智利舉國上下哀上加哀﹐主席也迅速成為足球烈士﹐其名字被命名為球場。當然﹐除了士氣問題﹐「哀兵效應」還有其他解釋﹕在舉國關注的壓力下﹐任何形式的造假行為都會被零容忍﹔有了同樣身為哀兵的全體本國球迷打氣﹐令主場氣氛有如宗教場所般悲壯﹐球證的同情也會更容易對智利付出。而且﹐在天災過後的主場出戰﹐主隊的心理優勢﹐也會遠遠優於客隊。

巧合地﹐在本屆世界盃舉行前﹐智利又發生8.8級大地震。對應付天災經驗極度豐富的智利人而言﹐這次已是處變不驚﹐也婉拒世界各國派員救援﹐而相對同期發生的海地地震而言﹐傷亡人數也少得多﹐但球隊依然有撫平震後人心的國家任務。因此﹐在智利對洪都拉斯的首場比賽﹐智利前女總統巴切萊特特別親臨南非打氣﹐還明確提醒球員上述責任﹔被國內視為上一代球王森莫蘭奴接班人的前鋒蘇亞素﹐成為國人的重點期望。智利晉身十六強﹐絕對是鼓舞人心的政治事件﹐國內早已適當地將之善用到救災工程。不過「哀兵效應」能走多遠﹐就不得而知了。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扎伊爾慘敗0:9與朝鮮慘敗0:7

【咫尺地球】世界盃小組賽結束,三戰全敗、得1球失12球的朝鮮(北韓),鐵定在本屆32強敬陪末席。北韓首戰僅負巴西1﹕2,巴西前鋒卡卡說「北韓有力擊敗葡萄牙」,金正日龍顏大悅,破天荒安排全國電視直播第二場比賽,令全國人民目睹國家隊慘敗0﹕7,千萬網民深信外媒流言,擔心這些北韓球員回國後當礦工……這故事起承轉合戲味甚濃,肯定會成為足球世界百年經典,也是電影改編的理想題材。但上述劇本並非首次出現,早在1974年的西德世界盃已原汁原味上映過一次,當時的主角同樣神秘,就是來自非洲中部的扎伊爾,即今日的剛果民主共和國。


1960年代,剛果和今日北韓一樣,是國際頭條的常客。它原來是比利時殖民地,比利時撤退後爆發內戰,最終美法共同支持的蒙博托1965年上台,成了執政30年的獨裁者,並於1971年推行本土化運動,改國名為「扎伊爾」。扎伊爾天然資源極多,雖被戰爭弄得一貧如洗,但由於蒙博托早年十分在意國際形象,他那時的風評倒相對正面,與1990年代被西方拋棄時的聲名狼藉不可同日而語。在這前提下,扎伊爾足球隊成了蒙博托宣傳政績工程的重要工具,因為扎伊爾是1960、70年代的非洲足球領袖,創造了不少輝煌歷史,例如1968和1974年兩贏非洲國家盃,又於1969年創下大勝贊比亞10﹕1的非洲紀錄。1974年世界盃,扎伊爾在外圍賽連番淘汰對手打入決賽周,成為史上首支代表非阿拉伯裔黑非洲的國家隊。蒙博托在球隊奪得非洲國家盃時,不但對每位隊員贈送洋車,更以總統專機把他們接回國慶祝,期望世界盃令扎伊爾聲望更上層樓。


可惜童話故事就此結束。扎伊爾在首戰以0﹕2負於蘇格蘭,當時球隊依然口碑甚佳,蘇格蘭球員對扎伊爾表現讚不絕口,認為大家低估了這支神秘隊,和北韓以1:2敗給巴西後的輿論十分相像。想不到扎伊爾在第二場打回原形,竟以0:9敗給南斯拉夫,足以與南韓1954年以同樣比數慘敗於匈牙利齊名。據球員在蒙博托被推翻後回憶,慘敗後,蒙博托派了私人衛士到西德,封鎖他們住的酒店,恐嚇球員要是在最後一場以4球以上負於衛冕冠軍巴西,「你們就不要回國了」。結果扎伊爾「僅負」頗有人道主義精神的巴西0:3,以得0球失14球的戰績黯然回國。自此扎伊爾足球一蹶不振,成了非洲二線球隊至今。


扎伊爾球員藉慘敗揭國內貪污


這故事雖也被當作世界盃鬧劇,令非洲球隊的實力被嚴重低估,但我們不能忽視它對扎伊爾進步的積極作用。據球員回憶,0﹕9的戰果絕不尋常,原因是他們發現薪金與獎金都被當局侵吞,早醞釀罷踢,後來勉強出戰而士氣全無,行為就是希望向世界揭發扎伊爾外強中乾、貪污盛行的現象。比賽期間,有扎伊爾球員故意拿黃牌,也是希望以誇張行為爭取注視。事件對蒙博托的國際聲望打擊甚深,也令扎伊爾貪污問題廣為人知,他唯有大幅調整對「足球工程」的支持,希望降低對國際社會的透明度,以免其他國內問題被一併揭發。事實上,蒙博托大搞個人崇拜,改名為金正日式的「戰無不勝的偉大將軍」,侵吞國庫於個人瑞士銀行戶口,國內人權極差,原來並沒有自信開放國家。世界盃的慘敗,總算令鬧劇暴露人前,也令習慣了被宣傳勝利的本國人民明白,蒙博托和其他軍閥不過一丘之貉。原來視蒙博托為慈父的球員從此覺悟,影響所及,國民也慢慢夢醒。


朝鮮世盃曝光 引起國際揭秘


當世界恥笑北韓不自量力慘敗,這也是北韓被迫透明化的里程碑﹕一方面,國際社會明白了北韓舉國體制如何運作,證明了北韓物資果然極度短缺,因為北韓沒有使用國際球壇常用的保健科技,讓球員迅速恢復體力。另一方面,國際媒體一旦發現鄭大世以外的本國球員不但不用當礦工、卻反而是軍方既得利益集團成員,更會明白北韓「先軍主義」是什麼回事,這對各國調整北韓政策大有幫助。


更重要的是,假如報道屬實,北韓人民畢竟有機會看直播比賽,這會是北韓人首次集體接收和官方宣傳相反的劃時代事件,可能成為北韓人覺醒的第一粒種子,也加強了他們接觸外間世界的欲望。因此C朗拿度對世界作出了積極貢獻,值得嘉許,美中不足的是刷新不了扎伊爾、南韓的0﹕9紀錄,傳訊效果有了局限,也反映北韓球員比承認「第二場比賽隨時可以失20球」的扎伊爾球員專業、可愛;金正日的主體思想,畢竟比蒙博托的扎伊爾主義可畏。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6月27日星期日

墨西哥老將白蘭高的「阿茲特克商標」

June 27 墨西哥 Vs 阿根廷

年屆37歲的墨西哥老將白蘭高(Cuauhtémoc Blanco)因為馳名註冊商標「夾波跳」(或青蛙條)為香港球迷熟悉。在本屆世界盃﹐他出人意表的入選代表隊﹐雖然每當他後備上陣﹐都會被本地評述連番嘲笑他年紀老邁﹐但他在墨西哥國內德高望重﹐也是晉級的功臣。他廣受歡迎﹐除了因為球技出色﹐也因為他被認為能代表墨西哥原住民阿茲特克人﹐也就是墨西哥歷史最輝煌的一頁。

阿茲特克帝國原來是中美洲的大帝國﹐和瑪雅文明齊名。帝國在16世紀被西班牙人科蒂斯所滅﹐這是西半球的歷史大事。阿茲特克全盛時管治殘暴﹐活人祭祀的儀式相當血腥﹐但科蒂斯把它滅得同樣殘暴﹐以致血流成河﹐加上帶來了當地人沒有免疫能力的新疾病﹐令阿茲特克人口空前銳減﹐可算是人類史上最恐怖的大屠殺之一。西班牙人剛到達時﹐被阿茲特克人誤以為是天神﹐接下來發生的故事相當悲壯﹐大家可以隨便找歷史書重溫﹐重溫時﹐只要注意兩大重點就是﹕一是科蒂斯的道德水平在殖民者當中也是極低﹐二是阿茲特克原來的管治似乎也極不受歡迎﹐因此才會有那麼多本地人倒戈。

無論如何﹐末代阿茲特克年輕皇帝瓜特穆斯(Cuauhtémoc)在上任皇帝被西班牙人以陰謀詭計活捉後﹐臨危受命﹐領導國人以弓箭負隅頑抗西班牙的火槍﹐連番激戰﹐還是被擒獲。這短暫歷史﹐屬史詩式的可歌可泣。他被擒後﹐最初還被保留皇帝身份﹐卻被百般侮辱﹐又被西班牙軍以酷刑逼問黃金所在﹐最終還是以謀反罪名被處死﹐至今被墨西哥人視為最值得尊敬的民族英雄﹐他的銅像在墨西哥隨處可見。在流行文化﹐他也以外貌雄偉的年青偶像姿態出現﹐早已與捷古華拉一類符號混雜在一起。

瓜特穆斯這名字成了國家傳奇﹐而白蘭高的名字﹐正是「瓜特穆斯」﹔他的夾波絕技﹐也被正名為「瓜特穆斯絕技」。此外﹐每次白蘭高入球﹐都有招牌式模仿彎弓射箭的動作慶祝﹐他最初表示這是純粹開玩笑﹐但後來修正說法﹐透露這是向瓜特穆斯、墨西哥原住民和整個阿茲特克文明致敬。這說法也被公開刊登在他效力球會的官方網頁內。

諷刺的是﹐經過數百年民族融合﹐今天已難以找到純正阿茲特克後裔﹐他們和西班牙人早已混血得無分你我。因此﹐墨西哥一直不敢高調宣傳反西班牙民族主義﹐畢竟今天的墨西哥人繼承了兩大血緣﹐西班牙人也是他們的共同祖先。全靠官方論述肯定了這一點﹐才避免了盲目排外的「阿茲特克民族主義」出現﹔今天墨西哥人的仇恨對象也絕非血脈相連的西班牙﹐而是百多年前侵佔了其一半國土的美國。但阿茲特克的光榮畢竟遠超今日墨西哥﹐這段被浪漫化的古代歷史已變成文化符號﹐任何墨西哥人要宣示愛國﹐都會使用相關圖騰﹔1986年墨西哥主辦世界盃時﹐也把官方足球命名為「阿茲特克足球」。有了這些淵源﹐白蘭高又半推半就的成了阿茲特克代言人﹐就是他在球場上再跑不動﹐而且據說私生活頗有爭議﹐他的精神魅力﹐在有政治頭腦的墨西哥領隊配合下﹐已足以讓他穩佔本屆代表隊一席位。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2010年6月26日星期六

英式足球永遠不能流行美國﹖

June 26 美國 Vs 加納

美國隊以小組首名姿態打入十六強﹐取代了被英國球迷以為預留給英格蘭的位置。然而﹐無論美國足球隊世界排名如何﹐甚至就是奪得世界盃﹐或再多十個碧咸一類的世界級球星效力(曾幾何時巴西球王比利也效力美國大聯盟)﹐相信英式足球依然不可能取代美式足球大盛於美國﹐因為這涉及四大結構性原因。

首先是孤立主義﹕雖然各種當代球類運動都是從歐洲傳來美國﹐但美式足球出現了自成一國的規則﹐主要源自19世紀末期對其他球類運動的改造。美國早於1823年發表「門羅宣言」﹐宣佈「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以防止歐洲影響再滲透。數十年後﹐美國通過「西漸運動」統一北美本部﹐急於尋找與拉丁美洲、歐洲都不同的國技﹐以示自己已成為超級大國。到了20世紀初期﹐孤立主義盛行美國﹐舉國上下更希望捍衛自己的體育運動﹐不希望鼓勵和國際社會有太多聯繫、自己實力又有限的英式足球。在美國﹐當地人經常以別人沒有興趣看美式足球而「自豪」﹐可見上述情結遺留至今。

其次是精英主義﹕美式足球源自哈佛、耶魯等美國精英大學的對賽﹐令這運動成了美國精英基本身份認同﹐也令英式足球始終不能在大學流行。在著名的長春藤大學群﹐美式足球循環對賽是學生時代最重要集體活動﹐負責凝聚集體身份﹐隨之衍生的校園文化﹐像是以瘋狂著稱的「兄弟會」﹐都以排外而自居精英為基本認同。不少美國少年其實在小學、中學熱愛英式足球﹐因為英式足球畢竟器具簡單、方便街坊﹐但到了大學﹐才知到只有美式足球有前途/錢途﹐因為美國精英掌權後不可能放棄傳統﹐只會努力增加對美式足球的相關經費。像沒有了美式足球﹐布殊父子就失去了根本形象建構。

第三是保守主義﹕美式足球並非老少咸宜﹐需求遠較英式足球體力化﹐符合簡單直接的爭勝要求﹐也符合體力發泄的原始慾望。「簡單直接爭勝」正是美國保守主義的基本教條﹐他們相信優勝劣敗、適者生存﹐相信過程激烈才符合父權社會的形象﹐不接受英式足球可能出現賽和的荒謬。在美國校園﹐美式足球常被形容為「男人的運動」﹐相反﹐英式足球就顯得相對「女性化」﹐這對比在歐洲大陸實在難以想象。

最後是消費主義﹕美國一切運動都商業掛帥﹐美式足球源自美國﹐自然為美式商業活動度身訂造﹕比賽直播時﹐每數分鐘就會中斷﹐好讓電視播放廣告﹐不像英式足球那樣連綿不斷﹐自然深受贊助商歡迎。而且美式足球全副武裝所費甚高﹐專門店成行成市﹐令既得利益者不可能放棄。何況單從經濟角度而言﹐美國早明白歐洲四大聯賽已形成經濟壟斷﹐就是投放更多資源也改變不了現狀﹐那還是讓足球成為可有可無的純運動算了。

1994年﹐美國獲世界盃主辦權﹐其實是國際足協希望對美國促銷英式足球的大計﹐可惜成效不彰﹐職業大聯盟比賽平均入座率依然遠不及歐洲。而且美國的英式足球總希望「改良」條例以迎合大美國主義﹐例如一度以三十五碼單刀罰球取代十二碼、又曾傚法籃球那樣採用九十分鐘倒計時﹐結果都是非驢非馬﹐先後被取消。美國頭號足球明星當奴雲成名已久﹐收入卻遠低於籃球或美式足球明星﹐曾到英國落班又表現平平﹐本人固然難免心理失衡﹐也難免令其他美國球員有當次等運動員的鬱悶。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2010年6月25日星期五

杜奧巴終結科特迪瓦南北戰爭

June 25 科特迪瓦 Vs 北韓

「象牙海岸」為什麼要音譯為「科特迪瓦」﹖這問題縮影了科特迪瓦近年的南北分裂﹐也說明足球成為這個國家維持統一的共同語言。科特迪瓦在1960年從法國獲得獨立時﹐是世界的最窮國之一,人均GDP只有150美元﹐但到了1980年, GDP升值9倍,高達1200美元,20年來的增長率都高於7%,令象牙海岸成為西非最富有的國家、也是最資本主義化的國家。

作為前法國殖民地﹐象牙海岸原來與英屬「黃金海岸」(今日加納)、法屬「奴隸海岸」(今日貝寧)屬於同一「系列」﹐為西方提供不同寶貴資源。獨立後﹐象牙海岸忠實厲行了法國非洲代言人的身份﹐開國總統博瓦尼長期是法國總統府上賓﹐兩國連國旗也極度相像﹐一時間﹐有了西非法國之稱。雖然象牙海岸境內有六十多個民族﹐但族群矛盾並不嚴重﹐一切欣欣向榮。

這樣的經濟奇跡增長,主要歸因於兩大策略﹕一為農業多樣化,也就是分散發展不同農產品,避免過分受國際市場波動影響,同時抗拒轉型為純工業國家的誘惑﹔二為非國有化,也就是大量引入外資財團,拒絕實行帶民族經濟意識的國有政策,公然在冷戰高峰鼓勵資本主義,並特別重視前宗主國法國的利益。今天看來,這些策略是普通常識,但在40年前新近獨立的非洲各國看來,象牙海岸卻是反正道而行,算得上是預視全球經濟一體化的先驅。

不過﹐隨八十年代國際農產市場萎縮,其他第三世界國家在「開放市場」的口號下又集體淪為跨國財團殖民地,冷戰結束﹐全非洲都實行同一經濟自由化政策﹐部份西方援助的附帶要求越來越多﹐象牙海岸的經濟開始惡化。此時﹐當權33年的博瓦尼又同時病逝﹐國家大方向開始根本改變﹐天堂開始變成地獄。新總統貝迪埃面對這形勢﹐唯有訴諸民粹﹐決定鼓吹「科特迪瓦主義」﹐將經濟問題歸咎於外勞﹐通過修憲建構所謂「純種科特迪瓦人」(Ivoirite)的概念,規定不是出生在本國、或父母任何一方沒有科特迪瓦國籍,都不是國家「公民」。象牙海岸的英文名稱在八十年代末開始廢除使用﹐但在九十年代才得到嚴格執行﹐因為好些「非純種科特迪瓦人」連法語也不懂。

族群歧視自然流弊良多,最大問題是誰是「純種象牙人」已經不可考,反對黨領袖認為修憲是度身訂做,他們各自對「公民」有不同演繹。結果﹐大量來自北方鄰國布基納法索的新移民和後裔被剝奪公民資格﹐包括那位新總統的頭號政敵﹐國家迅速分裂為南北。最終﹐由新移民控制的北部軍隊在2002年9月19日發動兵變,背後有祖家布基納法索支持,是為科特迪瓦的「919事件」﹐這距離博瓦尼之死﹐不足十年。自此國家爆發內戰,一分為二,南北分治,法國和非盟多年調停不果,全國性的民主選舉被不斷推遲﹐直到近年才勉強維持局面﹐有了形式主導的民主選舉舉行。

長期居於法國的科特迪瓦隊長杜奧巴在內戰最嚴重時才選擇代表國家﹐愛國形象深入民心﹐因此每當他被批評對國家隊貢獻不及在球會﹐都感到特別委屈。但他被稱為救世主﹐並非單單因為效力英超球會車路士、當選兩屆非洲足球先生的國際知名度﹐而是他曾直接參與和平進程﹕科特迪瓦歷史性打進2006年世界盃決賽週時﹐他多次呼籲交戰雙方停火﹐雙方果然也停了火﹐令他成了和平功臣。後來﹐他主張在叛軍控制的地區進行非洲國家盃外圍賽﹐以促進國家和平統一﹐被視為製造了奇跡。此外﹐他在國內成立了眾多慈善基金﹐在國家隊的地位極其超然﹐更在2010年被美國《時代》雜誌選為世界最有影響力100人之一﹐這是球員少有的榮譽。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2010年6月24日星期四

斯洛伐克的天鵝絨獨立

June 24 斯洛伐克 Vs 意大利

斯洛伐克首次以獨立身份進入世界盃決賽週﹐而且還是在外圍賽直接淘汰昔日的兄弟捷克共和國﹐大家也許以為﹐這是斯洛伐克民族主義的勝利﹐就像是當年克羅地亞分裂自南斯拉夫的勝利。歷史上﹐斯洛伐克民族主義無疑一度強盛﹐特別是在二次大戰期間﹐希特勒為了有效管治捷克斯洛伐克﹐命令斯洛伐克人獨立建國﹐成為納粹的附庸。斯洛伐克的獨立足球隊﹐就是在那時首次露面。這經歷一方面刺激了斯洛伐克人當家作主的願望﹐另一方面大量加添了他們和捷克的矛盾﹐那些二戰期間的「獨立領袖」﹐也自然在戰後被當作賣國賊處決。類似例子還有克羅地亞﹐也是納粹在二戰期間扶植的附庸國﹐這可以算是南斯拉夫最終解體的其中一項遠因。

其實﹐在當代國家分裂案例當中﹐斯洛伐克的獨立過程最為「和平理性」﹐完全是兩國當時的執政黨談出來的﹐並沒有出現大規模群眾運動﹐也沒有出現大規模分裂傷痕。斯洛伐克獨立後﹐經過短暫陣痛﹐和捷克的關係維持極佳﹐雖然主權身份清晰﹐但兩國也可以算是「兩國論」那樣的「特殊國與國關係」﹐兩國新總統就職例必先拜會對方﹐離任前也例必以對方為最後出訪地。捷克人在斯洛伐克工作毋須簽証﹐經常在週末到當代地渡假﹐心態上﹐還在當對方是兄弟。原捷克斯洛伐克的國內經濟資產﹐則以人口比例的2:1分家予兩國﹐但在這全球化時代﹐分家自然不可能徹底﹐反映兩國人民依然無分彼此﹐關係甚至比正式統一時更好。因此﹐兩國分裂過程被稱為「天鵝絨分手」﹐以與哈維爾領導、捷克斯洛伐克數年前終結共產主義的不流血「天鵝絨革命」相輝映。捷克的和平形象在國際社會深入民心﹐斯洛伐克由於沒有哈維爾那樣的領袖﹐承繼不了同等形象﹐但其實在歐洲也以民族精神務實理性著稱。

值得注意的是﹐世界盃官方並不當這次是斯洛伐克首次進入決賽週﹐因為捷克和斯洛伐克同意共同繼承原有聯盟的所有國際遺產﹐而不是交由捷克共和國單獨承擔﹐所以聯隊的往績﹐就直接轉移到兩國身上。我們直覺以為捷克是昔日聯隊的主力﹐其實斯洛伐克球員的貢獻同樣大﹐在1976年的那隊歐洲冠軍隊也是主力。

自從兩國分別加入歐盟﹐某程度上﹐其實已重新統一在更大的框架之下。近年兩國又與匈牙利、波蘭結成「V4」中歐同盟﹐更打算日後合用領事館以節省資源﹐可見整合之大勢所趨。在上述背景下﹐捷克和斯洛伐克以聯隊方式參與世界盃的提議一直存在﹐兩國球員、教練之間多有合作﹐相互關係似是英格蘭之於蘇格蘭﹐而不像俄羅斯之於烏克蘭、塞爾維亞之於克羅地亞。經過十多年發展﹐捷克和斯洛伐克居然被編在歐洲外圍賽同組﹐實力相若﹐這本身就相當具有歷史意義。可惜在外圍賽屢見建奇功的斯洛伐克老將Karhan沒有入選最終代表隊﹐他曾親身見證國家隊以獨立身份在1995年首次戰勝捷克﹐會比現在這批年輕球員﹐更明白兩國由分居到重新同居的複雜心路歷程。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2010年6月23日星期三

31﹕0的加納球王醜聞

June 23 加納 Vs 德國

西非國家加納是非洲球壇新興勁旅﹐在一眾打入世界盃決賽週的非洲球隊當中表現最對辦﹐球員士氣看來也最好﹐這並非偶然。與同屬前英國殖民地的鄰國尼日利亞相比﹐加納的政治經濟發展要健康得多﹐假如尼日利亞被當作典型第三世界﹐加納首都阿克拉就是第一世界級別的發達和整齊﹐沒有人會無故索取賄賂﹐治安甚好﹐政體民主﹐市面欣欣向榮。當年加納開國總統恩克魯瑪是國際政治明星﹐雖然後來被推翻﹐但今天已恢復名譽﹐依然被認為是領導非洲復興的偉大人物。近年加納發現石油﹐舉國上下自信越來越強﹐相信可取代尼日利亞擔任西非領袖。越是這樣﹐加納球壇近年爆發的一宗特大醜聞﹐才格外讓人惋惜。

醜聞主角阿比迪.比利(Abedi Pele)大名鼎鼎﹐是第一代到歐洲球會效力的非洲球員﹐在九十年代三度當選非洲足球先生﹐曾協助加納得到奧運足球金牌﹐是加納史上頭號球王﹐與喀麥隆米拿、利比里亞韋亞等傳奇非洲球星齊名﹐在全非洲知名度極高﹐因此才被視為「非洲的比利」。他退休後﹐曾被總統提名為加納足協主席而婉拒接受﹐說是為了有更多時間培訓新人﹐形象一直十分正面﹐在球壇更是德高望重。

可是在三年前﹐比利擁有的一支乙組球隊在加納國內聯賽攸關昇班的一場關鍵賽事﹐竟然破天荒以31:0的籃球紀錄獲得大勝﹐也就是平均三分鐘入一球﹐保證令喜歡入球的球迷欣喜若狂﹔與此同時﹐另外兩隊同組別比賽的球隊﹐居然又踢出28:0的結局。沒有任何正常人會相信這是正常賽果﹐結果﹐這四隊球隊齊齊被加納足總調查﹐比利被懷疑是操控賽果的幕後黑手。

他本人自然強烈否認參與造馬﹐暗示這樣瘋狂的比數﹐只有不懂足球的人才「做」得出來﹐他這球王自不會如此低裝﹐聽來邏輯上倒也言之成理。加納朝野也多不希望摧毀這尊得來不易的偶像﹐因為這會大大影響國民士氣﹐何況目前加納的23人代表隊還有比利的兩名兒子入選﹐分別是踢中場的Abdul Rahim Ayew和Andre Ayew﹐可見比利家族已成為加納的足球大族。結果﹐比利雖然一度被足總裁定賄賂罪名成立﹐但後來這決定又被高層以「證據不足」為由推翻﹐大概當局為免牽連過廣﹐情願手下留情。最終被判終身「停賽」的﹐卻是參與管理球隊的阿比迪.比利夫人﹐大概當地人認為女人做出31:0的賽果較為「可信」。

醜聞過後﹐比利元氣大傷﹐經常被國內輿論揶揄﹐因為他破壞了的不止是球王的形象﹐還有加納作為準發達國家的先進形象。為了從新樹立榜樣﹐顯示自己和尼日利亞一片混亂、腐敗的不同﹐加納急需新球王﹐以填補比利的精神位置。筆者也剛到過當地﹐言談間﹐加納人都在惋惜效力英超球會車路士的球星艾辛因傷不能出戰世界盃﹐因為艾辛不但是舉國公認的新球王﹐也是當代非洲的最高身價球員。艾辛無疑最適合承擔「新比利」這責任﹕除了在球場上享負盛名﹐他也參與國內慈善事業﹐去年成立了「艾辛慈善基金會」﹐為國內貧困兒童提供醫療福利。然而﹐不能在世界盃證明自己﹐始終令艾辛若有所失。可以說﹐艾辛的受傷﹐不止是加納足球的不幸﹐也是加納政治社會各界的不幸。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2010年6月22日星期二

「超霸鷹」不能崛起的大國夢

June 22 尼日利亞 Vs 南韓

筆者剛從西非尼日利亞回來﹐期間多有與當地人交談﹐明白熱愛足球的當地人對世界盃無疑十分重視﹐但普遍並不看好這隊國家隊﹐依然在回顧九十年代那隊有球星艾摩卡治、耶堅尼等坐鎮的真正強橫的「超霸鷹」。尼日利亞作為非洲唯一人口過億、擁有豐富石油資源、作為西非聯盟軍隊主力的潛在超級大國﹐近年足球實力未能更上層樓﹐反而屢屢令人失望﹐球員在大賽每多反常行為﹐絕對和國內一片混亂的政治經濟政策大有關聯。

在尼日利亞﹐無論在商店、在海關、在酒店、在飯堂﹐到哪裡也有人索取賄賂﹐是為國家一大「特色」﹐如此風氣﹐並非所有第三世界國家都存在﹐起碼為筆者到非洲十多國所未見。像筆者曾乘坐其內陸機﹐到達機場時已遲到﹐但只要應付那些「協助」登機的人﹐依然可以施施然啟程。至於從邊境坐車到市中心的路﹐更經常有自稱便衣警察的人隨意攔截﹐說是「搜查毒品」﹐自然也是索取過路錢。

雖然尼日利亞天然資源豐富﹐但由於軍人長期干政﹐文官又缺乏安全感﹐不少國家石油收入都被中飽私囊。這既令盛產石油的地區尼日爾三角洲爆發獨立運動﹐經常出現綁架、勒索﹐華人更是頭號目標﹐也令這個石油大國極諷刺的時刻停電﹐甚至連作為經濟命脈的輸油管也經常爆炸﹐爆炸的原因既有日久失修﹐也有人為成份。可以想象﹐尼日利亞國內足球訓練的條件﹐自然好不到哪裡。

即使以非洲的標準﹐尼日利亞的管治能力﹐也比加納、烏干達等國家差得遠﹐其城市市容的凌亂程度﹐教人想起亞洲的人口大國印度。月前病逝的尼日利亞總統阿杜亞已被視為近年少有的有所作為領袖﹐國內基建在其任內據說已改善良多﹐十年前的尼日利亞究竟如何﹐更是難以想象。

這樣的政壇貪污風氣﹐自然無可避免的蔓延到球壇。想當年﹐尼日利亞是1996年的奧運足球冠軍﹐球星如雲﹐在1994年世界盃打入16強、僅負意大利﹐1998年世界盃更以小組首名出線﹐原來是奪標黑馬﹐卻在16強以1:4意外大敗予實力平平的丹麥﹐舉國上下深信必有「內情」﹐自此尼日利亞足運一蹶不振。

在本屆世界盃﹐一度爆出有尼日利亞球員賄賂前領隊要求入選的醜聞﹐如此明目張膽的低檔次賄賂﹐反映賄賂風氣早已成為尼日利亞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一般人習以為常﹐根本不認為這做法有問題。與此同時﹐個別入選的星級外流球員在政府又有後台﹐根本難以被調動﹐而這可是尼日利亞的傳統﹕昔日名將艾摩卡治據說就直接受總統府遙遠指揮﹐完全視教練如無物﹐那些永遠只能獲得短期合約的外國教練﹐包括現任來自瑞典的老教練拿格碧克﹐自然難以駕馭那些不賣賬的本國人。在本屆世界盃﹐狀態下滑、但名氣最大的尼日利亞老將簡奴﹐就明顯是不能不入選的球員。有這樣一堆潛在問題困擾﹐加上國內獎金永遠成疑﹐球員經常擔心獎金被足總高層私自侵吞﹐比賽始終患得患失﹐團結和士氣自然大受影響﹐結果﹐尼日利亞始終發揮不了應有的實力。其實國際關係的尼日利亞大國夢﹐何嘗不是這樣﹖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2010年6月21日星期一

瑞士可以擔任世界足球首都多久﹖

June 21 瑞士 Vs 智利

瑞士隊首仗擊敗西班牙﹐表現予人驚喜﹐但傳統上﹐它畢竟只是歐洲二線球隊。然而﹐起碼在行政角度﹐瑞士卻是世界足球的「首都」﹐國際足協和歐洲足協的總部都坐落瑞士﹐因此﹐眾多國際球壇的重大決定都在瑞士發生。瑞士有這個資格﹐源自它的永久中立國身份﹐因此一般人經常以為瑞士人愛好和平、不好勇鬥狠﹐球員也斯斯文文。但這一切都是誤會。

歷史上﹐瑞士昔日的謀生渠道﹐就是向歐洲各國輸出真實作戰的僱佣兵﹐同時也接收鄰國的僱傭兵﹐因此﹐瑞士人反而以強悍、多元著稱。梵蒂崗天主教廷的瑞士衛隊今天依然在保衛教宗﹐見證了瑞士這個殘存身份。而且瑞士國內人人持槍﹐槍械的氾濫程度比美國更嚴重﹐兒童也懂得以武力自衛﹐並非沒有排外性、沒有鬥心的和平使者。表面上﹐這些傳統並不容易在瑞士足球隊體現﹐但我們也不能忽略瑞士隊的多元成份﹐像上仗鋒芒畢露的前鋒Derdiyok﹐就是來自土耳其的庫爾德族人。

雖然瑞士宣佈「永久」中立﹐奇跡般安然渡過一戰和二戰﹐但在全球化時代﹐中立已越來越困難。9/11後﹐美國逼瑞士配合它的所謂「金融反恐戰」﹐瑞士銀行被逼凍結一些恐怖分子資金﹐開始令瑞士人警覺今非昔比﹐布殊的威脅﹐居然比希特勒更切身。2002年﹐瑞士不得不通過公投加入聯合國﹐成了最晚加入聯合國的主要國家﹐而拒絕進入聯合國這原來是瑞士堅持中立的底線﹐反映它的中立傳統已備受挑戰﹐再過十數年﹐很可能「有今生無來世」。

隨著世界地緣政治重心開始移向亞洲﹐也隨著主權的概念越來越模糊﹐擁有大量國際組織總部的瑞士﹐不可能永遠不受挑戰。不少國家、城市都希望取代瑞士成為世界首都﹐或起碼希望搶去個別的總部﹕畢竟這是影響國際局勢的捷徑﹐也是進行各式外交的捷徑。我們倒也不必妄自菲薄﹕甚至擁有「次主權」身份、處於中西交界、成功令陳馮富珍變身為國際領袖的香港﹐也足以爭取個別範疇的國際首都角色﹐因為沒有了絕對的中立、興起了非國家個體﹐瑞士在國際社會的不可取代性﹐已越來越低。

在足球層面﹐亞洲足協年前就有「遷都」議案﹐西亞國家希望把總部遷離馬來西亞吉隆坡﹐以獲得更高的國際地位﹐阿聯酋、卡塔爾等都希望大灑金錢爭奪。瑞士蘇黎世要保住目前的「國際足球首都」地位﹐同樣早晚會面對挑戰﹐特別是國際足協近年屢屢爆出貪污醜聞﹐假如新任會長要樹立「強政厲治」的新形象﹐「遷都」會是與腐敗舊官僚決裂的最好姿態。此外﹐假如未來非洲或其他地區的新興足球勢力冒起﹐為滿足其國內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同樣可能要求作出「政治正確」的遷都要求。因此﹐瑞士足球隊在世界盃的表現﹐就有了更深的含義﹕假如瑞士受惠於國際足協任何制度﹐會是最瓜田李下的被批評對象﹔假如瑞士隊表現太差﹐又會成為不足以承載國際足協的理由。幸好瑞士球壇歷來相對平和﹐沒有太多出格新聞﹐才一直沒有人對國際球壇遷都大做文章。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非洲足球之謎﹕真的假不了?

【咫尺地球】世界盃進行至今,一般人期望因為主場之利而會超水準發揮的非洲球隊表現奇差,而且戰意成疑。尼日利亞球員幾乎是故意領取紅牌的舉動劇力萬鈞,喀麥隆負日本的過程也教人難以捉摸。當然,這不代表球賽造假,也許一切都是球員在特定環境下的「正常」發揮,但這畢竟反映了一些典型的非洲管理問題。對此我們可參考Steve Bloomfield撰寫的《非洲團結:足球如何反映非洲》,以及Ian Hawkey的《腳的變色龍》。

首先,非洲球隊內部貧富懸殊,通常都有個別超級球星已成億萬富翁,卻同時有隊友在乙組球會效力。這自然會產生不受教練控制的內部權力架構﹕只要教練部署不合超級球星的意,他們的派系就可能不合作;合他們的意,其他人卻可能不合作,總之空降的外來領隊,不可能輕易駕馭本土流派。但派系如何形成?以喀麥隆為例,球星伊度奧(Samuel Eto'o)並沒有被指控打假波,而且恰恰相反,居然自居足總,在球隊入圍時自掏腰包,向隊友分發獎金,又贈送名貴手表「激勵士氣」。從政治角度,這卻可以算是赤裸裸的奪權,教人想起海外大學偶爾有名牌教授毋須授課、也毋須親自研究,只需要把經費攤分請人,就建立了「第2支管理團隊」。這樣的團隊,自然難以有整體效果,什麼戰術、部署,都流於紙上談兵。類似管理問題,在非洲不同政府部門內部普遍存在。

表現不濟 反映典型非洲管理問題

球星就是不搞內部派系,也搞外部派系,為自己退休後的後路鋪墊。這自然在各國國家隊都存在,同樣一團糟的法國就是例子,但非洲球隊更欠制度,問題更易以金錢方式表達。喀麥隆曾多次打入世界盃,成績飄忽,每次都為獎金與國內足總角力;在上屆世界盃,首次打入決賽周的多哥更一度因為獎金問題威脅罷踢。然而這並不代表這些球員真的很愛錢,卻反映球員對管理的權威存有根本不信任,他們也許情願沒有獎金,也不希望被中飽私囊。構成這不信任,與他們的切身經歷有關﹕每支非洲球隊都有和權貴關係密切的重量級人物,像喀麥隆名宿米拿(Roger Miller)1994年以42歲高齡入選國家隊,完全是總統親自干涉的命令;本屆尼日利亞的頭號球星簡奴(Nwankwo Kanu)成名多年,因為頑疾痊癒而成了半政治人物,屬於必須入選之列,但據他效力的球會內部傳出,非洲球員都有兩個年齡,他們習慣報小年齡參與世青盃和奧運會,簡奴就被這球會懷疑為可能已達40歲。上一代尼日利亞球星艾摩卡治(Daniel Amokachi),據說有熱線直達總統府。由於上述機制欠透明,球員經常覺得待遇不公,這也是非洲社會發展的問題根源。

隊內貧富懸殊 太多權力核心

收入懸殊、管理不善,加上心理不平衡,自然容易滋生貪污,這也不是非洲獨有。賄賂在加納等非洲國家並不普遍,不過在尼日利亞相當盛行。在那裏,貪污是日常生活一部分,騙案頻頻,一般人都不敢使用信用卡,因為「信用」並非日常生活名詞。就是在管治好得多的加納,其隊長艾比亞(Stephen Appiah)在上屆世界盃後曾向記者坦誠,曾有博彩公司提出造假建議,被他婉拒了,但他相信有類似機會的球員多不勝數。假如類似事情發生在西方國家隊,被揭發的機會也許相對大些,但假如非洲球星甲舉報球星乙涉嫌受賄,他大概需要確保自己和自己的近親在其他生活範疇都沒有同樣問題,這並不容易,令「瞞上不瞞下」成了風氣;事實上,整個非洲政壇的貪污制度,也以同樣原則運作。假如國際賭波集團真的要介入世界盃(而這幾乎是毫無懸念的),非洲的主場,就提供了比以往方便的周轉渠道﹕不要看輕這一點,這對不少被球星聘請為經理人的鄉里,以及他們賴以運作的宗法制度,具有近水樓台的誘惑。

假如這些結構性問題解決了,以尼日利亞、喀麥隆的足球水平,起碼足以挑戰四強;而他們也會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忽然水銀瀉地一次,去證明自己的應有實力,這才是球迷又愛又恨之處。但假如這些結構性問題都解決了,擁有豐富資源的人口大國尼日利亞、作為前法屬西非核心國家的喀麥隆,也足以大國崛起了。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6月20日星期日

新西蘭「屈機」之謎﹕大洋洲賽區應獨立存在嗎﹖

June 20 新西蘭 Vs 意大利

以新西蘭國家隊的實力而足以進入世界盃決賽週﹐和衛冕的意大利同場演出﹐觀眾必須面對現實﹕這完全是無心插柳的政治懸案。當澳洲因為半經濟、半勝算考慮而「脫洋入亞」﹐加入亞洲賽區﹐大洋洲剩下的球隊可謂毫無競爭力。在一般人聞所未聞的曲克群島、湯加王國、瓦魯阿圖、所羅門群島當中﹐居然有兩名代表隊成員Elliot和 Mulligan還在待業的新西蘭﹐就足以輕易「屈機」﹐毫無懸念的在大洋洲封王。

問題是﹐我們應該怎樣看待這些大洋洲島國﹖是否因為它們處於世界邊陲﹐和其他地區缺乏交流﹐安排對賽交通不便﹐就要將它們當作一個與別不同的整體﹖論人口﹐這些國家加起來﹐才勉強超過一千萬﹐就足以擁有半個席位﹔相反﹐在亞洲區﹐平均數億人﹐才可分得一席﹐如此資源運用﹐並不符經濟效益。

論實力﹐不用說﹐這些球隊一律屬於超級魚腩﹐沒有多少大洋洲球隊排名比香港更前﹐以往的大洋洲國家盃「決賽」﹐紀錄可以是澳洲勝出的5:1、6:0﹔更具指標性的是﹐整個大洋洲賽區都沒有一個職業足球聯賽﹐職業足球員自然大是寥寥。

論「大洋洲足球」本身的身份認同﹐這些島國之間極少舉行友誼賽﹐大洋洲足總本身的業餘味道也極濃。至於大洋洲新任龍頭新西蘭國內的唯一頂級足球隊﹐卻選擇加入澳洲聯賽比賽﹐也就是已在亞洲賽區成員國內比賽﹐實在毫無自己的主體身份。

論受歡迎程度﹐大洋洲唯一能登上國際舞台的運動只有攬球﹐最受歡迎的體育項目也只有攬球。不少足球員的比賽風格都像是在打攬球﹐因為他們根本就是「順道」由攬球運動員轉型的。在每場大洋洲世界盃足球外圍賽﹐觀眾大多只有一、二百﹐氣氛比香港的旺角球場也不如﹐未免過份兒戲﹔而這些所謂外圍賽﹐還是與大洋洲國家盃同步進行﹐以省「麻煩」。

無可否認﹐在全球化時代﹐大洋洲島國的唯一出路﹐就是像澳洲那樣融入亞洲﹐加強亞太區域整合﹐才可能不被遺忘。否則島國塘水滾塘魚﹐無論是足球、還是經濟﹐只會停滯不前﹐特別是它們的天然資源近年已逐漸被開發殆盡。澳洲脫洋入亞﹐就是明白了不能永遠關起門來當皇帝﹐但對新西蘭、斐濟與巴布亞新畿內亞而言﹐又何嘗不是﹖

何況當澳洲加入亞洲區﹐有九成多土地位處亞洲的哈薩克卻選擇加入歐洲區﹐屬於南美洲的蘇里南、圭亞那在中北美加勒比海賽區比賽﹐新西蘭在大洋洲橫行無忌﹐反映根據地理劃分的足球傳統已備受挑戰。各國屬於什麼洲份﹐已不再是簡單的地理問題﹐而是複雜的國際政治經濟整合問題。本屆全軍覆沒的西亞國家要是心有不甘﹐理論上﹐同樣可以要求從亞洲賽區獨立﹐在國際足協內部成立獨立賽區﹐起碼它們的獨立主體性和足球水平都遠超大洋洲﹔新西蘭在本屆附加賽淘汰西亞國家巴林晉身決賽週﹐原來就超出一般球評想象﹐但相較下﹐巴林打進附加賽之路﹐可要困難得多。為大局著想﹐新西蘭足總應有自知之明﹐像開明香港功能組別議員那樣﹐主動要求改變偏袒自己的制度﹐這樣﹐會比出盡全力奪得世界盃第一分更得到世人尊重。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2010年6月19日星期六

《足球小將》動畫與日本軟權力

June 19 日本 Vs 荷蘭

假如我們期望日本對奪得世界盃冠軍﹐又或在今天的比賽擊敗荷蘭﹐相信在日本動畫出現的機會大得多。雖然日本隊在國際賽偶有佳作﹐但對務實的日本政府而言﹐對「偶像化」這批實力逐漸比南韓球員比下去的現役球員似已不存厚望﹐但也希望搞足球外交。這是因為日本近年努力進入第三世界﹐在非洲、在拉美都有其身影﹐雖然比中美等國低調﹐但也不能忽視﹐自然急需足以打進這些地區的文化工具。既然活生生的球員不夠爭氣﹐日本朝野唯有回歸虛擬世界﹐重新利用我們這一代相當熟悉的、一場球賽可以延續一年的經典卡通《足球小將》﹐來拓展軟權力。

對此最有心得的政客﹐自當首推公開自稱「宅男」的前日本首相麻生太郎。麻生太郎任內政績平平﹐在走馬燈似的日本政壇已開始為我們淡忘﹐但他以熱愛漫畫馳名國際﹐卻遺下獨特的政治遺產。據說他就是當首相時﹐也堅持每週閱讀二十本漫畫﹐雖然被政敵批評為影響施政思路﹐卻一度得到不少年輕「御宅族」支持。受麻生啟發﹐日本研發出「漫畫外交」﹐希望通過輸出漫畫來影響世界﹐改變日本在鄰國的形象。

在上述前提下﹐《足球小將》被日本政府賦予與國際接軌的身份﹐最具代表性的故事發生在伊拉克。須知日本因為協助美國出兵伊拉克﹐在中東不太受歡迎﹐數年前﹐更有日本青年香田證生被伊拉克游擊隊領袖扎卡維於網上斬首示眾。麻生太郎的應付方案﹐就是讓外務省免費向伊拉克全國播放《足球小將》﹐將之包裝為日本與中東貧富大眾的交心項目﹐希望拉攏伊拉克基層﹔動畫播放後﹐日本政府又把日本在伊拉克的運輸車車身印上《足球小將》巨型海報﹐希望游擊隊或恐怖分子看在「世界足球大團結」的面上﹐手下留情。據說﹐從此這些日本運輸車倒也真的沒有遇上襲擊﹐不可謂不神奇。

當然﹐無論有沒有麻生太郎﹐足球小將早已「陰謀」國際化﹐不過以往的輸出對象並非中東而已。《足球小將》原來的主攻地區是歐洲和拉丁美洲﹐有不少著名粉絲。現役阿根廷國腳阿古魯、即真正球王馬勒當拿的女婿﹐也是從小看《足球小將》長大﹐據說小時候以《足球小將》主角戴翅偉為偶像﹐被家人笑稱長得像那位日本卡通人物﹐居然把自己的綽號改作日文的「Kun」﹐並將之印上正式球衣(Kun Aguero)﹐成了日本「足球小將外交」的最成功宣傳。此外﹐意大利球星托迪也自稱因為《足球小將》才投身球壇。

說到底﹐《足球小將》的國際化絕對比日本足運成功。在這動畫的世界篇﹐施丹、費高等真實的世界球星居然紛紛被放進劇情﹐被安排與虛構的日本「巨星」惺惺相惜﹐雖然「抽水」成份甚重﹐加上和日本隊的現實表現構成重大反差﹐但確實讓日本擠進國際足球的門檻。事實上﹐太重日本特色的動畫都難以打進國際市場﹐但通過足球這國際語言﹐日本軟權力卻成功弘揚海外。我們可以想象﹐假如真正的日本球員在世界盃有同等表現﹐在動畫宣傳的緊密配合下﹐隨之而來的國際經濟效益和文化影響﹐必然比南韓球員得到同等成績更大。可惜﹐現實世界畢竟沒有「一飛衝天彈跳射球」﹐守門員就是懂空手道﹐也不可能反方向走向另一條門柱來反彈接球﹐《足球小將》的軟權力有其先天瓶頸﹐內地民族主義者大可放心。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2010年6月18日星期五

斯洛文尼亞足球﹕「野蠻運動」的政治手術

June 18 斯洛文尼亞 Vs 美國

一般評論常以為所有國家都在推動足球狂熱﹐以為把足球推到政治的高度﹐就是各國政府的共同公式。今天與美國隊對壘的斯洛文尼亞卻是一個反例﹕對從南斯拉夫獨立不足20年的這個南歐小國而言﹐足球因為政治原因﹐反而一度成了人民唾棄的不受歡迎運動﹐球員一度被貶低為「野蠻人」﹐而不是人民英雄。對此該國學者Peter Stankovic有詳細研究。

斯洛文尼亞是前南斯拉夫當中位置最北的加盟共和國﹐國民收入相對較高﹐與資本主義歐洲互動較多﹐在70年代開始﹐逐漸興起脫離南斯拉夫的民族主義﹐熱情比後來爆發大規模衝突的波斯尼亞、克羅地亞等國的分離主義更高。然而﹐斯洛文尼亞始終不敢公開挑戰高壓的共產政權﹐凝聚民族情結的工作﹐就落在文化一類軟層面﹐更需要能分辨是否「自己人」的運動。

足球一直是前南斯拉夫的體育強項﹐南斯拉夫隊當年有「歐洲巴西」之稱﹐成了理所當然的中央國運。斯洛文尼亞儘管也有自己的地區球隊﹐隊員卻大多是來自南斯拉夫其他地區的新移民、或其後裔﹐從爭取獨立的角度而言﹐未免相當政治不正確。因此﹐斯洛文尼亞民族主義領袖決定潛移默化的抹黑足球﹐將足球宣傳為毋須用腦袋、「野蠻人才愛的愚蠢運動」﹐以暗示擅長足球的非純種斯國人乃低人一等。與此同時﹐他們大力提倡山地體育﹐因為南斯拉夫其他成員國的山地不多﹐不會和它競爭﹐並利用山地體育和瑞士、奧地利等西歐阿爾卑斯山山國拉關係﹐何況這座山的接壤國還包括法國、德國和意大利﹐它們都是歐盟核心。於是﹐在此後二十年﹐足球在斯洛文尼亞大為衰落﹐斯洛文尼亞成了最早被西歐在心態上和實質上接受為「自己人」的前南斯拉夫成員。

諷刺的是﹐自從南斯拉夫解體、斯洛文尼亞獨立成功﹐它的所有體育國家隊都成了民族主義象徵﹐包括足球﹐從前的禁忌開始解凍。加上斯國意外在歐洲國家盃和世界盃入圍都能進入決賽週﹐對這小國而言﹐絕對是超水準發揮﹐足球狂熱終於從新興起﹐球員又變回國民偶像﹐功利的國家主義者﹐又決定利用足球服務政治。但就是在這前提下﹐斯國民族主義者依然堅持進行「足球政治手術」﹕一方面﹐8年前世界盃決賽週那隊斯洛文尼亞繼續以前南斯拉夫移民及其後裔為主力﹐但官方對此刻意低調﹐更在本國足球評述期間為球員改名﹐好讓本國觀眾不要想太多與愛國無關的東西。另一方面﹐由於「野蠻運動」的形象還是深入民心﹐在知識分子圈子﹐斯國民族主義者又會解釋球隊有那麼多新移民﹐正是因為「這正是新移民向上流動的唯一途徑」﹐本國人因為多才多藝、更愛食腦﹐才不屑競爭這樣的體力勞動﹐希望維持本土優越性。

到了本屆世界盃﹐斯洛文尼亞隊的本土球員比例大增﹐來自波斯尼亞、長期在意大利和德國踢職業聯賽的前鋒Dedic﹐就是僅有出生自前南斯拉夫其他地區的代表之一﹐與8年前相比﹐「成份」政治正確了很多。無論本屆斯洛文尼亞表現如何﹐該國足球手術經過四十年的高低起伏﹐已宣告基本完成﹔假如表現可以勝過繼承南斯拉夫主體的塞爾維亞﹐手術效果更是喜出望外。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2010年6月17日星期四

南韓民族主義的「反共愛國足球」

June 17 南韓 Vs 阿根廷

上場表現予人驚喜的南韓﹐今仗對手是強隊阿根廷。無論隊伍狀態高低、表現如何﹐近年南韓隊的球迷熱情已遠超日本﹐風雨同路的忠誠度又遠超內地球迷﹐秩序井然得可比示威韓農﹐可以說﹐已成了亞洲球壇最民粹的勢力。我們常以為只有北韓是國家掛帥﹐其實南韓一模一樣﹐而且論其潛在發展﹐甚至猶有過之。假如兩韓統一﹐相信未來的韓國民族主義難免直接挑戰日本、中國﹐成為東北亞隱憂。

南韓足球和民族主義拉上關係由來已久﹐源自1966年北韓在世界盃的出色表現。當時北韓不但在球場上壓倒南韓打入決賽週﹐更淘汰意大利打入八強、僅以3:5反負當時球王尤西比奧領軍的葡萄牙﹐就是國內經濟的GDP數字﹐也同時壓倒南韓。南韓獨裁總統朴正熙為了反壓對手、提昇國民士氣﹐決定讓南韓中央情報局以特務方式發展足球﹐成立「陽光照地」特別計劃﹐挑選20多名球員一邊灌輸「反共愛國」意識、一邊嚴格受訓﹐過程威逼利誘、注射營養劑等無所不用其極。我們想象北韓會做的﹐南韓都會做﹐像電影的「魔鬼隊」那樣。

計劃並沒有存在太久﹐但徹底改變了南韓足球的方向﹐既培訓了一批精英球員﹐也開啟了國民教育計劃。從那時候開始﹐南韓人習慣了以政治的高度演繹足球﹐欣賞角度極其國家主導﹐無論球員表現如何﹐都吹捧球隊「神奇、頂級、超卓」。慢慢地﹐日子有功﹐南韓足球逐漸成了東亞龍頭、乃至整個亞洲龍頭﹐球場成了南韓民族主義者取得國際優越感的場所。而且﹐足球狂熱見證了、過渡了南韓整個民主化過程﹐讓國家政體改變期間﹐維持了民族的向心力﹐對維持國家穩定大有功勞。

近年來﹐北韓足球已不能對南韓構成威脅﹐加上兩韓關係相對於六十年代已解凍﹐經常有南韓人提出與北韓組成聯隊參賽﹐單純的「反共愛國足球」已不合時宜。為了延續南韓足球民族主義的熱情﹐其頭號對象﹐卻變成宿敵日本。日本殖民朝鮮半島的歷史不但被北韓渲染﹐在南韓人心目中也依然記憶猶新﹐南韓足球水平一直領先於日本﹐就被賦予高度民族性的解讀。2002年日韓聯合主辦的世界盃已成歷史﹐其實南韓申請主辦權時﹐有這樣的決定﹕假如獨自勝出自然要慶祝﹐失敗也要慶祝﹐唯獨被安排和日本共同主辦就取消慶祝﹐可見南韓球壇的反日情緒。近年南韓足球引入西方管理﹐打破論資排輩的傳統﹐其實也希望將風氣擴充到其他行業﹐證明論資排輩的日本模式已不合時宜。

雖然日韓淵源甚深﹐但南韓球員不太流行到日本聯賽﹐情願留在國際關注更少的本國聯賽。目前只有兩名代表隊成員在日本效力﹐上場入球的後衛李正秀就是其中之一。不少西方記者發現﹐在世界盃﹐非洲觀眾會為本國以外的其他非洲球隊打氣﹐明顯有「非洲身份」存在﹐但亞洲觀眾卻不大會為本國以外的其他亞洲國家打氣﹐例如不會有南韓球迷大張旗鼓支持鄰國日本。相信要中國球迷集體為日本高喊口號﹐也不會在可見將來出現。雖然近年日本提出「亞洲共同體」﹐但「亞洲人」的概念尚未成熟﹐這自然與歷史問題與現實政治有關﹐但與南韓的民族主義足球也有一定互動。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2010年6月16日星期三

洪都拉斯﹕足球戰爭後的暴力與理性

June 16 洪都拉斯 Vs智利

在世界盃決賽週只是第二次亮相的洪都拉斯﹐對港人來說十分陌生﹐也勾不起什麼集體回憶。但在足球政治史上﹐洪都拉斯卻十分「重要」﹐因為唯一一場直接由足球戰場引發的軍事大戰﹐就是洪都拉斯和鄰國薩爾瓦多1969年的「足球戰爭」。當時薩爾瓦多地主和軍政府結盟﹐由「十四大家族」弄權﹐為解決境內的貧富懸殊問題﹐政府鼓勵農民偷渡到鄰國謀生﹐洪都拉斯是主要目標。這大大加重了洪都拉斯經濟負擔﹐所以洪都拉斯在1969年實行土改﹐將土地直接分配予一般農民。農民當家作主後﹐急於將薩爾瓦多非法移民趕回祖家﹐令薩爾瓦多政府焦慮萬分。加上薩爾瓦多左翼游擊隊蠢蠢欲動﹐要是不先發制人轉移視線﹐恐怕就爆發革命。

在這樣背景下﹐當年兩國恰巧要爭奪墨西哥世界盃中北美賽區最後一席。於是﹐足球就不只是足球﹐球迷也作出了預戰準備。薩爾瓦多先作客洪都拉斯﹐主隊球迷齊集薩國球員住宿的酒店外製造噪音﹐阻止客隊球員休息。到了正式比賽﹐洪都拉斯勝出1﹕0﹐薩爾瓦多球員認為裁判被主隊收買﹐賽後薩爾瓦多球迷擁到球場上毆打球證和球員。到了洪都拉斯作客﹐主隊球迷照樣在酒店外宣戰﹐還組成遊行隊伍抗議洪都拉斯政府暴政﹐這次輪到薩爾瓦多勝出3﹕0﹐雙方球迷的看台混戰更誇張﹐兩名球迷傷重死亡。雙方最後在中立國墨西哥踢附加賽﹐結果薩爾瓦多以3﹕2勝出﹐歷史性晉級決賽週。

閙出人命後﹐洪都拉斯驅逐所有境內的薩爾瓦多人——這本來就是它搞土改的目的。兩國斷絕外交關係﹐半個月後正式開戰。戰爭只持續了六日﹐武器原始﹐都是二次大戰美國用剩的過期產品﹐空軍士兵甚至要掏手拋下炸彈﹐結果雙方各死一千人﹐不分勝負﹐戰事在美國調停下結束。

這並非完全是歷史往事。近年洪都拉斯民主了﹐但軍人干政的傳統依然沒有完全改變﹐去年軍方就發動政變﹐將民選上台但越來越左傾、和委內瑞拉總統查維斯結盟的總統薩拉耶趕下台。近年洪都拉斯的暴力足球傳統同樣沒有改變﹐不久前﹐國內聯賽的打比戰才出現騷亂﹐造成6人死亡﹐洪都拉斯隊長古華拉正是來自肇事球隊之一。今年這隊惹火球隊重回世界盃﹐對其國內治安並不一定是好消息。

然而﹐洪都拉斯的足球水平畢竟在足球戰爭後進步神速﹐和薩爾瓦多呈此消彼長之勢。原因之一﹐正是足球戰爭改變了兩國內部生態﹕雖然兩國軍政府繼續獨裁、後來同步改革﹐但洪都拉斯土改畢竟成功了﹐薩爾瓦多人口壓力則增加了﹐所以薩爾瓦多內戰延續到九十年代﹐洪都拉斯則維持了基本穩定。有了這二十年的戰略機遇期﹐洪都拉斯就是在經濟上不一定發展迅速﹐起碼足球水平也逐漸拋離宿敵薩爾瓦多。不同層級的外流球員匯來的外匯﹐從來是中美洲國家的經濟來源﹐洪都拉斯近年一直量力而為輸出球員﹐例如目前有多名洪都拉斯球員在中超聯賽和中甲聯賽踢球﹐儘管洪都拉斯和薩爾瓦多和北京都沒有外交關係﹐而是承認中華民國。正是因為雙方沒有建交﹐不少內地人對洪都拉斯的唯一了解﹐就是來自這些中超球員﹐這對洪都拉斯吸引內地華資多少有幫助。起碼華人對薩爾瓦多的了解更一片空白。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2010年6月15日星期二

北韓外流球員為何不投奔自由﹖

June 15 北韓 Vs 巴西

世界盃巴西對北韓的比賽﹐焦點自然不是球場上不大存在的技 術較量﹐而是神秘的北韓隊究竟是什麼模樣。北韓打入本屆 世界盃決賽週﹐是其中一支大冷門﹐沒有球迷相信它可重覆 1966年打入八強的奇跡。事實上﹐當我們到北韓期間﹐ 當地依然大力宣傳那場四十多年前對義大利的勝利﹐可見近年北 韓的戰績如何乏善足陳。

北韓隊的最大特色﹐自然是它背後的極權政體如何通過集體主義力量支撐國家隊﹐與及球員如何在精神感召下刻苦耐勞。 據北韓自己宣傳﹐他們的女足比賽前需要到安放已故偉大領 袖金日成遺體的錦繡山紀念宮,每人撮起一把泥土放進一個小口袋出征﹐以示為祖國而戰﹔男足每時每刻如何學習更偉大領袖金正日的主體思想﹐更是指定項目。

北韓代表隊和北韓軍隊是一體兩面。北韓的主力來自人民軍425 隊﹐參加的並非北韓全國聯賽﹐而是北韓軍隊內部聯賽 ﹐而軍隊聯賽水準遠比國家聯賽為高。北韓軍隊實際上是國中之國﹐國家真正的特權階層﹐去年公然接管國家出口,並負責對中國大陸輸出礦石資源,進而直接掌握外匯﹐又負責 監控有能力得到外匯的人。此外,北韓軍方不時調派卡車前往各地的國營農場﹐運走當地收成供部隊使用。這是金正日所謂「先軍政治」的效果。

但我們不能忽視北韓國家隊也有一般人想像不到的「開明」一 面﹐隊內居然有頗多外流球員。他們除了到中國﹐甚至也會在日本和南韓聯賽效力﹐也有球員外流俄羅斯和瑞士。這些國家都和北韓有特殊淵源﹕日本和南韓是世仇兼血脈相連的近鄰﹐中國和俄羅斯是傳統盟友﹐瑞士則是金家政權存放個人資產的世外桃源﹐也是金家接班人金正銀的留學地點。

西方對北韓外流球員何以不「投奔自由」大惑不解﹐以為所有北韓人沒有了國家監控﹐就一定自動變節。其實﹐他們代表了一個「海外北韓革命群體」﹐根本無須逃亡。目前北韓國家隊有多人出生於日本﹐他們在日本就讀親北韓愛國學校﹐ 由於不用親身感受北韓政權種種問題﹐容易產生浪漫化的幻想﹔而且他們隸屬國家特權階層﹐即「更平等」的一群﹐有使用手提電話、接通國際資訊等「特權」﹐收入也無須完全被國家「和諧」﹐可見金正日並非鐵板一塊的呆子。北韓前鋒鄭大世就是典型例子﹕他雙親是南韓人﹐出生於日本﹐就讀北韓愛國學校﹐有南北韓雙重國籍、而自願代表北韓﹐在日本聯賽打出名堂後﹐終於被北韓國家隊徵召。假如北韓政權千秋萬世﹐這類球員在國內﹐倒也衣食無憂。

無論北韓隊本屆表現如何﹐他們的軍方和國際背景﹐都可能讓他們成為北韓未來改革開放的象徵。事實上﹐能令北韓出現 變數的﹐可能正是來自軍方﹕當北韓軍隊有自己的謀生能力﹐特權階級必然出現﹐對國家市場化不一定反對﹐反而只要 兼顧了自己的利益﹐還可能在關鍵時刻出乎意料的支持。就 是北韓變天﹐北韓足球隊有軍事經濟經驗、又有國際履歷﹐ 同樣可以成為「先進」楷模。因此﹐無論為公為私、為名為利、為理想為自由、為金正日還是為自己﹐北韓隊的戰意都無庸置疑﹐將教人眼界大開。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2010年6月14日星期一

當喀麥隆名宿米拿成為政客……

June 14 喀麥隆 Vs 日本

提及世界盃的「非洲雄師」喀麥隆﹐相信球迷依然對最著名的喀麥隆名宿米拿記憶猶新。他成名於1990年世界盃﹐當年喀麥隆在揭幕戰擊敗1986年冠軍阿根廷、奇跡般殺入八強﹐最後帶點冤枉地被英格蘭淘汰﹐過程中﹐米拿雖然沒有在揭幕戰出場﹐卻在其他賽事射入四球﹐成了超級後備殺手。四年後的1994年世界盃﹐米拿以42歲的耆英年齡又入一球﹐成為非洲足球的殿堂級人物。但一般球迷不一定知道﹐米拿除了是球王﹐也已晉身喀麥隆的「政治國寶」。

非洲球星退休後涉足政壇已成國際風氣﹐並非米拿獨有。他們既有國際知名度﹐又符合平民英雄形象﹐身家豐厚﹐讓人相信毋須貪污﹐往往比傳統政客更得民望。利比里亞球星韋亞在毫無政治經驗的情況參選總統﹐進入最終階段﹐得票第二﹐就是典型例子。與韋亞相比﹐米拿還要棋高一著﹐更像一道清流﹕雖然他屢次被國民提名議員、曾得到足以當選的票數﹐卻拒絕就任。無論是為球隊拖欠獎金解釋還是宣傳國策﹐喀麥隆政府都想到米拿﹐令他成了的總統正式委任的「巡迴大使」。他獲政治正確地評為「非洲五十年最偉大球員」後﹐也懂得說「踢球不單是為球隊、為國家﹐而是為全非」一類泛非主義語言﹐政治正確的形象深入民心。

在經營形象以外﹐米拿還是有一定政治手腕的﹐並非單單民族主義掛帥。他雖然不時高調抨擊足總和勞役非洲球員的「足球黑奴現象」﹐但也懂得和建制維持「和諧」。數年前﹐喀麥隆總統比耶競選連任﹐西方把他描繪成獨裁者﹐反對派大舉批評他侵犯人權﹐米拿卻聯同百多名各界領袖聯署﹐支持總統連任﹐直接幫助總統渡過危機﹐沒有像香港球星拍政治廣告那樣有反效果。當然﹐比耶是米拿的密友﹐曾親自干預國家隊行政﹐目的就是把原已退休渡假的米拿重召﹐米拿也是投桃報李而已﹐否則當不上「國家調解員」。

米拿主要政績之一﹐就是調解喀麥隆最敏感的英語區獨立問題﹐這是喀麥隆由英、法兩國殖民地合併的歷史問題。喀麥隆原來是德國殖民地﹐德國在一戰戰敗﹐英法瓜分喀麥隆﹐英國統治的就是英語區﹐法國統治的自然是法語區。到了喀麥隆獨立﹐兩個語區同意合併﹐不像同樣被英法瓜分的多哥邁向分裂(法語多哥獨立、英語多哥併入說英語的加納)﹐但英語區的分離主義一直存在﹐當地聲稱成立了一個「阿巴松尼亞共和國」挑戰中央政府。數年前﹐米拿代表總統訪問這個搞獨立的西北省﹐成了首位訪問英語區的法語總統特使﹐得到盛大歡迎。訪問中﹐他曾以兩次失約﹐自己的解釋是「用來測試英語區對國家的態度」﹐英語區領導人卻是他的球迷﹐賣他面子﹐毫無表示不滿﹐強調英法語區活在同一屋檐下﹐令法語區放下心頭大石。

米拿式政治有專門名詞形容﹐名叫「調解主義」﹐原創自喀麥隆鄰國加蓬的前總統邦哥﹐簡單來說就是非洲有其「洲情」﹐不能照搬西方三權分立那套﹐應通過獨立的「調解員」﹐解決各種問題。此外﹐米拿的政治影響力甚至已走向國際。當年國際足協會長競選時﹐米拿出人意表地支持歐洲人白禮達、而放棄非洲同胞候選人﹐粉碎了無數非洲人心﹐卻讓他被國壇接納為一個「國際人」﹐為他在未來發揮更大影響力奠定基礎。有見及此﹐聯合國亦委任米拿為反愛滋大使﹐讓他的政治本錢衝出非洲。

當今最為人熟悉的喀麥隆現役球員﹐自然是效力意大利國際米蘭、在西班牙勁旅巴塞隆那成名的隊長兼前鋒伊杜奧。他同樣有一定政治觸角﹐在西班牙期間﹐成了反對種族歧視運動的代言人。只要喀麥隆在本屆世界盃有表現﹐他退役後﹐完全有潛質像米拿那樣﹐當上國家調解員。那樣米拿就可安心更上層樓﹐繼續朝權力階梯邁進。

(沈旭暉 - 有線電視 加長版)

黃興桂球評 被忽略的全球化現象

【咫尺地球】筆者由於為有線電視主持世界盃政治的環節,不少朋友以為會遇上傳奇足球評述員黃興桂,其實,我們的時間是不會交接的,但這卻意外讓筆者發現,原來社會對「桂神」的二元評價,比對布殊反恐和政改方案更極端﹕有球迷託筆者帶藥到錄影廠把他毒啞,「挽救整個世界盃」;也有不看足球的女性朋友成為「桂迷」,高呼「沒有黃興桂的比賽就不是波」。

為什麼會這樣?原因必須從國際關係的高度解讀﹕無論我們是否喜歡黃興桂,也不得不承認,曾長期在美國和新加坡生活的他,比其他本土評述員擁有國際視野。傳統港式球評不是資料數據式、就是茶餐廳吹水式,唯獨「桂評」結合英式和拉丁式兩大流派,在這個「亞洲國際都會」,顯得格格不入。兩大流派的發展,有其特定社會時空背景,黃興桂把風格同步移植在香港,能否有如全裸變出白兔的魔術師,絕對見仁見智。

英式球評傳統是簡潔,沒有廢話,不帶立場。每有球員觸球,只會讀出球員名字,直到真正的(注意,是「真正的」)關鍵,才加插精煉評論。筆者讀書時,曾聽名宿連尼加評論英格蘭對德國,最終英格蘭獲勝,他才冷冷的說﹕「作為專業人士,我知道不能表露情感,但容許我慶祝一聲,Yes!」僅此而已。黃興桂常在兩場比賽之間,甚至在同一比賽內180度改變對球員的評價,在英國人心目中,卻可算是不帶感情的「專業」。

「廢話」金句哲理勝過時評

這樣的風格,固然與英國內斂的民族性有關,也假定了任何英國人都是足球專家,毋須額外評論纏擾。更重要的是,英國由英女王開始,提倡超然、工作時不帶感情的專業精神﹕足球作為國技,被認為應反映民族性。小報愈是不放過球星,評述愈冷靜。由於惜字如金,英式評論產生了大量好像很有哲理的金句。著名英國球評Barry Davies有如此代表作傳世﹕「If it had gone in, it would have been a goal」,足以和「桂評」的「今場波邊隊能夠入一粒先,嗰隊就會有優勢」輝映。兩大金句也許都是廢話,但鑽入牛角尖,卻哲理無限,可以解釋為「結果比過程重要的管理型人生觀」,起碼比「曾蔭權在辯論表現出色就會增加支持度」一類時評,予人思考空間。

英式評論又喜歡使用相關語,即「食字」,偶爾含義不文,例如﹕「Julian Dicks is everywhere. It's like they've got eleven Dicks on the field」。這教人想起日前「桂評」新金句﹕身裁矮小的墨西哥守門員除了有龍門柱這個「好朋友」,還「很短」。

英式風格結合拉丁口味

一般球評有了英式風格,就不可能結合拉丁風格,除了黃興桂。拉丁球評可說是英式的對立,完全是個人表演,無論多沉悶的比賽,球評都會抑揚頓挫不斷發聲,而沒有實質內容。球星由後場帶球到前場,拉丁球評就會以超低音頻喃喃一分鐘說那個球員的名字,中邪般「美斯美斯美斯美斯……」;到了入球,又連續一分鐘大叫「goal」,又或「gol-gol-gol」、「goalaaaaazo」等不同變種。這堆毫無意義的發音,就是「神奇、頂級、超卓、有今生、無來世」的原型。

拉丁球評激情澎拜,除了因為拉丁語系崇尚進攻足球,也有其社會背景。按黃興桂的邏輯,拉美語區有三種「不同」社會問題,分別是無財富、不富有和金錢少,需要通過足球讓國民發泄,看不起歐洲那講求戰術、謹謹慎慎的小家子氣風格。沉悶的比賽,肩負了宣泄的社會功能,球評若把比賽如實反映,反而變成不專業。這流派不但主導西班牙、中南美洲,也征服了美國,因為美國球迷多是來自墨西哥的拉丁後裔﹐把拉丁球評引入美國﹐成了他們在英語國家的身分認同。假如有人說「呢球有機會呀吓,因為係角球嚟」,拉丁球迷會擔心這是身分的背叛。

桂式全球在地化

在地球,也許唯獨「神級」的黃興桂,想到結合對立的兩大球評體系,這不得不算是全球化時代一大特色,打破了「十二碼一係入一係唔入」的黃金定律。桂式全球化結合還帶有本土色彩,「蔗渣嘅價錢踢出燒鵝嘅味道」,創意令英評拉丁評甘拜下風,可見他還是全球在地化先驅。說到底,和其他港式世界盃娛樂環節相比,「桂神」登場,還是可以分辨什麼是國際視野的。問題是,全球化、全球在地化從來極具爭議性,無論從意識形態還是欣賞角度,都讓人愛恨分明,愛者極愛,恨者極恨。特區全球化的通識教材,不但要將「桂評」列為必修,也應邀請黃興桂擔任客席教師,因為只有他有資格和勇氣說﹕「球迷們,全球化就是這樣的!」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6月13日星期日

阿爾及利亞從法國騎劫「施丹主義」

June 13 阿爾及利亞 Vs 斯洛文尼亞

阿爾及利亞對斯洛文尼亞世界盃比賽似乎不被觀眾關心﹐因為兩隊都是典型弱旅。其實阿爾及利亞足球十分值得研究﹐而且高度政治化﹐這除了因為阿爾及利亞和前宗主國法國還在糾纏不清﹐也因為這是法國球王施丹的故鄉。

阿爾及利亞不同其他前法國殖民地﹐由於位於法國對岸﹐在獨立前﹐根本被當作是法國本土的一部份﹐既有大量法國白人移居當地﹐也有大量當地士兵加入法軍作戰。法國對阿爾及利亞並非以殖民地形式管理﹐而是以將之完全消化為目的﹐因此阿爾及利亞的獨立戰爭﹐才會成了法國的越戰﹐過程極其殘酷﹐也極度影響兩國國民的心理結構。

阿爾及利亞最終獨立了﹐但它和法國的特殊關係依然繼續下去。一方面﹐法國在當地維持龐大影響力﹔另一方面﹐不少法國老兵的阿爾及利亞情結繼續發酵﹐令「正視戰爭和士兵戰後待遇」成了法國社會的長久課題。近年越來越多阿拉伯裔和穆斯林移民進入法國﹐阿爾及利亞的就是主要來源之一﹐這成了法國社會分化的潛在問題。

施丹雙親都是阿爾及利亞人﹐父親為了生計﹐才移居法國當倉務員。自從施丹成為法國球王﹐法國政府鼓吹「施丹主義」﹐宣傳像施丹那樣作為新移民後裔﹐也會完全認同法國大熔爐的平等、博愛等核心價值﹐又毫無保留地熱愛法語文化﹐希望以此作為解決國內種族問題的方程式﹐反擊右翼政團的挑戰。可是近年施丹主義的光環在法國本土日漸褪色﹐因為新移民的經濟狀態越來越糟糕﹐他們認為施丹主義只是一場騙局。與此同時﹐穆斯林在法國本土爭取保留自己文化的動作越來越誇張﹐希望融入法國社會的誠意卻越來越少﹐在白人右翼主義眼中﹐施丹主義同樣是一場騙局。結果﹐無論是法國本土的白人還是穆斯林﹐都開始不完全把施丹視為自己人。

有趣的是﹐施丹在故鄉阿爾及利亞的聲望卻持續高企。他當球員時﹐阿爾及利亞人都阿Q地認為他是為「國家」比賽﹐法國奪得世界盃冠軍的一刻﹐阿爾及利亞一片「本國」旗海。既然施丹主義在法國受挫﹐阿爾及利亞政府人棄我取﹐開始積極騎劫這位傳奇球王﹐希望借助施丹的形象﹐讓國家脫非入歐、轉型為地中海國家。雖然這不大可能讓阿爾及利亞加入歐盟的計劃成功﹐對它爭取成為地中海經濟體系的北非龍頭﹐卻應有幫助。近年不斷傳出阿爾及利亞總統親自邀請施丹任教國家隊﹐據說施丹原來是沒有意欲的﹐現在卻有傳世界盃後﹐他就會走馬上任。這自然是政治原因掛帥﹐但也是施丹主義需要轉型的結果。無論施丹會否走馬上任﹐上述傳聞都反映阿爾及利亞隊活在施丹陰影之下。

不少阿爾及利亞球員的背景和施丹一樣﹐都是在法國出生、效力法國球會﹐只是因為血緣關係、以及沒有被法國國家隊挑選﹐才選擇代表本國。例如中場新星保迪保斯更曾經入選法國19歲以下國家隊﹐只是因為擔心在球星如雲的法國隊沒有前途﹐才勉強加入阿爾及利亞而已。假如施丹主義正式由法國「過戶」到阿爾及利亞﹐這類球員會紛紛成為主義的第二代代言人﹐那時候﹐阿爾及利亞整個國家身份認同﹐將會出現微妙的改變。

(沈旭暉﹕有線電視 - 加長版)

2010年6月12日星期六

希臘金融危機與「黑豬六國」球員

June 12 希臘 vs 南韓

世界盃上映希臘對南韓的比賽﹐是希臘爆發金融危機後﹐首次有國家代表隊亮相大型國際賽事。希臘由於出現債務危機﹐令國家陷入破產邊緣﹐國民現在平均每人為國家負債接近三萬歐元﹐政府和贊助商自然都大幅消減足球經費。希臘金融危機成因眾多﹐但一般民眾眼中的民粹演繹﹐只是政府過渡開銷惹的禍﹐例如希臘公務員可以在40多歲退休和領取終生退休金﹐只要懂得使用電腦、準時上班又可以得到「獎金」﹐福利社會的無孔不入程度、和國內官僚主義的冗腫﹐都令人吃驚。今天希臘人忽然要勒緊褲頭﹐自然十分不習慣﹐民粹主義自然抬頭﹐發泄的對象除了國際金融體系﹐自然就是政府。

希臘因為缺錢﹐訓練世界盃國家隊的場地已不大符合標準﹔球隊在世界盃前集訓﹐也不能應付到非洲適應的經費﹐只能在鄰近的瑞士培訓做做樣子。此外﹐希臘也沒有資源多踢熱身賽﹐備戰過程並不順暢。希臘在2004年爆冷得到歐洲國家杯後終於打入世界盃決賽週﹐應是舉國興奮的﹐國家電視臺原來打算派20名記者到南非日夜採訪﹐但現在一切節省﹐也要把人員減少為8名。假如希臘在小組賽出局﹐在民粹主義抬頭的今天﹐政府必然備受千夫所指。

最能體現由經濟天堂打回原型到人間的﹐自然是希臘國家隊的資深球員﹐例如2004年的歐洲冠軍代表隊成員門將卓基斯。當年希臘沒有利用主辦奧運和奪得歐洲國家盃的時機﹐建立可持續發展的體育經濟體系﹐在風光時刻只是一味派錢﹐導致今天國家隊直接受金融危機影響﹐國家決策體制的責任不少。

問題是﹐發生金融危機的不只是希臘﹐還有同樣依靠主權債券市場發展、目前同時面對財赤的整個所謂「金豬四國」或「黑豬四國」(「PIGS」﹐葡萄牙、愛爾蘭、希臘、西班牙)陣營﹔在一些經濟學家眼中﹐這陣營有時還包括其他「豬」﹐例如意大利﹐甚至英國(「PIIGGS」)。然而﹐對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英格蘭這些同樣打進世界盃決賽週的「黑豬」而言﹐世界盃代表隊和隊員根本不受金融危機影響﹐因為它們球星的收入早已和正常市場脫鉤﹐國家隊不完全依靠國家贊助。唯有實力處於歐洲二線水平的希臘隊、和它的若干本土球員沒有後著﹐首金融危機的衝擊就更大。從這角度而言﹐實力在眾「豬」當中最弱的希臘球員﹐士氣卻可能應最高﹐因為他們更有實際需要利用世界盃表現自己﹐建立另一條供求曲線﹐來逃離國內的困局。

(沈旭暉﹕有線電視 - 加長版)

2010年6月11日星期五

烏拉圭足球榮辱之英美史記

June 11 烏拉圭 Vs 法國

在世界盃揭幕日﹐除了有南非對墨西哥﹐也有同組的烏拉圭對法國。提起烏拉圭﹐新一代可能不了解它曾經也是足球王國﹐兩度得到世界盃冠軍﹐世界盃出現前﹐又是兩屆奧運足球冠軍(當時奧運足球是實質上的世界盃)﹐一度代表足球最高實力﹐儘管上次奪冠已是六十年前的陳年往事。

這輝煌的成績﹐卻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烏拉圭處於強鄰巴西和阿根廷之間﹐在1825年宣佈脫離巴西﹐和阿根廷合併﹐並立刻爆發戰爭。戰爭期間﹐英國積極介入﹐希望利用烏拉圭為影響南美洲的基地﹐不斷挑撥巴西和阿根廷繼續作戰。最終烏拉圭加入阿根廷沒有成功﹐反而在英國「協助」下於1828年完全獨立﹐負責調停和背書整個過程的﹐都是英國政客。二戰結束前﹐美國勢力並未進入烏拉圭﹐英國才是它的最大盟友。

足球正是在這段時期直接由英國引入烏拉圭。由於烏拉圭和英國關係密切﹐它高峰期的踢法完全不像南美球隊﹐反而是典型的英式體力化踢法。烏拉圭國內不少球隊都和英國球隊名字一樣﹐例如也有一隊「利物浦」﹐以及很多隊「流浪」。所以烏拉圭的成功﹐某程度上也被當作英國的成就。那可是烏拉圭歷史上的黃金時期﹕成為足球王國以外﹐烏拉圭也一度被稱為「拉丁美洲的瑞士」﹐靠出口羊毛和肉類﹐維持穩定的經濟增長。

好景不長﹐烏拉圭足球沒落﹐同樣和國內外政治局勢大有關聯。當地經濟在50年代開始惡化﹐出口下降、通脹上昇﹐60年代出現左翼游擊隊﹐令它的右翼政府乘機以獨裁面貌治國﹐並在1972年變成軍政府專政﹐國內出現大批政治犯﹐也有大批人才離開。對足球沒有熱情的美國﹐在這時期成了烏拉圭右翼政府的堅定支持者﹐有效把烏拉圭納入反共後院陣營﹐並牢牢控制烏拉圭經濟體制。烏拉圭右翼政權沒有智利皮諾切特等鄰居著名﹐但施政高壓如出一轍﹐也同樣加入了跨國侵犯人權的「禿鷹計劃」。2009年﹐七十年代的烏拉圭軍事獨裁者阿爾瓦雷斯因侵犯人權、犯有37宗謀殺罪﹐被判處25年監禁﹐下場比皮諾切特坎坷。

今日烏拉圭重回民主化道路﹐但無論是它的足球王國、還是英國遺風﹐都已不可能恢復。近年烏拉圭淪為南美二流球隊﹐本屆世界盃也是勉強憑附加賽﹐才進入32強﹐沒有任何人當它是熱門。軍事獨裁是昔日南美政局的常態﹐但由於烏拉圭不像巴西、阿根廷那樣有大量人才﹐足球發展很依靠政府資助﹐政局對足球的影響比鄰國更大。烏拉圭也有專門生產球員輸出國外﹐但與巴西和阿根廷的人口基數相比﹐不可能達到真正的成本效益。在上世紀末﹐連烏拉圭國內頂級大球會彭拿路也屢陷破產邊緣,全靠兩次得到軍方勢力入主才可生存下去﹐但訓練水平已和最輝煌年代差距甚遠﹔而且有了政治力量干預﹐足球的自主性也大為下降。烏拉圭中場拉奧斯是今天僅有效力彭拿路的世界盃代表隊球員﹐他的水平究竟能否和外流球員相提並論﹐大家可以在賽事期間仔細觀察。

(沈旭暉﹕有線電視 - 加長版)

南非世界盃與種族融和的迷思

June 11 南非Vs 墨西哥

在南非﹐足球從來不只是足球﹐而是政治的延伸。本屆世界盃指定足球Jabulani採用11種不同顏色﹐因為要用來代表南非的11種官方語言和11個部落﹐以示一切政治正確。自從南非在1994年舉行結束種族隔離制度後的首次大選﹐運動確實為新南非提供凝聚人心、連接黑人和白人的平臺﹐典型例子自然是電影《不敗雄心》講述的1995年南非奪得攬球世界盃冠軍﹐以及1996年南非足球隊奪得非洲國家杯冠軍。它的所有體育代表隊﹐都強調來自不同膚色的彩虹成份﹐都被稱為「彩虹隊」。

可惜﹐南非的種族問題並未真正解決。自從我們熟悉的曼德拉退休﹐他的繼任人姆貝基和祖馬﹐都有強烈的黑人民族主義情結﹐其中姆貝基的情結較精英、祖馬的情結較草根﹐雖然都明白國家團結的重要性﹐但並不能像曼德拉那樣一視同仁。在曼德拉時代﹐黑人希望推倒重來的報復心態暫時被壓制了﹐但隨著國內經濟、治安問題惡化﹐南非政府也就開始縱容。南非法律有《就業公平法》、《廣義黑人經濟授權法》等說是希望根除種族隔離的政策﹐但具體執行時﹐卻在就業、經濟上給予黑人不同優惠﹐以扭轉當年對白人的政策傾斜。結果﹐白人公司慢慢撤離南非﹐「黑人至上」的口號被激進政客提出﹐他們的偶像居然是津巴布韋的爭議總統穆加貝﹐這一切都在姆貝基時代出現。一名極端白人組織領袖剛在4月被殺﹐反映南非白人已成為新種族主義的襲擊對象。

近年來﹐代表白人的前執政黨國民黨不斷改組﹐選舉成績越來越差﹐最終連在白人佔多數的西部省份也失去執政地位﹐選票跌至不足2%﹐在2005年乾脆宣佈解散。國民黨覆亡﹐可以說是以種族為主的政黨的消亡﹐象徵南非種族融和的成功﹐但也反映一些南非新貴未能以平起平坐的心態和從前的主子共事。南非真正擁有跨種族社交網絡的南非人極少﹐唯有傳統黑人精英、即在種族隔離時代飽受白人壓抑的政治犯﹐基於政權過渡期的合作﹐反而多少有一些白人知己。

我們直覺南非經濟發達﹐但那是白人政權遺留下來的本錢。有趣的是﹐其實南部非洲是非洲去殖化最慢的地方。非洲國家的常見毛病﹐包括結構性貪污、以民粹主義解決經濟危機、以排外為鞏固政權最後一著等﹐近年南部非洲的津巴布韋和納米比亞應驗﹐同類徵兆也開始在南非出現。以南非的巨大地緣政治影響力、經濟實力、國際網絡和象徵意義﹐一旦跌入這怪圈﹐不堪設想。世界盃原來是西方國家施壓的好時機﹐但西方除了要求南非對嚴峻的治安問題進行整頓﹐因為不願被視為發表「白人做到的黑人做不到論」﹐特別是曼德拉還在世﹐都不會對南非體育盛事作出過份政治化的抨擊﹐我們也就難以聽到彩虹隊背後的故事。

今年南非足球代表隊最能反映上述狀況的典型例子﹐相信是球隊後衛保夫。他是隊中最資深的白人球員之一﹐由於娶了身為黑人的南非小姐兼名模為妻﹐難得廣受本國黑人和白人歡迎﹐也被當作國家團結的新圖騰。但假如沒有這樣的背景﹐黑人能接受多少白人球員﹐在祖馬時代﹐實在是未知數。

(沈旭暉﹕有線電視 - 加長版)

2010年6月10日星期四

董建華的英文軟實力

【咫尺地球】早前本欄談及董建華被誤會到美國馬里蘭大學演講,不久後,他「又」來了。這次卻是貨真價實的正牌董建華,演講內容還是中美關係,地點在華盛頓卡耐基智庫,即筆者辦公室的隔壁。此情此景,讓人發現我們這位前特首的英文倒有一手,起碼比廣東話流暢得多,懂得在適當地方加入美式punch line,控制氣氛頗為得宜,和我們印象中的「老懵董」判若兩人。

先自嘲後批評 博得觀眾笑聲

他成立「中美關係交流基金會」,顧名思義,就是要促進中美交流。要達到這目的,前提自然要證明中美雙方了解不足。筆者聽過不少中國官員、學者在美國演講這題目,他們一般平鋪直敘﹕「我認為,我們中國很了解美國,可是美國很不了解中國,所以希望大家加強交流,從而互相了解。」這樣的說辭,其實很令當地人反感,完全沒有照顧受眾,更可能有反效果。董建華有全國政協副主席的官方身分,自不能偏離官方語言,但他卻懂得這樣說﹕「China doesn't understand America completely, but America understands China even less」(中國不完全了解美國,但美國對中國的了解甚至更少)。意思與上述立場一樣,但董建華以中國人身分先自嘲一下,西方觀眾先容易接受,然後才說美國了解中國更少,這就出現了起承轉合,觀眾都以笑聲回應。沒有在美國生活一段長時間,不會懂得這樣說話。

當談及主權、統一等問題,董建華又得跟隨官方立場,但他的邏輯是這樣的﹕「美國立國快三百年,對傳播民主、自由思想貢獻很大,但不太了解主權、統一等議題對一個立國四千年的國家的重要性。」這樣說,一方面自然是指美國立國歷史短促,才不能明白中國人的種種堅持;但同一時間,其實也說明西方只是因為不了解統一和主權對中國人的價值,才會引起「誤會」,從而否定了觀眾有興趣的其他陰謀論,也否定了美國支持台灣就是為了分裂中國的鷹派觀點。

百搭公式宏觀回應伊朗核危機

當觀眾問及諸如中國內部競爭、人民幣升值、乃至伊朗核危機等問題(港人大概難以想像董建華和伊朗核危機可以扯上關係),董建華有一道百搭公式回應,大概是這樣的﹕「我在上海出生,在美國長大,在台灣經商,在香港做特首,所以我可以融合上述觀點,用一個國際宏觀角度,來回應你的微觀問題……」他不是這樣說,我們不會留神原來他的國際經歷,居然和香港全盛時的港督不相伯仲﹕在彭定康以前,歷任港督大多出身英國外交體系,來香港前後,會到西印度群島、太平洋或東非擔任總督;早期的港督甚至負責整個東亞地區的門戶,例如寶靈爵士曾代表英國處理泰國開國條約,猶太裔的彌敦爵士則全權處理《十月圍城》那類清末革命黨的活動事宜。前港督有這樣的全球經歷,優點是容易大刀闊斧提出改革,不會被香港這塊彈丸之地的本土問題局限視野,缺點自然是對每個地方的本土心態都了解不足,容易為人左右。難怪董建華回應伊朗核危機,似乎比回應香港何時普選更自在。

董建華今天的辯論對象不是余若薇、或任何一個他也許已記不清楚名字的香港民主黨「高層」,而是布殊父子、伯南克和美國民主黨兩院議員,可以輕鬆和美國80後討論籃球棒球,不用擔心「維園阿哥」、「媚共政客關注組」和「蛇宴聯誼會」,正是應了一句中國古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6月7日星期一

布魯金斯.中文大學.中立.獨立

【咫尺地球】美國布魯金斯智庫是目前排名第一的智庫,它的格言十分簡單,三個單字﹕Quality(質素)、Independence(獨立)、Impact(影響力)。什麼是有質素、什麼才算有影響力,自然不會沒有主觀成分,也需要經歷時間考驗。但至於什麼是「獨立」,卻是有客觀準則的。起碼在美國。

「獨立」和「中立」,布魯金斯和中文大學,有什麼不同?

表面上,假如可以量化,晚宴主人的一盤碟子入面,似乎有5塊牛肉、5塊豬肉,他在偏愛牛肉和豬肉之間,就是保持中立。但想深一層,每塊牛肉和豬肉的重量都不同,大小也不同,那不是早有偏袒?中立只有在實驗室內才是可能的。永久中立數百年的瑞士,也逃不過9.11的考驗要歸邊。但假如主人明確表示自己愛吃牛肉,又有什麼問題呢?只要他態度超然,旁邊的賓客可以吃牛肉,也可以吃豬肉,而且吃豬肉的可能更多,儘管牛肉商和他是老友。這主人擁有的,就是比中立更教人尊敬的獨立。

中立只在實驗室內才可能

這教人想起一個故事。大家都知道,伊斯蘭教容許一夫四妻。其實嚴格來說,他們是有這樣一個教義﹕假如信徒有能力把愛平均分給4個妻子,才可以擁有4個妻子。有伊斯蘭教士這樣解釋﹕其實平均把愛中立地分贈,根本是沒有可能的,所以伊斯蘭教的最終目的,並不鼓勵有4個妻子;就是有4個妻子,也只是為了保護婦女,而不是為了性慾。

布魯金斯的獨立,在於每人都可自由表達自己的立場,但都不能代表其他人;智庫本身,卻沒有任何統一立場。它接受捐款,但規定捐款不能指向任何結論。雖然這被視為自由派智庫,但其實也有不少專家是共和黨人,經常都有不同聲音在同一智庫內、就同一議題出現。這不同美國傳統基金會,開宗明義就是弘揚單一右翼保守理念。布魯金斯主席本人就強調不能代表任何人,笑言跟身旁的某中心主任完全政見不同。但當這個智庫的獨立性廣為認同,他的身分本身就有莫大影響力。要維持這樣的獨立,關鍵就是要放棄中立的迷思,鼓勵不同立場的人,以多元文化主義各自表述。

個人一直認為,香港的大學、智庫的理念,也應該是一樣。

假如大學以「政治中立」為原則,每出現一位由(開宗明義不是政治中立的)統戰部協調的全國政協委員,就應該出現一名美國全國民主基金會成員,或應該立例禁止職員擔任任何政治職務。假如現實是,這和伊斯蘭教徒把愛平均、中立的分給4名妻子那樣不可能具體落實,而主事人還是要把「平均、中立」掛在口邊,那就有理由相信,當事人並不是為了「政治中立」,而是為了「政治正確」。就像好些享齊人之福的穆斯林並非為了保護婦女,只是單純的寡人好色。

質素 獨立 影響力 互為因果

在布魯金斯,「質素」、「獨立」、「影響力」,並非斷裂的關係,而是互為因果的。它具有政策影響力,因為它的研究有質素,而且,獨立。沒有獨立形象的智庫或大學,繼續追求影響力,並非不可以。但只能走另一條路,像美國傳統基金會的路。對讀社會科學出身的學者,要分辨中立和獨立,十分容易。可惜甚少社會科學學者能擔任管理層。也許真的有管理層相信,社會可以像機械運作那樣,出現50﹕50的中立。持有這樣的信念,就回到實驗室好了。

沈旭暉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2010年6月4日星期五

北韓的「動物農莊外交」

【咫尺地球】假如我們以為北韓(朝鮮)因為天安號事件方寸大亂,那就錯了,起碼金正日還有為人忽略的閒情逸致。一周前,在危機全面醞釀之際,北韓宣布從非洲津巴布韋引入一批動物,安置在平壤動物園,供北韓人參觀。這件小事在西方媒體筆下,成了北韓和津巴布韋兩大「邪惡國家」罔顧動物意願、各有各獨裁的又一「罪證」。

客觀而言,西方媒體報道「動物外交」的態度並不嚴謹。贈送動物予北韓,並非津巴布韋獨裁者穆加貝的專利;與此同時,北韓也從東非肯尼亞引入野生動物,但由於肯尼亞是美國反恐盟友,就被按下不表。此外,環保人士質疑北韓保護動物的能力,但提出的理據,只有兩頭二十年前從津巴布韋引入的犀牛因水土不服而壯烈犧牲。假如是這樣,不斷弄死中國國寶的香港,似乎比北韓更不如。

為了增強「說服力」,西方又對金正日翻舊帳,說他曾購入一批變種巨兔,最終巨兔離奇消失於世上,懷疑是被金正日吃掉,擔心非洲動物也難逃同一下場。這是對金正日無窮創意的侮辱﹕事實上,他引入巨兔,就是希望以此為價廉物美的新食品來解決糧荒,假如他真的身先士卒試食,那才是出人意表的勇武行為。

引入大批動物 顯示未被嚇倒

其實「動物外交」確是值得探討的,只是簡單的妖魔化符號,不能捕捉其神髓而已。在北韓方面,金氏政權習慣把各國贈送的動物演繹為萬國來朝的「貢品」,在金家父子精神自慰的「國際友誼展覽館」,除了擺放各國敷衍他們的廉價工藝品,還掛上一批動植物照片,南韓在陽光外交期間送贈的老虎,就被導遊意淫為藩屬求和的信物﹔有到過北韓的西方人更聲稱,曾遇上被特訓的鸚鵡,懂得以英語叫出「偉大領袖萬歲」,比百年前李鴻章訓練的「老佛爺吉祥」鸚鵡更神乎其技。北韓在危機期間引入大批非洲動物,除了有安撫人心的作用,證明依然被第三世界朝貢外,還可以發出信息,說明金正日不但沒有被嚇倒,還游刃有餘地玩野獸,遠非戰爭前後任由動物園野獸四散的伊拉克可比。

津巴布韋贈送動物討好金正日

在津巴布韋方面,自從穆加貝由西方寵兒變成西方敵人以來,搞出天文數字的人類紀錄通脹,施政愈來愈天馬行空,有了「非洲金正日」的「美譽」。他在關鍵時刻向北韓贈送動物,自然不是巧合,而是精心設計的。當年北韓曾為津巴布韋訓練部隊,對此穆加貝一直心存感激。北韓原來不過要求一般性的動物交流,但非洲偉大領袖作為北韓偉大領袖的知己,卻主動迎合金正日的好大喜功,想出絕妙包裝﹕把津巴布韋動物園所有品種的動物都送一雙給北韓,稱之為「現代挪亞方舟」。假如他自居挪亞,負責接收動物的金正日,自然是神。「抽水」抽得如此徹底、如此肉麻當有趣,相信連那群宣稱「找到」挪亞方舟遺蹟的香港牧師,也甘拜下風。但世上沒有白抽的水﹕就在上個月,津巴布韋高調接待專程來訪的伊朗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再加上這艘方舟,穆加貝就展示了自己的外交實力,暗示隨時可以將境內資源交給「邪惡軸心」各國。至於他選擇動物為突破口,也有比北韓更實際的原因﹕象牙原來是津巴布韋重要出口之一,近年因為環保人士干涉,令獵象業式微,這次「方舟」上最受爭議的就是一雙大象,可見這是穆加貝挑戰西方禁忌的又一動作。

奧維爾名作《動物農莊》有明言﹕所有人生而平等,只是有些人更平等。北韓和津巴布韋都是當代最有特色的動物農莊,兩莊花在動物身上的心思,果然比花在不夠平等的人身上更多。「動物農莊外交」由金正日和穆加貝兩大莊主雙劍合璧,誰與爭鋒。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