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8日星期一

日本地震的「中國機遇論」與「中國危機論」

【咫尺地球】日本地震造成的破壞雖嚴重,但西方學者一般認為它依然是個別危機,不會根本改變日本的國際地位。內地學界則展開了熱烈討論,內容自然是地震對中日關係、乃至世界博弈的影響,在接近西方觀點的「個別事故派」以外,還有兩派徹底相反的意見﹕一派認為它會帶來中國的機遇,另一派相信它會催生中國的危機。這類思維模式在內地頗為主流,值得注視。

機遇﹕取代日本經濟地位

「中國機遇論」一派認為,地震對日本經濟造成毁滅性打擊,日本重建需要大量鋼鐵和建築材料,這自然是中國公司的機遇。而地震對日本汽車、電子製造業影響尤為嚴重,連帶波及美日貿易關係;相關中國公司從前不能與日本競爭,現在就可取而代之。隨之出現的輻射災害破壞了市場對日本農產品的信心,令日本食品出口的品質倒退到和中國一樣的起步點,雙方終能「公平競爭」。加上不少國際金融才俊可能不再願住在受輻射污染的東京,可能會帶着資金到上海或香港避難,令上海或香港全面取代東京的金融中心地位,因此這派建議中國政府盡快調節相關法規,歡迎財金「難民」。

國防外交上,這派相信當日本百廢待興,自然沒有能量和中國對着幹,在東海油田、釣魚島等爭議地區都會力不從心。中國應乘這機會一勞永逸的解決領土問題,因為這是9/11式的機遇。

既然中國前途一片大好,北京好應極大規模的主動援助日本,爭取日本民心,並鼓勵日資大舉撤離日本、進入中國設廠,把日本徹底拖進中國主導的東亞軌道。中國的超額援助,除了可以打垮日本人的自信,也可以讓人民幣逐步成為東亞貨幣。這樣一來,年前鳩山由紀夫提出的「東亞共同體」反而可以提前出現,而且在中國主導下出現。

危機﹕更靠攏美國損中日互動

「中國危機論」一派思考方法相若,但考慮了更多元素,而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這派也認為日本面對類似戰後重建的挑戰,但相信危機只會讓日本向美國一邊倒,前一派學者提出的那些「機遇」,都會被美國及其亞太盟友捷足先登。這派反而相信日本民族主義會令日資撤離中國,集中在本土重建,進一步令中日經濟的互動減低。

由於日本重建需要美國協助、輻射危機也需美國善後,美國艦隊可堂而皇之在中國沿海地區不斷巡邏,中國連提出抗議也不可能。這樣東海、釣魚島等問題更難解決,美國國務卿希拉里(Hillary Clinton)去年拉攏亞太各國重整同盟的努力忽然得到最大成效。這派也擔心當日本國內反核呼聲變強,被迫減低對核能的倚賴,就只能倚賴傳統能源。對缺乏天然資源的日本來說,倚賴傳統能源意味着向海外擴張,結論也是東海和釣魚島比從前吃緊。

因此這派主張既然「美日帝國主義忘我之心不死」,中國自不必浪費資源大舉援日,反而要爭取話語權,也就是減少對日本災情的報道、並先發制人地借危機把日本標籤為「不負責任的國家」,因為這波輻射危機頗有人禍的元素。外交部發言人姜瑜在日本災情最嚴重之時,姿態強硬說「我們希望日方迅速且確實的向大眾公布資訊」,被認為是北京對國內製造輿論的策略,畢竟其他國家表達同樣信息時,使用的詞彙會頗有不同。

那日本人又如何看?當筆者問日本學界的朋友如何看這兩派觀點,他們眾口一詞﹕我們還有別的事情要思考的。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及對外關係統籌主任 沈旭暉

2011年3月19日星期六

警報不是報告﹕日本黑色外遊警示的必須性

【咫尺地球】特區政府只對日本4個縣發出黑色外遊警示,對日本其他地方的警示是紅色。這是一個失誤,暴露了制度的結構性問題。

暴露制度結構性問題

保安局的外遊警示制度2009年開始使用,直接導因是2008年的泰國包機事件。當時筆者是包機事件的批評者之一,事後喜見制度落實,對政府回應危機的誠意感欣慰。問題是制度實行後,似乎誤解了「警示」和「報告」之別。保安局的風險評估是針對「風險的性質、程度及持續性」,這些都屬技術層面,所以保安局長說「根據專家意見,東京的輻射水平連照一張X光片的水平也不及,對健康影響不大,維持紅色警示是合適」。

然而一項國際危機管理研究常考慮的因素被上述公式完全忽略,即「不可測性」。筆者在清華大學訪研期間,曾參與它跟瑞典國防大學合作的應急管理項目,常聽同僚談起「風險」(risk)和「不可測性」(uncertainty)的分野﹕我們可評估到菲律賓旅遊有高風險,但菲律賓局勢是可測的,不大可能在一周內出現革命或災難。目前日本的不可測性卻極高,輻射危機可能解決,但也可能急速惡化,強烈餘震也可能出現。處理警示的官員昨晚對筆者說「必須看數據,不能憑感覺」,但美法俄等國的處理不是憑感覺的,從他們的動作,可見發生災難的可能性絕對存在。

只看數據 忽略「不可測性」

筆者向一位曾在美國政府處理東亞事務的朋友請教,他說美國的警示比日本的嚴重得多,因為「美國政府毋須處理日本社會的反應,可作出純科學判斷」。這正是警報的根本﹕哪怕最壞情況出現的可能性只有10%,預警都應為那10%作準備,保安局卻只負責轉述那90%的報道。各國假定最壞情況是不能拯救的,特區政府則相信最壞情況出現再派包機還不遲。
這制度的對象究竟是香港遊客,還是海外公民?理論上,制度是評估「前往海外時可能面對的人身安全風險」,特別包括「是否針對旅客」,但政府消息人士透露,不發黑色警示是要「考慮給予當地港人彈性」、「倘一刀切向東京發出黑警,反而可能令前線機組人員不願到東京,影響航班運作」,說明在日長期居住的港人、乃至機組人員,也被一併考慮。然而這些風險屬不同屬性,「遊客警示」和「撤僑」完全可分開處理;何況菲律賓被香港黑色示警,卻沒有聽說政府要把在那裏工作的周澄接回來。就是兩者一併考慮,也很少已部署撤僑的國家(不少僑民有必要工作),只叫人「如非必要避免前往」。特區政府的思維有點特別。

保安局判斷「頗隨機」

不談日本案例,保安局的其他判斷也頗隨機。目前和日本同獲紅色警示的國家包括黎巴嫩,「因有持續大型示威遊行和暴力衝突而發出」。當地的危機是政府倒台,群眾遊行﹕這自然有風險,但類似狀態在不少名單內的「零警示國家」也有。例如斐濟是澳紐居民熱門旅遊點,但他們都知道斐濟近年政局動盪,軍人政變後廢除憲法、推遲選舉,備受國際壓力,危機隨時爆發。在美國政府的旅遊警報,奧巴馬的祖家肯尼亞榜上有名,因那裏出現過綁架、內亂。在香港的名單,他們都是安全的,反而被不少指數列為中東最穩定的國家卡塔爾卻得到黃色警示——大概因為那裏剛有零星遊行,而且不幸地被香港媒體報道。

說到底,警報是涉及人身安全的重要資訊,必須見樹見林,不是官僚的功課或哲學學究的自慰。類似警示在海外由研究國際事務的部門負責,發出前會諮詢駐當地人員、專家學者、業界代表,並非閉門造車。最需要這制度的人,其實是那些對國際形勢了解有限的一般遊客,他們簡單直接﹕八號風球不用上班、三號要;黑色不去、紅色去,僅此而已。不能排除有人接收了政府資訊,反而決定出發去日本,以為這不過像三號風球下衝浪。這樣的人只要有一個,而又不幸發生意外,制度的公信力就蕩然無存。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及對外關係統籌主任 沈旭暉

2011年3月16日星期三

日本9級地震的全球化危機﹕ 香港2012的秘密

【咫尺地球】每一個時代,都有它的末日預言;每一次天災,都會被當作預言的佐證。有一本專門介紹歷代失效預言對世界影響的學術書籍,充分反映了古今中外人類的心態,此時此刻,特別值得一讀。雖然「2012末日論」並不比千百年來其他預言可信,但據科學家言,地球畢竟步入了地震活躍周期,其他自然警示也有迹可尋,假如類似9級地震短期內再次在日本鄰近地方發生,我們會怎樣?

全球化時代 一髮動全身

去年冰島火山爆發時,不少國際關係學者已提出警告,認為在前全球化時代,在冰島這樣偏離人類活動中心的地方,火山怎樣爆發也對世界沒有影響,到了科技發達的今天,反而威力驚人。當時不過因為火山灰飄到歐洲大陸,造成航空秩序大混亂,就製造了1個月危機﹕食品和工業生產鏈陷於停頓,商業活動不斷延誤,航空公司面對營運壓力,進而波及原已百孔千瘡的歐洲經濟。想不到冰島破產後,依靠大自然威力,加上全球化配套,成功對歐洲大陸作出大報復。

這次9級地震發生在科技極發達、文明程度極高、國民質素極好、應付地震經驗極豐的國家,造成的全球化連鎖效應卻可能更大。在日本本土,核電廠的輻射危機處理不善,固然會令原來避過地震的人民受害,乃至波及鄰國;引起的停電,會破壞日常生活;假如再有外力擾亂市場,恐怕會產生曠日持久的大蕭條。政府在過程中過分冷靜,會被當作刻意淡化危機、隱瞞真相的陰謀,失去公眾信任;過分誇張,又會自行製造恐慌。目前危機的處理已是單一國家能應付的極限,一旦同類危機短期內再度出現,而上一波天災的後遺症還未清除,連鎖效應足以令日本癱瘓。且不說日本和全球工業其他生產線的關係,只要東京一類金融中心暫停運作,全球秩序就會翻天覆地,也會有資金到香港一類地方投機。就是在正常時候,這也會帶來極大不可測性。

連鎖天災圖觸動潛在恐慌

昔日我們只會模糊地知道遠方發生天災人禍,今天最震撼的影像會立刻傳遍世界。「連鎖天災圖」足以令最理性的人判斷是凶兆,就像早前的全球死鳥、死魚,儘管史上不斷出現,但在互聯網時代,教人草木皆兵。這種潛在的恐慌,結合了從遙遠天災產生的蝴蝶效應,社會原來的支點就面臨失衡。

在這前提下,假如大自然的互動令天災同時出現在家門,哪怕只是小型災害,後果已不堪設想。當我們習慣了零時差的信息接收、高科技的機械式生活,抵抗天災的本能早已消散。在過去一周,港人不過使用Facebook和MSN慢了些許,已有大量「投訴」,一旦互聯網忽然中斷、或持續數月停電,在天然資源恐怕連7000人也支撐不了的香港,恐怕就是我們眼中的「末日」。就是生活補給得以延續,單是和外間通訊中斷造成的不習慣,也會讓恐慌迅速蔓延。吊詭的是,在時空壓縮的全球化時代,原來需要數月才累積的集體恐慌,在資訊依然健全的地方,可以在數日內推向高潮;在資訊忽然中斷的地方,同樣可以在數日內推向高潮。

那時候,平日的深層次矛盾會一股腦兒爆發出來,再理性的社會,也會出現搶掠一類原始罪案,有人真因為政府未能照顧鋌而走險,也有人會對早就不滿的結構報復發泄。社會需健全的制度、有威望的領袖穩定局勢,但在非常時期,有這能力的政府寥寥可數。年前美國不過一場風災,已令新奧爾良治安崩潰,一切文明準則蕩然無存,政府愈是說局面受控,市民愈是恐慌,教人想到薩拉馬戈的警世小說《盲流感》。

28字「抗災真言」教人擔心

2012年也許會因為天文、物理、地質等原因出現不同天然事故,但這都不是人類沒有經歷過的。真正的挑戰,其實是人類能否在一旦失去全球化工具的情况下,依然懂得在全球化時代回應自然。美國作家Gregg Braden集合了二十多名由科學到社會科學、由瑪雅研究到蘇菲教派等不同學科的學者,出版《2012的秘密》一書而成為暢銷書,就是因為這並非危言聳聽的末日預言,也不是遠離現實的哲學學究式自慰,而是利用自然現象切入社會,讓人思考什麼才是更高層次的文明。就是沒有這抱負,我們在純操作層面也應警惕,制訂符合國際規範的應急機制固然不可少,但更重要的還是要有面對危機的集體心理鍛煉。

香港並非處於地震帶,但近年也發現深圳存在地震的可能;就是不談這可能性,日本、中國只要出現持續性天災,香港必不能獨善其身。目前出現的搶購日本奶粉「潮」居然不在日本、而在香港,舉一反三,難免教人擔心;期望在太平盛世的執政能力也大有問題的政府,在非常時期穩定民心,亦未免不設實際。根據香港天文台網站,「政府制訂的自然災害應變計劃足以應付包括地震在內的自然災害」,28字真言字字珠璣,這就是政府對公眾的全部指引,雖然在日本地震後匆忙加上一些補充,但恐怕真的有持續性天災出現,市民會情願聽雲海的節目、看麥玲玲的羅庚,多於理會特首的講話。準備充足的受災國家必能重新振作,但毫無警備的社會,哪怕只受到外圍衝擊,卻可能率先崩潰,這才是2012的秘密。

沈旭暉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 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及對外關係統籌主任

2011年3月14日星期一

狂人視野﹕卡扎菲的國際整合夢(下)

【咫尺地球】本欄談及卡扎菲在泛阿拉伯主義、恐怖主義兩個範疇的整合運動,那些都是上世紀的事,都已被歷史確認為失敗。但卡扎菲並未氣餒,在過去十年,他的整合事業又產生了新猷,對未來地緣政治發展依然有一定影響。

非洲合眾國與萬王之王

1990年代中期開始,卡扎菲不再積極支持恐怖組織,開始把利比亞的定位改為非洲國家,把整合的希望寄託在非洲。他運用石油資源的策略也出現調整,對非洲的非阿拉伯國家更重視,交好不少獨裁者,包括蘇丹的巴希爾、津巴布韋的穆加貝等(有傳假如他要尋求政治庇護,津巴布韋是首選)。在涉及剛果、索馬里、蘇丹、埃塞俄比亞等國的非洲區域衝突,卡扎菲都嘗試參與或調停,以發揮影響力。2007年﹐他在非洲聯盟峰會正式提出成立「非洲合眾國」,要讓「非洲國」成為世界尊重的大國,並以此為「政綱」,當選2009-2010年度的非洲聯盟主席。雖然尼日利亞、南非等非洲大國對卡扎菲的建議不感興趣,但卡扎菲在非洲確實建立了不少「友誼」,津巴布韋、塞內加爾、厄立特里亞等,都是這計劃的支持者。

但卡扎菲的藍圖,比其他非洲整合計劃更有創意,這主要體現在兩點。首先,他提出「非洲合眾國」的涵蓋範圍應突破非洲,要把非洲裔主導的其他國家也包括進來,例如加勒比海的海地、牙買加、多明尼加等,從而把全球黑人文化吸納回非洲。至於根據上述邏輯,既然非洲包括他這個阿拉伯人,世界各地的阿拉伯國家是否也可加入「非洲合眾國」,就不得而知。

雖然卡扎菲和美國總統奧巴馬政見南轅北轍,但都尊重非洲部落的正名「tribe」,對個別學生以偏概全的識見一笑置之,最重視部落、最愛談「tribe」。他更想到拉攏非洲各地早被剝奪實權的土王召開「土王大會」,希望先讓他們「統一」,製造非洲人民大統一的「客觀事實」﹐由下而上向各國政府製造壓力。對土王來說,忽然有人把他們奉為上賓,自然喜出望外。2009年,卡扎菲就職非洲聯盟主席,同步導演了極其浮誇的典禮,安排數名作非洲傳統土王打扮的隨從讓他「加冕」,旁觀者目瞪口呆。他們不知道這典禮不是為非盟主席而設的﹕早在2008年﹐卡扎菲就在國內召開了「非洲土王大會」,邀請了200多名來自非洲各地的土王出席﹐會上他獲擁戴為「萬王之王」。這樣一來,非盟主席和萬王之王合二為一,選他當主席的各國元首,才見識到卡扎菲的抽水威力。

與委內瑞拉締南方北約

然而單是非洲整合,也已滿足不了卡扎菲。2006年﹐非洲和南美各國召開了第一屆「非洲南美峰會」,有60多國參加,當時利比亞並未扮演要角,卻讓卡扎菲的視野投向遠方。自此,他積極與南美最浮誇的領袖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發展關係,希望成為南南合作的新軸心。這樣的整合﹐又正合查韋斯的口味﹕他是2005年「南美-阿拉伯首腦會議」的催生者之一,曾提出與薩達姆時代的伊拉克建立反帝國主義同盟。薩達姆倒了,卡扎菲就成了他理所當然的盟友。

2009年﹐第二屆非洲南美峰會在委內瑞拉舉行,石油資源最豐富的委內瑞拉和利比亞兩國主導了大會。大會提出讓委內瑞拉成為這組織的常設秘書處,通過進行大規模南南石油合作的原則。在這場合,卡扎菲一時興奮,提出建立全體南方國家參加的軍事同盟「南方北約」,並仿效「NATO」,給它命名為「SATO」。這建議付諸實行自然不容易,但南方各國的石油合作其實大有可為,令西方國家頗為注視。說來,第三屆非洲南美峰會應該在2011年舉行,地點原來就是定在利比亞,說不定當全世界都以為卡扎菲窮途末路,他還在幻想會議的盛况。當他滿腦子都是這樣的「大事」,再處理執政治國這樣的瑣事,自然是大材小用了。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及對外關係統籌主任 沈旭暉

2011年3月10日星期四

香港流行曲的國際視野 《我要你每夜陪住我》,兼談李莉莉與李華月

唱K到凌晨﹐微醉中﹐一系列舊歌紛紛出爐﹐忽然間﹐有高人點了李莉莉女士的名曲《我要你每夜陪住我》﹐堪稱一代人的集體回憶。還記得在一個懷舊音樂網站﹐站長舉辦了玩票性質的「九十年代香港十大X歌選舉」(X是一個方向)﹐《我要你每夜陪住我》名列榜首﹕

「我要你每夜陪住我 /猛火要狠狠燒滾我心窩/強熱氣溫要空調/我這刻真的需要/如沒冷氣我怕今宵會闖禍……」

李莉莉被後人視作「香港騎呢祖師」﹐表面原因自是她和主流社會格格不入﹕自以為性感的做作腔調、無中生有的呻吟聲﹐再以「胸圍外戴」奇峰突出﹐又找八旬老漢黎伯作寫真男主角而得到「阿伯殺手」稱號﹐令她得以在葉子楣、葉玉卿等同期艷星當中脫穎而出。每當李莉莉在TVB演唱﹐同期新人每爭相走避﹐難得她依然故我﹐笑罵由人﹐甚大將之風。

回望過去﹐李莉莉的騎呢﹐卻並非沒有內容﹐起碼比起一眾後輩高出一籌。在九十年代﹐互聯網尚未普及﹐港人接收各地資訊依然有限﹐以往的出位不離本土色彩﹐李莉莉卻帶來了突破﹐其人其事﹐成了跨地域的互聯網惡搞文化先驅。她畢竟並非港女﹕出生廣州﹐ 入行澳門﹐對香港娛樂圈的潛規則一看便懂﹐而且勇于打破﹐相信與她的無根身份大有關係。胸圍外戴、阿伯殺手等定位﹐在海外多的是﹐把它們引入香港而得到如斯效果﹐卻是對香港文化單一性開的玩笑。說到底﹐選美出身拍色情電影的大有人在﹐但走「騎呢性感」路線的﹐李莉莉應是第一人——是的﹐她也是「佳麗」﹐曾得過(已停辦的)澳門小姐第三名。把這個一般人眼中的高貴榮譽徹底庸俗化﹐不但需要勇氣﹐更要面對同行的白眼﹐這條路﹐一般本土女子甚難走出來。

假如《我要你每夜陪住我》是「前網絡騎呢時代」的主題曲﹐與李莉莉齊名的李華月女士的成名作《血戀》﹐則可算是這時代的主題電影。李莉莉雖有接拍三級片﹐但堅持三點不露﹐樣貌、身裁均毫無賣點的李華月卻走到當時的最偏峰位置﹐堅持以「打真軍」方式演繹藝術電影﹐恰似在時事評論界﹐當理性的分析性文章主導主流市場﹐就會有過氣政協以deviator和outlier姿態粉墨登場。

李華月雖用同一策略突圍﹐但她的視野與抱負要高遠得多。她久居外國﹐丈夫是洋人﹐家境似乎不錯﹐並非像李莉莉那樣成名後嫁入豪門﹐而是反其道而行﹐自資拍攝《血戀》﹐更公開徵求真軍男主角﹐此乃當年一時「佳話」。她丈夫接受訪問時﹐表示完全支持太太的「藝術」路線﹐認為她只是把海外的常態引入香港﹐才衝擊了港人的傳統價值觀﹐暗諷港人少見多怪。

無論李華月有沒有這麼宏大的理想﹐她確實在四仔未普及的前互聯網時代﹐為港人的「國際視野」提供了大躍進平臺。她的另一傑作﹕以文武廟為背景拍攝寫真集也值得一提﹐若說它走在「活化古蹟」保育時代尖端自是過譽﹐但客觀上﹐想到以傳統中國文化crossover西方真軍藝術﹐這又確是thinking out of the box。筆者剛主編一套關於古蹟保育的教材﹐在發佈會上﹐還是忍不住在介紹文武廟時談及李華月。這類crossover在互聯網興起後越來越普遍﹐但在當年﹐依然是新鮮事。

李莉莉和李華月被視為譁眾取寵﹐但單以這角度概況她們的公眾生活未免過份單薄﹐其實﹐二人都對香港本土文化與國際互動這嚴肅命題作出過貢獻。她們的智慧其實也獲肯定﹕據說黃霑對李莉莉另闢蹊徑讚賞有加﹐曾打算收她為徒教她填詞﹔李華月的《血戀》則找到蔡瀾當監製(蔡瀾親自監製的三級片並不多)﹐憑的就是不屈不撓的毅力。雖然李莉莉曾諷刺李華月拍的是「紀錄片」﹐李華月大概認為對方的尺度屬小兒科﹐但她們和曾長居法國的宮雪花、隨時隨地做一字馬的彭丹等特色藝人四分天下﹐其實構成了互相依附的共生關係﹐縮影了前互聯網時代英屬香港社會吸納新文化的最後一役。

時至今日﹐就是有人仿傚「雙李」﹐也不可能有同樣的社會效應﹐因為先行者的視野和勇氣已一去不返﹐直到周秀娜的出現﹐才有人想到以「打破上一代框架」的理論高度切入這個行頭。雙李早已淡出幕前﹐但留給了我們眾多寶貴遺產﹐「莫再等等等等一錯再錯……」﹐這句李莉莉繞樑十年的歌詞﹐豈非「雙李」給今天不懂突破規範的香港人的終極警語﹖

2011年3月7日星期一

狂人視野﹕卡扎菲的國際整合夢(上)

【咫尺地球】卡扎菲以「狂人」形象深入民心,但在國際關係史,他卻是不能逾越的人物。由於他認為自己的偉大不應局限在區區利比亞,經常為自己搭建當國際領袖的舞台,在位40多年間,以利比亞的能源為槓杆,提出了大量「氣魄魁梧」的跨國整合計劃。狂想雖然一律不了了之,但在相關範疇,卻可能誤打誤撞地成為先知,值得我們溫故知新。

「阿拉伯共和國聯邦」因了解而分開

卡扎菲1969年發動政變時年僅27歲,還是挺謙虛的人,公開以埃及總統納塞爾的泛阿拉伯民族主義為師,甚至曾說自己不懂治理國家,要請納塞爾來兼管利比亞。納塞爾的聲望在蘇彝士戰爭後如日方中,當時西方真的擔心有阿拉伯大一統的勢頭﹕例如領土和埃及毫不接壤的敘利亞自動放棄主權,在1958-1961年與埃及組成「阿拉伯聯合共和國」,這在民族國家史上是極其罕見的;同時,也門王國也主動和這個阿拉伯聯合共和國組成邦聯,定名為「阿拉伯聯合邦」。這些往事,對青年時代的卡扎菲流下深刻印象。

泛阿拉伯熱情一發不可收拾

不久敘利亞「復國」,納塞爾在1967年的六日戰爭大敗,並在1970年去世,泛阿拉伯民族主義大大受挫。自此,卡扎菲就以納塞爾接班人自居,興致勃勃地導演了第二波阿拉伯整合計劃。1969年他一上台就提出埃及、蘇丹和利比亞合併,再於1972年提出讓埃及、利比亞和敘利亞結成統一國家。後者已獲三國公投通過,國號定為「阿拉伯共和國聯邦」,只是在操作層面不能協調,最終胎死腹中,埃及、敘利亞更與卡扎菲反目成仇。但卡扎菲的熱情一發不可收拾,又在1974年與突尼斯合併為「阿拉伯伊斯蘭共和國」,希望進一步與阿爾及利亞整合為「北非合眾國」。此舉令阿爾及利亞極不滿,更威脅入侵突尼斯,結果利、突整合又是失敗告終。此外,卡扎菲大力支持巴勒斯坦解放組織、西撒哈拉民族解放陣線這兩支要立國的游擊隊,出兵乍得,又建議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整合為「以色列坦」,都是源自他的泛阿拉伯民族主義。諷刺的是,經過卡扎菲的努力,阿拉伯各國反而明白到整合的困難。今日世界各地都流行整合,最早提出這概念的阿拉伯地區,進度卻最緩慢。

「恐怖主義大聯盟」啟發蓋達

在泛阿拉伯那條戰線碰壁後,卡扎菲發現已獨立的國家都是不可靠的,決定改變策略,改為支持要立國的組織,希望他們成功後會飲水思源,與利比亞建立緊密關係。由於他們大多被國際社會視為恐怖組織,卡扎菲就有了「狂人」之名,國際社會也把他當作恐怖大亨。回看他曾支持的名單,除了以上提及的巴解和西撒游擊隊,還包括愛爾蘭共和軍、西班牙巴斯克游擊隊、菲律賓南部摩洛解放陣線等,都是恐怖主義內部響噹噹的角色。卡扎菲經營這個網絡的氣魄,除了令無數小說家找到題材(例如衛斯理筆下就有一個狂人「卡爾斯將軍」),也直接啟發了拉登創立支援國際伊斯蘭革命的蓋達網絡。

又是諷刺的是,雖然卡扎菲是第一代跨國恐怖主義鼻祖,但他支持的組織——以及他自己——在1990年代開始逐步從良,因為他們代表的民族主義,已找到搞恐怖主義以外的爭權方法。結果,意識形態更堅定的「後起之秀」蓋達才得以取而代之,與「舊恐怖主義」劃清界線,順道把卡扎菲集團列入打擊對象之內,更以東利比亞為根據地,間接埋下卡扎菲陷入倒台危機的伏筆。卡扎菲搞恐怖襲擊時,大概想不到這樣戲劇性的結局。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及對外關係統籌主任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