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31日星期六

致豬書 —— 給政界黎明的信

Dear Henry,

拙作《致狼書》刊出後,你的團隊中人跟我說﹕「別以《致豬書》為題吧」,畢竟「狼」的形象還算「型」一些;何況你剛好一年前在Roundtable周年活動發表深入民心的「車毀人亡論」後,我已寫過公開信給你,內容也不必再贅了。
但我想到豬狼,你也可以想起迪士尼經典卡通《三隻小豬》的插曲「誰害怕大壞狼」,當中的豬似乎可愛得多,絕無貶義;而且無論「豬」的比喻是否得體,你也需要知道何以這形象流傳如斯廣泛,與及青年根據什麼懷疑你的能力。
狼營某支持者說「公眾把你比喻為老實聽話的狗」,對比下,青年以「豬」戲稱,還是善意的,就如你說對青年「愛之深責之切」一樣。

相信你一如你的支持者黎明先生,「你豁達,所以不介意別人說你不豁達」。

1. 當一個藝人覺得自己好有魅力的時候,其實佢已經喪失魅力

言歸正傳。認識你以來,我本人頗喜歡和你相處,感覺很自然隨和,也認為外間那「豬」的形象絕非你的真實。但直到上個月前,青年朋友明顯傾向狼是客觀事實。近日趨勢開始逆轉,其實也是相當無奈的事,只是建基於對狼不能捍衛香港核心價值的憂慮、對其團隊和支持者的保留,而不是建基於對你的信任。假如這就是你的全部「賣點」、你的所有魅力所在,正如黎明教導我們,「當一個藝人覺得自己好有魅力的時候,其實佢已經喪失魅力」,還能「賣」多久呢?一旦狼能充分釋除上述疑慮,又或他所承諾的足以讓港人物質的一面表露無遺,你怎辦?就是對狼憂慮的知識分子,也普遍擔心你的能力未能進入當領導人的最低門檻,以致香港在核心價值被衝擊前,就被你和你背後的「超穩定結構」領導向末路。也許這社會形象對你是不公允的,但希望你明白,在不少青年眼中,一般領袖的基本能力﹕聆聽→求證→分析→決策→執行→溝通六部曲,在你身上,似乎頗難發現。假如這不是事實,你能反證嗎?

這不是說我們認為狼的能力經受考驗。他確實從未處理政府行政工作,而且予人的問號也不少。不談媒體對他管理公司的質疑,單是狼團隊一方面強調狼的領導權威,「團隊就聽他的」,另一方面私下抱怨那些惹火支持者的言論不代表他,這不是領導能力問題,就是誠信問題。狼前言不對後語的往績也不比你少,例如你發表「車毀人亡論」後,翌日狼對你的言論表示認同,說不是針對任何人,到了選舉期,才說對有關言論「反感」,令最討厭被抽水的青年有「雙抽」之痛。但縱使是這樣,豬帶來的能力問號,恐怕還是十倍不止。

2. 手掌又係肉,左手又係肉

對執政者而言,工作流程的第一步自然是接收資訊,廣開言路,正如你也曾訓誨年輕人要「lend me your ears」,你的耳朵更應長開。從形象而言,這一環理應是你的強項。但事實上,政圈會擔心狼對異見聽而不聞,而不會擔心他不知道,對你,卻擔心連聆聽的渠道也缺乏。為什麼會這樣?舉一例,你的不同友好團體曾舉辦不少青年政策座談會、曾多次討論住屋問題,但往往在座所有「青年」都有物業在手,主持的不是官僚、就是商人,最後東翻西找,才勉強找到一兩個未能上樓的青年作裝飾。以我所知,這類例子俯拾皆是,反映你身邊的「能人」同質性甚強,而他們在公眾眼中,又幾乎都是地產霸權、金融霸權中人,正如黎明教導我們,「手掌又係肉,左手又係肉」、「左手打右手,右手唔痛咩」。而且你的班子偏好有長期公務員履歷的人,卻往往混淆了「政治」和「行政」的分別,他們對如何填寫文件的興趣,似乎大於文件上寫的目標。

我不認為你是一個愚者,但舉一反三,你身邊阿諛奉承的人大概不少吧,政府內侍候你的人也許太多吧。這樣的深宮氛圍,就像一支又一支的慢性懵仔針,就是天才,也會慢慢淪為白癡。結果在主流社會的基本常識,經過重重轉折,到了「your ears」,往往卻變成需要「研究」的「情況」。當然,你會說你在政府不能表態,但今天你已離開政府了,不應再有包袱了,能否告訴我們,究竟你有否想過改動前朝種下的、民怨極重的強積金制度?能否明白前朝炮製的領匯這怪胎,何以成為千夫所指?若連這些也不明白,社會很難相信你對房屋、金融等核心利益會有任何觸碰,特別是通過你的接收渠道,你根本不認為有「地產霸權」這回事,也認為青年應以李嘉誠為榜樣。

3. 空肚食早餐

在青年眼中,執政者毋須天賦英明,但起碼需要努力,特別是青年經常被你們上一代批評為不努力上進、「剛愎自用」時,自然更有上位者應以身作則的合理期望。但從媒體報道可見,你參加論壇時,很少看主人家的相關資料,也很少主動作背景分析,猶如黎明教導我們的「空肚食早餐」,予人感覺很「hea」,與狼在主場設局讓你中伏的智計,恰成強烈對比。不少政界中人相信,要不是狼逼得太緊,你還會施施然等到二月才從政府辭職,只是現在因為出現變數,才不得不迎接一生人最勤力的時光。假如這屬實,以上特徵,根本就像你口中的「八十後」形象;寬於責己,正是青年對你的批評特別反感的原因。相較而言,狼有窮年累月的準備,那份恆心也好、野心也好,已被狼營成功包裝為新香港故事,但你年輕時又有沒有刻苦過?你沒有穿膠花的紮腳媽媽,但也有製衣世家的媽媽,我很好奇,你若是遭逢巨變,能夠自己造衣服給自己穿嗎?

4. 魚柳變左,就唔係魚柳包

執政者的分析能力同樣重要,而作為學術工作者,我們特別看重知識的傳承和尊重,相信若領袖缺乏社會科學基本知識,對很多基本政策問題,都會出現根本誤判。你的對手雖然不太提及社會科學核心價值的重要性,但在房屋、「內交」等個別範疇已漸成一家之言。而你掌握的理論基礎,又是否足以讓你分析問題?又舉一例,在上次閉門會面中,你多次形容你曾負責主理的銷售稅為「累進稅」(progressive tax),但根據一般中學經濟課本,銷售稅這稅種(在正常情況下)必定是「累退稅」(regressive tax)的典型,在會考MC,這是送分的題目。你是真的不明白這些概念,還是「大智」得研發了一種可以不累退的銷售稅?若大家誤會了,希望你澄清,否則這類「概念缺失」會震撼不少青年。他們認為你若連累進、累退也分不清,銷售稅就不是銷售稅,正如黎明教導,「魚柳變左就唔係魚柳包」。

5. 原則會取締默契,默契會產生更多議題

分析過後,決斷力也是對執政者的基本要求。社會暫時較相信你不會主動破壞核心價值,但部分人只是認為你未必有能力去破壞而已,但究竟你有沒有意識、能力和決斷,去主動捍衛核心價值?不知道。就像你說那些內地異見人士的案例不會出現在香港,但須知道根據內地法律,他們也不是「以言入罪」,而是各有不同犯罪動機和理據的,若成名、鍾庭耀「艾未未化」,你除了「特區政府會依法辦事、不評論個別事件」以外,還可怎樣?像中聯辦郝鐵川部長批評港大民調「不科學」後,翌日立刻出現《文匯報》質疑港大民調「懷有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的火辣文章,學界普遍感到一股寒意,你面對這情勢,公開也好、私下也好,會否對公職人員這樣發表「個人意見」表示你的意見?在一些時候,「尋求共識」可以是優點,令市民認為你較友善,但這代表你只愛和稀泥,還是反映你真正明白公民社會、三權分立、媒體監督的重要性?對一些官員,例如林公瑞麟輩,公眾不會期望他硬起來,但當鐵頭營和狼營都以你「好好蝦」來散播你的軟弱形象,在需要的時候,例如核心價值備受衝擊時,你能硬嗎?正如黎明教導我們,「原則會取締默契,默契會產生更多議題」,默契默契議題議題,核心價值就會在「誰也有言論自由」的共識中消亡,那時候就見豬非豬、見狼非狼了。

6. 核心既外圍係核心既內圍

不過說到底,大眾對執政者素質的最大要求,還是具體的執行能力。很多人口才了得,內地說法是「很能忽悠」,但做起事來就什麼也做不了,因此社會才對狼有一定保留。但負負不一定得正,這更不代表口才不好就能做事,結結巴巴又不能做事的,大有人在。我本人記得香港主辦世貿部長級會議與你有關,但公眾卻不會忘記扶貧委員會,也不會忘記關愛基金,它們的目標說出來彷彿很動聽,但好像都是在你領導下有爛尾之嫌。「維港巨星匯」幾乎是近年執行最粗疏的政府項目,西九委員會前行政總裁的「辭職」彷彿是玩弄香港,這些,你都捲入其中。起碼單憑這些表面證供,你不似是林鄭月娥局長那類「好打得」的「能人」,而且更甚的是,也許還進不了被你管治的團隊的「精神核心」,反而會被你需要管理的人「反管理」,令不少人擔心你上台會伴隨戚宦相爭。這是否才是公務員和精英全力支持你背後那不能說的秘密?正如黎明教導我們,「核心既外圍係核心既內圍」,你究竟是外圍還是內圍,是你團隊的核心,還是圍繞著其他核心的「次核心」?

7. 要convince到觀眾,一定要令觀眾唔覺得你係度convince緊佢

執政者的口才同樣毋須過人,但卻需要基本的溝通能力。列根就是以「偉大的溝通者」、像節目主持人那樣的「國家主持人」製造奇蹟,因為演員出身的他就算多麼懶惰、多喜歡「outsource」工作也好,也能做到黎明的教導﹕「要convince到觀眾,一定要令觀眾唔覺得你係度convince緊佢」。但你似乎只擅長一種語言,就是和精英圈子溝通的語言,因此在紅酒交錯的場合,你表現精靈、如魚得水,但在這圈子以外,你不時言不及義,convince其他觀眾並不容易,就像一些粗口流利的朋友在堅持「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這「和理雙非主義」的人面前,語障立刻出現。例如你的「車毀人亡論」以最不接受家長式訓斥的青年為對象、卻選擇最由上而下的說話方式,就是典型例子;你對擔心新聞自由成為completely rubbish的記者,說這擔心是「completely rubbish」,是又一經典;至於以二百元買蛋撻,似乎也是你的圈子才明白的身體語言。這樣的溝通技巧,往往令公眾難以拿捏你的重點,往往以為你在做一些石破天驚的發言,而不知道那刻你不過是希望輕鬆一下,搞搞爛gag。以金句「何不食肉糜」流芳百世的惠帝,何嘗不是老好人?有史家考證,他智商其實OK的。

8. 大家不要忘記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要自然才會有流暢的結局

最後,也是最核心的問題﹕你作為領袖,能否提出一條邏輯連貫的總路線?狼營不斷批評你只會蕭規曹隨,「死保港英那一套」,接著你表示要「change for the better」,以示你也要變,這原來是一個進步。問題是列根之所以成為列根,是因為他的意識形態信念相當堅定,舵掌得很穩,但你的意識形態又是什麼?你的團隊以傳統精英和工商界為主,卻說求變,究竟目前香港有什麼問題、什麼要變、什麼不能變、根據是什麼、(除了當選外的)目標又是什麼,我們都不得而知。正如黎明教導我們,「大家不要忘記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要自然才會有流暢的結局」,雖然我不明白這和《相對論》有什麼關係,但你的綱領實在要讓「變」和「不變」之間有自然流暢的調和,社會才會安心;否則,無論你提出哪些政綱,都會比對手更像是門面工夫。當狼公然說「市民不接受蠢人做特首」,而提供了相對清晰的路線,你要是明天還說「不評論對手」、不懂突顯你們理念上的分別,恐怕就真是對號入座了。

執筆至此,得悉你和狼都答應了接受在下訪問,先在此致謝。我相信公眾除了期待你對核心價值的捍衛能具體表白、對反超穩定結構的態度能予人驚喜,還希望你能回應以上對你能力的質疑,證明你確是大智若愚。說到底,黎明先生的金句和你的一樣,層次太高,我輩凡夫俗子是難以理解的,唯獨以下一句實實在在﹕「不少人抽到好籤,四肢健全,智力正常,但應該關懷不幸抽到下下籤的人」。你抽到上上籤,是證明其他的時候了。

Yours,
Simon

2011年12月30日星期五

冰島購地Vs烏克蘭購艦——香港在中國外交的獨特潛能

中國民企中坤集團企圖購買冰島土地興建旅遊區一事,終於在本月作結,雖然這項投資得到冰島總統全力支持,卻被內政部否決,而且是終極否決,不能上訴。表面上,否決原因是冰島法例規定除本國及歐盟企業,不得購買土地,除非得到政府特許,而這次中坤要買的土地面積達300平方公里,相當於1/3個香港,冰島擔心先例一開,國土會不斷「淪喪」。中坤董事長黃怒波認為是西方炒作中國威脅論,配合了冰島反對派裡應外合,才令投資告吹。

北極冰川融化的「中國威脅論」

但這案例的地緣政治含義,也不是空穴來風。在未來二十年,隨著氣候變亂,北極冰川融化,極地能源將成為下一波能源爭奪戰場,新出現的北極航道也會影響原有勢力平衡,甚至有學者預言在2050年,環北冰洋各國(包括快將獨立的格陵蘭)都會因而成為新興大國。中國近年積極推廣全方位外交,在非洲、拉美建立能源根據地,確是經常利用企業作為先行者,而中國要參與北極外交的決心早已公告天下,例如它去年申請加入北極理事會為觀察員,就令美國、俄羅斯和北歐各國大為感冒。

在北冰洋各國當中,冰島小國寡民,政治相對簡單,原來較容易和北京打交道,加上經濟狀況比瑞典、挪威等差,也更需要中國資金。中國近年不斷在冰島設立「聯合研究中心」,也買下了一大片土地興建新大使館,屆時將會成為冰島最大的外國大使館──根據北京批評美國駐港領事館「不成比例地龐大」的逆向邏輯,中國駐冰島大使館的規模,自然也令西方國家不安。無論中國商人在當地真正目的如何,就是這位黃怒波從前沒有當過中宣部官員,恐怕西方都會認為這是戰略部署,或中國往北極前緣開發的補給基地。冰島雖然並非歐盟正式成員,卻是北約成員,美國在冷戰後撤走了基地,也依然對當地有一定影響力。

烏克蘭航空母艦由香港企業購買作「賭船」

中資民企冰島失利這案例,卻教人聯想到本年度外交界的一最熱門題材:中國航空母艦瓦格良號的購買經歷。這艘母艦原來由前蘇聯製造,竣工前蘇聯解體,流落烏克蘭,輾轉被變賣,當時的買家不是中國政府,而是一間公司。不過那次並非中國企業,而是香港企業創律集團,儘管創律主席徐增平有在廣州軍區服役的經歷,也被西方可作是北京的「白手套」。根據協議,創律購買這艘母艦是為了「商業」用途,據說是要準備翻新後當賭船,而且為了證明母艦的非軍事用途,創律不能把它啓動航行、而要拖回中國,過程消耗了整整數年。至於為甚麼它現在又成了母艦,這是另一個十分有趣的故事,筆者一位朋友在過程中親歷其境,在適當時機,本欄會加以介紹。

這裡的重點是:為甚麼烏克蘭政府明知道母艦售出後可能被中國復原,明明受到俄羅斯和西方的雙重壓力不讓交易成功,還是最終把母艦售予創律?在微觀層面,原因自然不少,由非正式的「交際費」到國家層面的疏通都不可或缺,但歸根究底,創律的香港身份,卻成了箇中關鍵。正如徐增平本人接受一份媒體訪問時表示,「由創律出面購買航空母艦並用於商業用途,那些國家很難把這筆帳記到中國頭上,難以公開指責中國擴充軍備」,因為創律的法人身份和其他香港企業一樣,被中國視為國內的境外公司,奉行不同法規,這正是李嘉誠旗下的企業得以獲得內地企業沒有的國際機會的重要背景。而且創律把母艦變身賭船的說法,也配合了徐增平本人當時聲稱要當「澳門新賭王」的宣傳,這就像澳門正牌賭王何鴻燊在北韓經營賭場「生意」,也可以說是「業務」。到了徐增平把航母轉移予北京,也需要國家正式購買,這也可以令烏克蘭政府向美俄交代時自圓其說。

冰島與香港:「香港-歐洲自由貿易聯盟」FTA

那是不是說只要香港企業出面,購買冰島土地就迎刃而解?自然不是。但客觀事實是,不少香港商人持有歐盟內部的子公司,而冰島售賣土地予歐盟公司早有前科;而且冰島給予香港特區護照免簽證,在操作層面上,香港商人說要建造旅遊天堂,會相對容易通過官僚程序。

更重要的是,根據《基本法》第13條,香港能與世界其他獨立關稅區簽訂經濟條約,目前它簽訂自由貿易協定的成功案例只有三個,就是與內地的CEPA、與新西蘭的FTA,另一個正與冰島有關。2011年6月,香港與歐洲自由貿易聯盟(EFTA)簽訂FTA,這個「聯盟」聽起來很像一回事,其實不過是沒有加入歐盟的漏網之魚的夕陽組織,成員只有四個,即冰島、挪威、瑞士和列支敦士登,而且冰島已申請加入歐盟,一旦成事,也很可能推出EFTA。但與此同時,雖然中國與冰島的自由貿易區談判進行多年,雙方卻還是沒有落實條約,e而且談判已因冰島申請加入歐盟終止,可見香港這協定還是有其獨特之處。正如商務及經濟發展局局長蘇錦樑在列支敦士登簽約時說:「根據《協定》,雙方的商家及投資者均在對方的市場上享有優惠的准入條件,我們期望商人會好好利用這份作為香港與歐洲經濟體系訂立的首份自由貿易協定所帶來的商機,以開拓和擴展在北歐及西歐的業務。」

當然,這依然不表示香港企業到冰島購地暢通無阻,但似乎會比內地企業優勝。黃怒波在交易告吹後,發表了如下感想:「中國企業民企太難了,想在國際化步伐上能夠邁的更順利的話,路還很長,但是從另外一個方面講,還是它背後整個西方對中國有個戰略上默契性的防堵」。如何利用香港企業協助國家、國企、內地民企「走出去」,已成了國家級智庫近年重點研究的課題,但香港依然被設定為純經濟城市,香港人依然被排拒於參與戰略決定的圈子以外,這樣對善用香港身份為國家服務是不利的。黃怒波與徐增平背景相近,海外爭議投資的結局卻迴異,也是側面反映香港價值所在。

沈旭暉 亞洲週刊

2011年12月25日星期日

說好的日本屠殺呢:《賽德克巴萊》與比較政治學(下)

【咫尺地球】早前本欄談及台灣電影《賽德克巴萊》難獲大陸好評的比較政治背景,但就算撇開有關分析不談,這套理應是宣揚抗日的電影,依然會觸動憤青神經,因為不少與日本惡行相關的背景,都被有意無意間按下不表,令觀眾可能得到「原來日本殖民管治也不算太壞」的結論。

日本殖民者對賽德克族人歧視、無禮,自然是電影描述爆發霧社事件的背景,但只要我們與教科書的日本形象相比,當發現電影的日本還是「文明之師」。例如霧社事件造成過百名日本人死亡,而且大部分是婦孺,明顯有違世界文明基準,假如這發生在中日戰爭的大陸,日軍恐怕會以屠城報復,電影卻交代日軍在醫院悉心照顧賽德克婦孺,雖然有使用違禁毒氣,卻沒有報復式屠殺,遠不及原住民「野蠻」。又如那位因為妻兒被殺而對原住民由愛生恨的「好人」日本巡警小島源治,也只是說服了主角莫那魯道的宿敵加入日方行動,反而在上司命令使用毒氣時面容驚愕,與一般要復仇的軍人形象大相徑庭。

異於史書淡化日本惡行

然而參照正史,卻不難發現日本的惡行遠不止於此,例如原住民之間的世仇關係被電影大大誇張了,以鋪墊日本的「以蕃制蕃」政策。其實根據原住民口述歷史,在霧社事件前,與日人合作的鐵木瓦里斯不能完全算是莫那魯杜的宿敵。更諷刺的是,莫那魯杜本人也曾擔任類似角色,即率領族人協助日軍征討其他不順從的部落。英國殖民統治各地時奉行「分而治之」政策,結果造成大量第三世界國家獨立後忙於內鬥,手法正是大同小異。

又如霧社事件的導火線,電影交代是一名「壞的」日本巡警製造的敬酒事件,但莫那魯杜家族與日本的私人恩怨卻沒有觸及:事源莫那魯杜的妹妹下嫁了一名日本巡警,巡警卻在回國時拋棄了她。根據日本官方的檢討報告,這類婚姻是原住民起事的一個重要原因,因為部落領袖親人與日本「和親」是國策,所以日人拋棄原住民妻子成風,就被視為整個日本在玩弄原住民。這涉及兩性議題的不平等,卻沒被電影觸及,而且《賽德克巴萊》甚少愛情線,解釋不了日本對原住民婦女造成的傷痕。

更重要的是日軍雖然在霧社事件表現克制,但卻在《賽德克巴萊》沒有交代的「第二次霧社事件」兇性大發。霧社事件後,起事六蕃共有514名倖存者,被安置在庇護所,當時日本是文人當政的大化時代,對外奉行遵守國際規則的幣原外交,行為溫和,霧社諸人極少被追究。但在正史,電影形象正面的那位「好人」巡警小島卻因為報仇心切,慫恿已和起事六蕃結怨的原住民趕盡殺絕,讓他們攻擊已被繳械的庇護所倖存者,集體「出草」,一夜就殺掉接近一半的216人,斬下過百首級,這才是借刀殺人式的滅族打擊。到了剩下的雙重倖存者被集體安置,日方再帶走23名曾直接攻擊日人的漏網壯丁,將之酷刑虐殺,連莫那魯杜被找出來的遺骸也被拿來示眾。這些,才是教科書常見的戰時日本。

《海角七號》緬懷日治

假如是大陸導演開拍霧社事件,以上情節不但肯定會放進電影,還很可能成為主軸,再加插一些漢人和原住民聯手抗日的杜撰劇情。但到了台灣導演手中,這些居然都成了無關痛癢、可以省略的枝節,自然政治不正確。當228事件一類涉及省籍矛盾的暴力被台灣各界大書特書,《賽德克巴萊》卻對日方暴行輕輕放下,大陸會如何研判台灣文化界的意識形態,也毋須多言。事實上,這部電影上下兩集的名字已說明一切:上集是「太陽旗」,就是日本;下集是「彩虹橋」,就是賽德克;借那位受日本教育的原住民花崗一郎之口,說明兩者屬於同一片天空;借那位討平事變的日本將軍之口,又畫龍點睛地交代了原住民的精神信仰,其實等同百年前的日本武士精神。導演魏德勝的上部作品《海角七號》流露對日本殖民統治的緬懷之情,電影副題「(日本)國境之南」同樣隱喻了台日一體,已被內地評論嚴辭斥責,難怪在他們眼,這次就是「再犯」了。

2011年12月20日星期二

死得不是時候:後金正日時代的五條窄路

北韓領袖金正日突然病逝,接班人金正恩雖是全球第一位「八十後大將」,但身份確立了只有兩年,控制局面能力成疑,北韓何去何從,可能出現極戲劇性的變化。事實上,就是對金正日痛恨的國家,也會情願他多活幾年,因為金正恩沖齡即位的不可測性,絕非國際社會、特別是中國所樂見。後金正日時代的選項及北京的可能回應,可概括如下:

一、金正恩蕭規曹隨,順利接班,世界鬆一口氣。
但這是難以達成的,畢竟金正日接班經過十多年規劃,掌握「主體思想」神學釋法權多年,父親逝世時已大權在握,絕不能與金正恩相比。近年北韓整肅了大批元老,人民被處決時有所聞,說明現在的班子,尚有被「調節」的空間。在金家內部,「攝政國舅」張成澤可能尾大不掉,金正恩據說曾企圖暗殺的長兄金正男則是北京的潛在支持對象,近年更因為失寵而變成「北韓梁振英」公開反對世襲制。這些都令金正恩不得不花精力處理,相信政策小波動可期。

二、金正恩依靠中國支持,籠絡既得利益者,勉強維持局面。
這是目前較可能出現的狀況,因為面對內部潛在不滿,金正恩只能威逼利誘,而威逼需要強援才有底氣、利誘則只能從中國得到資源,中國的角色都會加強。事實上,金正日對中國算得上充滿防範,上月被整肅的計劃財政部長洪錫亨的罪名就是「私通中國」,北京也一直有所不滿。若通過支持金正恩來鞏固區域影響力、減低不可測性、增加平壤的可控性,無疑最符合中國國家利益,特別是在十八大前,東北亞維穩對中國至關重要。

三、金正恩接受中國援助,但希望維持「主體性」,從而自製衝突。
這可能性也不小,金正日本人就最擅長自製區域緊張,通過「勝利解決國際衝突」提升個人聲望,並利用準戰爭的動員狀態,大舉進行較「溫和」的人士調整,即把非嫡系按「戰時動員令」調職,堪稱下屆孔子和平奬熱門得主。這是鄰國、特別是南韓和日本最擔心的,它們基本相信,一度掀起巨浪的天安號事件,就是上述思維產生。相信金正恩根據「傳統」發射一些導彈、作出一些外交警告,幾乎是例行公事,只要有「金正日式默契」不把事態擴大,鄰國也沒有信心強烈回應。而且金正恩最需要籠絡的國內勢力,正是金正日「先軍政治」的既得利益者(軍人),這更增添了製造小型衝突的風險。值得注意的是,若上述情況出現,西方總會判斷是北京縱容所致,承受最大壓力的卻是中國,因此北京會比美國更著緊防範局勢失控。

四、金正恩果斷投向美國陣營,換取美國保護。
眾所週知的是,北韓一直希望繞過中國和六方會談的框架,「成功爭取」直接和美國溝通。一旦美國願意做一些外交姿態,來肯定金正恩的領導地位,已足以成為金正恩獲取聲望的真正突破(當然,代價可能是不久後的和平演變,但那是以後的事)。其實美國和北韓的幕後聯繫比外間所知為多,當奧巴馬高調重返亞太,連緬甸這樣可靠的中國盟友也輕易爭取過去,「倒戈」在北韓出現,亦非不可能。北京要有效回應既不能軟、也不能硬,棘手至極。

五、金正恩忙於內鬥,局面逐漸失控。
外間一般相信北韓人民難以揭竿起義,但一旦局面失控,大規模逃離國家的難民潮卻可能出現。對北京而言,這比北韓倒向美國更糟糕,因為一旦平壤政權崩潰,既會嚴重騷擾東北邊境,美國、南韓擴大影響力的理據又正大光明,北京會全輸。相信只要難民潮初步成型,中國就會認真考慮直接「維穩」,甚至檢討應否繼續支持金正恩。但這些是最後數著,因為北京在十八大前,始終希望穩定壓倒一切,可惜視北京為「阿公」的金正日偏偏遲不遲、早不早這時去見馬克思,連視北京為「阿爺」的南方小城也豬狼肆虐,添煩添亂,山雨欲來風,2012年實在充滿懸念。

2011年12月18日星期日

致狼書

Dear CY,

月前,Roundtable成員分別與你和唐英年先生舉行閉門座談會,由於你們明天均舉辦競選活動,我希望就此交流一些粗淺的見解(下篇《致豬書》稍後刊登)。如你知道,我對你個人很佩服、對你在媒體的形象感到同情,而且你提出的「內交」概念,對我的國際關係研究有所啓發,這是不可能從唐先生身上得到的。然而說到為你公開站台,身旁再欣賞你、再討厭唐先生的青年也難以接受,若有權投票,似乎最終傾向還會相反,究竟這真是「既得利益者和反對派裡應外合」,還是這些年來,你有你的盲點? Roundtable的數千會員自不可能達成共識,但我接觸的核心成員觀感大致相同,但願你能消除大家的疑慮。

一、第一害:超穩定結構

媒體常以「兩害相權」形容特首選舉,而我深信目前香港存在兩個令人擔憂的結構,才是真正的「兩害」。第一害,我們稱之為政治經濟的「超穩定結構」,就此筆者曾有文章剖析,不贅,但不妨再復述一系列問題:甚麼原因導致香港成為全球最貧富懸殊的發達經濟體?為甚麼領匯和百佳是仇富的圖騰? 為甚麼地產商在內地與美國都沒有香港的影響力?為甚麼就是虧蝕,也必須讓基金經紀投資強積金?為甚麼美國的編輯可以年薪百萬,香港的只能勉強超過十萬?

問題成百上千,但答案萬法歸宗:香港最能致富的職業只有兩個:依附地產商和從事金融投機,它們分別製造了一個純粹基於業績和數字運作的金字塔,主導了整個社會的上向流動。最上層的人越是要當「仁慈的獅子」,遊戲底部的人為了自力更生,只能越狠,而當地產與金融兩大霸權合二為一,香港的財富高度聚積在極少數人手中,他們就壟斷了設計遊戲規則的能力。說「官商勾結」對官員是不大公平的,只是政府早已沒有能力改變遊戲規則,只能做紓緩治療,變相成為整個體系的公關。

二、第二害:去普世結構

另一害,我們姑且以「去普世結構」命名。記得小時候,政見保守的輿論只會以「時機未成熟」等理由,解釋香港民主化的緩慢。但近年在一些群組當中,這已經由一個「快慢」的狹義問題,變成「應否」的價值觀問題。這派朋友相信近年興起的「中國模式」,認為世上根本沒有普世價值這會事,普世價值、全球化等都是西方強加於其他地區的陰謀,香港作為中國一部分,必須以符合中國傳統重視「整體社會利益」的方式管理。根據這派觀點,回歸後,特區政府受制於普世價值的框架,施政畏首畏尾,對社會不和諧元素一籌莫展,不顧大局,這樣下去,會很快被其他城市超越……

這思維是極危險的,邏輯延伸下去,言論自由若影響到「社會整體利益」,自然也應以「大局為重」原則協商;三權分立制度可通過法院影響社會建設,自然也是應堵塞的「漏洞」,香港所有優勢就蕩然無存。這絕不是空中樓閣的理念問題,同時也是溫飽攸關的民生問題:沒有了核心價值,香港還有何競爭力?很多僱主因為對內地的價值觀、法治精神和行事習慣與國際基準的距離,才以較高價錢聘請香港畢業生,若我們自毀長城,多建十條大橋也得不償失。

三、「第一害」與豬

你的民望領先,明顯因為唐先生不知民間疾苦、對基本概念也欠掌握,大家相因而信狼比豬瞭解「第一害」,而且因為較少利益瓜葛,有可能改變那體系。事實上,唐先生的政綱始終沒有觸碰那結構本身,提出的小恩小惠只是公關費,一天結構尚存,就是再提出數碼港,也會淪為地產項目;就是政府擔保中小企融資,也會像強積金那樣便宜經紀和銀行。

不過唐先生其中一句黎明式金句卻暗含玄機:「出生不能選擇、但革命路線是可以選擇的」。他有一個優勢,就是承諾的變革會得到重量級支持者全力配合,但不獲權貴信任的你,開的只是空頭支票。基於民意的壓力,我懷疑到了後期,你的民生政綱九成都會改頭換面出現在唐先生的政綱上,而他有「人緣好」的可行優勢,只要找幾位富豪出來自願繳交變相畢菲特稅(捐款)、安排一些支持者對地產霸權自我批評、對領匯發狠話批,相信香港人會認為他的變革才是可望可即,民意會開始逆轉。

因此,假如你真的認為「假戲真做」是勝出小圈子選舉的法門,不可能只專注民生、或只靠發洩式的「反欽點票」,而必須顯示在核心價值的層面也接近民眾,並接受三權分立、公民社會的制約。不幸的是,朋友大多認為你和團隊代表了「第二害」的潛在危機,而且越是了解政圈的人,憂慮越深。我不認為這是空穴來風。為甚麼?

四、「第二害」與狼

兩年前,劉迺強先生發起《香港再出發宣言》聯署,你高調參與其中,當時我們也收到邀請,朋輩評語是:簽了萬劫不復。這不是因為那句「愛國等於愛中華人民共和國」教人意外,反而是「香港深受移民社會的過客心態、西方自由思想及個人主義的影響,對社會整體利益,尤其是長期利益不夠重視」這類理念,令人深感不安,因為以「社會利益」之名凌駕「個人主義」(其實是個人自由),正是「第二害」的核心精神。「西方自由思想」自有其缺點,需要政府的角色調控,我們自然要有公德心,但當這角色由經濟轉到政治層面,「自由」成了需調控的「個人主義」,「社會整體利益」凌駕程序與理性,怎辦?

我是反對台獨的,但也記起劉慧卿「從良」前,在台灣群策會論壇說「尊重台灣人民選擇」,被愛國人士歸類為「支持台獨」,不讓她辯解即基於「社會利益」將之標籤成台獨分子,乃至要報警處理。如此上綱上線,明顯超越了尊重證據的底線,但不見你如今天般斥責媒體「斷章取義」,卻見你在一片肅殺中要求與劉女士辯論,據說這是她一生承受最大的政治壓力。在過去十年,香港無數公眾人物被抹黑,但除了為這次選舉,不見你為任何一人仗義執言,我不明白,正如我不明白何以在你的一些支持者眼中,成名教授發表意見就被上綱上線到「要校長不讓他誤人子弟」,梁美芬教授同樣對爭議議題發表個人意見,卻成為英雄。

香港有數名政圈公認的你的重要支持者,常批評兩屆特首所用非人,因為「種種原因」,政府積弱,沒有做到人心回歸,所以應該選一位強人,先解決房屋問題取得民望,然後強政厲治,令反對派、「廢青」不能再拖累經濟發展。我也希望政府有效施政,但若以「大局為重」的敵我矛盾看待「反對派」,我不認為是「社會整體利益」所在。「去普世結構」的遺害,在替補機制提出「落敗替補」這有違常識的方案時已全面展現,在評論界,它僅有的支持者,都是你的支持者,我們正是拜讀這些比林瑞麟更露骨的「大局為重」的高見,深感香港核心價值備受挑戰,才牽頭發起過千青年學人聯署反對。他們並非泛民同路人,包括在內地與海外一流學府的精英,你應深知,卻被你的同僚貶作「撒豆成兵」。

五、我們的憂慮:誰來定義「君子」、「學術」、「社會整體利益」?

我原來相信今天的你,不會受上述路線影響。但你的競選活動啓動後,「去普世結構」的黑影卻不斷浮現。當你強調特首選舉應是「君子之爭」時,我就開始警惕:哪怕是選學生會,也不可能純粹比拼理念;你也知道究竟甚麼是「君子」,正如甚麼是「社會整體利益」,從來不是有客觀準則的科學語言,只能由掌握話語權的人定義。當你的支持者大舉在文章為你叫屈,其實是在爭奪「君子」的話語權,從而把「偽君子」或「小人」的帽子扣在對方身上而已,他們是否君子,「公道自在人心」。假如你日後以「好人政府」為口號,批評你的都成了「破壞社會整體利益」的壞人,怎辦?在法治社會,訴諸章程規例、程序理性、精準定義,而不是泛道德化、泛政治化的空洞口號,才是我們的核心價值!

你的支持者私下說,女記者不斷追問令你尷尬的問題,你不滿,有何大不了?問題是質疑記者的動機,不是政治家應有的態度,政治家只應談事實。我們最擔心動輒談動機的誅心之論,就算記者有動機,基於事實的疑問仍有回應價值,正如泛民成員怎可因為《文匯報》的動機而罵記者?這令我想起去年我在香港提出「次主權」概念前,已在一流國際學術刊物發表五年,也獲不少內地學者認同,唯有你的支持者定性為動機是「配合曾蔭權在菲律賓人質事件挑戰中央主權」的「假學術」;不同觀點的火花自然無妨,但判斷甚麼是「真學術」,正如鑑定誰是「君子」,恐怕在地球,只有你的同僚,才有那份氣吞山河的氣勢。後來我以同一「偽學術」理論分析何以威海衛能容納令堂纏足,卻被你的團隊邀請放在你的競選網頁內,我想,學術是否就是這樣兒戲?若這些朋友在沒有權勢的時候,已用「大局利益」、「動機先行」這類「去普世體系」操作一切,到了掌握政府,又會如何?你的個別支持者不應被看作代表你,我明白,可惜大家以往從不知道你的想法,難免令你「被代表」了。

六、第二害比第一害更恐怖

唐先生自然絕對遵從北京的意見,但從他和他團隊的往績可見,這些人起碼不會在北京沒有指示的前提下「先發制人」,把第二害路線的不同方案推陳出新。他的團隊沒有人說要檢討社會利益和個人自由的關係,唐營大亨然而比誰都清楚,香港、香港人假如連這些價值都沒有,才不能與其他城市競爭;其實硬件也好、英文水平也好,此刻上海已超越香港了。無論真心還是假意,起碼唐先生把「維護及捍衛香港核心價值」放在政綱、掛在口邊,而且在私下場合,他的團隊中人多次向我保證絕不認同第二害路線,並對相關文章感到寒意。

朋友大多深信狼比豬認識第一害的禍患,卻擔心根據實際情況,你處理第一害時很可能得不到支持、只能虛晃一槍。原來這也罷了,但一旦到頭來啓動了這機器,累積了高民望,用在政治層面上,第二害就會失控。套用周一嶽局長的「潮詞」,「如何喜歡你,如何結識你,只要我一息尚存」,也絕不會接受那套模式變成香港的常態。畢竟第一害不是第一天出現,但失去了香港核心價值,則不可能追回來。我希望中國模式的去普世體系不是你的路線,但等了很久,始終不見你正視,引用你的支持者近來最愛說的一句,「這不是親痛仇快麼」?

七、結語:「豬狼化」還是「狼豬化」?

說到底,誰當特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競選過程中,候選人明白到自己的不足,何況豬和狼最大的缺失所在,恰巧都是對方的優勢。若豬在處理第一害時「狼化」、狼在防患第二害時「豬化」,那樣無論是誰當選,這都是一個好的公民教育過程。假如你在未來日子證明打擊第一害的可行性,對捍衛香港核心價值給予肯定,表明「去普世結構」的主張不代表你,說清楚你是否支持那些明顯有違港人核心價值的言論,我肯定身邊有不計個人利益的熱心人,會以行動支持你成為特首。但假如你未能釋除疑慮,而唐先生的民生政綱在未來數月,又山寨到與你等量齊觀,你的不少支持者卻很可能取豬捨狼。以上不全是泛民、民間團體的思想,基於我的成長背景,在Roundtable以外的朋友大多是傳統精英、開明愛國人士,包括好些青年選委,大家的憂慮是一致的。究竟是「豬狼化」還是「狼豬化」,我們期待未來數月的演化。

關於明天你的青年論壇,Roundtable作為智庫和NGO網絡,有包括慈善團體在內的不同註冊,為了維持評論的公信力,是不能出席任何競選活動的;而根據選舉指引,這活動算在競選經費、出席人士被要求簽署支持表格,自然是競選活動了。Roundtable的主要負責人及員工(哪怕是以個人身份)參加相關活動同樣是不合適的,除非停職、退會或經正式申請獲准,否則瓜田李下,對組織有不負責任的騎劫效果,我想你是理解的;至於有意參與的友好,我們一直有按其意願轉介給各營。感謝你的信任,邀請我們參與政綱研究工作,而唐營也有同一邀請,我們會樂於分別提出詳細意見,目的正是希望「豬狼化」及「狼豬化」,我想,在小圈子前提下,這才是這場選舉最有價值的結局。

Yours,
Simon

2011年12月12日星期一

大陸劣評之謎:《賽德克巴萊》與比較政治學(上)

以1930年「霧社事件」為背景的台灣電影《賽德克巴萊》在台好評如潮,筆者認為很值得推薦,然而有官方背景的大陸影評卻反應負面,雖說電影有望在內地上映,但似乎難逃被大幅刪減的命運。霧社事件是台灣原住民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重要歷史,理論上十分符合愛國電影的主旋律,為甚麼會在兩岸產生兩極效應?這可是比較政治的好題目。

對台灣原住民屬於哪個文化體系這學術問題,不同學者有不同意見,但台灣的主流觀點多認為他們屬於南島民族,和太平洋諸島的傳承接近--這也成了陳水扁把台灣標籤為「海洋國家」的重要理論基礎。雖然北京把台灣原住民列為「高山族」,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55個少數民族之一,但在台灣,原住民的地位更為特殊:在日治時代早期,台灣島與大陸對望的西部被列為漢區、靠近海洋的東部被列為蕃區,儼然「一殖民地兩制」;電影的賽德克族人從頭到尾都在說自己的語言,有些會說日語,但沒有一個族人說過一個漢字,自然也沒有身為中華民族一分子的意識。近年台灣原住民自治運動興起,主張根據民族自決原則,爭取應有的自治地位,陳水扁加以籠絡,於2002年代表台北政府簽訂了《原住民族與台灣政府新的夥伴關係條約》,第一條赫然是「承認台灣原住民之自然主權」。無論這個「自然主權」是如何演繹,都肯定超出了北京賦予任何少數民族的權限。既然北京視高山族為藏族、維吾爾族那樣的少數民族,他們在台同胞的「自然主權」卻被當地政府承認,那北京一旦統一對岸,會否繼續承認這條約?若說承認,如何向其他少數民族交待?若說不承認,又豈非給綠營製造台灣本土文化被打壓的藉口?

更敏感的是《賽德克巴萊》的日本殖民政府雖然對原住民歧視,但也頗有政績,而近年不少日本學者喜歡比較二戰前的日本政權與崛起後的中國,容易令人想入非非。根據正史,日本在穩固台灣局勢後,對原住民的政策由高壓的「始政」改為傾向懷柔的「同化」,希望通過改善原住民生活,來合理化對當地天然資源的掠奪,並證明自己有能力和西方列強一樣,對殖民地的「落後民族」施以「文明教化」。這是日本「大國崛起」後的重要一頁,只是我們不常在教科書讀到而已。霧社事件引起日本舉國震驚,除了因為日本婦孺死傷慘重,更因為霧社原來是他們樹立的樣板:正如電影所說,日本在深山野嶺的當地興建鐵路、醫院、學校、宿舍,「希望把文明帶給土著」,也刻意同化原住民精英為日本人。這些待遇不但優於台灣境內漢人,甚至比日本國內好些地方還要好,到頭來,原住民卻不領情,電影還反問「難道就要接受那些對我們好的日本人來永遠管理」,反映日本少數民族政策出現嚴重失誤。這樣的背景,基本上就是日本學者對今日中國的批評:以為對少數民族地區興建鐵路、進行現代化工程、吸納上層精英進入建制,就足以和諧局面,其實忽視了最根本問題,危機依然四伏。特別是那些同情西藏的評論員,會從電影產生不少聯想。

不過從憤青角度,電影最大的「政治問題」還不是這些,而是對霧社事件的定性:根據蔣介石時代的國民政府,霧社事件自然是「山胞」反抗日本暴政的愛國起義,電影主角莫那魯道死後還被他表揚,甚至被改名為「張老」,以淡化「賽德克Vs日本」的色彩。但《賽德克巴萊》明顯不認同這傳統史觀,點名曾獲邀參觀日本的莫那魯道深明起事必敗、而且可能滅族,還是一往無前,完全不是為了愛(中)國,也不是為了改善族人生活,只是為了「血祭祖靈」。這說法似乎抽象,但其實有具體的意涵:日本人以「文明教化」為由,禁止原住民紋面等習俗,卻無視根據賽德克信仰,只有建功立業才有資格紋面成為「真正的人」,那些英勇的靈魂才能經過「彩虹橋」進入祖先的獵場。因此,他們不能紋面、被逼放棄傳統,無疑於基督教徒被剝奪死後到天堂的資格。既然電影把霧社事件重構為一場「宗教戰爭」,性質就和近年西藏、新疆騷亂策劃者的說法相近,不用說,在內地自然又是死穴。

2011年12月11日星期日

特首篇:回應「狼媽」紮腳之謎:威海衛國際大歷史

以「狼圖騰」深入民心的梁振英早前透露母親是「紮腳媽媽」,被不少媒體和評論員質疑,認為晚清覆亡後應已沒有婦女紮腳、「狼媽」紮腳法可能是狼氏雙親祖家山東威海才有的規矩,暗示此狼大有誠信問題。筆者與狼毫不相熟,自然沒有內幕,只是恰巧在研究世界數百個次國家、次主權案例時,對威海衛略有涉獵,或能回應何柱國先生「查證威海傳統」的呼籲。

早前本欄曾介紹英國地緣政治的「十字外交」,香港處於十字中央,連成一線的英屬港口除了亞丁、科倫坡、新加坡、吉隆坡等,還一度包括威海衛。威海衛和新界同年(1898年)淪為英國租借地,地理位置十分優越,英國視之為海軍要塞,用來與俄國的旅順、大連,德國的膠州灣等被列強強租的鄰近港口對峙。

然而新界租期為99年,威海衛的租期則只有25年,英國一直未有長期經營威海衛的打算,只是將之作為香港某形式的延伸。香港有形式上的三權分立政府,威海衛以《域外裁判權條例》(Foreign Jurisdiction Act)管轄,政府卻能集權。香港設「總督」,威海衛只有級別略低的「專員」;英國在香港獨立發行郵票,威海衛則使用香港郵票再加蓋。兩地官員也經常互通,例如1902-1921年長期擔任威海衛專員的洛克(Sir James Lockhart),此前的職務就是香港輔政司(相當於今日政務司),灣仔洛克道就是以他命名;他在港的最大政績是鎮壓新界人反英起義,到了威海衛卻實行懷柔。盧押、金文泰等多名港督曾向英國建議,不如提早歸還威海衛給中國,換取永久佔領新界,但不被同意;假如成事,香港回歸或有不同結局。

這與狼媽有甚麼關係?自然是有的。在西方眼中,威海衛民風極度保守而強悍,首名對此記載的洋人為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普魯士裔翻譯兼漢學家郭士立(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他在1832年這樣說:「假如給予適當訓練,威海人會成為優秀的戰士,他們是我所見華人中最勇敢的」。郭士立後來在香港政府任職港督中文秘書及「撫華道」,中環的吉士笠街紀念他而命名。由於英國人不打算在威海衛長留,也不希望刺激強悍的民風,在管治的32年間,從來避免干涉民間風俗習慣;洛克對當地保守風氣知之甚詳,遂堅持用儒家德政治「孔孟之鄉」。在當時中國,這是絕無僅有的例外:辛亥革命前後,天足運動大盛,無論官方還是民間都逐漸強禁婦女纏足;在列強打算長期經營的殖民地(例如香港),也會軟硬兼施取締惡習。唯獨不受民國政府控制、又被英國當作短期基地的威海衛,才得以放任自流,保存封建傳統到最後一分一秒,和香港的融合開放恰成兩極。

就纏足問題,從事亞洲研究的學者Pamela Atwell關於英屬威海衛的專著:《British Mandarins and Chinese Reformers: The British Administration of Weihaiwei (1898-1930) and the Territory’s Return to Chinese Rule》有不少章節觸及。據她考證,在1907年,威海衛出現了天足會,但會員大多不是本地人,宣傳天足時不顧風俗,引起鄉紳反感;他們要求洛克立法禁止纏足,又被拒絕。1921年繼任專員的Arthur Blunt對禁止纏足較有使命感,曾對華人領袖傳達放棄纏足的訊息,但他明白威海婦女不願接受,也拒絕將纏足列作犯法,只是在離任時警告鄉紳,假如威海衛回歸,中國官員就不會像英國人那樣「好說話」。威海衛的末代專員赫赫有名,就是曾擔任末代皇帝溥儀英語老師、著有《紫禁城的黃昏》、被懷疑引導溥儀「棄水走旱」的莊士頓(Reginald Johnston)。他比前任專員更明白威海人並不很瞭解甚麼是殖民地、以為英國人是大清皇帝委托來管治他們的,更不會打擾本地人的生活習慣自找麻煩,認為反而是當地英人被「漢化」了。

蔣介石北伐成功後,威海衛在1930年被歸還,比租約晚了7年,成了民國的直轄特區;莊士頓的離任儀式,幾乎就是1997年末代港督彭定康離任儀式的藍本。據Atwell著作,接收的中國官員發現威海婦女絕大多數還在纏足。近年前威海檔案局局長張建國在中英兩國查閱了不少歷史檔案,據他的官方資料,1930年也有50%威海男人留辮、50%威海婦女纏足。不出英國人所料,民國政府迅速以警力強行廢除纏足,鄉紳為此還憤憤不平。以狼的年齡、「狼媽」作為高齡產婦的往事,不纏足反而不合當時威海常理。當然,以甚麼方式去纏、纏了多少根腳趾這樣重要的世界大事,自然不在筆者知識範圍內。

比威海婦女的腳趾更值得注意的是,昔日「港威關係」屬國際關係,和「港印關係」幾可相提並論。早年英國採用「以夷制夷」政策,從印度引入穆斯林、錫克教徒等當香港警察,但自從印度民族主義興起,港英對印警的忠誠度產生了懷疑,而二十年代接連出現數次大罷工,也令英國希望依靠與廣東沒有牽連、又懂中國文化的華人collaborators。這樣的人才基地只有威海衛一個,加上如前述,威海人早有民風強悍和孔孟愚忠的雙重「美名」,在八國聯軍之役就曾為英國打義和團,和印度士兵一樣包頭巾,遠看根本看不出是華人。在海員大罷工後的1923年,英國首次從威海衛招募警察到香港,應徵者成了香港警隊內的新成員「山東差」(又稱「魯警」),及後又有數批招募,當中就有「狼父」。魯警其實與印警差別不大,同樣是不懂廣東話、同樣是水土不服,但英國人正是看在這份上,讓「狼父」一類魯警負責達官貴人的山頂秩序。

狼家此後有何殊遇自屬後話,只是按表面情節,「狼來了」的故事符合威海、香港兩地的國際大歷史,在高度受教育的城市,原來應屬普通常識。對此未經考證的懷疑,出自眾多專業評論員與社會賢達之口,既略嫌涼薄,也反映整個社會對知識的輕視,比這個選舉的性質更令人不安。

2011年12月5日星期一

特首選舉--香港的「卡達菲選拔賽」

卡達菲兒子兼接班人賽伊夫卡達菲博士被捕,引起連串餘波。關於他應在國內還是國際法庭受審、他的博士論文指導導師被逼離校是否公允、他的開明取態應否被肯定,都值得探討。不過我們不妨先回顧賽伊夫的接班路,因為風馬牛不相及的香港人,可能會感覺莫名親切。

最令卡達菲生前頭痛的,除了國際形勢和國內矛盾,就是自己的接班問題。他的後代有男有女、有豬有狼有色狼,為接班展開了複雜鬥爭,有些要爭經濟控制權,有些要政治機器,有些不時與父親鬧矛盾,對外宣稱是「君子之爭」,但醜惡的細節早被西方情報部門掌握, 《維基解密》也有披露。

卡達菲雖然感到厭煩,但這位「阿爺」還是要在子女當中選人接班的。他的機制是甚麼?表面上,自然說是愛國愛教、有才有德,至於實際評核準雖然沒有公開,但從佈局研判,還是那兩條:權貴精英的態度,以及「民意」。

先說精英階層。在卡達菲時代,他所屬的部落是最大既得利益集團,也是最堅定的支持力量;他「從良」與美國和解後,又冒起一批上下其手的新貴。卡達菲沒有找1200人成立「選拔委員會」,但諮詢接班人人選的對象,實際上就是有實無名的這樣一個會。有意「參選」的子女,都懂得找精英圈內的頭面人物說好話,但又要恰到好處,否則會被當作勾結重臣來逼宮。卡達菲數名子女失寵正是為此,與他們豐富的感情缺失無關。

卡達菲獨裁治國,原來不大需要理會民意,但考慮到國家逐步開放,接班人要站穩陣腳,「面對六百萬利比亞人民」,也不能有太大民憤。利比亞是不會舉辦公投選拔接班人的,那卡達菲作為「阿爺」,可以怎樣理解民意?說穿了,一是精英復述的「民情」,二是自己派出的特派員的情報(但可被子女和精英收買),三是媒體的輿論。於是,卡家醜聞成了利比亞人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國民對政權接班戰有了「參與感」;又由於利比亞沒有言論自由空間,外國媒體的政治甜品版面,反而成了反映輿論的渠道。

賽伊夫在卡達菲諸子當中,最懂得在國際社會製造個人聲望,長期與西方溝通之餘,居然也是民調專家:他曾主持史上第一個同時在印度和巴基斯坦控制區舉辦的克什米爾民調,這是學界話題之作。這樣的「聲望」,令他籠絡的既得利益階層足以訴諸「民情」,向卡達菲推薦賽伊夫。換句話說,這「制度」有三個層次:卡達菲的最高意志、精英集團的利益計算、民情的研判,而三者是互動的。然而,賽伊夫依然未得到正式接班頭銜,他的兄弟在末日階段,依然沒有放棄搶班的念頭。他也因為博士論文疑似抄襲爆出「誠信問題」,沒有人知道利比亞教授為他當槍手的醜聞,是如何泄漏出去。

當然,利比亞不應、也不能直接與香港特首選舉比較,但巧合的是,這屆特首選舉也有三個層次:北京、選舉委員會和「民意」,三者也是互動的。假如這是《三國志12》那樣的電腦遊戲,在「袁術稱帝」這類短劇本,諸侯要勝出的設定,據說是這樣的:北京原來屬意某人,但因為種種原因,現在有限度開放選舉,基於既得利益也多屬意於某人,只要民意不是太懸殊、不要超過四六之比,某人也會當選,否則另有安排,所以,基準就是「chok民意過45%」。

弔詭的是,今天才大聲疾呼要重視民意的人,這些年來卻是最保守、最愛嘲諷「民調亂港」那類部落領袖;由於誰也沒有權威演繹「民意」,戰場又由爭取真正的民意,變成和利比亞一樣,回到精英的耳語運動、特派員的小報告、報章專欄的笑話;稍有不同的,不過是加上大大小小的民調。假如沒有調控,逐漸就會出現以下副作用:大量沒有做民調經驗的機構爭相做民調邀功、表態、抽水,令原有民調機構也失去公信力;報章及專欄作家奇貨可居,權貴更著重與文化人「合作」,後者得以走進精英階層,卻與真正的民情距離更遠;最後無論誰人當選,都會有人放風說對方捏造民意。這樣一來,各方對現制度都會越來越不滿,制度的公信力更低,不滿聲音還會從建制內部傳出來。

有說民主派即使高呼爭取民主數十年,但說到對香港民主化的貢獻,還不及這屆特首選舉堅持參選的人。從上述角度看,不無道理。賽伊夫勸說卡達菲「從良」時是否這樣想,則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