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5日星期日

最後的話:請尊重核心價值──恐嚇電郵後記

原來,已決定不會再寫關於特首選舉的文章,畢竟自己並非研究本土政治,選後也會連國際關係的文章和節目也一併休息,這一直是出道十年的部署,因此,這篇文章是出爾反爾。但我想,作為一個學者也好、學棍也好,都有責任和公眾分享一些資訊。

上週日,我寫了《萬言書》在本報刊登。我的文章自有個人立場,有朋友我屬哪「營」總有推想:坦白說,論交情和合作,與唐營近些;論能力,數個月前原來欣賞梁先生多些;論血緣,對非梁營的愛國陣營感親切;論取態,更接近泛民,但自信文章從不立場先導,深信讀者可判斷。近來在網絡世界遇上一些恐嚇言論,雖然不會當真,但日前也收到指名道姓、來自163賬戶的匿名電郵,提及「Dr Shen:這是嚴重警告,請立即停止造謠,否則,3日內有嚴重效果」,這類行為,未免令人遺憾。雖然個人一笑置之,但與熟悉網絡世界的眾多朋友商量後,他們擔心這或涉及其他,應予注意。

他們的理據是,我從無被人批評「造謠」的經驗,「造謠」也不是香港網民的慣用字眼,而那電郵收到前,有一位網友曾不斷以人身攻擊字眼說在下「造謠」,以回應我在Facebook說有梁營朋友主張「重慶模式」、「新加坡模式」與「普京模式」,因充滿不雅言語,而被刪除。那些朋友一直有觀察選舉網情,他們告知,以關鍵字檢查,發現同時也有人在討論區以同一關鍵字散播我的「造謠」,針對的都是不支持梁先生的人,但被其他網友發現為新註冊用戶,而不被理會。我想,這也應一笑置之。

但他們又發現,在《萬言書》刊登後,同一週內,我在《維基百科》的條目,忽然被加入與事實完全不符的內容;而在另一個名為《香港網絡大典》的網站,也忽然新增了關於我的條目,內容似有誹謗性,數日內就有數百改動。我認為,網絡世界言論自由,被惡搞正常不過,我自己就很喜歡廣傳改圖。但朋友們認為這不尋常:一來,上述數事出現的時間太巧合,都是在上述文章刊登後發生,而為歷年所無;二來,我在網絡社會被討論多年,此刻原無新資訊足以吸引網友集體改條目;三來,從條目改動方式的密集性判斷,不似是個人行為;四來,不同朋友的網絡公司均告知,「網絡聲望」是有數據量度的(其中一個項目我也是有參與的),而程式顯示,我在類似高登討論區的網絡世界薄有名聲、正評遠比負評多,就是負評的朋友,也鮮有去到純人身攻擊的地步。我的原意是順其自然,反正沒有甚麼大不了,但朋友們擔心這涉及選舉,而這又是香港史上最不堪的選舉,遂建議我多寫一篇文章,略作澄清。

一、我對選舉評論涉及的每一細節,均為事實,若有需要,均有人證,例如另一篇文章談及葉國華先生與梁振英先生的交往,只屬葉先生容許發表的極小部分。梁先生有支持者嚮往新加坡、普京、薄熙來,並非秘密,他們的網頁也不隱瞞,何況我並沒有像一些專欄作家戲稱梁先生為「香港薄熙來」。無論怎樣算,都難沾上「造謠」。

二、我不希望視上述材料為「黑材料」,只視之為「惡搞材料」,而我主觀希望相信,惡搞是無惡意的。例如,材料說我雖是副教授,但「出不了一篇學術論文,令人失望」。事實是我花了不少時間在公共空間,但學術論文數目居於前列,發表數目超過80篇,包括14篇social science citation index的所謂頂級期刊文章──以上這兩句句子其實很討厭,香港的文化不是這樣的。7月後,我將重返中文大學出任社會科學院副教授,及其新開設的Global Studies課程主任。

三、「材料」提及,我曾「數落」兄弟陳智遠,原因是妒忌他被委任為政治助理,是「葡萄人」。由於事涉政府任命,在新政府作風下,任何事都應釐清,以免連累朋友:正如從前在訪問提及,在任命過程,我的名字在被邀面試之列,而我表示無意從政,婉拒參加,但希望推薦一位朋友,於是輾轉安排陳面試。我們不希望外間認為他是備選,而面令他承受媒體更大的壓力,所以共識是不回應相關提問,只強調我們的交情;另一考慮是他加入政府令Roundtable受朋輩質疑,所以我需要撰文顯示不同意他加入政府,以築防火牆,其實「給陳智遠的信」是我們一同撰寫的;另一決定是我找社運背景的林輝代替他。這些原是我們內部的事,但這時勢,一切都不重要了,陳智遠據說不會在新政府任職,林輝7月後打算到印度進修南亞研究,我們不是不知進退的人 。

四、「材料」提及,我和「社運女神」周澄曾有緋聞。實情是,現在周小姐是我聘請的半職員工,協助我在教育學院的研究項目;她的另外半職,處理一個Roundtable的國際經濟論壇項目,那項目另有主管。我與她並不相熟,縱然對這類「資訊」不介意,但不希望令我的女友胡思亂想,也不希望影響林輝。若有其他演繹,未免低俗。其他例子不贅。

五、朋友認為我應就恐嚇電郵及我們判斷的同時間出現的資訊報警,但我想不必小題大做。近年我定期擔任香港警察學院培訓課程的導師,認識不少警司,徵詢他們意見後,雖然也有勸我落案、或控告誹謗的,但我不是梁、唐,相信和公眾分享已足夠。就上述所有電郵和相關資訊等,技術支援的同事均已存檔。

六、選舉期間,有類似經驗的尚不乏人。我們深信所有候選人和他們的競選辦,都不認同、亦不從事這類行為,也不能肯定所有行為都與選舉有關。但至於是否任何候選人的支持者,作出過份熱情的行為,這亦不能排除。我就相關資訊徵詢了曾主席、葉先生等過來人的意見,他們同意這是最理想的處理方式。

七、我和所有人一樣,不是「完人」,年少氣盛時自然做過年少氣盛的事,更沒有勇氣自居君子。但我只是很普通的讀書人,只是偶爾涉及選舉評論,過去十年刻意推掉不少政治的、經濟的機會,安於國際關係的位置,不過是為了做自己喜歡的、對社會略有價值的事。假如任何朋友認為,純理論對選舉的聲音,只要不是支持梁先生的,就不夠維穩,我希望他們明白,這樣的判斷、這樣的手法,並不符合香港核心價值。其實,誰當選特首,對冷漠的香港人而言,原來又有甚麼關係?唯有觸及了最核心的議題,才會被觸動。

擱筆不是擔心新朝沒有機遇,其實相關善意信息從不缺,這幾天尤甚;也不是因為害怕甚麼,我是small potato,原來就沒有甚麼值得破壞的名譽、財產和安全,心態很是閒適。但我只是想,在同輩中,我畢竟已是比較resourceful的人之一,在不同界別、不同陣營、不同機關都不乏前輩支持,那「新香港」的其他人,如何? 我並無多少抗爭精神,出爾反爾寫下本文,只是希望社會明白,假如有人以為學者怕事、格外擔心投訴或黑材料而可欺以方,諸如此類,他們會發現,這不是事實,這不是我,也不是香港。今天後,我還在香港,暫時離開公共空間,只是感到無力和失落,因為在過去數月、再前瞻未來,這都不似是我們熟悉的香港。當媒體變成這樣,評論變成這樣,氣氛變成這樣,敢教日月換新天,再天真地分享知識,並無意義;加以點輟,也不美觀。這不是撤退,只是調節崗位的時候,這是我和身邊朋友的共識。願愛香港的人為香港祈禱,後會有期。

沈旭暉 星期日明報 2012年3月25日

2012年3月18日星期日

萬言書——致港澳辦王光亞主任

王主任﹕

新一屆香港特首快將產生,據說中央已有態度,這時候寫這文章,無疑不識時務。但是作為一個研究政治和國際關係的後輩,我衷心希望和你分享對這次選舉的強烈 不安。誰當特首,我原來並無感覺,自從月前確認唐先生不能勝任,曾對梁先生的出現充滿欣喜,更希望香港出現改變。但經過選戰,朋輩都憂慮無論哪個勝出,新 政府都會出現致命的認受性危機。投票給誰、投什麼票,是選委的責任;與社會分享一些想法,卻是知識分子的最後責任。

「認受性」等於「民調」的偷換概念

你說這次選舉做不到「君子之爭」,道盡港人心聲。但不少建制派朋友認為,選舉亂局「屬於迎接普選的必須預演」、「反正無論誰出選都有認受性問題」、「建制派自我撕裂總好過被反對派撕裂」、「哪裡選舉都有黑材料」;不少泛民朋友則認為「小圈子選舉就是這樣」、「利益集團操控的選舉自然醜陋」云云,潛台詞很簡 單﹕選舉就是不君子的了,認命吧。真的嗎?不是的。我深信無論是小圈子選舉也好、普選也好,都不容易出現這次亂局;假如時光倒流,防微杜漸,今天唐、梁二人的認受性危機可以大幅減低,其他人日後若有機會參選,也不會面對相同危機。為什麼?

六大選舉道德規範被打破

半年前,你為新一任特首定下三個條件,第三點是有「認受性」,我十分贊同。然而,在過去半年,「認受性」這概念,卻被片面誤解為「民調支持度」,我相信這 並非你的原意。就「認受性」的定義,綜合不同學者分析,既包括選舉制度和過程本身的認受,也包括不同階層對候選人的認受,內有多項基準,民調只是其一。 「認受性」的概念,正是讓領袖低民望時也能管治﹕試問哪個政府可以長期不推行民望必挫的政策(例如加稅)?前美國總統布殊低民望時,也有認受,因為產生他 的制度有認受。但即使同樣由公眾認受有限的選舉委員會(所謂「小圈子」)選出來,董建華、曾蔭權當選時,認受性均遠勝今天的唐、梁,因為第一,他們的認受 除了民調,還有其他;第二,這次建制兩營打破了其他民主/小圈子選舉都有的「君子之爭」規範,令這屆選舉本身、及所有候選人的認受性大為下降,無論誰當 選,都極難施政。這些被打破的規範,可分述六點如下﹕

(1)打破規範一﹕選舉必須先對遊戲規則達成共識

這屆選舉以「擴大民主性」和「市民參與感」的口號開放建制派競爭,作為支持香港盡快民主化的人,我深信「開放競爭」的精神,必須肯定。但「開放」的背後, 有兩個重點不為公眾注意﹕第一,「小圈子選舉」(制度A)、由中央欽點二人再讓二人「比民望」的「民調主導式小圈子選舉」(制度B)和「普選」(制度 C),其實沒有層遞關係,而是三個完全不同制度,有完全不同的遊戲規則,分別適合完全不同類型的候選人。第二,建制派的唐營、梁營,為了這次選舉,都部署 了五至十年,卻沒有對選舉採用哪個制度產生完全的共識。唐營一直相信、在以往五至十年也被長期告知,這次是行制度A,因此用了五至十年時間部署制度A遊 戲;梁營則盡力把制度A變成B,到了唐營確認中央認同了對手建議的制度B,距離選舉只有數月,重新部署已來不及。假如我是唐梁各自的支持者,分別會怎樣想?

唐營不挑選任志剛、黃仁龍的「被算計論」

唐英年等待欽點的態度,令人十分反感。但從另一角度看,為什麼唐營對他情有獨鍾?答案其實是規則問題﹕假如唐營五年前就知道這屆將使用「民調主導式小圈子 選舉」(制度B),自然會一早建議推出在制度B最有優勢的同路人任志剛,他不會害怕在制度B競爭;假如五年前獲悉採用普選(制度C),則會一早建議推出在 制度C最有優勢的黃仁龍,他也不會害怕在制度C競爭。「唐營」支持唐英年的最大原因,就是五年來、乃至數個月前,都一直被告知(或他們相信的被誤導)在 2012年,還是使用制度A,而在制度B、C毫無優勢的唐英年,卻是制度A最強勢的一人。於是,唐營認為破壞共識的,是偷偷單方面修改遊戲規則、製造既成 事實、搞「突然襲擊」的對方。

第一屆特首選舉做到「君子之爭」,因為四名建制候選人都採用同一制度,當時楊鐵樑的民望其實高於董建華,但沒有以此變成「反董」公投,因為這是各方的君子 協定。社會喜見梁振英挑戰欽點,而不明白這也是欽點的一部分,但過了數月,唐營、乃至泛民愈來愈相信,制度B是梁營度身訂做的──他們的論據包括,當梁振 英要加入選戰時,強調的是「反欽點」、「民主化」,以爭取社會支持,但再有第三者要加入時,卻強調「已欽點」、「別亂來」;若說這是民主進步,論民主化政 綱,以「民主化」為名改變制度A的梁營,比起唐卻毫不進步、乃至略有保留;梁營支持者在過去十年來如此重視「民意」,更是只此一次。唐營自信只要規則一早 獲悉,在制度A、B、C都無懼,因而認定被「暗算」,不是輸在實力,而是輸在臨場被改規則,更難像一般輸家「願選服輸」,深信這不是公平的一仗。

但在梁營看來,制度B是他們努力爭取後獲中央首肯的,只是對手政治敏感度低,不及早換下唐英年,責任不在己方;對手不智地提出「撤資論」,更是輸打贏要的 不君子行為,這是「陽謀」,不是「陰謀」。坦白說,若我是梁先生,也許也會這樣操作,因為這是廣義梁營的最大機會。但無論誰是誰非,社會何辜?假如有一場 球賽,雙方連對賽規則也沒有共識,打架完場是必然的下場。現在結果正是無論誰勝出,落敗一方都認為對手「勝之不武」,不可能服氣。這教人想起2000年美 國總統大選,戈爾得到多數人支持、勝出的卻是布殊,民主黨也全體服輸,就是因為制度有毫無爭議的認受性。我們這次呢?恰好相反。

(2)打破規範二﹕必須點名譴責非法手段獲取黑材料

在這次選舉,說的是「比政綱」,但政綱無人理會,而且二人政綱幾乎完全一樣,現在的民望差異,主要是靠對手犯錯的「負面認同」。當然,選舉從來充滿負面活 動,揭黑材料也好、人身攻擊也好,不必少見多怪。但在外國民主,一切依然有其道德底線,目的正是確保當選人的認受性。不容許打擊對手的黑材料來自任何非法 行為,可謂是最底的底線。越過了,無論誰人當選,整個制度都是輸家,勝者都不可能有「以德服人」的認受。

數月來,令我們憂慮的不是那些醜聞本身,而是揭發醜聞的方式。有評論說,問心無愧就不用害怕,但不是的﹕例如有候選人的私人電郵被公開,成為報章頭條,當 事人時任特區政府二把手,那樣的保護,還能讓私人電郵外泄,只可能是高人所為,坊間相信涉及黑客,應是合理推論。如此行為明顯違法,但社會毫無回應、還繼 續聚焦電郵內容,候選人還以上述電郵的關鍵內容「沙發」,在直播辯論公開質詢對手,這足以製造政圈的白色恐怖。另一候選人揭露閉門會議資訊,就算不一定有 法律責任,則屬灰色地帶的「灰色恐怖」,令參與不少政府委員會的人(例如筆者)不安,日後開會再不敢暢所欲言,除非有證據證明事涉重大公眾利益,否則其破壞政治倫理令人遺憾。

至於各方分別同時披露的西九陳年密檔,以及高官收受禮物清單,都甚具針對性,打擊對象除了候選人,尚包括黃仁龍等具威信官員,此等信息愈是瑣碎、愈是觸及 媒體不可能接觸的政府深處,介乎各式恐怖之間。再如「江湖拉票飯局」實情在警方調查公布前,各營均不應妄斷,但江湖人士掌握候選人黑材料、並因此被其中一 方主動接觸的說法,已被這陣營中人公開承認,這已製造了政圈的黑色恐怖。香港從來不是這樣的。社會流傳的恐懼,難道是沒有原因的嗎?

不容非法手段原則應高於勝敗

無論這些行為與候選人本身有沒有關係、詳情是否為其所盡知、是否由其他人唆擺或協作,維持選舉認受性的應有做法,是所有候選人在這些挑戰規範的行為發生後,立刻作一致的、指名道姓的具體譴責,以示還有原則高於勝敗。執法機關或相關編制無論有沒有人投訴,也應主動調查,因為表面證據是這樣充分。

試想若《紐約時報》刊出麥凱恩的私人電郵,相信對手奧巴馬必會第一時間走出來,點名聲討這報紙,而不會嘲笑麥凱恩老而性無能;若奧巴馬透露麥凱恩的密室談 話,若無證據,自己已選不下去。遺憾的是,兩名候選人除了作出空泛的「君子之爭」宣示,既沒有勇氣指證非法活動的細節,也沒有膽量對涉及相關行為的支持者 (或媒體)具體譴責,與回應己方醜聞、哪怕只是學生聲明的極速,大相逕庭。

這教我想起昔日被要求「譴責」我的「激進」員工時,我也嘗試以「深信所有人都尊重世界和平」敷衍對方,只是道行不及兩名候選人多而已。結果,兩名候選人愈說「君子之爭」,公眾愈是犬儒,認定新政府有暗黑一面,只會令其認受危機惡化。人無信不立,日後誰相信政府?

(3)打破規範三﹕競選團隊的「官方支持者」需由候選人問責

這次選舉出現一個怪現象,就是不少最活躍的兩營代表性人物,均不屬「狹義競選辦」,只是二人「支持者」;他們的爭議性言行,均可在必要時與候選人切割,無異輸打贏要。二人都曾辯解﹕我那麼多支持者,怎可能管得了那麼多?但這樣回應,似是混淆視聽。

在海外案例,就算一些著名支持者在競選辦沒有職司,但承擔了代表候選人的「官方」行為,其言行也就可向候選人問責。何謂「競選辦外的官方行為」,不能有具 體定義,不必咬文嚼字,不必大辯論,只能按常識和良心。例如以我得悉,這次不少雙方的「競選辦外支持者」都積極為候選人向選委索取提名表,這就涉及了競選 正式程序,無論是否在辦公室掛名,這些人已代表候選人無疑;若候選人不認可上述關係,則必須在發現「被代表」時,第一時間嚴正澄清,否則無異於確認關係。 這樣的道德要求,不為過吧!又如不少與雙方候選人有多年僱傭關係的「競選辦外支持者」,對被稱為「頭馬╱家臣」直認不諱,從無澄清這種「馬╱臣」關係沒有 延伸到競選,則他們的行為,也應向候選人問責。

普京的智慧﹕外判一切不君子行為,誰不是君子?

確認了上述原則,就能發現兩營都嚴重缺乏問責精神,都在不君子地鑽空子。例如唐營因為己方充滿「感情缺失」,其「官方支持者」就無中生有地製造對手與其競 選辦副主任的「緋聞」,令這候選人說別人抹黑自己的緋聞時,顯得格外虛偽。梁營的著名「官方支持者」更多,從建制派朋友得知,有的在對手醜聞被媒體報道 前,已喜形於色,與朋友分享;有的公開承認從江湖朋友蒐集黑材料,態度與候選人表白的「君子之爭」背道而馳;有的在第三者考慮參選時,背後千方百計將他勸 退;這些「官方支持者」的行為,同樣令這候選人顯得虛偽。我曾問其競選辦,個別支持者是否參與其競選活動,他們強調絕不,但就在同一夜,競選辦的人和這位 支持者,就一起在馬會為候選人向資深傳媒人吹風。既是這樣,兩辦何不開誠佈公?

誰都知道,支持者的行為,不代表候選人,但這不代表支持者的行為越過道德規範時,候選人也沒有責任。例如在本屆美國總統初選,共和黨候選人保羅的支持者推出涉及種族歧視的廣告,攻擊對手洪博培的華裔養女,飽受批評,保羅也許事先真的不知情,也公開批評其支持者「disgusting」,公開要其立刻撤掉所有相關行為。否則先例一開,所有負面競選都會無人認頭,而且永遠沒有人要負責任——也就是現在香港那樣。

這樣說不是吹毛求疵,而是涉及一個值得憂慮的現實問題﹕假如所有候選人都把真正的核心班子定性為「競選辦外支持者」,把不君子行為「外判」,「狹義競選辦」自然只須處理陽光行為,日後的選舉,就肯定充滿「君子」了,但這是否「君子之爭」?學會了這套操作,領袖哪裡還有可能犯錯?假如競選期間的問責不落實,當選特首的人,也可以重施故技,在正大光明的政府外,整合一批自己不用負責的「政府支持者」,處理其他事務——普京治下的俄羅斯,正是靠「政府外的政 府支持者」維持局面。市民對政府的認受,包括相信它的陽光,但一旦新特首當選後,發生與其「支持者」相關的非君子事件、乃至罪行,無論真相如何,民眾先入 為主,容易認定政府難辭其咎,個別事件就容易變成政府的認受性危機——這也是近十年俄羅斯政府的危機。這是否我們民主化應走的路?

(4)打破規範四﹕內部矛盾不能為民調變成「敵我矛盾」

選戰風雲自然要有競爭,有競爭自然會對立。但通過製造二元對立來爭取支持,在民主選舉依然有其底線,因為「二元對立」與「社會和諧」,本身就是互相衝突的。假如有競選團隊不斷化「內部矛盾」為「敵我矛盾」,以製造二元對立來爭取支持、或同情,其實也是不斷削弱其未來的管治認受性,因為選民相信這通過「矛 盾論」上台的人,不會有團結社會的誠意。在第三世界,選舉常變成族群對立,無論候選人質素如何,只要選民屬於某族,就會被標籤,這是內地學者批評民主化時 最常舉的案例,並一直說中國人能避免之。那道德底線在哪裡?我想,在於是否以「敵我矛盾論」操控「標籤政治」。

當兩營等同「黑五類」、「新黑五類」,誰敢批評一句?

在正常的香港,沒有投票權的我們,若被指支持A或B,有什麼所謂?但當「唐營」、「梁營」分別成為被污名化的大帽子,不只是建制派,連整個社會也不會邁向「大和諧」,卻邁向「大撕裂」。操作是這樣的﹕首先,梁營作為挑戰者,把唐英年及唐營的形象簡單臉譜化,代表「地產黨」、「官商勾結者及既得利益集團」、「曾蔭權腐敗路線」、「反中亂港勾結外國勢力反對派」、「反民主的欽點者」,教人想起昔日文革的「黑五類」地富反壞右,當事人則不斷強調自己的「弱小」和 支持者的「勇敢」,以示「唱紅打黑」;由於支持梁被演繹為等同「打倒黑五類」、「批鬥地產黨」,民調就變成「反黑五類」的「變相公投」(諷刺的是根據政 綱,梁營在「反黑五類」內容上,與對手完全相同,令不少支持者感到震驚)。當唐營終於掌握二元對立的遊戲後,雖然為時已晚,卻還是令梁振英及梁營的形象同 樣臉譜化,代表了特務、黑金、地下組織、打手和輸家這「新黑五類」,當事人則強調自己的「清純」和支持者的「可愛」,作為「Anyone But CY(ABC)」的基礎(諷刺的是唐營也絕對不乏「新黑五類」)。昔日建制與泛民的競爭,何曾有這樣的敵我矛盾?

文革帽子文化﹕非梁即唐的恐怖

更甚者,在雙方支持者眼中,無視社會其實對二人都不滿的事實,刻意把社會弄成「非唐即梁」。由於唐已被「鬥倒鬥臭」,就沒有人敢對梁稍作批評,因為批評梁 縱然可有一萬個原因,但在梁營眼中只有一個,就是「唐營X隊」、就是「黑五類」。唐營後期操作亦一模一樣,不贅。這樣下來,一切都是動機論、陰謀論、敵我 矛盾、階級鬥爭,恍如回到文革,社會怎會和諧?而且這「運動」已接近失控,雙方為了證明候選人的「代表性」,都不惜一切壟斷相關形象,例如任何同樣批評地 產霸權的人,甚至是傳統愛國人士,只要稍批梁,也會被標籤為「唐B」、「李嘉誠收買」,因為社會存在「既不滿地產霸權、又不滿梁振英」的人,是劇本不容許 的。反之亦然,最荒誕的是批評《港大學生會批梁聲明》的港大學生會,也有人看作「梁B」。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沒有候選人默許,「鬥爭」怎可能有這樣發展?這樣說,不是無的放矢﹕雙方那些負責死扣「黑五類」和「新黑五類」帽子的旗手,近半年洋 洋灑灑數萬字,鐵證如山,卻沒有受過候選人一句公開批評,若說候選人不希望從中受惠,乃自欺欺人。對刻意挑起敵我矛盾的政府,如何認受?這手法,是否真正 的愛國者所為,是否與胡主席的「和諧社會」背道而馳?兩營都依靠悍將爭取某種支持,卻又說什麼「君子之爭」爭取公眾,這不是君子的行為不打緊,但為了勝利,而讓社會矛盾處處,化內部矛盾為敵我矛盾,值得嗎?

(5)打破規範五﹕「欽點候選人」須在「認受性」各個範疇都合格

雖然你沒有為候選人的「個人認受性」提出定義,但我想,在以上談及的選舉制度認受以外,特首的個人認受包括以下條件,應沒有太大爭議﹕

第一,這人需要有民意支持,起碼不能讓不能入閘的人隨便比下去,但唐英年入閘那刻的民調表現,足以讓他在任何初選出局。
第二,因應社會道德標準,觸犯禁忌會降低認受性。香港自由開放,但唐英年的「感情缺失」及其「產品」,對部分港人而言也難以接受。
第三,假如這是宗教地區,候選人需要負責社會穩定的宗教認受。在香港,候選人則需要穩定社會的公務員團隊基本認受,這是不能反映在民調的。梁振英這方面的認受被強烈質疑,而且隨選戰,進一步惡化。
第四,通過爭取精英圈子支持穩定社會,是選舉委員會的原意。若有候選人始終不能得到為數不少的選委的真心認受,只憑民調上台,在當選後遇上危機,也難以得到精英圈子的幫助,這是梁振英面對的困局。
第五,候選人所屬政黨或團體,是其認受性的組成部分,因為這提供了可參考的往績。在這方面,其中一方的個別長期合作伙伴,特別缺乏社會認受;另一方的團隊有強烈現政府色彩,而現政府的民望卻接近破產,均不理想。

只有民調支持的認受性,比「綜合型認受」政府危險

同時在上述各範疇表現合格的建制派領袖,其實頗不乏人,他們都不像目前二人在欠缺認受性的範疇,均有硬傷。而且你定下的條件「認受性」應是長年累月累積 的,民調則可以極速變化,所以在海外例子,一時取得高民調的人,斷不敢立刻說自己得到高認受,直到這民望經過沒有附設前提的長期考驗,否則屬誤導公眾—— 這是量度民情的基本道德。在第三世界,常有影星、球星憑形象參選,短期內民望極高,但持久的例子不多,除了列根。有如在香港,大學校長多年來有社會認受, 但若選特首,不一定得到高民調;劉德華的民調支持可能很高,卻不代表擔任特首容易有社會認受。

值得注意的是,梁振英的經歷和唐英年恰好相反﹕他十多年來持續民望偏低,在社會有其認受危機,9個月前的支持度只有5%,現在則飆升至45%,這努力,自 然必須肯定,也極度值得欣賞,特別是與唐英年的慵懶相比,後者可算是自取其辱,因此都不認為他能管治。然而,若民調是唯一憑藉,未來的梁振英政府又會怎 樣?誰當選都會面對民望下滑,但這對梁振英的影響最大,因為他的最大認受性就是(有預設前提的)民調,但打了這場選戰,卻進一步失去精英圈子和公務員的認 受,也缺乏市民9個月前長年累月的認受,一旦民調數字下跌,卻難以像董建華、曾蔭權、乃至唐英年那樣,獲得小圈子精英和公務員支持,或獲得民眾基於長年累月感情的理解。若有單一的、讓其民調大幅下挫的醜聞或失政出現,新政府就沒有其他支撐。屆時怎麼辦?有王道、非霸道的解決辦法麼?我很擔心,因為我想不到。

(6)打破規範六﹕「最終候選人」必須核實其「入閘認受性」

中央重視港人民意,令人鼓舞,因此量度民意的基準,極其重要。在民主選舉,終極候選人必然是已獲基本認受的人,因為他們經過民主初選產生。但在目前的選 舉,一方面強調特首要有認受性,另一方面,產生這兩位建制派候選人的過程,卻無絲毫公眾參與的餘地,例如毫無競選工程的葉劉淑儀,宣布參選的民望,就與競 選經年的梁振英不相伯仲,卻連閘也入不到。要合理化,指導思想自然可以找到很多理由,但真實的理由是中央欽點了唐、梁,對此連不能入閘的葉劉淑儀、曾鈺成,都承認。這容易出現一個情況,就是無論現在二人的相對民望多高,都可能有不能彌補的先天認受問題。對此隱瞞而說「民調能代表大多數港人」,並不道德。

曾蔭權當選時,宣傳有「70%民望」,今天已下降至20%,這自然與他的種種失政有關,但根本問題是那個「70%」的起步數字,只是由二選一、而對手不可能當選的情下造出來的,不能自欺欺人,說曾蔭權眾望所歸。同一道理,梁振英在選戰表現出色,但他的45%民望,也是通過另一對手不濟、和又一名不可能當選的人襯托出來,然而他入選這個「初選」過程,卻是市民無可選擇的。不少「ABC」一口咬定其民望不真確,乃至認為有不少「五毛黨」,我討厭這樣的論調,這並不科學,對當事人的努力並不公平。但我們必須有辦法驗證這個45%是否「真民望」,還是「曾蔭權式70%」,才能讓中央放心。可以怎辦?

鍾庭耀民調的盲點﹕當「五區公投」當選人有「67-92%支持」……

回答這問題前,我們不妨先重溫年前的「五區公投」事件。當時五名當選議員在沒有真正競爭下,數字上,一律有67-92%的選票,但自然這不代表他們在社會有67-92%的支持。社會相信「五區公投」認受性低,因為當時的投票率低,這關鍵,中聯辦的朋友最清楚。林瑞麟局長說(現在是司長了),那是一個「漏洞」,應該「堵塞」,若如是,現在我們面對的漏洞不是更大?那麼我們如何通過民調,真的知道特首選舉的認受性?須知道無論多少人受訪,都不能完全取代「投票率」,也不能取代全民初選。然而,有一些control variables,卻是可以考慮加入的。

香港大學鍾庭耀博士在選舉前夕將進行「323」民調,相信目前選「梁振英」的相對較多,至於打算選「白票」的人,大多數根本不會參加民調,正如不滿五區公投的人,不會專門走進票站投白票一樣。但假如在這問題前,先問第一題﹕「三位候選人當中,你認為有沒有任何理想特首選擇?」恐怕答「沒有」的,不一定比 「有」少,這正正表達了「白票」的意思。當答「有」的遠超於「沒有」,得到最多支持的候選人,才相對有「真民望」(儘管與全民普選的結果依然大不同)。這 其實並不困難,這問題若在內地發問,胡錦濤、溫家寶、習近平等國家領導人肯定輕易過關。這是其中一個例子,其他方法尚有很多,不贅,若沒有類似 control variables,323民調是毫無意義的,正如「五區公投」當選人的92%「支持」是毫無意義的。第一屆特首選舉也有民調,當時候選人 比較誠實,沒有說是「代表幾百萬香港人支持」;若這樣的說法也被中央認可,其實就代表這制度可變相取代普選了。那香港人怎會相信下任特首有誠意解決普選問題?

結語﹕由認受性危機展開的五年﹕新特首上台的十三點不祥憂慮

新特首是由中央任命的,他的所有認受危機,也難免對中央威信有所影響。然而,從以上分析可見,這些危機絕非不能避免的;就是時光倒流使用同一制度、或未來 普選,只要及早規範,當選人都不會像今天兩位那樣百孔千瘡。這次選戰大量破壞規範,導致其出現的建制兩營固然責無旁貸;另一位候選人何俊仁既不能完整表達 泛民聲音、又不能為市民指出問題,同樣令人失望。請不要相信危言聳聽的小報告,香港人是很容易管治的,中央希望下周選出新特首,香港自然就會出現新特首。 但對香港、對國家,這必須是唯一的選擇麼?若有人故意設局讓中央難堪,自屬不該,但假如真的無可選擇,難道不選擇也是罪人?

基於上述認受危機,新政府產生後,以下後遺症恐怕會陸續出現。關於唐英年當選的危機,社會耳熟能詳,基本上延續現在曾蔭權面對的危機、再惡化就是,這是不能接受的,篇幅所限,不必重複大家都明白的事。但梁振英當選後,基於上述認受性危機,也可能產生十三點深遠的後遺症。我對梁先生本人至今充滿期望,但不得 不分享這些不安,但願都是我的過慮﹕

1•一位以短期民調數字凌駕其他認受性當選的新特首,管治基礎其實比上兩任特首當選時更弱,民調數字下滑時,會缺乏代表精英階層的選委、公務員和市民支 持,剛才已談及。落敗一方對此自然明白,就是表面接受失敗,怎會不暗中「繼續努力」?因為只需一宗打落民調的醜聞,就足以致命。

2•落敗一方認定新政府上台有在規則取巧的「詭計」成分,政府作為利益集團仲裁者的身分,將先天不獲信任,明爭暗鬥更烈。為求自保,香港各大集團唯有進一步和內地集團互動,進一步捲入內地局勢,一切更複雜。

3•新政府靠「民調取代認受性」上台,而缺乏其他範疇的認受性,施政容易由民調主導,乃至愈見民粹傾向。香港正面臨民主化關鍵階段,回顧國際案例,在過渡 期若失控,民主化實驗往往讓劣質文化充斥。香港近年已充滿民粹氣氛,再配合有認受危機的政府,令人擔心核心價值不能回頭。

4•一旦民粹主導施政,政府必須有其嫡系群眾,必然出現的後果,是有實力的建制團體,將被徵收成員作為政府群眾部隊,是為依靠個人魅力的「普京式團體」的雛形。這樣一來,舊政黨的內部上升階梯會被改變,「政府團」與「建制黨」的矛盾將逐步浮現,問題不比政黨政治少。

5•要民調長期維持高位的另一方法,難免包括強勢主導輿論,或像新加坡那樣,以法律手段處理反對言論;以法家的「法、術、勢」治港,也可壓過在其他範疇缺乏認受的事實。港人極重視法治,但「法治」與「法家治港」只是一線之差,若「核心價值」只是後者,香港風氣會為之一變。

6•新政府要取得精英圈子和公務員認同,王道自然是以政績說服之,或邀請具相關認受的人擔任政務司司長。但假如不奏效,施政步步維艱,唯一辦法只有通過 「非王道」,慢慢切換精英、政府圈子的關鍵位置。我認為整頓是需要的,但希望整頓由被整頓者充分認受的領袖帶領,否則必然出現新取代舊、白取代黑的二元對立。

7•個別新政府支持者長期主張敵我鬥爭,認為執政須由狹義的「愛國者」進行。若這路線為新政府採納,社會必會出現對前朝、「港英餘孽」的整肅;若不為採 納,這力量也會鬥爭尚在位置的「敵人」,「以竟未完之功」。說這是「香港文革」或屬誇大,但更多的內部矛盾化為敵我矛盾,似無疑問。

8•假如選戰被破壞的規範不能在短期內被匡正,它們會變成香港政治的常態。由於候選人都沒有具體批評選舉涉及的不君子(或非法)行為、和推行敵我矛盾旗手,新政府將先天沒有「不在背後參與暗黑行為」的認受。當這類事情出現,社會難免先入為主,認定明亮背影有黑暗,不再信任政府,發生什麼事,民眾都會犬儒地想﹕至於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9•當「競選辦」和「支持者」、君子與不君子的分工被默許,餘此類推,日後「政府外支持者」的「不君子行為」會再也沒有制約。此路一開,「地下政府」不難出現,就是不出現,民眾也杯弓蛇影。

10•政黨得到啓發,其支持者也將不斷成立可切割的新組織,負責不君子行為,自己則君子下去。一些「力量」近年的冒起,已似是執行這模式的初階。

11•面對懂得操作的對手,泛民的民生議題將被掏空,被邊緣化指日可待,澳門反對派的際遇即為殷鑑。優勝劣汰,原屬正常,泛民也是時候食夠老本,但若一併被淘汰的包括他們堅持的言論自由等香港核心價值,到了選民明白,或已不能回頭。

12•在「舊社會」擔任核心價值捍衛者的學者、律師,隨民粹主義興起、政府以上述方式操作,公眾形象只會愈來愈差,成為「訟棍」、「學棍」,逐步在專業劃地為牢。

13•當上述各點逐一出現,參與社會的人會開始人人自危,即如寫這類文章,也不知有何後果。幾位近日撰文的朋友,無論是批評唐、梁,都說有很多「信息」傳來壓力,經歷前所未有。慢慢下來,自我審查就會出現,面對政治險惡,有心人都會卻步。那時的香港,對國家還有什麼價值?

再說一遍,但願一切都是過慮。我不喜歡政治,曾有這三個陣營的朋友邀請參加不同界別的選委選舉,我都不希望摻和,此刻更無他意。我深知這類長文看的人不多,一切大局已定,只是在歷史轉折,應向自己交代而已。我曾承諾不評論本土事務,這次選戰是例外,因為目睹種種對所有規範的挑戰,令人神傷,如此無力,更教人知所進退。新特首就職後,我會離開公共空間一段時間,回到純粹國際關係研究的崗位,可能會在新的學術環境工作,Roundtable理事會主席一職將交卸下來,目前十多份報章、雜誌、電台專欄會停寫絕大部分,直到對人生有清晰反思為止。王主任,但願日後的香港,還是你我珍愛的香港。

2012年3月7日星期三

藍精靈政治(三):一百個男人的繁殖與性生活

談起3D版《藍精靈》上映後的解讀熱潮,個人最感興趣的是一堆童年時已不斷問、但又苦無答案的問題:究竟藍精靈是如何出生的?會如何死亡?男女比例如此失衡,會不會有「其他問題」?由於作者從無回應,反而給了無窮想象空間予人發揮,這題目經常被眾多研究員、作家、網民借題發揮,現予以個別介紹。有趣的是,3D版《藍精靈》也有借地球人的口問藍精靈這些「敏感」問題,獲得的回覆好像是:「隨便吧,不需要知道那麼多」。

一后百王:藍精靈繁殖之謎

在眾多解釋中,博客Luke Maciak的文章「藍精靈的繁殖」,是其中一篇「求真」態度最嚴肅的參考。[1]他提出了數個嚴謹的假設,例如藍精靈由單姓繁殖、由一后主導的蜂群式繁殖、或每個藍精靈都是雌雄同體自我繁殖等,理論上,都是可以成立的。但最符合現代思潮的,反而是另一個網絡廣泛流傳的細胞複製理論:假定精靈爸爸在每個藍精靈死後,都可以抽取他的細胞,複製一個性格一模一樣的新藍精靈出來,唯有這可以解釋何以不同藍精靈可以分別延續同一技能、同一性格下去,也就是說,現在的「理髮師」,可能已是「理髮師十一世」。

若根據上述假設推論,相信精靈「爸爸」應該不是所有藍精靈的親生爸爸,卻有可能是整個精靈世界的造物者、或其助手(起碼他有把美芝變成真精靈的法力),像《納尼亞》(Narnia)的獅子阿斯蘭。至於他和年紀更大的精靈「爺爺」的關係,則不得而知。再按邏輯進一步推論,假如藍精靈的魔法能保護他們居住的森林免於外地入侵,那魔法也許也能把他們的生陳代謝固化,直到離開村莊,才會按另一時空的規律老化,因此精靈爺爺可能是早年離村的藍精靈,根據相對論,到回來時就成了老態龍鍾的「爺爺」,也未可知。

以上的解釋,也暗合藍精靈的環保形象:生活在樹林,吃素(曾經是樹葉、後來到了美國播映變成草莓),遠行時以鳥代步,遇上不能解決的問題時求諸精靈爸爸的魔法,一切低炭,基本上不假機械,自給自足。假如藍精靈沒有繁殖的問題,也就沒有人口擴張的壓力,破壞大自然的需要自然大大減少,這也是他們得以作為「大自然代言人」的軟實力所在。

卡通的禁忌:藍精靈有性生活嗎?

「解決」了繁殖的問題,也有更日常生活的疑團要問:究竟藍精靈有沒有性需要?要是藍精靈沒有戀愛的概念、又或都是同志,就很難解釋何以那麼多藍精靈都視唯一的成年女精靈美芝為女神;但要是戀愛牽涉到性生活(這是正常的,畢竟藍精靈都是一百多歲的成年人),則美芝面對一百多個男性精靈,很可能吃不消。當然,還有一個可能是這些童話人物過的是「無性愛情生活」,但何以對異性有需要、卻沒有性需要,依然不易自圓其說。

對這個嚴肅的問題,不少好事者討論多年,例如內地博客「小龍男」發表了一篇十分有趣的文章「藍精靈的性生活狂想」,綜合了各家所言,推測美芝確是要承擔所有性責任;至於美芝在劇情半途出現前是如何解決,則無從得知。[2]這位博客還介紹了據稱是作家Salvatore Caeleri的網絡短篇小說《藍精靈的性冒險》,內裡把藍精靈的性生活定為一年一度的「性大餐」,美芝連精靈爸爸也要「服務」。[3] 這樣的橋段,傳統藍精靈迷自然不可能接受。至於藍精靈的英文名字「smurf」,在俚語有時也解作男性生殖器,無須那位博客提及,大家在別的途徑,也可能早已知曉。

這些「考據」雖然有惡搞成份,但也反映了《藍精靈》在卡通世界的獨特地位:很難輕易將它歸類為左派還是右派。當它登陸美國,也難以輕易在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的二元世界找到身份認同。要說家庭價值,藍精靈卻是一人一間蘑菇屋,進行集體生產;要說自由主義,他們卻必須接受精靈爸爸的最終仲裁;要說共產主義,藍精靈卻每人各有「寶物」,例如論盡仔就滿屋都是他搜集的石頭。不過當藍精靈變成3D電影,以穿越時空的「異世界」紐約為背景,卻突出了一個新的面向:藍精靈似乎是一個特別的種族,族人有極強的凝聚力,特別是最終要動員全體藍精靈冒險到紐約對付加達、而不是面對未知的世界「分散風險」,就頗有《塞德克巴萊》的悲壯色彩,連帶協助他們的美國人,也得到「保護少數族裔」的道德光環。

延伸閱讀:
[1] Luck Maciak: "Smurf Reproduction", 9 April 2009. http://www.terminally-incoherent.com/blog/2009/04/09/smurf-reproduction/
[2] 小龍男,「藍精靈的性生活狂想」,2011年8月,http://i.mtime.com/3901458/blog/6428955/
[3] Salvatore Caeler, “The Sexual Adventure of Smutfs”, 6 April 1995, http://www.hoboes.com/FireBlade/Politics/Smurfs/

2012年3月3日星期六

藍精靈政治(二):納粹主義篇

上期談及,法國學者布埃諾(Antoine Bueno)指經典卡通藍精靈有共產主義符號,已引起不少風波。但更要命的是,他的著作《小藍書:有關藍精靈的社會批判和政治分析》同時表示這卡通有納粹式的種族主義傾向,那才真正讓藍精靈迷憤怒,眾多針對這本書的全球報導,也是由此而來。

相對於藍精靈的共產特色,布埃諾的「納粹符號說」就穿鑿附會得多,不過其實在布埃諾的2011年著作出版前,早已有人把藍精靈聯繫到納粹,似乎他的觀點也不是原創,例如網絡社會流傳Lisa Chwastiak發表於1997年的文章,就提出藍精靈充滿3K黨的隱喻。她這篇寫給中學生當導讀的玩票文章認為,精靈爸爸和3K黨領袖一樣,都是戴上紅帽,而藍精靈那些圍繞火堆的舞蹈,活像3K黨的邪門儀式(見延伸閱讀)。

法國學者與女博客:「黑精靈」的故事隱喻?

布埃諾最著名的「藍精靈納粹化」觀點,似乎都是由上述Lisa Chwastiak的文章進一步推衍出來的,例如他們二人的主要論述,都是圍繞著第一部藍精靈短篇「黑精靈」的情節而產生。該故事講述藍精靈村莊出現了來歷不明的飛蚊,被咬中的藍精靈會全身變黑,然後行動緩慢、說話口齒不清,卻會像吸血僵屍那樣,喜歡咬其他藍精靈來傳染疾病,被咬的藍精靈自然也變成黑色,最後又是精靈爸爸以魔法戰勝。美國購入藍精靈版權反映時,就察覺這故事的政治不正確含義,堅持把黑精靈改為「紫精靈」才可放映,否則以美國黑人對種族議題的高度敏感,是保證被投訴的。布埃諾認為,這反映藍精靈作者有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思想,歧視黑人,擔心黑人會破壞白人文明,而這正是解殖年代歐洲人對黑人的普遍恐懼。

然而,筆者認為這樣說是難以自圓其說的,不少西方文學的反面角色都以黑色為主旋律,正如藍精靈的反派巫師加達,也是穿著黑袍,若藍精靈真的種族歧視,就不會使用藍色為膚色,讓其成為「深色的有色人種」。

美芝的「阿利安審美觀」

布埃諾和Lisa Chwastiak又分別提醒觀眾,藍精靈村在精靈嬤嬤、小精靈以外的唯一成年女精靈美芝,正是希特拉賦予阿利安人種的典型造型:一頭金髮,賣弄身裁,隱含種族優越感。這類分析,教人想起早前文化研究學界對芭比公仔的批評,此後就製造商就生產了黑人芭比,以示政治正確。套用在美芝身上,她是巫師加達的人工製成品,原型就是為了迷惑男性藍精靈而製,令人聯想到納粹德國的人種學實驗,也是以製作優生生命為目標。有趣的是,加達製造的美芝原來並非金髮,而是後來精靈爸爸施法,讓她變成真正的藍精靈後,她才擁有金髮的,大概這也反映了這位藍精靈領袖的審美標準。男性藍精靈自此圍繞她大獻殷勤,這樣的性別設置,依稀是傳統的男性至上主義,也符合了女性角色的套版形象。

不過,藍精靈本身從來不脫下帽子,據說可能都是禿頭的,這卻完全不符合阿利安審美觀。而且男性精靈幾乎毫無性徵,包括經常舉啞鈴的「阿威」在內,沒有一隻有肌肉,似乎也難以輕易將之歸類為「納粹」。讓上述觀點成立,為甚麼只有女精靈納粹、男精靈去納粹?這也是一個謎。

巫師加達醜化猶太人?

還有一點布埃諾和Lisa Chwastiak反覆提出的,就是反派巫師加達的造型,與納粹宣傳的猶太人形象十分相像:鷹鼻,黑衣,身型扭曲而駝背,時而伴隨黑影而出現,這些都是醜化猶太人的漫畫所常見。這一點,才有點意思。更重要的是加達捉拿藍精靈的原因雖然十分牽強、而且不時自相矛盾,但總括而言,都是為了修煉法術或鍊金,這種奪掠式的無中生有,正是猶太商人予納粹的觀感,還可以用來借代西方資本主義(納粹行「國家社會主義」,也是反對純粹自由市場的)。假如我們重溫戈培爾的宣傳,不難發現加達的影子。特別是在3D版《藍精靈》,加達由真人飾演後,他的不自然造型就更形突出,那基本上不屬於巫師,而是源自別的甚麼。

但真正的種族主義者是不會像藍精靈那樣,希望與人類等非我族類交好的,也不會毫無擴張心態,雖然擁有魔法,也甘於永遠住在一片樹林。藍精靈動畫、漫畫反映的,極其量只是作者的歐洲白人本位主義,而隨著藍精靈遠征對種族議題更敏感的美國,乃至踏入全球化時代,自然也會對上述定位作出調節。相信連加達的形象,也會逐漸符合政治正確的要求,又或會被其他反派取代。

值得一提的是,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就是看中藍精靈的和平、反戰、「非納粹」形象,曾炮製出一套空襲藍精靈村莊、把藍精靈炸得屍橫遍野的廣告(據說已抽起了藍精靈身首異處的鏡頭),來宣傳反戰訊息。這廣告在歐洲引起大量爭議,不少家長投訴,擔心對孩童造成恐怖陰影,令廣告只能在晚間播映。與其說藍精靈有納粹思維,倒不如說,這卡通已成為各界方便的抽水對象罷了。

延伸閱讀:
- Lisa Chwastiak: "Smurfs: Aryan Puppets or Harmless Cartoon Toys?", 1997 (http://www.evl.uic.edu/caylor/SMURF/aryan.html)
-Antoine Buéno, Le petit livre bleu - analyse critique et politique de la societé des Schtroumpfs. Paris: Hors Collection, 2011.
-Myriam Chaplain-Riou: "French academic Antoine Bueno triggers blue in Smurfland", AFP, 8 June 2011.

沈旭暉 Artslink 2012年5月

2012年3月2日星期五

藍精靈政治(一):共產主義篇

《藍精靈》3D電影上映後,久違的藍精靈再次得到我們注視。但無論是首次接觸這些卡通人物的九十後,還是從小與藍精靈一起長大的七十後,從前只知道「藍精靈十分勁」,都不大理會藍精靈可能涉及的政治。直到法國年輕社會學講師布埃諾(Antoine Bueno)年前出版《小藍書:有關藍精靈的社會批判和政治分析》(Le petit livre bleu - analyse critique et politique de la societé des Schtroumpfs)一書,引起不少爭議,並被東西方媒體廣泛報導,「藍精靈政治學」才得以起步。儘管主流藍精靈粉絲為之氣結,但基於東西文化差異,此人並未被打成「學棍」,誠屬可喜,相關論點值得再作介紹。(從網友得知,早於2007年,內地民族主義重鎮《烏有之鄉》就有佚名文章講述藍精靈與共產主義,比這位法國學者早了數年,不知誰為原創,又或可能是日期有誤;但其實再早在九十年代,相關「理論」就在網絡分散流傳。)

提出「藍精靈政治」的法國學者Antoine Bueno

法國學者:藍精靈森林是共產烏托邦?

布埃諾的第一個分析廣為流傳,就是藍精靈有共產主義的隱喻。若說整個卡通在宣揚共產主義自難令人入信,但在個別層面,這並非沒有根據的。在一齣講述二戰期間倖存猶太人逃避納粹德國、建立自治社區的電影《血戰》,那些猶太人就是以共產思想武裝自己,對每個成員按技能指派特定工作,甚至建構了「森林妻子」制度,讓萍水相逢的難友結成「夫妻」。在和平時代的藍精靈森林,似乎也有異曲同工的制度:每個藍精靈外貌都幾乎一模一樣,都負責一項特定工作,並只能靠工作分辨他們的「身份認同」,例如為食鬼負責製造蛋糕、理髮師負責理髮、畫家負責畫畫等。須知在眾多卡通當中,嚴格單以職業劃分的例子並不多。

那麼這些藍精靈如何分配資源?這位法國學者的答案,又是共產(或社會主義)制度。根據布埃諾的分析,藍精靈集體工作、集體勞動(儘管有一個特別懶惰的「懶訓豬」),集體擁有製造出的一切,沒有(太多)私有財產,也無需使用貨幣,似乎信奉金正日式自給自足、自力更生的「主體思想」。而布埃諾特別指出有一集藍精靈單元,講述其中一個成員引入金錢概念後,藍精靈村內一切東西忽然都要付錢,誘發了他們原始的貪婪、自私本性,製造出連串危機,最後廢除貨幣,一切才返回「和諧社會」的原型。這樣的論述,和波爾布特領導的赤柬廢除全國貨幣,聲稱這樣才能一步到位地建立共產烏托邦,其實是一樣的,差別只是精靈爸爸懂得魔法,能施法保護精靈、乃至製造一些生活必須品,無需與外界主動溝通,才可以在沒有金錢的森林直接進入均富狀態,維繫優越生活,不像赤柬要均貧而已。

另一個相關的左翼特徵,是藍精靈的服裝:除了千篇一律的外貌,還有他們的「族帽」:白色圓錐形無邊軟帽。原來這是古羅馬奴隸獲釋後才戴的帽,在西方文學有「自由之帽」之稱,後來才變成流行服。藍精靈以此為服飾,似乎也有自居奴隸後代、反抗奴隸主之意,這是否過度解讀,則不得而知。

過度解讀:精靈爸爸是馬克思?

不過對藍精靈迷而言,最難接受的,還是布埃諾認為精靈爸爸代表馬克思,智多星則代表托洛茨基。根據這位學者的分析,精靈爸爸是全村唯一穿紅衣服的人,也是唯一的領袖,自然反映他相信紅色哲學,而他的大鬍子,據說也是仿效馬克思而蓄。精靈爸爸雖然是仁慈長者,但也是獨一無二的權威,負責村內一切賞罰,和對資源分配一錘定音,這正是共產制度領袖的角色。筆者記起好像曾經有一集藍精靈講述精靈爸爸要培養接班人,於是讓不同藍精靈輪班當「署理領袖」,但都不能做好;這種培養接班人的方式,也是共產制度常有行為。而精靈爸爸被尊稱「爸爸」,正是史達林、胡志明、金日成、毛澤東等的作風(相信不可能每一個藍精靈都是他的親生兒子)。不過智多星是托洛茨基還是太牽強了,布埃諾的論證就是他有「托洛茨基式眼鏡」,僅此而已;但托洛茨基重視工人專政,藍精靈的智多星則明顯有知識份子的傲慢,似乎不大看得起「勞動精靈」,注定難以稱為「托派」。

無論如何,藍精靈的原作者Peyo在比利時的法語家庭長大,藍精靈也是最早創作於五、六十年代,當時正值全球左翼運動高潮,法國更成了思想界的左翼大本營,那是薩特一類左翼大師呼風喚雨的時代,因此這些文化評論者認為Peyo身為左傾青年,潛移默化在卡通有所反映,也不為奇。但事實上,筆者對此不盡贊同,因為Peyo家族對藍精靈專利化、市場化甚有心得,本人的政治傾向亦不明顯,與哈利波特作者洛琳是開宗明義的左派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沈旭暉 Artslink 2012年4月

*延伸閱讀:
Antoine Buéno, Le petit livre bleu - analyse critique et politique de la societé des Schtroumpfs. Paris: Hors Collection, 2011.
Myriam Chaplain-Riou: "French academic Antoine Bueno triggers blue in Smurfland", AFP, 8 June 2011.
藍精靈與社會主義,烏有之鄉,2007 (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12/200712/2987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