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7日星期日

解構馬里悲劇(五):中美法大國博弈連鎖效應

【咫尺地球】馬里局勢惡化後,國際社會貌似行動一致,但其實利益並不一致。觀乎近年大國爭奪非洲的佈局,無論哪國出現動亂,差不多的結果幾可預料,因為他們的利益差異,必然發生結構性衝突。

法國與「三杜爾精英階層」

馬里作為法國前殖民地,自然和法國關係密切,雖然在立國初年倒向蘇聯陣營,但不久就重回巴黎懷抱,傳統精英階層幾乎都有留法經驗,而法國與當地大家族、酋長等,依然有特殊感情。像馬里民主化後的第一任總統M杜爾(Moussa Traore),就曾在法國軍事學院讀書,被巴黎視為可靠的伙伴。他的繼任人、也就是去年被政變推翻的A杜爾(Amadou Traore),也在法國接受軍事訓練,他在1991年推翻獨裁者,被視為得到法國首肯。到了現在那位馬里元首,即政變後各方妥協下產生的代總統D杜爾(Dioncounda Traore),就學單位也是法國尼斯大學,就是他寫信向法國求援,令法國出兵。他接任後不久,軍人又企圖發動政變,衝入總統府把他脫光衣服圍毆,此後他出國避難數月,地點自然還是法國。法國這時候出兵除了有資源利益計算,也是回應了「三杜爾」代表的精英階層,希望鞏固對西非各國傳統精英的向心力。

美國姑息中層軍人政變

美國近年以非洲為反恐戰爭基地,美軍又在非洲設立司令部,自然也需要籠絡當地領導層。但美國的統戰重點並非傳統精英,而是有潛力成為未來領袖的中層新星,也較重視和中央政府鞭長莫及的地方勢力合作。去年發動馬里政變的中級軍官Amadou Sanogo,曾獲邀到美國培訓,統率美國訓練的新軍,就是美國軍事計劃培養出來的典型例子。有趣的是這位「美國產品」發動政變後,華府卻一反常態,沒有像其他西方國家那樣、也沒有像回應其他政變那樣,立刻凍結對馬里的援助,而是強調美國和馬里的反恐合作必須延續下去。

在美國大學任教的西非政治學者Okey Iheduru認為,這反映美國對馬里親美政變集團的「戰略性含糊」,並相信華府有人認為這些軍人比起不能「做實事」的民選政府,更能提供反恐支援。要是政變失敗,原政府得以運作,叛軍是否還是勢如破竹,尚未可知。而Sanogo控制大局時,法國是沒有任何出兵打算的。

中國投資非洲與反華思潮

至於近年已成為馬里最大貿易伙伴的中國,角色也不容忽視。法國出兵後,西方有媒體批評中國沒有盡應有責任、「搭便車」,若這指中國沒有出兵維和,並不公平,畢竟中國要在非洲培植法國、美國那樣的軍事實力,在可見將來都是不可能的。中國進入非洲的重點工作對象,從來只是國企、民企,與及能影響相關投資的官員。但宏觀而言,這又確實不代表中國作為最大貿易伙伴,在馬里盡了應盡的責任。

中國在非洲各國的投資,往往被批評為只顧做生意,漠視支援當地社會福利、不願培訓本土人員、參與西方國家不從事的基層買賣「與民爭利」、不尊重當地人民生活文化等,令不少非洲國家存在民粹的反華傾向,包括在發生人質危機的馬里鄰國阿爾及利亞。結果每次出現亂局,中國要保護的經濟利益,往往不是當地人民的保護重點,而一旦亂局延長、變成經濟危機,象徵暴發戶的華商,就容易變成替罪羊。也許是基於這分憂慮,中國沒有發揮最大貿易伙伴的身價,沒有想過牽頭調停各方。

換句話說,這些國際互動令法國不願第一時間出兵、美國不願第一時間打壓政變、中國不願第一時間以貿易優勢施壓調停,而他們之間在「全力合作」門面工夫下的互不信任,只會隨着馬里局勢膠着而白熱化。只要局面不能在短期內解決,中國就會懷疑是法國串同美國故意拖延,以影響中國在馬里的利益;法國會質疑美國不協助直接出兵,是陰謀拖垮法國、乃至歐洲經濟;美國會擔心一旦北馬里分離成為既成事實,當地會和中國建立經貿關係。馬里昔日的模範狀態,可能就一去不返了。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科學院副教授、國際關係研究中心主任;《國際關係研究月刊》總編輯

2013年1月26日星期六

解構馬里悲劇(四):蓋達的「新加盟店政策」

【咫尺地球】馬里變成恐怖活動中心的另一個關鍵,自然和激進伊斯蘭組織、特別是「伊斯蘭馬格勒布蓋達」(AQIM)有關。但正如我們曾介紹,激進思想在講求包容、喜愛音樂的馬里沒有市場,為什麼這次能成為氣候?

加盟店騎劫本土主義

這答案源自9‧11後,美國令拉登的蓋達被迫轉型。由於上層指示再難下達,蓋達總部不能再直接建立各地支部,只能接受信奉同樣「理念」的地區組織加盟。例如「伊拉克蓋達」,原來就是扎卡維的嫡系組織;現在聲名大噪的AQIM,原來也是阿爾及利亞人自己成立的組織,由名到實都與蓋達無關,後來獲得總部確認,才使用統一「集團品牌」。

這類「加盟店」雖能擴大蓋達的聲勢,但往往過分強調宗教、忽略單純的本土議題,而單憑對伊斯蘭教法的堅持,並不容易爭取一般人民支持。問題是蓋達基本教義並不支持任何伊斯蘭國家、包括分離主義的建國訴求,因為他們要建立的是伊斯蘭國度,若變成為獨立而戰,就「腐敗」了。為解決以上兩難,蓋達的「地方加盟店」,就發展了另一批不以蓋達命名的子組織,有些直接從母體分裂,有些和當地組織結盟,目的就是以本土主義的面貌魚目混珠。例如在利比亞,包括蓋達成員在內的伊斯蘭激進分子和反對派一起作戰,一面推翻卡扎菲,一面拓展勢力;在敘利亞,他們也和西方支持的反對派一起推翻阿薩德。尼日利亞北部的激進伊斯蘭軍「博科聖地」(Boko Haram)近來成了AQIM盟友,正是這類組織的典型:既強調宗教,又策略性地利用分離主義,其活躍地區正是昔日北尼日利亞的「博科帝國」故地。

馬里叛軍Ansar Dine的雙重性格

馬里叛軍的情也是這樣。圖阿雷格人爭取自治或獨立的最大組織,原來是「阿扎瓦德民族解放運動」(MNLA),他們只希望立國,反對伊斯蘭教法一類主張。但在內戰期間,逐漸冒起的卻是另一個圖阿雷格人組織「信仰捍衛者」(Ansar Dine)。初時當地人搞不清楚兩者的分別,以為都是爭取自治的組織,而Ansar Dine作戰能力更高、資源更豐富,得到不少支持。後來Ansar Dine的真面目逐漸出現,一來和AQIM關係千絲萬縷,二來本身就主張使用伊斯蘭教法,但那時候他們已佔據名城,羽翼已豐。最後兩個組織反目,反而是較單純的MNLA被逐出勢力範圍,可說是蓋達成功騎劫了圖阿雷格人的民族感情。

但事到如今,Ansar Dine客觀上還是圖阿雷格人的代表,就是當地人對禁止西方音樂一類激進作風如何不滿,也未必願意挺身而出。這是因為他們的自身利益也被綑綁在一起,犯了共孽,例如不少沒落的圖阿雷格貴族利用亂局,把那些已被釋放的昔日奴隸重新捉回來,擔心一旦Ansar Dine崩潰,新政府會對全體圖阿雷格人秋後算帳。這情況就像阿富汗的塔利班,基本上以普什圖族人為主體,激進主義和要獨立建國的「大普什圖主義」糾纏在一起,否則塔利班單靠宗教熱情,是不可能保住元氣的。

蓋達支部不斷分拆的目的

AQIM還在同一地區分拆了另一支部:「西非統一及聖戰運動」(MOJWA)。相對於AQIM總部由阿爾及利亞人主導、Ansar Dine的主要組成是圖阿雷格人,MOJWA也有其特色,就是由黑人、特別是馬里黑人領導。換句話說,那些不屬於圖阿雷格人的馬里人,要是有意加入「聖戰」,就毋須被迫融合到其他族群,還有一個度身訂做的黑人框架可以使用,這可算是AQIM變相放棄「聖戰凌駕一切種族」這理念的隨機應變。其實,參加這些子組織的都是些什麼人?我們不能排除有個別基於純「理念」加入的成員,但觀乎馬里缺乏激進主義傳統,似乎他們更可能是通過綁架、販毒維生的邊緣人。

當法國高調介入馬里,以取締「阿扎瓦德國」、重建統一馬里為目標,更容易激起當地民族主義,主要處理不善,反而可能將本來各有矛盾的組織,又重新聚在一起。假如馬里政府未能推出德高望重的圖阿雷格人打對台,讓蓋達繼續騎劫分離主義運動,法軍更必須主動拉攏MNLA,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科學院副教授、國際關係研究中心主任;《國際關係研究月刊》總編輯

2013年1月25日星期五

解構馬里悲劇(三):南蘇丹、南美毒梟改變國際潛規則

【咫尺地球】在馬里亂局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圖阿雷格人原來只要擴大自治,現在卻上升到立國,這也是受新的國際形式感召,因為與非洲分離主義相關的潛規則,近年已被改變。

三新非國鼓舞圖阿雷格族立國夢

在冷戰時代,非洲團結組織堅守一大原則,就是尊重殖民時代疆界、不容許新國家輕易獨立,以免族群問題極複雜的非洲大陸天天內戰。但冷戰結束後,這潛規則卻備受調整,有兩個新國家成功在非洲獨立,並得到國際社會認同。

其中一個是由埃塞俄比亞分裂的厄立特里亞,那勉強還可以算是沒有違背「尊重殖民邊界」原則,因為厄國曾獨自成為意大利殖民地,後來被埃塞強行兼併。但2011年獨立的南蘇丹就完全不同,從來沒有作為一個整體被單獨殖民。

既然如此,圖阿雷格族分割北馬里,成立「阿扎瓦德國」,也不是沒有先例。起碼他們也能舉出馬里獨立前,圖阿雷格諸酋長寫給法國總統戴高樂要求獨立建國的信,作為歷史佐證,相信「南蘇丹人做到的,我們也做得到」;去年圖阿雷格人單方面宣布立國時,正是馬里發生政變廢除憲法的一刻,其「分裂領土」行為以馬里失去有效管治為背景,並非毫無理據。

長年爭取獨立的庫爾德人在冷戰結束後的際遇,也鼓舞了圖阿雷格人。庫爾德人同樣散居在多個國家,立國無期,更一度被伊拉克的薩達姆殘酷鎮壓。但薩達姆倒台後,伊拉克被分為三大勢力範圍,北伊拉克成了庫爾德人「高度自治」的地方,除了名義上不是獨立,基本上和獨立國無異,也成了其他各國庫爾德人的大本營。讓北馬里變成圖阿雷格人的北伊拉克,支援鄰國同胞,正是他們的夢想。

「可卡因專機」改變馬里生態

另一個全球化改變了的潛規則,就是本身資源的局限,可以被極短時間內出現的非法貿易改變,再顛覆當地原來的社會倫理和制度。馬里是全球最窮困的二十五個國家之一,但貧窮不一定滋生分離主義或恐怖主義,原因很簡單:獨立了,也不一定富得起來。

圖阿雷格人聚居的北馬里,卻忽然在過去數年找到新財源:自從美國嚴打墨西哥販毒集團,南美毒梟就要開闢新線路,把毒品輸送到歐洲。此時金磚國家崛起,巴西大舉開闢和非洲國家的貿易航線,結果也變成新興毒品航線,各國毒梟紛紛使用。

其中巴西毒梟的最愛中介是同屬前葡萄牙殖民地的安哥拉,但地處撒哈拉沙漠、能溝通非洲南北兩部的北馬里地廣人稀,比政府大本營所在的南部更容易和歐洲交易,也成了新興毒品中轉站。年前有南美毒梟租了一架波音客機,載滿十噸可卡因,直接從委內瑞拉飛到馬里運貨而意外墜機,總算讓這條航線曝光,比電影能想像的規模更誇張。這樣一來,圖阿雷格人有了新「業務」,而這業務往往要靠恐怖分子掩護,令倒向激進勢力的族人愈來愈多。

另一方面,由於從事這門「業務」的人需要本地身分掩護,一些原來沒有強烈意識形態傾向的人,也紛紛加入圖阿雷格叛軍。昔日族人起事只為向中央要資源的簡單局面,就徹底複雜化了。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科學院副教授、國際關係研究中心主任;《國際關係研究月刊》總編輯

2013年1月23日星期三

解構馬里悲劇(二):全球化激化分離主義立國夢

【咫尺地球】究竟是甚麼因素,令「非洲和諧之都」馬里變成恐怖活動天堂?微觀原因當然很多,像不少人談及的利比亞內戰令武器流入,但那些實在不是主因。反而以下四大全球化時代的國際因素,才是「馬里模式」崩潰的關鍵,而且類似現象很可能在其他國家陸續出現。今天先談第一項:全球化如何激化分離主義者的立國夢。

冷戰後的「泛柏柏爾主義」

以往一個民族要爭取更大程度的自治、或獨立建國,要麼有龐大的跨國資源,例如猶太復國運動;要麼投靠大國,成為其附庸。馬里北部的圖阿雷格族在2012年起事前,在過去一百年,已先後四次爆發騷亂,但一直未成氣候,除了軍事力量不夠,也因為它沒有任何大國當後台,又缺乏國際網絡支援,只能孤軍作戰。但冷戰結束後,不少國家、族群重新建構身份認同,各種互相排斥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宗教主義紛紛復興,例如興起激進伊斯蘭主義之餘,也有阿拉伯民族主義針鋒相對。

馬里起事的圖阿雷格人,屬於遊牧民族柏柏爾人(Berber)的一支。他們主要生活在馬里、尼日爾、阿爾及利亞、利比亞、布基納法索五國,被法國殖民前,原來就建立了鬆散的邦聯,而在撒哈拉沙漠,國界是不重要的,所以他們的向心力依然很強。但上述各國脫離法國殖民者獨立後,城市化過程令不少圖阿雷格人遠離根據地、走入社區,令其身份認同大為削弱。直到冷戰結束前後,泛突厥主義、泛亞美尼亞主義、泛庫爾德主義等紛紛興起,圖阿雷格人的母體柏柏爾人也通過塑造阿拉伯人為對手,興起「泛柏柏爾主義」,其起源可追溯至八十年代的阿爾及利亞。受到這思潮鼓勵,圖阿雷格人之間的跨國合作越來越多,例如他們在1990-1995年起事,就是馬里、尼日爾兩國的圖阿雷格人同步進行,而富抗爭經驗的阿爾及利亞南部,也成了圖阿雷格人的訓練地之一。

摩洛哥的「西撒哈拉問題」捲入馬里的「圖阿雷格問題」

圖阿雷格人人數不多,近年居住地分散了,原來再不容易維繫身份認同的樞紐。然而互聯網的興起,卻及時地解決了這問題,讓居住在撒哈拉沙漠各方的族人實時溝通。最典型的例子是兩名圖阿雷格青年被馬里政府以「叛國罪」下獄,卻迅速成為當地新生代的Facebook英雄,被聲援、被「like」無數,結果令圖阿雷格青年連成一線,就像茉莉花革命那樣。

1995年,柏柏爾人成立了自己的跨國組織「Amazigh World Congress」,作為強化身份認同、互相支援的機制,圖阿雷格人開始有北非其他柏柏爾人為奧援,例如摩洛哥。圖阿雷格族單方面「立國」,摩洛哥政府宣佈不予承認,民間卻普遍同情這些遠房親戚。摩洛哥評論員Hassan Masiky認為政府應協助圖阿雷格人爭取較大權益,起碼要讓他們爭得自治,因為這對摩洛哥也有好處:只要國際社會承認了「馬里主權下的圖阿雷格自治模式」,摩洛哥多年前吞併西撒哈拉造成的「西撒問題」,也可用同樣方式解決。這些發展,都讓圖阿雷格人不像1962年馬里獨立後第一次起事時那樣孤立。

卡達菲倒台與馬里亂局:是果,不是因

不少評論認為,西方國家支持利比亞反對派推翻卡達菲政權,令效忠卡達菲政權的圖阿雷格雇傭兵拿著先進武器返回馬里打內戰,才是馬里亂局的導火線。其實,這是倒果為因。以北馬里和圖阿雷格族為主要調研對象的《獨立報》專欄作家Andy Morgan,曾在去年發表了一篇詳細的時局分析,介紹了一些圖阿雷格領導人,包括他認為最有遠見的老兵Ag Bahanga。此人在多次起事失敗後,明白到必須依靠跨國網絡的力量,於是流亡到利比亞靜待時機,一看到利比亞反對派進行示威,就預見了卡達菲的結局,立刻以上述意識形態,說服卡達菲軍隊內的圖阿雷格人及早叛離,返回馬里追尋建國夢。換句話說,圖阿雷格雇傭兵的離開,並非在卡達菲覆亡後才開始,反而這是卡達菲軍力下降的原因之一。要是沒有泛柏柏爾主義的散播,激化了圖阿雷格立國夢,雇傭兵也許會留在利比亞、或走到別的地方,成為一方軍閥而已。

2013年1月22日星期二

解構馬里悲劇(一):昔日的「非洲和諧社會」

【咫尺地球】西非國家馬里忽然成為全球焦點,先是法國高調出兵馬里「反恐」,然後阿爾及利亞激進分子聲稱為了支援馬里叛軍,製造了近年最大規模的跨國人質綁架案。然而香港人還是會問:與我何干?其實卻是有關的。馬里局勢急速惡化,不過是近年的事,此前「馬里模式」代表了一個維穩樣板,一度被認為值得鄰國效法。當「非洲穩定綠洲」逐步淪為恐怖活動中心,給西方的震撼是巨大的:連馬里也可以這樣,那幾乎任何第三世界國家也有同樣可能。要明白今日亂局,我們先要瞭解昔日馬里緣何成為楷模。

昔日的非洲民主綠洲

在冷戰時期,大多數非洲國家實行獨裁管治,直到冷戰結束,西方大國不再需要和非洲獨裁者合作抗衡蘇聯,逼使各國改革,令非洲各國出現民主化浪潮,馬里也在1991年爆發推翻獨裁者的「三月革命」,並在翌年修憲,落實全民普選、三權分立。與鄰國相比,馬里是民主化得最徹底的非洲國家之一,除了制度,也因為馬里的直選總統較能實現全國和解,軍隊干政也不嚴重。2002年,首任民選馬里總統完成十年任期,政權和平移交到下一任,更成為政權輪替的典範。美國前總統布殊設立「千禧合作計劃」挑選符合人權、法治、廉潔等標準的國家援助,馬里就是第一批達標的少數非洲國家之一。

「非洲和諧社會」

雖然馬里境內有眾多少數族群,包括這次起事的主角圖阿雷格族(Tuareg),但總體來說,馬里社會一直以對族群寬容著名。馬里憲法規定,政黨不能單以族群劃分,避開了像東非肯雅那種族群主導的民主,以往分離主義也不是競選主要議題。圖阿雷格族雖然不時起事,但這群聚居地橫跨西非數國的遊牧民族明白,與尼日爾、阿爾及利亞等鄰國相比,馬里政府對他們已算不錯,起事只是為了向中央爭取資源。就是到了今天,還有很多圖阿雷格人住在南馬里,支持中央政府,反對同胞搞獨立。

馬里對宗教議題也十分包容。雖然九成以上國民信奉伊斯蘭教,但馬里憲法規定國家是世俗國家,教士沒有參政傳統,而且馬里遠離伊斯蘭中心,國內穆斯林一般把伊斯蘭教義與本地習俗、傳統宗教糅合在一起,激進伊斯蘭一直沒有市場。馬里人又以酷愛音樂、體育聞名世界,全球最著名的馬里人就是那幾位歌手、球星,更不會喜歡激進分子提倡的單調生活。

其實「馬里」這國名,本身就暗示了宗教寬容:它源自中世紀輝煌的馬里帝國,這個國家出了一位著名的黃金大王穆薩王(Mansa Musa I),他去年被《名人淨值》網站評為人類史上最富有的人。馬里帝國名城廷巴克圖(Timbuktu)是當時的世界文化中心之一,被稱為「333聖人之城」,不但是世界文化遺產,也在「新七大奇蹟」選舉進入最後二十名。然而廷巴克圖遺跡屬於伊斯蘭的「異端」蘇菲教派,不被主流穆斯林接受,馬里卻表明以此自豪,這已說明一切。

後9/11的西非反恐橋頭堡

有了上述本錢,馬里也在區域安全扮演積極角色,認為自己有責任協助鄰國維持穩定,打擊激進勢力。9/11後,美國針對西非的激進組織,成立了「泛薩哈爾反恐計劃」(Pan-Sahel Initiatives),把馬里、尼日爾、乍得、毛里塔尼亞等西非國家拉在一起合作反恐,後來擴充到十一國參與的「跨撒哈拉反恐計劃」。在這些國家當中,馬里是最受信任的政府,成為美國重點合作夥伴,馬里軍人在中西非衝突中,都有被派到當地維和。美國軍事教官也以馬里為落腳點,不少新一代馬里軍人獲邀到美國受訓,更令人對這支軍隊有所期望。何況馬里雖窮,但近年既得到美援,又成為中國投資對象,加上傳統法資,倒也令人憧憬。

好了,就是這個「馬里模式」,在過去一年完全破產:首都爆發政變,民選總統被軍人趕下台;政府軍不堪一擊,而搞政變的領袖,卻是美國訓練的維穩精英;圖阿格雷族攻陷北部全境建立「阿扎瓦德國」(Azawad),日常生活的族群矛盾變得尖銳;連立國象徵廷巴克圖陵墓,也被激進伊斯蘭軍破壞。究竟哪裡出了錯?

2013年1月7日星期一

魔鬼政治學——為什麼印度社會姑息強姦?

【咫尺地球】印度巴士輪姦案引起全球迴響,成了改革的契機。但印度社會一直姑息強姦,關鍵是「強姦政治學」在印度社會已有其病態「功能」。這就像貪污在一些極腐敗的國家,成了其社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要認真肅貪,就會徹底顛覆整個社會結構。

強姦、換婚與男女比例

不少人認為印度教的殉葬傳統、種姓制度、重男輕女等文化,都是導致印度女權低落的主因。但更重要的是,這結果導致印度男女比例嚴重失衡,目前的官方數字是1000:914,非正式數字可能更高。為解決這問題,據《獨立報》報道,印度一些地區盛行試婚、換婚、租婚等約定俗成。可以想像的是,這些行為有時是被安排的、並不一定由女方自願進行的。換句話說,某程度上和強姦相差無幾。而印度強姦案有極大比例,正是由社區的鄰居、宗族、熟人所為。對地方政府而言,要是強硬打擊強姦,可能令過剩的男性人口需要其他渠道宣泄,反而構成其他社會問題,才寧願得過且過。

後殖民時代的「男人氣概」

另外有一派學者認為印度男性性格扭曲的原因,和英國殖民主義有微妙關係。例如印度社會學教授Sanjay Srivastava日前在《印度教徒報》撰文,認為當年殖民主義者合理化管治的理據之一,就是說印度男人「不夠男人氣概」、不能自治,嚴重傷害了印度人民感情。因此印度獨立後,男人為了證明自己充滿「男人氣概」,就刻意在日常生活過猶不及地表現出來,這又被當權者和後殖民時代的民族主義混為一談。其實,這理據背後有也許更深一層含義:假如獨立後的印度政府是有意無意間縱容「男人氣概」,作為「人民當家作主」的證明,就能無了期拖延政府應該進行的社會改革。一旦印度的「強姦文化」被打破,男人對政府的正常期望不能再被抑遏,政府卻擔心吃不消。

印度官僚主義一直備受批評,強姦案屢見不鮮的原因,包括破案速度緩慢、法律程序冗長,受害人情願忍氣吞聲,也不願在程序中再受煎熬。從這次輪姦慘案事主男友人的控訴、特別是對執法者態度和效率的控訴,已可見一斑。結果,管理強姦慢慢變成了變相地方自治的一環,各地私刑普遍,無論是針對強姦犯的私刑、還是強姦犯針對不順從婦女的私刑,都不時被地方政府漠視。換句話說,地方政府把應該用來防止強姦的開支省下,把責任下放到一般平民,才有貪污空間。一旦嚴打強姦,地方政府得同時改革司法、執法、行政、醫療等諸般效率,貪污空間就大為降低,而印度官僚薪金極低,沒有額外收入,又可能造成其他問題。

婆羅門女精英與基層婦女受害人

最諷刺的是印度婦權如此低落,國家最精英階層卻盛產女領袖。例如昔日的印度鐵娘子甘地夫人巾幗不讓鬚眉,曾下令把「午夜之子」予以閹割;現任印度國大黨領袖索尼亞.甘地不但是女流,還是外族;印度國會議員也有不少女性精英,一律雍容華貴。單看上層結構,實在難以想像基層婦女的慘況。其實,這兩極的婦女,是有其共生關係。表面上,印度政府也尊重女權,2009年起,更在地方治理的Panchayat Raj框架其中一個層級,定下男女議員的1:1比例。但實際上,能夠參與政治的印度女性絕大多數來自高種姓家族,她們既有家族背景被提名、又較容易得到女性選票,就成了政壇貴族,對此華中師範大學學者劉筱紅與其學生,曾做了頗有參考價值的和中國的比較研究。既然印度女精英的權力來源多來自種姓,就不大可能改革傳統,否則她們的地位同樣會失去;而基層婦女以為有了「婦女代表」,卻又麻痺了抗爭的心態。此案審結後,究竟印度女權能否改善?相信枝枝節節的改革總會有的,但要改變本質,殊不樂觀。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科學院副教授、國際關係研究中心主任;《國際關係研究月刊》總編輯

2013年1月5日星期六

美國財政懸崖:人造危機之謎

【咫尺地球】美國國會對解決「財政懸崖」達成協議,市場反應積極,但核心問題並沒有解決,像如何具體削減政府開支、如何增加國家舉債上限等新危機,都會在月內再度表決。為此新華社發表評論文章,警告若美國的財政懸崖問題循環不息、永無休止,不但會影響其國內經濟,也會造成國際經濟體系的巨大不穩定,暗示這是美國的體制問題,「政黨惡鬥,人民當災」。

在中國立場而言,美國這種處理問題的手法,確實是不負責任的。但對美國國家利益而言,這卻不失為減低國家整體風險的精算。要理解所謂「財政懸崖」的真正性質,我們首先要問一個問題:這波危機似乎完全是人造的,為什麼美國國會兩黨明知布殊年代的減稅安排會在2013年屆滿,還在2011年通過《預算控制法》,強制在2013年後的十年,削減一萬二千億美元開支?答案很簡單:美國政客都知道,國家的經濟體系面臨三個難以解決的悖論:

美國不可能永無休止的舉債下去,這除了帶來經濟問題,也影響美國和其他國家的勢力平衡,但另一方面,美國短期內真的大幅度削減開支而不舉債,卻又力不從心;

美國大約有一半人傾向民主黨思維,認同越富有的人應對社會承擔更多義務(例如接受加稅),另一半人傾向共和黨思維,不希望政府政策會抵消美國人賴以成功的上進意欲,而這是不可能調和的價值觀衝突;

美國同時大約有一半人認為政府主要開支應在國防軍事層面,才能確保國家的強大、維繫在世界的領導地位,另一半人則相信政府應削減國防開支、增加各類福利保障,以解決民生問題,這同樣是不可能有共識的論爭。

於是,美國政客人為製造了這個所謂「財政懸崖」危機,不但作為強逼政客調節自己立場的手段,更是作為讓全國人民接受共識的機制。通過一系列的討價還價,可以確保主張向富人加稅的、保障致富精神的、強化國防開支的、增加福利政策的,都有部分訴求得到滿足,也有部分訴求得不到滿足。這畢竟是避免鐘擺絕對擺向任何一方的有效舉措,反而任何一方不設實際的強調「二億人民是一家」,卻會帶來社會更大撕裂。與此同時,美國也可以通過這個內部機制,向國際社會解釋其既有減赤誠意、又不能在預期內全面減赤、所以請繼續購買美國國債的「苦衷」。因此,月來建基於「財政懸崖」的市場波動,都是煙幕,美國局中人真心憂慮會跌入這個人造懸崖的甚少,假如我們人云亦云的參與投機,就誤會了整個「財政懸崖」背後的本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