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9日星期五

西班牙的一國兩制:世外桃源加那利群島

上周談過獨立前的毛里求斯、成為法國海外省的留尼汪島,有網友希望多分享各國「高度自治」的案例;而今天除了美、英、法有高度自治的海外領地,葡萄牙、西班牙等老牌殖民主義國家也有。

加那利群島屬緩衝空間

西班牙國界並不止於歐洲大陸,除了介紹過的北非港口城市休達(Ceuta)和梅利利亞(Melilla),位處北非海岸對開100公里的加那利群島(Canary Islands),同樣是西班牙領土一部分。年前到過當地,確是世外桃源。

早於十五世紀末,經過近百年進逼,西班牙卡斯提亞王國終於完成對加那利群島全境的征服,幸存的原住民古安切人(Guanches)陸續皈依天主教、與西班牙人通婚,這地區自此變成西班牙一部分。由於加那利群島與西班牙本部隔着地中海,直線距離超過1000公里,群島最初仍透過條約,獲得相當程度的自治權,包括擁有自己的軍隊和貨幣。然而,隨後的數百年間,西班牙數次拒絕履行條約,並於1873年建立第一共和之際,正式終止了整個條約的效力,希望加那利群島徹底「西班牙化」。

然而,受當時風行歐洲的民族主義思潮影響,加那利群島也曾出現「加那利民族主義」本土運動,只是影響力相當有限。到了1930年代,西班牙第二共和時期,執政左派政府支持地方自治,加那利群島一度有望再次享有自治權。可惜隨著極右勢力顛覆共和,獨裁者佛朗哥控制的中央取消了對各地的自治承諾,實施高壓政策,來抹除地方文化差異,直到1975年佛朗哥逝世,舉措才逐漸紓緩。1978年,西班牙通過民主憲法,將加那利群島劃為全國17個自治區之一,並承認其一國範圍內的「歷史民族」(historical nationality)地位。

和加泰羅尼亞、巴斯克等自治區相比,加那利群島和本土的差別,也許還要明顯,而且有獨一無二的地緣政治價值。早在大航海時代,加那利群島就是西班牙人前往美洲的主要中轉站,探險家、傳教士、商人等絡繹不絕,也曾招惹葡萄牙、英國、荷蘭等海軍逼近。到了後冷戰時代,西班牙認定其唯一軍事威脅來自北非,加那利群島的存在,正好可讓西班牙本部獲得緩衝空間。北約亦謀求加強其「南翼」(地中海、北非沿岸)防務力量,手握加那利群島的西班牙,亦因而增加了在北約的存在價值,並削弱了英國在直布羅陀問題的籌碼。

1993年開始,加那利群島的執政大權落入本土主義政團手中,反映了主流民眾爭取擴大自治權的呼聲。雖然群島對西班牙有重大軍事價值,但多數島民都希望群島非軍事化,以免捲入戰爭漩渦。近年加那利海域更發現蘊藏石油,中央政府卻無視當地2014年大比數通過的無約束力公投,堅持批准石油鑽探,明言期待其中10%資源能供應本部,惹來環保人士、本土主義者的強烈不滿。如情況持續,相信當地本土主義情緒會持續上升,但說到要求完全脫離西班牙的誘因,卻始終缺乏。

最後,非洲大陸和摩洛哥對加那利群島的態度,也值得一提。1968年,非洲統一組織(非洲聯盟前身)一度承認「加島自決獨立運動」(MPAIAC)這個獨派組織,把西班牙對群島的統治,視為歐洲人殖民非洲的其中一環,然而最終還是放棄了這立場。由於當地原住民血緣上與北非摩爾人無關,摩洛哥亦接受「加那利群島主權屬於西班牙」這政治事實,只是在交界水域存在若干爭議,因為在同一片海域,摩洛哥一側也發現了石油。假如加那利群島的未來出現變數,很可能是源自能源外交,馬德里防微杜漸,亦此其時。

小詞典:西班牙—北約關係

西班牙於1982年加入北約,但仍希望在美蘇之間保持戰略平衡,直到冷戰結束後的1998年,才正式參加北約的軍事一體化機構。1986年,西班牙曾發起全國公投,讓選民決定是否維持北約會籍,結果56%贊成,但加那利群島的贊成率只有47%。

2017年12月28日星期四

以色列有DQ議員故事

2017年將過去,「DQ」成了熱門潮語之一。其實「DQ議員」的國際案例也很值得研究,例如以色列。

筆者多次談論過,任何國家、地方的制度建設,背後都有一些不能以簡單一人一票解決的基本共識,特別是宗教、民族、統一這類問題。

阿拉伯裔議員常被DQ

以色列是一個很特別的國家,由於她是猶太復國主義者(Zionist)的立國產品,先天有了猶太人的烙印,立國時訂明國體是「猶太及民主的國家」。

但是這兩者都是可以有衝突的,這條例也不容易應用到個人身上,直到1999年當局修改憲法後,情況才不一樣。

當年以色列國會修改了1958年的《國會基本法案》,加入7A條,列明假如參選人的目的或行動「否定以色列是猶太及民主的國家」,則無權參選以色列國會。

這背後的邏輯,與香港有議員因為被指支持分離主義、有違「一國」原則而被DQ,頗為異曲同工。

從2003年國會大選開始,以色列中央選舉委員會開始應用這條新法律,在參選報名期間,主動取消違法的候選人資格。

通常出問題的,都是兩類候選人:否定以色列是猶太國家的阿拉伯裔,或主張反民主的極端思想。以色列人口當中,有20%是阿拉伯裔,因此在120席的國會,總有10席左右,屬於阿拉伯人為主的政黨。近年這些政黨組成聯合名單參選,不時因為個別激進候選人的資格問題,和中央選舉委員會角力。

例如2003年,有兩名阿拉伯議員比沙拉 (Azmi Bishara )、提比(Ahmad Tibi)被取消資格,選委會表示他們的「泛阿拉伯主張」,威脅以色列作為「猶太國家」的存在。其中比沙拉2001年訪問敘利亞時,曾高叫「要維持對付以色列國的武裝抗爭」;提比則長期活躍在以色列佔領的約旦河西岸、加沙地帶,被指支持巴勒斯坦的反以色列武裝。到了2009、2013年,以色列選委會更直接DQ阿拉伯人政黨:反對以色列成為一個猶太國家的「國家民主聯盟」 (Balad)的所有候選人,都被禁止參選。2015年,另一名議員祖亞比 (Haneen Zoabi)也因為參加反以行動為由被DQ。

有趣的是,以色列選委會並非一錘定音。歷年這些DQ決定,都被當事人訴諸法庭,而法院幾乎都駁回這些DQ申請,令爭議人物最終依然當選。首席法官巴拉克 (Aharon Barak)在2003年審理上訴時表明,由於案件涉及選舉權這基本人權,定案應該從嚴,而且引入了「可能性原則」,即考慮候選人當選後,有沒有可能實施其主張。換句話說,既然以色列當局對自己的執政能力有信心,這些阿拉伯政客的主張,就不大可能實現;而且以色列阿拉伯議員往往不會參與政府籌組,根本沒有可能影響決策,去導致這個「猶太及民主國家」受損。

以色列選委會自然不同意這樣的理解,但其實其目的,也不是非要這些人做不成議員不可。因為法院的判決,暗示了一旦這些人勢力大起來、甚至參與組閣,就沒有不被DQ的理由。那選委會的把關,也就已經成功了。

小詞典:國家民主聯盟(Balad)

又名巴拉德黨,1995年由以色列的阿拉伯人成立,主張以色列不再是「猶太及民主的國家」,而是對「所有公民都一致民主的國家」,立國並非基於單一民族認同。換句話說,這政黨主張以色列的猶太人、阿拉伯人有平等地位,而這根本牴觸了以色列的立國精神,因而成為眾矢之的,但依然在國會有3個席位。

2017年12月27日星期三

加泰羅尼亞重選:獨派的迷思

加泰羅尼亞單方面公投宣布獨立後,中央解散自治政府而重選,結果再次由獨派獲勝。但是否這樣簡單,卻很值得商榷。

一直覺得,香港、台灣媒體報道加泰羅尼亞獨立公投及其後續時,實在刻意誤導引向支持獨立的一方,例如「獨派全勝」云云;單看這些報道,讀者很難理解其實當地民意只是大約五五開,獨立既非一面倒眾望所歸,更不是可望可即。為何有這類偏見,大可自行解讀。

中央看清獨派底牌

這次重選,獨派得票率其實不過半,僅47.5%,統派為43.5%,另外7.4%由支持自治的「我們共同的加泰羅尼亞聯盟」(Catalunya en Comu–Podem)獲得。上次獨派政府單方面公投,在統派杯葛下,投票率不過半,因而就算有大多數支持,也備受國內外質疑;這次全體參與,被視為更有公信力的「變相公投」,結果卻確認了獨派支持不過半的事實。對雙方而言,這都是很重要的訊息。

論議席,獨派得70席,超過半數的68席,但比上屆少了2席,統派卻比上屆多了5席,獨派優勢變得更微弱。而促成獨派政黨內訌,正是中央政府解散自治政府的主要目的。一方面,新冒起的獨派領袖總會有人希望取代宣布獨立、但流亡在外的普伊格德蒙德(Carles Puigdemont),成為馬德里的談判對象;另一方面,單輪政黨,第一大黨也變成了統派的公民黨(Cs),令公民黨領袖阿里馬達斯(Ines Arrimadas)得到更多民意認受,成為中央政府名正言順的頭號合作對象。

中央政府的態度其實很簡單:只要在憲法框架下談判,大可慢慢談;但再單方面搞獨立公投,大可再解散國會,無限輪迴。經過上次公投的後續發展,獨派理應很清楚他們沒有外援,沒有任何大國支持,沒有軍隊,群眾的不合作運動更是雷聲大、雨點小,沒有甚麼人真的把大規模銀行擠提付諸實行,總之是一切如常。可以說,中央政府看清了獨派的底牌。與此同時,統派的勢力也基本上穩守大約一半的基本盤,來自西班牙各地、但早已在加泰落地生根的一群人是當地經濟的既得利益者,不可能支持獨立,而這類人口結構在未來,也不會往獨派方向傾斜。

獨派未來最務實的策略,正如本欄從前談及,就是爭取「巴斯克方案」:像巴斯克自治政府那樣,得到更多的地方財政權,換取完全放棄獨立運動。馬德里一直拒絕給予加泰「巴斯克待遇」,固然有客觀利益計算問題,但也有一點意氣用事,假如加泰新政府通過談判,得到這樣的方案,相信得到統獨兩派一致支持,並非難事。前車可鑒,真正的政治家會如何選擇,其實清晰不過。這訊息除了對加泰羅尼亞人重要,對世界各地的旁觀者,同樣重要。

小詞典:加泰羅尼亞公民黨

加泰羅尼亞政黨,開宗明義支持統一,政治立場中間偏左,支持自由主義和社會民主。2005年成立,2015年加泰議會選舉議席倍增,2017年重選更成為議會第一大黨,「美女黨魁」阿爾馬達絲出盡鋒頭,政黨同時在西班牙國會、歐洲議會也有議席。

2017年12月22日星期五

小國之道:毛里求斯的困局

日前談及印度洋小國毛里求斯的光明一面,但明亮背影有黑暗,該國面對的隱憂同樣不少。雖然毛里求斯政府刻意調和潛在的族群矛盾,更在人口普查剔除「種族」一欄,但印度裔主導全島的現實,已經不能逆轉。印度現任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是強烈民族主義者,認為這類印裔主導的海外國家奇貨可居,私下稱毛里求斯為「小印度」,也和毛里求斯簽訂不少合作條約,都是要保障印度人利益。其實,這並非莫迪的個人喜好,數十年前甘地夫人(Indira Gandhi)在位時,甚至一度打算出兵毛里求斯,去扶持當地的親印領導層。

具戰略位置奇貨可居

然而,過分強烈的印度角色,會令毛里求斯直接牴觸中國的「一帶一路」大計劃。日前提過,當年英國就是看重毛里求斯的戰略位置,才從法國人手上把它搶過來,雖然時代已經改變,但毛里求斯戰略位置依舊,加上正在轉型為「非洲金融中心」,中國要進入非洲市場,特別是尋找一個政局相對穩定、透明、而又能溝通歐亞非大陸的跳板,毛里求斯依然奇貨可居。從市容可見,不少簡體中文廣告牌已經出現當地,中國企業也陸續進駐,特別是華為,已經成為當地生活日常。

聽起來,毛里求斯在非洲,但它距離斯里蘭卡、馬爾代夫等印度洋島國,不過幾小時航程;曾幾何時,毛里求斯管轄亞洲的查哥斯群島,後來才被英國分拆,成為「英屬印度洋領地」,可見這些島嶼榮辱與共。

今天斯里蘭卡、馬爾代夫都陷入中印兩大國之爭,一方以「一帶一路」大興土木,希望進入港口搞基建,另一方則以血緣、文化、商貿關係,企圖將這些島國變成一個個「小印度」。斯里蘭卡、馬爾代夫近年政潮不斷,很大程度的背景,都是兩國在角力;假如毛里求斯也陷入類似紛爭,絕非小島之福。在毛里求斯時,適逢大選,雖然市面一切平和,政府卻實行三日「禁酒令」,以防群眾鬧事,大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不少遊客都愛拿毛里求斯和馬爾代夫比較,後者卻相當不令人討好,從前文章已談過,不贅。大批遊客湧入,的確令毛里求斯有「馬爾代夫化」之虞,雖然這裏不像馬爾代夫隔離居民和遊客,但不少景色最幽美的海灘,都被大酒店霸佔,酒店內形同租界,置身其中,就像美國學生Spring Break,另一些又像雙魚星號,當地人卻擠在旁邊的公共海灘,心中何所感,並不難想像。未來十年,大概是毛里求斯轉型關鍵,要是能夠成為印度洋金融中心,足以躋身發達經濟體之列,否則鄰國前車可鑒,也不必多言。

小詞典:英屬印度洋領地

英國在印度洋的海外領地,面積只有60平方公里,主島群是查哥斯群島,本來由毛里求斯管治,在毛里求斯獨立前,被英國劃出來另行處理;另外一些被劃入群島的小島,則由塞舌爾那裏分割過來。英國製造新領地,是為了租借給美軍做軍事基地,更不惜把全體一千島民趕走,造成嚴重的國際法爭議。

2017年12月21日星期四

留尼汪島抉擇:法國「非洲香港」之路

到了非洲島國毛里求斯,自然順道一併到它的「姊妹島」留尼汪(Reunion)一遊。日前提及,毛、留兩島飛行距離不過30分鐘,面積相若(都是兩個香港全境那麼大),本來都是法國殖民地。拿破崙戰爭期間,毛里求斯被英國攻陷,成為英國在印度洋的戰略重鎮,留尼汪島則繼續由法國管治,直到今天成了法國海外領地,居民都有法國護照,即同時擁有歐盟身份。單是這一點,加上法國補貼下冠絕非洲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和毛里求斯已經截然不同。

兩島經濟體系 互相依賴

3年前馬航空難,飛機殘骸在留尼汪島海域被發現,當時我們介紹過當地的「一國兩制」,但親歷其境,才能真切體會這個「非洲香港」得來不易。

當年英國攻陷毛里求斯後,理應一併拿下留尼汪,才能驅逐法國在印度洋的勢力。但英國偏偏不如是想,而是希望「統戰」法國在印度洋的精英,只求穩定從南非到印度的航道,做到這一點,就願意和法國和平共處。

另一個如意算盤是,有了毛里求斯的英軍牽制法屬留尼汪,法國在東非也會有所收斂。於是,留尼汪島的均勢平衡,就穩定了下來。

數十年後,法國佔領印度洋馬達加斯加島全境,將之變成法國殖民地。這對留尼旺島衝擊極大:馬達加斯加面積比留尼旺島大數百倍,兩者歷史上的關係,就像中國內地和香港;今天不少留尼旺島的人工產品,背後都寫上「馬達加斯加製造」,經濟體系的相互依賴,可見一斑。留尼旺人最初期望馬達加斯加的「法蘭西化」,有利於早就成為法國殖民地的本島;馬達加斯加龐大的人口基數,也會對留尼旺的製糖出口有幫助,甚至有建議留尼旺應該和馬達加斯加行政區合併。但不久,當地人就發現馬達加斯加不但不是助力,兩者還是競爭關係,對自居法國人的留尼旺人充滿戒心,於是下定決心自力更生。今天的身份認同,就是那時候形成。

到了非洲解殖,英法在印度洋的殖民地紛紛獨立,留尼旺島也一度興起獨立運動。但權衡利弊後,它最終還是留在法國,並隨著法國政策改變,逐漸取得和本土法國人一樣的權利和義務。走在島上,就像活在一個巨型的法式大花園,既充滿法國文化風情,又有獨一無二的熱帶氣候和氛圍,生活水平甚高,遠遠拋離鄰近的獨立印度洋國家。至於印度洋最大島馬達加斯加淪為全球最窮國之列,變成反面教材,更是不在話下。

留尼旺島之路,並非完全是當地人有意識規劃的,同時也是不斷和法國殖民政策的互動結果,雙方都是半推半就,沒有從一而終的大戰略。但到了今天,法國維持若干細小地方成為海外領地的政策,似乎完全成功,雖然付出的補貼不少,但以法國國力和那些經濟體的規模,依然大可承受,換取在全球不同角落維持戰略槓桿,無論在美洲、非洲還是大洋洲,都保留了話語權,甚至還有軍事潛能。

這些法國海外領地當中,我也到過不少,除了留尼旺島,還有加勒比海的聖馬丁、大洋洲的大溪地等。它們和鄰近獨立國家比較,每每令後者既羨切妒,不少鄰國人情願偷渡到這些法國海外領地成為非法居民,也要享受較高的生活水平。加上當地法國化相當徹底,無形中大大加強了法國的口碑和軟實力。這些效果,都不是由上而下能規劃出來的,歷史玄妙之處,正在於此。

小詞典:法屬聖馬丁

聖馬丁是加勒比海小島,由荷蘭、法國分別殖民南北兩部。法屬聖馬丁本來屬於鄰近法屬大島瓜德羅普的行政區,年前通過公投升格,成為法國治下的一個獨立海外領地;荷屬聖馬丁本來是「荷屬安的列斯群島」成員,年前群島解體,荷屬聖馬丁通過公投,成為荷蘭王國之下的「組成國」,和荷蘭本部平起平坐。

2017年12月20日星期三

2017受忽視的大危機:馬達加斯加鼠疫

2017年快將過去,一如以往,「大事回顧」都是集中在大國博弈、選舉公投、恐襲內戰,但不少非主流地區的大事,依靠華文媒體,可能聞所未聞。馬達加斯加鼠疫大爆發,大概是例子之一。

當地人不信醫生

坦白說,要不是打算到馬達加斯加度假,也不會關注這宗新聞。馬達加斯加是全球第四大島,生態系統自成體系,從前的古王國也很值得研究。不過,獨立以來發展滯後,社會主義時代固然蹉跎歲月,此後的貪污腐敗也從未停止。島上不時爆發疫症,固然有自然原因,但這個國家位居全球最窮困之列,管治問題也責無旁貸。

鼠疫曾在中世紀肆虐歐洲,近年鮮有出現,2014年卻在馬達加斯加爆發過一次,造成40人死亡。今年8月,鼠疫再次在當地爆發,而且經人傳人,病毒也出現變種,專家研判為高危,至今確認2000多宗案例,造成209人死亡,成了當地50年來最嚴重疫症。

假如治療不及,鼠疫可以令人在72小時內死亡,因此全國人心惶惶,鄰國也對馬達加斯加人入境特別關照,世衞更一度對毛里求斯、塞舌爾(Seychelles)等9個鄰國發出警報。本來經濟已欠佳的馬達加斯加,又遭逢旅遊業重創,郵輪都不再靠岸,航機乘客也紛紛退訂。雖然政府宣布疫情受控,但信心明顯未能恢復。

假如單是鼠疫,到當地旅遊的風險,還只是健康問題,但隨後發生的其他危機,令風險變得更複雜。馬達加斯加平均一名醫生要照顧16000人,不少人根本沒有現代醫學概念,也不信任醫生。疫情爆發後,醫院病人大逃亡,感染鼠疫的人被關在醫院內,反而情願回家。那些較接觸現代知識的一群,則對馬達加斯加醫療質素心知肚明,擔心針孔不乾淨,也情願逃出,以土法治病。單是這種心態,就能發現馬達加斯加距離現代化,還有漫漫長路。

到了疫情緩和,又驚聞另一新聞:島上監獄被幫派攻擊,百多名囚犯集體越獄。雖然這和鼠疫沒有直接關係,但鼠疫期間,囚犯的探監安排被取消,也就是影響了地下秩序基本運作,而幫派仇殺是馬達加斯加日常生活一部份,任何「秩序」的破壞,都可能製造新危機。集體劫獄的導火線,是幫派追殺獄中一名謀殺疑犯,當地人懷疑監獄官吏必有內應,處理案件的司法人員也要逃亡避風頭。

鼠疫高峰期間,衛生專家擔心過出現全球大爆發,而作為源頭的馬達加斯加如此管治、如此民情,疫情一旦失控,內部治安、秩序,不堪設想。在這個80%以上人民每日生活水平不足2美元的國家,要是掀起逃亡潮,結局怎樣,不寒而慄。

小詞典:法屬馬達加斯加

馬達加斯加本來有眾多部落王國,被法國逐一征服,1897年,法國正式宣佈把馬達加斯加變成殖民地。1958年獲自治,1960年完全獨立。二戰期間,納粹德國一度考慮把猶太人集體流放到法屬馬達加斯加,作為「最後問題」的解決方案,也就是讓其在生活惡劣、與世隔絕的島嶼自生自滅,島上情況,可見一斑。

2017年12月19日星期二

大英帝國的一國兩制:毛里求斯隨筆

此刻身在印度洋島國毛里求斯,雖然幾乎所有遊客到此,都是為了陽光海灘,但這個小國的身份認同也十分有趣,從中觀察英國人的管治模式,亦不無啟示。

毛里求斯是英聯邦成員國,1968年獨立前的150年,都是英國殖民地,但碰口碰面的人都說法語,電台也大都是法語節目。雖然英語法語都是政府接受的語言,路牌、告示也是雙語並重,但先法後英絕對是約定俗成。問當地人為何被英國殖民多年,卻說得一口流利法語,他們說本地土話是由法文變成,所以更有親切感。

這是因為英國殖民毛里求斯前,法國先殖民了100年,而且並非視毛里求斯為一般殖民地,而是將之「正名」為「法蘭西島」;旁邊至今依然屬於法國的留尼汪島(Reunion Island),則曾「正名」為代表法國王室的「波旁島」(Ile Bourbon)。在眾多殖民地當中,法國人特別喜愛這小島的氣候,不少逃避戰爭的人,都走到毛里求斯定居,加上毛里求斯本來就沒有太多原住民,一個海外的法國管治階層,就這樣成形。

形成海外法國管治階層

到了拿破崙戰爭期間,毛里求斯成了亞非之間的戰略重地,英法都希望爭奪印度洋控制權,在毛里求斯爆發大海戰。雖然拿破崙軍隊一度在毛里求斯擊敗英國海軍(這也是拿破崙唯一的海軍勝績),但最終寡不敵眾,毛里求斯法軍還是投降。英國獲得毛里求斯後,管治極其寬鬆,和原來的法國權貴約法三章,允許他們保留一切私有財產,繼續使用法語和保留法式生活習慣,還可以在法庭選擇根據法國法律審判,俘虜的戰犯更全體釋放,彷彿激戰從不存在。因此毛里求斯的法國居民都願意留下,獲得實質上的高度自治。

英國在毛里求斯對法國人的尊重,並非權宜之計,而是根本國策:英國需要毛里求斯,只是為了國際地緣政治,服務大英帝國的國防外交,根本無意、也無興趣改變島民生活習慣。有法國人把制度建立起來,並願意捍衛,只要不挑戰英國權威,就能省卻殖民地的管治成本,又斷絕了其他國家對印度洋的染指,還能必要時「以法制法」(末代法屬毛里求斯總督和拿破崙就是政敵),何樂不為?所以英國完全把整個法國中上階層統戰過來,到了英國殖民地建立後數十年,居然還為法屬毛里求斯最傑出的總督拉布爾多奈豎立巨型銅像歌頌,毫無「政治不正確」的包袱。

為了讓毛里求斯經濟發展,英國殖民期間,一如在其他殖民地,大舉引入海外勞工。這對毛里求斯而言,比例尤其誇張,前後有50萬名來自英屬印度的勞工來到毛里求斯定居,而今天的毛里求斯總人口,也不過110多萬,可見這些印度新移民已經徹底改變了當地人口結構。出人意表的是,由於毛里求斯一切以法國文化優先,這批由英國引入的印度人,迅速入鄉隨俗,被島上的法國文化同化,對英國、英語的認同反而淡薄。今天毛里求斯統治階層雖然變成了印度裔,文化上卻依然是「法國人」。

大英帝國並沒有「一國兩制」名目,但對不同殖民地的管治模式,都充滿不同彈性。英國曾與南非荷蘭裔白人爆發波爾戰爭,戰勝後卻全體荷裔白人予以吸納,讓他們繼續成為南非精英,這和大戰後奪取毛里求斯、卻依然重用法國人,一脈相承。當然,毛里求斯的法語社群、南非的荷裔社群,都要自己識趣,不再拉攏包括母國在內的「外國勢力」,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主動為英國服務,這是他們「一國兩制」長存之根本。奉政府籲,「一國兩制」是國家對港澳台地區的偉大創造,前無古人,和任何地方比較都是不合適的。

小詞典:拉布爾多奈 (Bertrand-François Mahé de La Bourdonnais, 1699-1753)

法國政治家,早期服務法國東印度公司,1735年成為法屬毛里求斯、留尼旺島兩地總督,管治五年間,奠定兩地發展基礎,典章制度、城市規劃、組織架構,大都出自其手,深受印度洋各島懷念。雖然他離開毛里求斯後仕途不如意,但死後得到哀榮,除了毛里求斯有銅像、街道、酒店以他命名,法國本土也有一條「拉布爾多奈大街」紀念他。

2017年12月18日星期一

支付寶革命:從個人關係到國際關係的影響

支付寶與微信支付正式進軍香港,民間反應兩極。支持的,說出不少獨特應用例子,超越身份、道德範疇,成為一時佳話;反對的,每每無限上綱,不少文章立論嚴重脫離事實,而成為國內用家的笑柄。

雖然普羅大眾關心的,只是掃描二維碼的付款方式與八達通怎樣比較一類問題,但假如我們只着眼於付款形式,卻會忽略科技公司於過去數年對國內社會結構造成的巨大影響。這些科技巨無霸已走出中國,在世界各地建立據點,未來更可能翻天覆地。

多重身份建立與新信用制度

支付寶成立時,只是淘寶的第三方擔保系統,現已發展出基金、保險等業務,與騰訊的微信支付,都成為國內人民衣食住行不可分割的部分。它帶來的改變,首先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關係的轉變。

自從「網購」興起,每個人在市場上的身份,已不再單純是消費者或商家。由於入場門檻低,基本上任何人只要註冊一個賬號,就可以成為「商戶」,令國內很多人同時具備買家、賣家雙重身份,然後在微博、微信買賣商品。由於國內人口基數極大,「微商」這個群體,便開始出現,從而顛覆了社會消費模式。

國內對「微商」的定義,是指在移動互聯網的空間,借助社交軟件為工具,以人為中心、社交為紐帶的新商業模型。由於微商是生存於社交空間的群體,買賣雙方也不再是完全的陌生人,起碼是微信「朋友」,也可以是親戚、同事、同學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再是單一,而是多重。

新媒體雜誌編輯努德利(Michael Nutley)把這建基於社交媒體空間的市場推廣、販賣商品及服務,稱之為「社群商務」(social commerce);這種商務得益於社交網絡的優勢,如對產品的評價、買賣雙方的互動、商品體驗的分享等而急速壯大。根據《2017年中國微商行業研究報告》顯示,2016年,「微商」人口已達3000萬,隨着中國中產階級在未來10年勢必倍增,幾乎已是家家皆「商」。

另一個對人與人關係帶來改變的,是支付寶母公司「螞蟻金服」建立的「芝麻信用」。中國內地的信用制度以往並不完善,一個人欠下巨債後,有時仍可在別的城市向個人、甚至銀行貸款;「芝麻信用」的出現,就是將用戶納入一個新的「全國信用系統」。例如,用戶定期交水電煤費,「芝麻信用」值便愈高;得分愈高,就可以有相應「信用消費」,例如免抵押租用「共享單車」,或使用更高額度的「花唄」購物,被容許在下月才還款等等。隨著「芝麻信用」普及、認受性提高,銀行的信用評核功能,也可能被取代。當然,有了這個制度,「信用」會否延伸為「政治信用」、「社會信用」,每人的一生檔案都如影隨形,成為政權的「參考」工具,就想英國警世劇集《黑鏡》(Black Mirror)講述那樣,自然是另一回事,只是大勢所趨,恐怕在中國、乃至全球,都是無可避免了。

「去中介化」還是壟斷性平台?

支付寶帶來的衝擊,已經不受地理限制,除了國內全線流通,與全球化「時空壓縮」的道理一樣,全球也已「聯動」。支付寶歷史上的第一筆國際交易發生於2003年,一名在日本橫濱的中國留學生將數碼相機放在淘寶銷售,在西安工業大學就讀的學生決定以這個第三方擔保方式付款,這已經是14年前的事。時至今日,世界各地華人幾乎天天這樣「貿易」,這個驚人網絡會發展出甚麼可能性,充滿想像空間。

支付寶在全球興起,是我們多次談及「網絡3.0」的「去中介化」(disintermediation)現象一環,時至今日,中間人在交易、服務提供過程中,已經日漸失去地位,大型商場如是、大學如是、旅行社如是、的士公會如是,世人現在才發現以往被逼付出的「中介人費」,是多麼無謂。其實「去中介化」這概念,早於1960-70年代已經被討論過,當時銀行利率低,人們發現投資於其他金融工具,比存款於銀行的回報更高,因而出現「去中介化」訴求。然而當時的技術層面,並未能讓概念普及在日常生活,在網絡3.0時代,就完全不同。

現在只需花數分鐘,就可以電話購買醫療保險,過程中,保險經紀並無任何角色。獨立音樂人只需將作品上載至音樂平台,就有機會接觸到上億計的潛在聽眾,與以往必須經過唱片公司、發行商高層「發掘」才能出唱片,必須到電視台、電台宣傳才可將作品公諸於世,已是兩個時代。現在無論是音樂、聲音/短片直播、小說等平台的收費模式已經相當成熟,遇不上伯樂而自嘆懷才不遇的事,也難再有說服力。連帶技術含量較低的按摩、賣水果一類服務,也是這樣運作,卻也「行行出狀元」,新一代「按摩天后」、「水果男神」紛紛應運而生。

與此同時,初創企業、個體戶都可以透過這些平台,接觸到全國、全球潛在買家,這是馬雲經常說的「賦能」現象(empower)。他將阿里巴巴與亞馬遜作出區別時,指他自己致力於建立一個生態系統,讓其他人透過科技出售產品、服務,「讓每間公司都可以成為亞馬遜」;馬化騰的回應是更著重「去中心化」及「被賦能者」的安全程度,讓用戶決定自己的發展。我們可對他們的主張抱有懷疑,但多間科技公司搭建的平台,確是降低了初創公司的營運成本,接觸到更大的潛在市場。

資本背景混合的「中國公司」

這樣的趨勢,假如牽頭的是中國,對世界影響又會如何?中國近年積極建構科技強國形象,從「互聯網+」到「中國製造2025」都是例子;科技巨頭的崛起,正好提供實際成績,再配以類似「世界互聯網大會」等,就能對外推廣。這些公司已經成為中國支撐的「非國家個體」(GONGO),負責海外建立有利於中國經濟的網絡,例如支付寶、微信支付在海外推廣,就形成中國主導的結算、信用系統。更進取的是阿里巴巴提出的「世界電子貿易平台」(eWTP),希望在不同城市成立「電子自由貿易區」(Digital Free Trade Zone,DFTZ),假如成事,甚至連各國政府這一層「中介」,也可以被繞過。

當然,我們不能簡單把它們與美國公司的海外擴張直接比較。雖然這些科技公司的中國色彩濃厚,但背後的最大股東,不單是馬雲、馬化騰,例如阿里巴巴的最大股東是日本軟銀、美國雅虎,騰訊最大股東則是南非傳媒公司Naspers。最大股東不一定是實質控制人,但單純視之為中國資本,也不合全球化時代之道。中國政府和這些巨無霸同樣是互相角力、合作中競爭,不過掌握的槓桿和手段,比其他對手多罷了。到了最後,老掉牙的民主Vs威權政體大辯論,可能完全無關宏旨,因為各國政府的真正功能,都在這類平台被解決了。

小詞典﹕世界電子貿易平台(eWTP)

馬雲於2016年博鼇亞洲論壇提出的概念,目的是讓中小企、發展中國家、婦女及年輕人參與國際貿易,通過在世界各地建立「e-hub」,為中小企建立全球貿易的基礎設施,並逐一將「e-hub」連結而成「e-road」。首個與阿里巴巴如此合作國家是馬來西亞,合作範疇包括超級物流樞紐、電子服務平台、電子支付及融資、電子人才發展等四個領域。

2017年12月15日星期五

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 何止特朗普一人

美國總統特朗普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即時鬧得沸沸揚揚,但在這個訊息極速流動的時代,似乎轉瞬間就被消化了,「其實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聲音也開始出現。
其實,除了以色列自己和美國,世上持類似立場的,還有其他政體,例如捷克。

捷克繼續親猶太傳統

在奧匈帝國年代,布拉格是歐洲其中一個最多猶太人聚居的地方,十六世紀初期,猶太人曾佔布拉格人口四分一,孕育了不少猶太名人,例如文青熱捧的作家卡夫卡(Franz Kafka)。

雖然希特拉戰時的屠殺令捷克猶太人數目銳減,但捷克的親猶太傳統依然傳承下去。戰後,捷克斯洛伐克不但是以色列建國的忠實支持者,也是偷運戰時武器到以色列、協助猶太人建軍、擊退阿拉伯聯軍的一大功臣。

雖然在蘇聯影響下,捷克一度跟「美國走狗」以色列斷絕官方往來,但冷戰結束後,雙方關係迅速回復,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曾說,捷克是以色列在歐洲的最好朋友。

捷克曾經支持以色列加入北約,以保護免受伊朗攻擊,又設法拉攏歐盟與以色列建立更緊密關係,卻是唯一反對巴勒斯坦成為聯合國「觀察員國」的歐盟國家。

特朗普發表上述聲明前,捷克國會已通過議案,敦促政府承認耶路撒冷是以色列首都,特朗普「兌現承諾」後,捷克緊跟其後,雖然強調是承認「在現今情況下,按1967年前邊界,西耶路撒冷事實上是以色列的首都」,以保留東耶路撒冷成為巴勒斯坦首都的空間,但對以色列而言,已經是極大鼓舞。

捷克與美國在耶路撒冷走在一起,而與歐盟政策背道而馳,其實還有前傳,就是共同抗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承認巴勒斯坦國,並作出不利以色列的文化遺產判決。同一事件還令以色列多了一個意外盟友:香港人熟悉的「我想住既地方」瓦努阿圖。我們介紹過,瓦魯阿圖的外交政策極其務實,例如在兩岸間游走換取「永續」援助,又一度希望以承認俄羅斯傀儡國阿布哈茲獲得俄援。瓦努阿圖在聯合國對支持巴勒斯坦、譴責以色列的提案,大都投支持或棄權票,不過現任總統自稱有強烈基督徒身份認同,認為UNESCO承認巴勒斯坦國傷害了基督徒感情,卻率先在美國、捷克之前,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大概並非巧合的是,早前瓦努阿圖風災,以色列派了大量人手幫忙,也承諾每年輸出科技、教育、保健等援助,可見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

論及在不同陣營之間游走的藝術,本來台灣也是高手。以色列與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一度關係密切,冷戰期間被美國形容為「亞洲東西兩大反共橋頭堡」;美國對台政策不方便出手之處,例如軍售,也可通過以色列完成。特朗普發表「耶路撒冷宣言」後,有心水清的台灣網民發現,在台灣外交部網站的各國介紹,老早列出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認為這是台灣「早著先機」。但日前台灣外交部回應記者提問時,卻明確表示不會承認耶路撒冷是以色列首都,也無意把代表處遷離特拉維夫。其實以台灣現今國際處境,反正爭取不了阿拉伯國家,承認耶路撒冷,其實沒有甚麼代價(反正本來無一物),卻可能有實惠。不過,今天台灣外交要是還有進取心,就不是台灣了。

小詞典:UNESCO巴勒斯坦案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在 2011 年,接納巴勒斯坦為正式「會員國」,並在今年初將約旦河西岸的希伯倫定為屬於巴勒斯坦的世界遺產,引起以色列強烈抗議,特朗普更下令美國退出UNESCO。巴勒斯坦目前是聯合國大會的「觀察員國」,同一身份的國家只有梵蒂岡。

2017年12月14日星期四

圍爐取暖的濫觴:南巴西獨立公投vs緩衝國烏拉圭

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單方面舉行獨立公投而換來反效果,這對國際關係觀察員來說,毫不意外,但對選擇性接收資訊的網絡世界而言,卻是現實主義的好好一課。

南美版圖穩定之因

事實上,類似案例並不缺乏,但通常都沒有太多人注意,也許還在糾纏統獨的人,已經十分前現代。例如巴西南部的「南大河地區」三州——巴拉那(Parana)、南里奧格蘭德(Rio Grande do Sul)和聖卡塔琳娜(Santa Catarina),也曾於10月7日單方面舉行公投,國際社會便幾乎毫無關注。

那次公投與加泰羅尼亞公投一樣,毫無法律效力,雖然得到「大比數」95%通過,但投票率奇低(不及3%),唯一功能就是顯示有人對巴西政府不滿,而這對巴西這樣的大國而言,卻是普通常識。

近年,巴西政府備受貪污醜聞困擾,而上述南部三州是經濟重鎮,佔全巴西七分一人口,只有20%稅收留為己用,這是當地獨立運動「南方是我國家」的主要論據。

此外,相比巴西其他地方,當地較多德、意、東歐等移民後裔,文化也相對多元化。

然而南美版圖歷來穩定,背後有一個結構性原因:各國獨立時,已經有國家扮演了「緩衝國」角色,令大國如巴西的邊陲省份,都有緩衝國和其他勢力隔離。與巴西南大河地區接壤的小國烏拉圭,就是好例子。今日巴西和鄰國的邊境,大致承繼了葡萄牙和西班牙殖民帝國的邊界,但烏拉圭成為一個獨立國家,卻是大國之間的妥協:1810年,拿破崙入侵西班牙,導致南美西班牙殖民地紛紛獨立,烏拉圭作為帝國「東方省」,本來和阿根廷東北部五省組成「拉布拉他聯合省」,成為一個同盟,令葡巴政府擔心同盟的共和主義蔓延巴西,決定揮軍入侵,1821年更將烏拉圭吞併。數年後,「33名東岸人軍團」從阿根廷回到烏拉圭,收復首都蒙得維的亞,宣告烏拉圭獨立,最後各方在英國斡旋下簽署《蒙得維的亞和約》,烏拉圭成了阿根廷和巴西、也是西語區和葡語區之間的緩衝國。烏拉圭的南美足球王國身份,和這段與英國的淵源不無關係,我們介紹世界盃時也曾說過,不贅。

這不是說南美洲後來沒有爆發過邊境戰爭、分離主義,而是南美各國的分離主義,大多是用來表達對政府的不滿,多於建基於強烈身份認同,例如南大河地區從前就曾宣佈成立「大河共和國」,但無人太認真理會。單就身份認同而言,南美不少國家的地方政府,都保留了較強的地方定位,和緩衝國的性質沒有太大差異。巴西政府也懶得高調打壓,畢竟自己要面對的國內危機,可要嚴重得多。

小詞典:《托爾德西里亞斯條約》

在大航海時代,葡萄牙、西班牙是最早興起的海洋霸權,兩國爭奪美洲「新大陸」的殖民地,最終在1494年,教宗亞歷山大六世親自調解,兩國簽下《托爾德西里亞斯條約》(俗稱「教皇子午線」),分割歐洲以外的地球領土,分界線以西歸西班牙,以東歸葡萄牙,因此南美東部的巴西成為葡萄牙殖民地。

2017年12月13日星期三

波蘭對德索償相信不可能成功

近年全球右翼思潮興起,除了廣為人知的大國,東歐諸國亦不例外,特別是波蘭、匈牙利,現在掌權的都是民族主義政黨,不時以對外強硬姿態提振民望。匈牙利右翼政府的舉措,例如移民政策、規管索羅斯大學的爭議等,筆者從前已談過,這次要介紹波蘭。

波蘭右翼政黨法律正義黨(PiS)2015年贏得大選後,其中一項積極推動的政策,就是「向歷史負責」。一方面,波蘭朝野對蘇聯製造的卡廷慘案(Katyn Massacre)窮追不捨,而且黨內認為蘇聯與波蘭簽訂《里加和約》(Peace of Riga)後,蘇聯承諾以黃金支付3000萬盧布的賠償並未兌現,必須對俄羅斯聯邦追討。不過真正大手筆的追討對象,還是二戰期間蹂躪波蘭的德國。事實上,波蘭政府和國會多次宣示從未放棄爭取賠償,法律正義黨未上台前,國會已經一致通過向德國索償,只是近年聲音愈發強大。

兩國言論各執一詞

波蘭副司法部長亞基(Patryk Jaki)解釋,稱戰後波蘭需花數以億計金錢重建,若這筆款項用於經濟建設,波蘭經濟體積會是今天的兩倍,國民收入亦已經和西方大國看齊,因此德國「無容置疑」要對波蘭經濟發展緩慢負責。同屬法律正義黨的已故前總統卡辛斯基(Lech Kaczynski)也表示,單單華沙市在戰爭的損失,已達453億美元;波蘭外長則聲言德國製造的損失,至少有一萬億美元。究竟賠償多少,就是開天索價、落地還錢了。

德國自然嚴詞拒絕,認為已經賠償了不少戰爭損失,而且不少對納粹罪行的賠償依然進行中,波蘭得到的尤其多。加上在1953年,當時的波蘭人民共和國共產政府,曾聲明放棄對德索償;德國國內專家亦認為,1990年兩德與四個二戰戰勝國簽訂的《最終解決德國問題條約》,已令所有國家無權再向德國索償。假如問題糾纏下去,德國經濟發展的成果,就會被剝奪殆盡,所以即時是德國左翼,也不可能同情波蘭這類訴求。

可以想像的是,波蘭政壇索償成風,自然是為了安內,多於攘外。波蘭學者Anna Materska-Sosnowska分析,索償既是為了表示可以向德國主導的歐盟說不,也可以轉移國內經濟問題的視線。波蘭最近因為司法改革問題,不單惹來歐盟前所未有的調查,國內也有不滿聲音,民族主義在這種時候,無論古今中外,都最為奏效。根據Ipsos的民意調查,高達68%波蘭人支持對德索償,可見政府的如意算盤,已經打響。

然而,一般相信這類索償是不可能成功的。討價還價是雙邊談判,很難再以戰爭名義捲入多邊參與,只會和今天的現實政治掛鉤,其他大國也很難支持:假如印度不斷向英國索償、阿富汗又不斷向俄羅斯索償,所有國家都無寧日。索償最成功的例子,大概是日本戰後對南韓付出天價賠償,近年又為慰安婦設立賠償基金。但那時候,日本需要和南韓和解,去融入美國主導的東亞新秩序、繼續自己經濟騰飛,近年則要拉攏南韓制衡中國,今天的德國,卻不用對波蘭賣帳。南韓的確靠那筆鉅款,促成自己的「漢江奇蹟」,波蘭要依樣葫蘆,卻甚艱難。

小詞典:《韓日基本條約》

1965年,日本和南韓簽訂和約,正式建交,日本承認1910年前日韓兩國簽訂的所有條約無效,也就是正式放棄合併韓國領土的要求,同時向南韓提供5億美元政府貸款,其中3億為無償經濟援助、2億為長期借貸,此外還有3億賦予民間借貸,不少南韓財閥集團,都是從中起家。

2017年12月12日星期二

津巴布韋前傳:從香港--羅德西亞關係談起

管治津巴布韋長達37年的穆加貝(Robert Mugabe)終於下台,香港人對這個遙遙的非洲國家,卻也不會陌生,近年甚至將之當成茶餘飯後的笑話。除了因為當地貨幣一度瘋狂貶值,穆加貝一家亦曾在香港鬧出不少事端,例如穆加貝女兒曾是香港某大學學生,某網民曾戲稱成為「津巴布韋駙馬」;穆加貝夫人曾因在香港襲擊記者而上報,又因在大埔持有豪宅引起嘩然……

曾與港有不少貿易關係

今天鮮為人知的是,早在津巴布韋成為黑人政權前,她的前身、以少數白人作管治階層的羅德西亞,就與英屬香港有不少貿易關係。羅德西亞1965年單方面宣布獨立前,津巴布韋被稱為南羅德西亞(Southern Rhodesia),屬英國殖民地,與香港更有精英階層的互動,例如香港無綫電視創辦人之一、也是和記黃埔前身和記的創辦人祈德尊爵士(Sir Douglas Clague),就是出生於南羅德西亞,因二戰來港,參與「香港保衞戰」,從此在港定居;曾任香港輔政司的羅樂民爵士(Sir Hugh Norman-Walker)調職到港前,亦曾於五十年代在羅德西亞及尼亞薩蘭聯邦(Federation of Rhodesia and Nyasaland,包括今天的津巴布韋、贊比亞及馬拉維)內閣工作,為英國殖民政府服務。

大家看到今天的津巴布韋,未必能想像當年的羅德西亞,是富裕的農產大國,盛產棉花、玉米等經濟作物,甚至有「非洲糧倉」之稱。在七十年代,香港工業仍然盛行時,不少香港布廠、紗廠商人都與實行種族隔離政策的羅德西亞有生意往來,並視羅得西亞為非洲最「穩定」的貿易夥伴之一。當時羅德西亞的農產榮境,有賴於大量白人農場主的技術和資金;穆加貝掌權的前期,也希望把他們留下來。但隨著經濟惡化,穆加貝逐漸推動黑人對白人的種族仇恨,踏入2000年代後,更進行針對白人的嚴苛「土地改革」,令白人族群大批逃離。取得土地的黑人,不少都是權貴代理人,又無心、無力以現代科技發展農業,才令這個昔日的農業大國,面臨饑荒、物質短缺的諷刺局面。香港商人圈子中,也不聞投資津巴布韋久矣。

不過津巴布韋建國後,從前港商的地位,卻被和中國內地企業取而代之。早在1960-70年代,穆加貝的游擊隊因為不獲蘇聯支持,而投向北京,中國除了提供武器,亦協助其訓練,所以北京強調穆加貝是「中國人民老朋友」,雙方確是淵源甚深。到了津巴布韋經濟崩潰,被西方國家制裁,中國是少數大力投資津巴布韋的國家,既有公路、鐵路等基建,亦包括農業、能源、甚至軍用設施等,《泰晤士報》曾有評論稱:津巴布韋將是中國「第一個現代殖民地」。

穆加貝在國外的資產,都是一旦發生非常情況時,可供一家使用的逃生門。雖然他強調不會流亡,但狡兔三窟,乃每一個獨裁者的金科玉律。正因為他本人與中國關係好,而香港又是中國境內最方便流動資金的自由港,在香港置業、安排女兒來港入學、乃至以香港乘載其他未知是否存在的金錢往來,就顯得合情合理,否則他能選擇的地方,其實也不多。羅得西亞-津巴布韋數十年來和香港的關係,其實也縮影了香港角色的改變,至於改變是好是壞,就見仁見智了。

小詞典:羅樂民爵士(Sir Hugh Norman-Walker,1916-1985)

1969-1973年的香港輔政司(等於今天的政務司司長),及行政、立法兩局當然議員。英國出生,先在英屬印度工作,然後加入殖民地部,主要工作地方在南部非洲,特別是馬拉維、博茨瓦納等國,也包括「羅德西亞及尼亞薩蘭聯邦」。由於他到香港任職前,從未到達香港,只是熟悉非洲,曾受到本地輿論質疑。

2017年12月11日星期一

統一與分裂:克里特島vs塞浦路斯島的故事

美國總統特朗普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除了再次掀起以巴衝突的「一國方案」、「兩國方案」、「三國方案」等討論,也令人對什麼前提下,才能令多元宗教、種族形成一個國家重新思考。須知這類問題,從來不是民主制度可以解決的,必須一方面依靠共識,另一方面以實力加持,才能有特朗普口中的「終極方案」。同屬希臘裔、土耳其裔角力的兩個地中海大島克里特島(Crete)與塞浦路斯島(Cyprus)的不同結局,就值得大家參考。而這一切,都要從鄂圖曼帝國說起。

民族主義遍地開花

話說中世紀時,鄂圖曼帝國盛極一時,領土大幅向外擴張至東南歐和北非,包括今天的希臘全境;地中海第三大島塞浦路斯,以及第五大島克里特,先後於1571年和1669年成為其囊中物。

後來歐洲多國海權崛起,帝國卻進入停滯期,中央管治權大不如前,從前屬於西方文明的地方紛紛出現離心,民族主義遍地開花,對多民族的鄂圖曼,自然構成嚴峻衝擊。與此同時,「外國勢力」則趁機支援、操縱分離運動,削弱鄂圖曼國力,以圖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

在英法俄三大強權保障下,希臘人率先向鄂圖曼帝國開戰,1829年宣布成為獨立國家。然而,這只是「希臘民族復興」的第一步,希臘人的目標,是統一地中海各島,乃至進佔土耳其本部;克里特、塞浦路斯,都是希臘「統一自古以來故土」的目標。

1878年,為求得到英國在柏林會議支持,鄂圖曼帝國被迫承認英國對塞浦路斯的行政管轄權,塞浦路斯變成鄂圖曼帝國名義上的領土、實質上的英國保護國,直到一次大戰爆發,才名正言順成為英國殖民地。1897年,鄂圖曼武力鎮壓克里特島武裝抗爭,列強卻強行阻止其乘勝追擊,更逼鄂圖曼軍隊撤出克里特,以及承認當地自治權。於是,克里特島也變成另一個列強共管的國中國。

克里特島的主流人口一直是希臘裔,但是在鄂圖曼帝國管治期間,不少改奉伊斯蘭教,被堅持東正教信仰的希臘裔改呼為「克里特土耳其人」,他們在19世紀初的人數,一度佔全島近一半。然而希臘獨立後,克里特島上的希臘民族主義運動不絕,不時爆發針對穆斯林的血腥衝突,導致大部份「土耳其人」和其他種族的穆斯林逃離克里特島,走往土耳其本部。在鄂圖曼帝國最後進行人口普查的1881年,克里特土耳其人在全島的比例,只剩下26%。克里特島被國際共管期間,島上希臘人對統一的訴求極其強硬,1908年單方面宣佈「回歸希臘」,一戰前已得到國際普遍承認。由於希臘人希望進行人口換血手術,形勢比人強,穆斯林根本沒有留下來的空間,到了一戰後的1923年,希臘和土耳其在連場戰爭後,簽署《洛桑和約》,達成「互換人口」的妥協,克里特島上的土耳其勢力,自此被徹底清除。今天全球還有30多萬「克里特土耳其人」後裔,都是住在克里特島以外的地方,「回歸」故鄉,已不可能。

塞浦路斯土耳其裔的前車之鑑

克里特島前車之鑑,深深影響了其後塞浦路斯政局的演化。塞浦路斯1960年脫離英國獨立以來,人口比例大約77%是希臘裔,18%則為集中居住在北部的土耳其裔。獨立前夕,塞浦路斯的希臘裔政客計劃複製克里特島的「成功回歸」經驗,一方面強調族群政治,另一方面組成地下勢力,希望逼走土耳其人。土耳其裔為免重蹈克里特島覆轍,要求行使「民族自決」權利,主張在島嶼北部另行建立一個屬於土耳其裔的國家。

1960年,英國、希臘、土耳其三方簽約,確定塞浦路斯獨立建國,以及土耳其裔作為「少數群體」的否決權。不過希、土雙方都不滿意,緊張的準戰爭態勢,在各自母國推波助瀾下持續不斷,戲劇性的一幕終於在1974年爆發,就在希臘出現政變、鷹派上台後不久,土耳其以「恢復1960年憲政秩序」為名,揮軍攻入塞浦路斯,佔領北部36%土地。聯合國安理會儘管譴責,土耳其裔卻還是在1983年,宣佈建立「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國」,一島兩制,分裂至今。至於種種調解方案,本欄從前已介紹過,不贅。

克里特重返希臘,塞浦路斯則走上獨立、分裂之路,這差異究竟是如何形成的?首先,希臘裔、「土耳其裔」的克里特爭議,在20世紀初已被大國鎖定結局,「汰弱留強」的國際政治倫理,既加深了塞浦路斯土耳其裔對希臘裔的敵對意識和危機感,重演全島希臘化的難度倍增,也令土耳其人明白到「外國勢力」支持的不可少,間接導致土耳其和宿敵希臘一起加入北約,起碼令對方有所顧忌。加上20世紀早期的國際規範、尤其是人權領域的規範仍相當不足,當年不被視為罪行的行為,二戰後已難以大規模公然出現。由於塞浦路斯雙方都不敢自製公關災難,行動較數十年前克制,局勢更容易膠著。最重要的是,希、土雙方雖然都有宗教憑藉,但宗教勢力尚算克制,沒有將衝突進一步區域化、宗教化,令塞浦路斯問題始終沒有像以巴衝突那樣,依然有和平解決的希望。

2004年,塞浦路斯以獨立主權國家身份成為歐盟成員國,與希臘平起平坐,反而土耳其加入歐盟則遙遙無期,近年更有「再伊斯蘭化」、「去世俗化」傾向。時至今日,希臘裔主導的南塞浦路斯政壇,已難找到明確主張「回歸希臘」的聲音,然而多個政治立場偏右的主流政黨、以及塞浦路斯的希臘東正教會,依然強調本地的「希臘性」,以爭取與希臘這個「母國」建立更緊密關係。至於北塞浦路斯一方,也不希望和土耳其合併,情願以目前「不被承認國家」的身份,維持自身的模糊空間。至於已回歸希臘百年的克里特,絕大多數人雖然肯定希臘人身份,但也有本土文化認同,在希臘經濟危機期間,克里特島經濟憑發達的旅遊業一枝獨秀,一些當地人開始思考要是不依附希臘,能否避免被拖累。說到底,統一、分裂、回歸這種議題,都是力的較量、人心的比併、大國的博弈;特朗普橫空插手以巴衝突,又何嘗不是?

小詞典:《洛桑和約》

1923年7月24日,土耳其政府與包括希臘在內的多個一戰協約國,在瑞士洛桑簽訂條約。其中土耳其和希臘約定「交換人口」,土耳其境內的150萬東正教徒、希臘境內的50萬穆斯林「被決定」遷徙至對方的國家。兩國視此舉為雙贏方案,寄望這樣能同時增加雙方國內的民族同質性和向心力。

2017年12月8日星期五

水至清則無魚:特朗普的耶路撒冷觀

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其實並不意外。特朗普從來沒有深刻的外交認知,一切政策飄忽不定,此舉明顯是拉攏國內保守教徒和選民,轉移國內醜聞纏身的視線,多於真的有什麼宏大藍圖「促進中東和平」。這樣的認知,即使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大概也不會不認同——他們才不會理會中東有沒有和平。

然而,這是否宣判「兩國方案」的死刑?其實,卻是言之尚早。以色列宣布把「整個」耶路撒冷列為首都,巴勒斯坦則希望正式立國後,以東耶路撒冷為首都,這兩個立場,表面上不能妥協,其實並非雙方的絕對紅線。

特朗普違反外交入門

正如本欄在月前介紹「地下主權論」時談及,於2000年,以巴雙方在美國時任總統克林頓斡旋下,幾乎已經達成協議,以色列也接受巴人在東耶路撒冷立國,最後談不攏的,主要是舊城區與聖殿山的主權問題,而不是東耶路撒冷整塊土地本身。

以色列於六日戰爭後佔領的土地,包括東耶路撒冷在內,很難在終極和平方案後保留;這一點,其實任何理性的以色列政客都不會沒有心理準備。

問題是特朗普一方面說要「終極解決」以巴衝突,用的手腕,卻一律違反外交入門,單是委任身為猶太人的女婿庫什爾負責調解以巴衝突,就很難獲得巴人信任。選舉期間,特朗普把「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作為主要政綱之一,而且沒有任何預設前提,不是說為了解決問題、不是說同時有甚麼其他方案,完完全全就是為了拉票,然後被以色列右翼政客敦促他「找數」。在這前提下作出的姿態,對大局有何誠意可言,即使不是巴勒斯坦人,也能真切感受。昨天我們提及,特朗普連UNESCO也宣佈退出,導火線就是UNESCO承認巴勒斯坦國、承認希伯崙為巴勒斯坦文化遺產,也可以看作他「兌現競選承諾」的延伸部份。

然而,假如這次宣布的不是特朗普,而是克林頓、奧巴馬、甚至布殊,又會怎樣?對這些傳統精英出身的政客而言,就算要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也可以充滿迴旋空間。例如對「耶路撒冷」的定義,可以用語言偽術,演繹為不包含東耶路撒冷在內的西耶路撒冷;可以加一句附註聲明,說美國駐耶路撒冷大使館的職權範圍,不包括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管治的東耶路撒冷地區;可以同時宣佈在東耶路撒冷設立領事館、準大使館,暗示承認東耶路撒冷為巴勒斯坦立國後的首都。特朗普也不是沒有這類嘗試,他也強調對耶路撒冷的主權問題沒有立場、繼續支持兩國方案云云,只是沒有人(大概包括他自己)當真而已。

克林頓可以想出「共同主權論」、「地下主權論」一類創意方案,這雖然超出了特朗普的認知範圍,卻不代表未來的美國總統,沒有這樣的認知。中東各國領袖必然需要表態反對特朗普的做法,但若說會有其他行為,卻相信不會,因為他們都知道特朗普是要「安內」,多於「攘外」。在特朗普宣言的基礎上,由其他美國總統自我修正,技術上依然能做到。只是屆時會否為時已晚,卻是另一回事了。

小詞典:「地下主權論」

2000年克林頓斡旋以巴談判時,提出將聖殿山地面以上部分的主權,「完全」交於巴勒斯坦;但從聖殿山地面往下0.5米的空間,交由聯合國安理會管治;而在更深的地下空間,即可能有猶太教遺跡被挖掘的地底,則由以色列擁有主權。在這樣的安排下,穆斯林和猶太教徒都可以在聖殿山不同區域、空間進行宗教活動,互不影響;而聯合國安理會則作為緩衝地帶的管理機構,避免以巴雙方在聖殿山內部衝突爆發。

2017年12月7日星期四

退出UNESCO:特朗普繼續「不光榮孤立」之路

美國總統特朗普雖然醜聞纏身,但並沒有減慢帶領美國脫離全球化的步伐。不久前,美國宣布將於2018年底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只保留觀察員身份,繼退出巴黎氣候協議後,再次引起國內外大量迴響。

展現「可以說不」勇氣

美國退出的官方理由,聲稱是UNESCO在2011年接納巴勒斯坦為正式會員,並於今年初把約旦河西岸的希伯倫(Hebron)定為屬於巴勒斯坦的世界遺產,當時美國堅定支持以色列立場、投反對票,但未能改變決定。

但不能說出的理由,似乎還包括特朗普要對一些相對「無傷大雅」的國際機構,展現「可以說不」的勇氣。然而,UNESCO真是可有可無嗎?

聯合國的成立原意,就是推動一個全球化的管理體系,儘管被認為是無牙老虎,無法理順國家之間的紛爭,但一些軟性分支,例如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聯合國難民署(UNHCR)、UNESCO等,則得到較正面評價。

UNESCO的最大挑戰,就是處理政治正確問題,因為它的一大工作,是為世界遺產和文化價值定下基準。不少國家因為歷史、族群因素,都會對歷史文化的演繹有不同程度的扭曲,可能隱惡揚善,也可能借古諷今。

UNESCO嘗試超越國家影響,以事物的本質和背後的歷史意義,建構普世價值,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任務。UNESCO彷彿一錘定音,冠以「聯合國」權威,自然難免捲入現實政治。

美國退出UNESCO的導火線:希伯倫「屬於」巴勒斯坦這例子,必然無法讓以色列接納;即使是奧巴馬時代的美國,從2011年起,也已經沒有交UNESCO會費,以示抗議。另一個例子是位於泰國與柬埔寨邊境的柏威夏寺:2008年,UNESCO有意將柏威夏寺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當時的泰國總理是他信,支持柬埔寨為柏威夏寺申遺,引來反他信人士抗議,認為政府將柏威夏寺「割讓」予柬埔寨。最終UNESCO還是將柏威夏寺劃歸柬埔寨,但泰國軍方隨後派兵當地,與柬軍發生衝突,引發兩國歷時三年的邊境糾紛,最後需要國際法庭裁,決方能告終。

此外,UNESCO 也是一個全球檔案庫,保存各國大量檔案,並在網上公開文件,不少涉及戰爭、國際關係,不乏歷史爭議,例如日本就因為抗議公開南京大屠殺相關文件,而曾經暫停向 UNESCO 交會費。1984年,與特朗普同屬共和黨的美國總統列根,也認為UNESCO的研究傾向蘇聯,一度宣佈退出,所以這次特朗普的舉動,也算有先例可援。

問題是列根時代的美國積極推廣普世價值,對進入全球相當積極,與特朗普的「不光榮孤立」大不相同。不少中國學者認為特朗普能「Make China Great Again」,把國際舞台上的全球化領袖角色拱手相讓,似乎也不無道理。

小詞典:希伯倫(Hebron)

約旦河西岸城市,以色列建國後予以佔領,直到奧斯陸協定之後,才交由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管轄。境內有三教先知亞伯拉罕下葬的麥比拉洞,因而成為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的共同聖城,也是以巴衝突焦點之一。

2017年12月6日星期三

俄羅斯2018大選:普京怎能不連任?

明年最重要的選舉,也許是俄羅斯總統大選。雖然結果呼之欲出,但如何進行、演員如何按劇本演出,依然很有看頭。

或一個回合便勝出

根據俄羅斯憲法,總統只可以連任一次,但卸任後又可以再次參選,所以普京與梅德韋傑夫(Dmitry Medvedev)這對「總統+總理」互換組合,足以無限期壟斷俄羅斯。普京雖然未表態連任,但沒有人懷疑國會最大黨「統一俄羅斯」推選的,只可能是他。

雖然俄羅斯實行「超級總統制」,但國會也不是沒有權力。目前在俄羅斯杜馬(國會下議院),梅德韋傑夫領導的政黨統一俄羅斯(United Russia)在450席中佔343席,比2012年增加了105席,在上次大選的總得票佔54%,大比數拋離俄羅斯共產黨(CPRF)、極端民族主義政黨自由民主黨(LDPR)等對手,無疑是對普京強政勵治的最有力支持。如果普京出選,以去年政黨支持度計算,哪怕是雙階段投票制,也可能只需一回合,就以大多數勝出。

普京的國內民望從來高企,對一個長期執政、國內又畢竟實行一人一票的大國而言,有這樣的支持度,絕不容易。2014年,俄羅斯兼併克里米亞後,普京雖然被國際社會制裁,國內民望卻進一步高攀。根據今年6月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調查,高達87%俄羅斯人對普京表示信任,雖然在部分細項的支持度有所下跌,但大部分指標均超過50%;加上在政治正確大潮下,主流媒體都已歸邊。在俄羅斯,此刻也沒有能取代普京的政客。

無論是俄共、還是自由民主黨,雖然算是反對黨,但其實也是「普京主義」的夥伴。普京的中央集權、國有化資源、福利社會等政策,脫胎自俄共左翼綱領;愛國思想、民族主義情懷,則與自由民主黨相近,而沒有兩者各自的極端。普京也是利用兩黨在政治光譜上的邊緣位置,把自己鎖定在「中間路線」。因此,反對黨無論在國會、還是總統選舉,都只是普京的陪跑,俄共久加諾夫、自由民主黨日里諾夫斯基,都是長期飾演「忠誠反對派」的角色而已。

真正值得留意的,反而是可能代表公民組織Civil Initiative出選的前電視台主播Ksenia Sobchak。她的父親是聖彼得堡前市長Anatoly Sobchak,更是普京恩師,但她本人強調「普京不代表我」,以「俄羅斯 Paris Hilton」之稱號,一直參與社運,推廣女權、自由市場、同志平權等「西方」價值。對俄羅斯出兵克里米亞、敘利亞等大受民族主義者歡迎之舉,她則不以為然。雖然Sobchak有明星身份,但動員力弱,相信難以威脅普京。

有動員力的「真‧反對派」則是律師Alexei Navalny, 他在 2011 年的反國會選舉舞弊示威中被捕,之後組成反普京政黨「Progress Party」,參與 2013 年莫斯科市長選舉,今年更組織多個大型反普京、反貪污集會,10 月初因為非法集會被判入獄。根據剛提及的Pew Research 調查,多於一半人認為近年俄羅斯貪污惡化,Alexei 就以此為切入點,不斷舉行示威,參加人數以萬計,普京也開始忌憚。因此,不少人認為 Ksenia 參選,只是為了分薄Alexei 的票源;不過以普京的強勢,其實不用任何手段,連任也只是小事一樁。

小詞典:統一俄羅斯 (United Russia)

俄羅斯聯邦執政黨,2001年成立,由兩個主流政黨合併而成,現任主席是總理梅德韋傑夫,普京也是該黨成員,相信將再次獲其支持參選總統。統一俄羅斯目前在國會佔絕對多數,有成為「全民黨」的傾向,政治光譜上則屬於中間派,鼓吹愛國主義,因為普京的聲望而得到支持,但近年也有不少針對其貪污腐化的批評出現。

2017年12月5日星期二

「公義」的公式:克羅地亞將軍庭上自殺的背後

在海牙的聯合國國際戰爭法庭上,曾在波斯尼亞作戰的克羅地亞將軍普拉利亞克(Slobodan Praljak)突然當眾服毒,自殺身亡。

這一幕極其戲劇性,在場所有人均措手不及,震撼全球,除了令那場慘烈的戰爭場面重現新聞,也令人思考究竟戰犯審判,是否可能有真正公義存在。

國內視他為英雄

普拉利亞克並非職業軍人出身,他在波斯尼亞戰爭期間是前線指揮官,但加入軍隊不過是1991年的事。當時克羅地亞剛剛脫離南斯拉夫獨立,跟塞爾維亞軍立刻成為死敵,普拉利亞克以愛國熱情主動從軍,還組織了一個小隊,迅速打入克羅地亞軍隊領導核心。這種高升,不可能不具能力。

普拉利亞克出生在波斯尼亞邊境的克羅地亞裔聚居城市,讀書、成長主要在克羅地亞境內,在南斯拉夫還存在時,自然「不用分那麼細」,但到了國家四分五裂,他不但以克羅地亞為祖國,也自覺有義務為波斯尼亞的克羅地亞裔貢獻。波斯尼亞戰爭期間,國內的塞爾維亞人、克羅地亞人和穆斯林都成立了自己的國家,普拉利亞克可算是代表克羅地亞政府支援「黑塞哥—波斯尼亞克羅地亞共和國」(Croatian Republic of Herzeg-Bosnia)的軍事代表,也是連結兩地的樞紐,在國內被視為英雄。

波斯尼亞後來的主要戰事,都是以塞爾維亞為一方,克羅地亞-穆斯林聯盟為另一方,但在戰爭初年,克羅地亞、穆斯林之間首先爆發了戰爭,普拉利亞克是期間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他被指縱容士兵在戰場上殘殺平民,炸毀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摩斯塔橋,因而被判為戰犯。他深感無辜,一來因為戰爭行為、特別是當時混亂至極的形勢,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軍官能控制一切,這和一個立國多年的國家派軍出征的紀律,有根本不同。二來他在各方將軍當中,部份由於業餘出生的關係,一直屬於「鴿派」,曾反對炸毀摩斯塔橋,與穆斯林作戰期間,也曾對被圍困在薩拉熱窩的穆斯林施加援手,又送人道物資到摩斯塔,也未發表右翼仇恨言論。普拉利亞克有不少人證物證,證明炸橋的責任不在自己;而且不少軍事專家認為退一萬步,在戰爭期間,即使把橋列為軍事目標,也完全符合常態。

問題是對國際戰爭法庭而言,它的真正功能/興趣並非要判斷普拉利亞克是否有罪,而是要對整個波斯尼亞戰爭的歷史落下「政治正確」的結論:波斯尼亞各方都犯有人道罪行,除了被西方視為眼中釘的塞爾維亞一方,連西方盟友克羅地亞人、波斯尼亞穆斯林也一樣,唯有各打五十大板,才能做歷史的教訓/教材。

那麼克羅地亞在戰爭期間,有沒有過激行為?自然有,但主要責任其實在克羅地亞「國父」圖季曼。圖季曼的民族主義傾向,和後來淪為戰犯的塞爾維亞總統米洛塞維奇一模一樣;他以「國父」尊榮善終,其實相當幸運。圖季曼對二戰期間協助納粹的克羅地亞游擊隊一直歌頌,提出用一切辦法消除非克羅地亞人,也有一個「大克羅地亞計劃」,包括在波斯尼亞的克羅地亞裔聚居地清洗穆斯林。普拉利亞克被指未能控制軍人犯下人道罪行,其實就是圖季曼的計劃一部份。戰爭法庭不會審判已經逝世、又已成為西方核心國家國父的圖季曼,自然就要其他人湊數。

說起來,普拉利亞克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傳奇人物,有工程學、哲學、社會學、戲劇學位,曾任職教授、舞台劇導演、商人,有二十多本著作傳世,似是一生追求不平凡的生活。他在庭上自殺的一幕,大概是自己導演的最戲劇性結局,假如以此歷史留名是目標之一,他成功了。

小詞典:克塞戈-波斯尼亞克羅地亞共和國 (Croatian Republic of Herzeg-Bosnia)

1991年起,南斯拉夫聯邦崩潰,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波斯尼亞等先後宣佈獨立,但波斯尼亞境內沒有單一主導民族,穆斯林、克羅地亞人、塞爾維亞人三方都分別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克塞戈-波斯尼亞克羅地亞共和國早期聯合穆斯林抗擊南斯拉夫聯邦軍,然後互相爭奪根據地,再在1993年重新結盟,1996年併入統一的波斯尼亞,國號正式取消。

2017年12月4日星期一

香港東盟自貿協定 作為港經濟出路初探

經過10輪談判,香港特區政府終於與東盟簽署自由貿易協定,最早於2019年1月1日實行。雖然本欄多次談及這協定,不少業界中人望穿秋水,但公眾重視程度十分有限,這是十分可惜的。

香港雖然是自由貿易港,但反而正因如此,與東盟就自貿協定的談判並不順暢,成果也得來不易。現在雙方同意在5個重點領域合作,包括海關、專業服務、中小型企業、貿易便利化和物流、電子商貿,而且簽訂協定後,東盟國家會分階段撤銷或削減香港貨品的關稅,新加坡更會把所有產品的關稅減至零。

雙方互享國民待遇

東盟成員國會對投資當地的港商提供優惠,雙方的服務供應者互相享有國民待遇;東盟成員國亦承諾香港商務旅客可一般逗留90天,企業調動人員可逗留不超過兩年、可續兩年,這些都是協議對香港的具體影響,可以改善香港經濟近年向內地「一邊倒」的現象。相比台灣的南向政策,香港—東盟自由貿易協定可能更實在。

對大力促成協定的北京而言,這對「一帶一路」的推展,也是催化劑。對比其他「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東盟國家的經濟更成熟、多元,東盟內部早已於1992年簽訂自貿協定,並於2015年成立「東盟經濟共同體」,已經是一個6.2億人的龐大市場。

這個市場與香港充滿歷史淵源,作為東盟大腦的新加坡又與香港同質性強,通過香港聯繫東盟,很符合大戰略。畢竟一帶一路以能源、基建為主,除了電信、港口與香港企業關係較大,香港其實難以切入;但這個香港-東盟自由貿易協定除了惠及近年在當地設廠的港商,也惠及有香港身份的內地商人。自從前廣東省委書記汪洋在2008年推動「騰籠換鳥」,加上國內工資、成本上漲,港商已經陸續將廠房遷離珠三角,不少改為在越南、柬埔寨設廠,而緬甸改革開放後,亦成了不少港商、「新香港人」的目的地。

當然,這樣的協定,也有其先天局限和挑戰。東盟本身就是「對衝外交」的高手,除了象徵意義較大的東亞峰會、東盟10+3等會議,東盟亦與中國、日本、南韓、印度、澳洲、紐西蘭等簽訂了不同程度的自由貿易協定,並建立了不同內容的自貿區,包括「東盟-中國自貿區」。由2010年至今,中國企業已經在東盟建立龐大的商業網絡,由2005年至2014年,中國出口到東盟的金額總值每年以13.5%增長,十年間增加了3.6倍,數據還未包括剛起步的一帶一路項目。電子商貿在東盟發展尤其有潛力,而這也是內地企業的強項,特別是阿里巴巴在過去一年,透過投資當地最大電商Lazada Group,積極發展東南亞市場,當地媒體形容,東南亞已成為阿里巴巴與美國亞馬遜的戰場。香港-東盟自由貿易協定姍姍來遲,還有多少空間,誰也說不準。

自從東盟與中國組成自貿區,中國產品可直接運到新加坡、再轉到其他東盟國家,令成本大大降低。新加坡《海峽時報》直言,東盟-中國自貿區,因為包含新加坡、但不包括香港,令新加坡大受其惠,近年香港港口的吞吐量則跌至第五位,排於上海、新加坡、深圳及寧波之後。新加坡在香港-東盟談判過程中,千方百計阻撓、拖延,也的確爭取到時間空間,今後香港能否後發制人,亦要觀望。

香港作為外交槓桿?

不過這協定除了單純的貿易計算,對中國的宏觀外交政策,也有「週邊效益」。近年中國和新加坡關係惡化,認定新加坡在中美博弈中偏向美國,而香港與新加坡的優勢相近,同時又在東盟較具影響力,要是北京刻意以香港與新加坡競爭,也可算是「懲罰」新加坡的手段之一。中國近年在東盟不同國家興建港口,以圖打破新加坡在東南亞地區的港口壟斷,加入了香港,也是另一個分流大計。要是香港從中獲利,首當其衝的還有台灣:近日盛傳澳洲被北京要求在香港、台灣之間「二選一」,簽訂自貿協定,反映香港FTA在宏觀層面,已經成了中國外交的一個籌碼了。

但無論如何,對香港而言,香港-東盟自貿協定的簽訂,肯定是應該樂觀其成的。目前香港還與澳洲、馬爾代夫、格魯吉亞等就簽訂自貿協定談判,也嘗試以「東盟模式」和歐盟簽署FTA(香港已經和歐洲的非歐盟國家組成的EFTA簽訂自貿協定),這種國際網絡除了是香港維持國際都會地位的關鍵,也能鞏固香港作為獨立關稅區、獨立經濟體的地位,令國際社會長期承認「一國兩制」(對國際社會而言,他們關心的從不是「一國兩制」的內部政制,而是經濟制度,理想青年對此必須熟知)。香港彈丸之地,的確缺乏發展空間,對部份不願走到內地發展的新一代,有了東盟的廣闊市場,也應豁然開朗。但假如整個社會對這種機遇還是缺乏興趣,落後於全球形勢,「威尼斯化」的宿命,恐怕就難以逆轉了。

小詞典﹕東盟-中國自貿區

2001年,中國與東盟領導人峰會達成共識,於2010年正式成立東盟-中國自由貿易區,是為世上最大的自貿區,總人口高達19億。其中最為顯著的成果是中國對東盟的關稅,由9.8%調低至0.1%;不少港商亦因中國出口東盟的低稅額,開始直接從內地出口貨品至東盟國家。近年東盟-中國自貿區已成為中國推銷其他雙邊/多邊經貿合作的成功案例。

2017年12月1日星期五

何志平的名單:烏干達篇

「何志平案」的另一個涉事非洲國家烏干達,並非「失敗國家」之列,近年發展還一日千里。何志平被指賄賂的對象烏干達外長庫泰薩(Sam Kutesa),曾任聯合國大會主席,在國內也勢力龐大,因為現任總統穆塞韋尼(Yoweri Kaguta Museveni)據說是其妹夫。

人民對穆塞韋尼期盼殷

美國法院聲稱何志平的「禮物」不但送給庫泰薩,也包括轉送給穆塞韋尼,令案件劍指何方,更添疑團。

穆塞韋尼有「烏干達鄧小平」之稱,1986年上台至今,在位已經31年,政績頗足稱道,烏干達基本上是在他治下才重回正軌。早年烏干達是英國「不列顛東非公司」保護國之一,境內土王林立,並沒有很強的中央向心力;獨立後,最大土王國布干達依然尾大不掉,令國民忠誠度無所適從。

不久,奪取大權的軍人阿敏(Idi Amin)又以獨裁、善變、殘暴、好大喜功著稱,對國內的破壞極其嚴重,包括驅逐主導商業運作的全體印裔人口出境;最終令他下台的是鄰國坦桑尼亞出兵,烏干達又經歷了被佔領的歲月。

這一籃子背景,令烏干達人對強人穆塞韋尼充滿期盼,也解釋了他掌權多年的原因。

穆塞韋尼上台初年,西方國家嘉許為「非洲新一代領袖典範」,既尊重民主程序,又控制軍隊,有強而有力管治,令經濟很快復元。筆者曾到東非各國調研,印象中,當時烏干達就像九十年代中國二線城市的水平,基本上繁榮穩定,充滿機遇,加上英國殖民時期遺留的基建不俗,成了不少外商投資的試點。穆塞維尼也大體解決了布干達問題,邀請土王回來「復國」,賦予其尊貴而無實權的榮譽,同時又控制了阿敏時代肆虐的愛滋病,國際組織都予以肯定。

然而隨著在位越來越長,穆塞維尼也開始專制。他動議取消總統任期和年齡限制,加上控制國內主要生產線,似乎有意當終身總統,西方國家開始把他列為疑似「顏色革命」對象之時,穆塞維尼自然另找靠山。國內穩定後,穆索維尼也追求擴大區域影響力,出兵剛果,間接觸發「第一次非洲大戰」,而烏干達支持的是剛果叛軍,和西方利益背道而馳,也加深了雙方矛盾。加上穆索維尼對同性戀有根深蒂固的厭惡,近年不斷以嚴刑峻法逼害,令烏干達人權狀況備受質疑。

這時候,烏干達卻出現兩大好消息,一是發現石油,二是中國崛起。2000年到2011年,中國向烏干達提供了3億5千萬美元無償貸款,除了投資油田,也為烏干得興建通往盧旺達、肯雅的鐵路,兩座發電水壩,和其他種種基建。這些基建除了是「一帶一路」前哨站,也是以整個東非為勢力範圍:肯雅是東非金融中心,盧旺達大屠殺後經濟發展迅速、同樣是中資熱點,東非吉布提的港口已經由中資運作,更是潛在海軍基地,埃塞俄比亞不少基建也是中國包辦。當穆塞維尼邁向老年,烏干達出現在「何志平的名單」,無論真相如何,是美國造謠還是真有其事,綜論背景,都不是偶然。

小詞典:阿敏 (Idi Amin, 1923-2003)

烏干達第三任總統,1971-1979年在位。軍人出身,英國殖民時代受訓,年輕時曾任拳手,以陸軍總司令身份發動政變上台。早期頗得民心,也有魅力,但政策全部失效,經濟出現危機,卻不斷以民族主義挑起矛盾、嚴刑峻法化解。結果國家接近崩潰,最終在1979年被坦桑尼亞出兵推翻,在位期間估計有十多萬人被殺,被稱「烏干達狂人」。下台後流亡利比亞、沙特,2003年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