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1日星期四

「先軍政治」的背後:北韓有派系嗎?

「黨內無派,千奇百怪」。北韓勞動黨作為一個黨,無論金正恩如何大權獨攬,都不可能沒有派系。大家經常看到美國鷹派的訊息,明白美朝要達成協議,他們是一大阻力,背後有千絲萬縷的利益關係,因而不容易妥協。但其實在北韓一方,這因素同樣存在。

「先軍」傳統將一去不返

筆者且舉兩個著名案例。特朗普時代的美朝關係陷於低谷,其中一個標誌性事件,是美國大學生瓦姆比爾(Otto Warmbier)在北韓被判刑後神秘死亡。國際輿論普遍認為北韓責無旁貸,甚至刻意殺人滅口;但正如本欄當時談及,美朝在第三國的「Track 1.5外交」已經談了很久,對放人也早有共識;學生被釋放時成為植物人,並不符合當時朝方釋放出來的積極訊號。

事實上,假如他不是慘死,北韓放人已經是一個足以開啟對話的積極動作,今天得來不易的局面,可以早半年出現。究竟他成為植物人,金正恩是否事前知情?不知道。

金正恩或扶植經濟新貴

另一宗近年涉及北韓的懸案,是金正恩同父異母兄長金正男在馬來西亞被殺案。根據已知證據,事涉北韓特工幾乎毫無疑問,不少輿論更咬定金正恩是幕後黑手,令北韓作為「恐怖主義國家」的形象傳遍世界。然而,能動用北韓特工的不只金正恩一人,彼時彼刻殺金正男是否金正恩的主意,還是其他北韓勢力所為,外間實難定論。

一旦北韓真的改革開放,和美國、南韓徹底改善關係,成為下一塊國際社會爭相投資的新金磚,誰會最失望?除了中國、日本等國不安心,金正日時代留下的「先軍政治」傳統,也會一去不返。所謂「先軍政治」,就是在金日成「主體思想」基礎上,為了更好落實「自主」,一切以發展軍事為優先選項;製造核武,也是「先軍主義」的體現之一。在「先軍政治」下,北韓軍人得到空前尊重,特權自然也隨之而來,目前「先富起來」的一群,多少都和軍隊有關係。根據美國估計的數字,北韓軍費佔全國GDP大約23.8%,內裏除了直接用在軍隊發展,有多少被用到支持「軍人階級」,也是不得而知。

金正恩希望和美國破冰,一大動力是「拼經濟」。要是北韓可以體面宣佈不用再浪費資源核試,而且不用擔心美國、南韓、日本隨時進攻過三八線,軍費開支可以大大降低,改為用到經濟建設、福利社會上,再加上美國、南韓很可能承諾的援助,短期內經濟大躍進,並非不可能。正因如此,「先軍政治」的既得利益者,就可能被其他新貴取代。

當然,北韓軍方可以效法緬甸軍方那樣,及早圈地,對所有資源牢牢掌控,然後待價而沽。但金正恩對此不可能完全放任,也不可能不扶植經濟新貴抗衡。北韓國內有保守派,不希望看見美朝領袖會談,完全可以理解。早前北韓忽然對美韓軍演強烈抗議,究竟背景如何,值得深思。

小詞典:先軍政治

先軍政治(或先軍主義)是金正日根據金日成思想創造的新名詞,起源不祥,主流說法是1995年金正日視察蟠松崗哨時提出,以回應金日成逝世後北韓面對的挑戰,以及當時出現的大饑荒危機。除了提高軍人地位外,「先軍」也成為政治綱領、主體思想的「微調」,軍工建設則成為經濟主軸。

2018年5月30日星期三

台北邦交國歸零之後,下一步是……

蔡英文上台後,台灣連失4個「中華民國邦交國」:聖多美和普林西比(Sao Tome and Principe)、巴拿馬、多米尼加共和國、布基納法索,連同政府過渡期間斷交的岡比亞(The Gambia),北京有意令綠營管治的台灣邦交國「歸零」之心,毋庸置疑。

打壓護照 影響深遠

有台灣輿論認為,反正這些邦交國毫不重要,還要浪費台灣納稅人金錢供養,北京乾脆拿去,還可節省開支。又有「深綠」支持者認為,「中華民國」每少一個邦交國,就是朝「台獨」成功之路邁進一步云云。

還有可算是港台網絡主流意見的聲音認為,邦交國什麼的並不重要,看看中華民國護照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哪個好用,才最重要。

這些觀點恐怕相當「阿Q」,因為北京的攻勢,絕不會止於奪取剩餘邦交國這樣沒有挑戰性的行為。對習近平政府而言,解決台灣問題可算是歷史賦予的責任,種種可能出現的舉措都已被研究多年。

當北京可以要求航空公司必須稱呼台灣為「中華台北」或「中國台灣」,成功限制持中華民國護照者進入聯合國總部,下一步是什麼,呼之欲出。

假如北京要求友好國家不要承認「中華民國護照」,只能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發放的「台胞證」,後果會怎樣?在國際關係,是否接受某本護照,和是否承認該政體並無必然關係:以「不被承認的國家」索馬里蘭(Somaliland)為例,雖然沒有國家和她建立外交關係,然而英國、法國、比利時等卻承認索馬里蘭護照,容許持有這本護照的人入境。

但假如一國足夠強大,要求友好國家不能承認某本護照,卻純粹是力的較量。以蔡英文的「南進政策」為例,其實並沒有多少實惠供「南進」台商,台商在東南亞需要協助,往往只能找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東盟國家當中,柬埔寨已是北京附庸,經濟被徹底消化,假如北京從柬埔寨一類國家入手,對「中華民國護照」施壓,只要缺口一開,恐怕就有真正的雪崩效應。

另一個可能性是對台北駐非邦交國的官方代表進行打壓。目前這些代表多以「經濟文化代表處」、「辦事處」一類名目運作,作為實質上的「大使館」、「領事館」,獲得所在國給予若干外交權限。然而近年北京向多國施壓,讓這些「代表處」、「辦事處」不能懸掛中華民國國旗,也不能「以中華民國」命名,只能稱「台北」。這似乎只是開端,下一步可能是令台灣駐外代表不能享有外交特權。

我們不妨參考「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國」的例子,這個「國家」全球只有土耳其一國承認,雖然也有在各國設立代表處,但普遍不被賦予外交權限;例如在美國,就只被當作商貿機構。當然,美國有《台灣關係法》,但其他國家的台灣代表處,能否長期獲得外交身份,卻是難說。

最大問題是,北京的部署嚴謹精準,台北方面,卻看不到任何策略回應。未來會怎樣,也無庸多言。

小詞典:中華民國邦交國

在馬英九時代,兩岸「外交休兵」,北京沒有爭取中華民國剩餘的邦交國,至2016年台灣大選前,邦交國數目維持在23;到了今天,只剩下18。這18國當中,除了梵蒂岡最重要,剩下只有一個人口過千萬(危地馬拉)、一個面積比日本大(巴拉圭)、一個具戰略價值(尼加拉瓜),其他都是迷你小國,包括斯威士蘭、薩爾瓦多、伯利茲、洪都拉斯、海地、聖基茨、聖盧西亞、聖雲仙、所羅門群島、基里巴斯、圖瓦盧、帛琉、馬紹爾群島、瑙魯。

2018年5月29日星期二

文在寅的和平獎?

東北亞局勢天天不同,發展至今,無論和平能否最終實現,最大的和平使者並非特朗普、習近平或金正恩,而是南韓總統文在寅。

並非只有利益計算

早在平昌冬奧被一致看淡時,文在寅依然努力拉攏北韓,最終通過冬奧扭轉緊張局面。雖然是金正恩落實大逆轉,但沒有文在寅的擔保,或假如南韓總統依然是朴槿惠,一切不可能出現。

他去年發表的《朝鮮半島和平構想》,今天看來並非一紙空言,而是言之有物,起碼有時間表和路線圖。

另一邊廂,文在寅也積極游說盟友美國,勸喻特朗普降低對朝敵意,對促成特朗普與金正恩會面(無論最終能否成功舉行),功勞甚大。

在過去一星期,金正恩、特朗普分別採用一貫的Brinksmanship戰略,一方說不滿美韓軍演破壞和平氣氛,另一方乾脆取消見面,又是文在寅居中斡旋,才逐步避免破局。

而且他的斡旋,基本上放低了一切尊嚴:特朗普和他見面後,才單方面發信取消「特金會」,一點面子也不給;而金正恩臨時要求和他見面,也是在北韓高調批評南韓軍演「背信棄義」之後,文在寅卻毫無芥蒂,見到金正恩恍如老友久別重逢般擁抱,營造友好氣氛之用心,路人皆知。作為美朝的中間人,文在寅完全明白雙方的共同目標,在於促成見面,這樣對特朗普、金正恩都有得分;但也明白雙方的共同憂慮,就是不能對「無核化」定義達成共識,所以千方百計製造灰色地帶,供雙方迴旋。

文在寅如此賣力,固然有內政原因:他上台就是主打陽光政策,通過製造對北方的友好關係,全力拼經濟民生,雖然民望一度下滑,但和金正恩成功見面後,瞬間人氣急升,滿意度超越80%,自然知道只要能落實美朝峰會,自己在國內的地位短期內無可挑戰,更不用說地方選舉這樣的小菜一碟。而他家庭和北韓的淵源,也令他真心有「大和解」的信念,並非只有利益計算。

但更重要的是,文在寅的努力,客觀上已經大大提高了南韓地位。以往在北韓核危機的外交舞台上,都是以北韓、美國、中國為主角,南韓幾乎為美國馬首是瞻,還要配合日本的要求。但經過一輪操作,文在寅巧妙地令南韓不再以受害人自居,進而佔據中立位置,證明了他比中國更能坦率和金正恩溝通,又能以盟友身份想特朗普進「諍言」,客觀上已經取代了中國,作為最有力的中間人。

日前文在寅若有所指的強調,就算特朗普和金正恩會面不成,南韓也會繼續遵守《板門店宣言》,和北韓改善關係,雖然沒有明言是否等同於不再理會聯合國制裁方案,但他有意通過「大韓民族主義」強化兩韓關係,乃至讓兩韓共同成為一股區域新勢力,已經超越了南韓政府的傳統考量。

當然,作為一個政治家,文在寅的一切,也是一場賭博。要是美朝關係最終還是回到互相威嚇的局面,乃至兵戎相見,文在寅自然會被視為「綏靖政策」執行者而受到唾棄。但他走到這一步,其實已沒有選擇了。

小詞典:綏靖政策

泛指通過安撫(「綏」)的手段,企圖達到安定(「靖」)的目標,最常用於英法在二戰前對軸心國的政策,尤以出賣盟國捷克的《慕尼克協定》為代表,到了希特拉出兵波蘭,綏靖政策徹底崩潰。此外,美英在日本侵華早期同樣不干涉,也被視為綏靖政策的一種。

2018年5月28日星期一

「真.中美戰爭」:美國蘭德公司的預言

近年國際關係風雲變幻,種種從前不敢想、不願想的可能性,都變得「值得思考」,例如「中美打起來,究竟誰會是勝利者?」這個歷久常新的話題,也愈來愈多學者在沙盤推演。

提出「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s Trap)的哈佛大學教授阿里遜(Graham T. Allison)在他的著作Destined For War中指出,「美國與中國的戰爭已成定局」;進攻型現實主義學派教父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也把中美之戰演繹為「大國政治的悲劇」(雖然「戰」的定義可以有很多種)。這些近代經典,筆者都曾介紹過。

南海爭議成新火藥庫

但至於具體的中美戰爭一旦爆發,其規模與樣貌會是怎樣?雙方戰略布局又應如何推算?

2016年,有美國軍方背景的智庫蘭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發表了一份報告,名為《與中國作戰》(War with China: Thinking Through the Unthinkable),其中一位作者是奧巴馬時期擔任國家情報總監的戈珀特(David Gompert),詳細分析了雙方爆發戰爭時的各項細節,如戰爭地點、可選路徑、遭受的損失和影響等,提供了很好的切入點,讓大家了解這場「未來之戰」。當時特朗普還未上台,但右翼智庫已經想好另一套世界觀,這一點本身已經充滿啟示。

報告指出,中美一旦爆發戰爭,最可能是一場區域性的常規戰,地點會在東亞地區,這一點似乎爭議不大。中美近年頻繁在東亞地區進行戰略部署,加上東海、南海一帶的主權爭議,捲入的不少國家都和美國有戰略同盟關係,這地方就像二十世紀初的巴爾幹半島,足以成為世界火藥庫。

近年中國積極自主研發航母及相關裝備,提升海空區域戰鬥能力,關於對中國在東亞的戰略部署,除了蘭德公司,美國其他智庫也紛紛進行大規模研究。例如國際戰略研究所(IISS)認為,中國正採取「反介入區域阻絕」(Anti-Access Area Denial, A2AD)的軍事策略,意圖在戰爭爆發時將美軍隔離,防止其進入東亞範圍。

雖然中國相關部署不完全公開,但美方自然掌握到不同資訊,例如按CNBC引述美國情報部門的資料,中國在南海群島部署了不少的軍事設施,如YJ-12B型反艦巡航導彈系統、HQ-9B型遠程地對空導彈系統等,相信中國具備攻擊一定範圍之內的戰艦、飛機及導彈的能力。這些前提,自然不會令美國鷹派毫無反應。

去年白官公佈的國家安全戰略,開宗明義提到要防範中國日漸擴張的勢力,美國媒體紛紛報導國防部正考慮增添在東亞地區的兵力,加強美國在東亞作戰及保護盟友的能力。與此同時,美國亦積極拉攏在東亞的盟友,如與日本、印度、澳洲等,疑似組成價值觀相近、包圍中國的「四國聯盟」,並多次在公開場合強調「印太」這地緣政治概念,提防中國的態度,不言而喻。

由於南海對中美都具戰略意義,但兩國在南海問題上各不相讓,始終存在擦槍走火的可能性。5月23日,美國取消邀請中國參加6月環太平洋國際軍演,反映兩國的互信,始終薄弱,美國國防部發言人Christopher Logan批評中方在南海的持續軍事化行動讓人懷疑,使中美關係變得緊張並導致區內局勢不穩,與環太平洋軍演的原則和目的不符。中國外交部長王毅隨即回應,指「這是一項輕率的決定」,強調中國在南海「只是必要防衛,不必炒作此事」,反映中美對彼此的忍耐有限,為個別事件破局的可能性,不能排除。

「中美戰爭」的四種場景

在上述前提下,戰爭一旦爆發,會是怎樣?蘭德公司的報告強調,戰爭規模基於兩項因素:「強度」和「持續時間」。「強度」指的是兩國「擊敗對方」的心態、是否堅決執行打擊敵軍的計劃等;「時間長度」則是中美會在何時失去作戰的欲望,或意識到戰爭持續下去將對自身不利的結果。報告通過這兩項因素,推演出中美戰爭的四種可能場景,分別是「短期高強度戰爭」、「短期低強度戰爭」、「長期高強度戰爭」和「長期低強度戰爭」:

可能性一:現階段來說,美國的軍事力量仍領先中國一段差距,在「短期高強度戰爭」中,雙方互相對對方發動猛烈攻擊的前提下,兩者都會遭遇損失,但相比之下,中方更為嚴重。軍事方面,美國和中國的大型軍事設備如航母、空軍基地都會受到破壞,但美國的受損程度會低於中國。經濟方面,因為中國主要的對外運輸路線都會途徑西太平洋,中國的全球貿易會受到美國海、空兩軍的限制,經濟出現難以復原的損失;美國則只需承受與中國雙邊貿易損失的風險。最後,中國會在短時間內察覺到美方損失低於中國的事實,而美方亦有很大機會勝出這場戰爭。

可能性二:在「短期低強度戰爭」的背景下,因全面戰爭、重大經濟損失、國際社會制約等可能性,兩國會限制軍隊實施猛烈攻擊,戰鬥亦只會呈現零星化、挑釁性質、不分勝負的特質。如此推演,雙方遭受的軍事、經濟損失亦是可承受範圍之內,同時不會為造成國內政治動盪,結構性影響微乎其微。中美決策人因考慮到各種風險,及沒必要承受損失的影響下,戰爭會很快透過非暴力的途徑完結。

可能性三:在「長期高強度戰爭」,雙方既要實行全面且致命性的攻擊,同時又要兼顧因戰事持續所帶來的壓來。此一情況下,雙方遭受的損失十分巨大。軍事上,除了軍事設施,戰略設施如能源存庫等,亦會受到嚴重破壞,長時間戰爭亦為兩國經濟帶來負面影響。根據蘭德公司報告的數據,中國GDP將會在一年內下跌25-35%,美國GDP則會下跌5-10%。因長期戰爭之故,雙方進行網絡戰的可能性亦十分大,從而實施多方面打擊;戰爭也會為兩國政治帶來動盪,中國對內的統治威信相對更有可能受到挑戰。在此背景,縱然美國擁有較多有利條件,但亦必須承受「自損八百,傷敵一千」 的風險,加上中國亦會預計到沉重代價,美國區內盟友日本、澳洲等也或加入戰場,因此雙方爆發「長期高強度戰爭」的可能性十分低。

可能性四:最後一種是「長期低強度戰爭」。雖然這種場景會持續一段很長的時間,但由於過程會得到限制,戰鬥不會失控及變得激烈; 同時,雙方可以透過保持低強度的對抗,來避免妥協帶來的政治代價。儘管長時間的戰事,會為雙方帶來經濟及政治歷力,但損失程度是可接受範圍之內。雙方亦可以此作排洪口,宣洩民眾因損失所產生的不滿情緒。

結合各種情景所衍生的代價,相信中美最願意看到的是一場長期且低強度的戰爭,雙方可以透過戰爭謀取政治利益,同時把風險降至最低。當然,戰爭爆發之時,無論強度多麼低,乃至只是一場代理人戰爭,也會正式宣示全球「新冷戰」時代的降臨。報告題為「Thinking through the Unthinkable」,反映上述情況對兩國而言,作為非常手段,其實也不是絕對不能考慮。習慣了太平盛世是常態的我們一代人,確實要居安思危,畢竟和平並非必然。

小詞典:蘭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

美國智庫,1945年由美國空軍成立「蘭德計劃」,然後計劃獲福特基金會資助,成為一個獨立智庫,但主要項目都和美國國防部有關,研究範圍是美國戰略、軍事部署、航天科技、各國情報等。蘭德公司目前有1600名員工,在國內享負盛名,在國際社會也充滿神秘面紗,在中國國內因而不時流傳來自蘭德公司的「假新聞」,作為陰謀論泉源之一。

2018年5月27日星期日

一帶一路之馬來西亞

馬來西亞雖然是「對沖外交」(戰略依靠美國、經濟依靠中國)的發源地,但當局近年對中國的依賴越來越高,已逐漸失去「對沖」原意,中國也成了馬來西亞最大貿易伙伴,在2016年的投資額增加了超過一倍。直到馬來西亞大選變天,一直執政的國陣未能勝過反對派,在「一帶一路」高度配合北京的納吉下台,但這和一些港台媒體宣傳的所謂「反華」情緒其實並無關係。馬來西亞人普遍歡迎中國投資、歡迎「一帶一路」,新總理馬哈迪一貫對中國的好感也遠超美國,目前「一帶一路」在馬來西亞的根本問題是利益分配不均,對此,納吉卻是責無旁貸。馬哈迪已明言支持「一帶一路」,但對前朝承諾的種種項目都要予以「微調」,這和我們介紹過的斯里蘭卡、緬甸等國情勢似乎大同小異,北京必須有心理準備。

先說馬來西亞經濟,近年發展其實不俗,一來受惠於出口業發展,特別是石油、天然氣、電器和電子產品、棕櫚油等產業,都有亮麗表現,令它成為「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中發展得最完善、全面的其中一個。數字上,馬來西亞只有少於1%屬極端貧窮人口,貧富差距亦正在改善,這和選舉顯示出民眾對執政黨的高度不信任,並不完全相符,也可見經濟發展良好而施政不善,同樣未能長治久安。

在馬來西亞發展過程中,中國的角色一直不可或缺。早在1972年,馬來西亞就開放了自由貿易區以吸引外資,但成效未如理想,因為外資投資馬來西亞時,往往選擇投資在有相關配套建設的地方,而這些地方大多不屬於自由貿易區。結果,馬來西亞的既有優勢,吸引了電器和電子產品業、紡織業的投資者,成了帶動馬來西亞經濟的引擎。但近年馬來西亞勞工成本開始上漲,加上鄰近東南亞國家發展迅速,不少電器和電子產品產業,都轉移至附近成本較低的地區,動搖了馬來西亞的經濟支柱。當局因此透過減免企業所得稅等手法,吸引先進電子一類投資,以順勢發展高增值產業,並致力改善數碼基建設施發展電子商務,過程中,中國就是其中一個重要持份者。

內地有評論就認為,馬來西亞參與「一帶一路」,將有助引入中國進年大展所長的大數據、人工智能。雖然中國在這方面的直接投資不明顯,例如與馬方共同發展的吉隆坡互聯網城,合作夥伴就是新加坡的Catcha Group而非中資,但馬來西亞數碼經濟顧問正是阿里巴巴集團的主席馬雲,反映中資的角色極其重要、中國的電子商務,亦也成為馬來西亞的參考對象之一。

目前中國在馬來西亞最矚目的投資,當屬於2015年動工、預計在2025年完工的皇京港(Melaka Gateway) 。一直以來,掌握馬六甲戰略咽喉的都是新加坡,而皇京港落成後,將有望與新加坡爭一日之長短。這固然乎合中國戰略利益,但同時馬方亦得益不少。據官方規劃,皇京港將會同時向三個方向發展:第一是將潘姜島(Pulau Panjang)打造成具有深水港的物流運輸樞紐;第二是以服務業為主,該區域將會具備酒店、商場、主題公園娛樂設施等;第三是以金融業為主的自貿區。落成後,預計每年會吸引250萬旅客,更重要的是將會提供越四萬個就業機會,這就帶動國民收入、刺激內需,與馬來西亞現時希望繼續提高內需、並減少對出口的依賴的發展策略吻合。可見與中國加強合作投資,其實是合乎馬方自身的發展策略。

馬來西亞發展航太工業的方針,同樣值得中資注目。2015年,當局推出《馬來西亞航太工業藍圖2030》(Malaysian Aerospace Industry Blueprint 2030),希望將馬來西亞打造成東南亞航太科技的龍頭,為未來打入全球市場札根。所以,當局以低稅收吸引航太科技中與維修、生產、系統融合相關的企業投資當地。中國和印度作為近年積極發展航太科技的國家,可能是相比傳統的歐美航太巨頭更理想的潛在合作夥伴。畢竟中印與馬來西亞的地理位置相近,容易支援,而且技術成本亦遠低於歐美企業。而在中印兩者之間,又以中方的技術較為成熟,因此比印方更具優勢。

除了對內的發展策略,馬來西亞對外的規劃與定位,也能為中馬雙方帶來雙贏,「伊斯蘭金融」正是一例。在伊斯蘭國家,金融業有另一套規則,例如禁止收取利息、賭博,在眾多禁忌下,「伊斯蘭金融」應運而生。馬來西亞正致力將自己打造成「伊斯蘭金融」的樞紐,而且亦已取得一定成績:有相對完善的配套,例如設有「伊斯蘭銀行法」(Islamic Banking Act),當地已經成為全球其中一個最大的伊斯蘭債券(Sukuk)發行國,無疑在伊斯蘭國家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中,不少都信奉伊斯蘭教,因此馬來西亞是中國與伊斯蘭國家進行金融合作的理想中間人。對馬方而言,在中國借助自身在「伊斯蘭金融」的角色與沿途穆斯林國家合作的過程中,其「伊斯蘭金融」的領導地位,則可以進一步加強。與馬來西亞的「伊斯蘭金融」加強合作,對雙方而言都是百利而無一害。

馬來西亞華裔與「一帶一路」

馬來西亞與中國的經貿關係,當然受馬來西亞的外交政策影響。棕櫚油是馬來西亞的重要出口產品,是最能體現中馬經貿關係如何在「對沖外交」下受惠的例子。作為「對沖外交」的奉行者,與越多國家建立關係,馬來西亞就越能借助平衡各方、並從中獲利,因此在中美兩國以外,歐盟也是拉攏對象。但是馬來西亞近年聯同泰國、印尼兩國,就棕櫚油生產引起的環境問題而與歐盟關係惡化,三國有機會與歐盟爆發貿易戰。因此在第三方的角色減弱下,只有同時增加中美雙方的投資,才可以在平衡對方之際,亦減輕與歐盟關係惡化的衝擊。由此可見,馬來西亞是難以完全脫離中國投資的。

何況在眾多選項當中,中國始終是最能配合馬來西亞自身發展策略的一個,馬來西亞對華政策難有根本轉變。馬來西亞但近年增長放緩,當局推出多個計劃吸引外資與移民,希望藉此進行結構性轉型。例如馬來西亞振有意興房地產,推出「馬來西亞是我第二個家」(Malaysia My Second Home Programme, MM2H)計劃。據旅遊局的資料,參加者將會獲發放兩個十年有效期,並可更新續領的文件,分別是「social visit pass」和「multiple-entry visa」,容許持有人自由進出馬來西亞。2009年,申請門檻進一步降低,例如申請人無需再經指定的代理、成功後亦容許投資與營商。一方面,當時適逢金融海嘯過後,中國成為了最有力的支持者,中資與中國移民是最積極的;另一方面,華人向來比其他人更樂於投資房地產。結果,十多年過後,除了經濟上的投資,中馬的文化交流早已水乳交融,不但普通話已是其中一種常用語言,連流行音樂、乃至香港的電視劇集,都處處流露踪影。

何況中國在馬來西亞還有其他國家沒有的皇牌:血濃於水的華裔,哪怕不少馬來西亞華裔都強調自己是「馬來西亞人」,不是「Chinese」,新任華裔財政部長林冠英就職時就這樣告訴記者,但他們對中國的情懷,還是相對深厚的。不論誰執政,都仍然需要華裔的支持,因為馬來西亞有四分一人口都是華裔。他們本來大多都支持原本的執政聯盟國陣內包含的「馬來西亞華人工會」(MCA),雖然是次選舉MCA的支持度大幅下滑,只剩下一個國會議席、兩個州議會議席,但這並不代表能夠忽略華裔的聲音。因為新一代的華裔反而倒向支持反對派「希望聯盟」中由新加坡人民行動黨衍生的「民主行動黨」(DAP)。

馬哈迪在處理納吉時代訂下的合作項目時,華裔的角色同樣微妙,因為在多個與中國相關的投資當中,有個別項目被傳由納吉中飽私囊、「一帶一路」下真正的受惠者,都不是馬來西亞華裔,而是中國企業與國內精英,反映了與中國合作背後,往往造成利益分配不均。由於馬哈迪表示有意在上台後重新分配利益,華裔作為非既得利益者,理應會受惠,變相鞏固了雙方共生的關係,也進一步減低對華關係惡化的誘因。但對中資而言,不能再過度依賴華裔的角色,卻是必須認清的事實。

最後,中資進入馬來西亞,依然要提防不少風險。當地極端伊斯蘭主義雖然不盛行,但也有隱憂,例如2016年,「伊斯蘭國」支部曾在當地發動手榴彈襲擊,造成了8人死亡;前總理納吉在在國際保安對話會上就坦言,「伊斯蘭國」的勢力雖然已經沒落,但對東南亞和馬來西亞仍是嚴重威脅。此外,分離主義也是潛在的敏感問題:馬來西亞是一個聯邦,由馬來亞半島的「西馬」與沙巴、砂拉越所在的「東馬」構成,有十三個州,其中有九個奉行君主制、另有三個包括首都吉隆坡在內的直轄區。但東馬和西馬之間的關係並不平等,例如東馬有自己的入境政策,西馬一直不滿東馬的權力較大,而且東馬天然資源豐富,國家過半的液化天然氣、五分一的石油都來自砂拉越,對國家經濟貢獻不容忽視,但對自身權利的掌握程度卻不高。所以,當中國投資走進近年自治呼聲日高的砂拉越,例如與Untang Jaya公司合作興建巴勒(Baleh)水電站的一類舉動,只會加重砂拉越在馬來西亞經濟的角色、增加了它們對中央政府的討價籌碼。如何巧妙地不涉入其中,還是反過來主動利用這些矛盾從中取利,都極考功夫。

(研究助理Kelvin Chu對本文亦有貢獻)

原載於信報財經新聞 2018年5月27日

2018年5月25日星期五

馬來西亞變天與馬華的衰落

馬來西亞改朝換代,馬哈蒂爾(Mahathir Mohamad)以希望聯盟(Pakatan Harapan)領袖身份,打敗他出身的國民陣線(Barisan National,國陣),打破國陣61年來的壟斷,國陣中代表馬來西亞華人的馬來西亞華人工會(MCA,馬華)兵敗如山倒,由本來擁有7席國會議席、11席州議會議席,急跌至只剩下1席國會議席、2席州議會議席,瀕臨滅黨,尤其值得留意。

馬華面臨淘汰

馬華成立於二戰後,英國重奪馬來亞之時,始創成員多為商人、地主等華人精英階層,也有不少中國國民黨黨員、反馬共分子,一直屬於相對的親建制組織,無論「建制」是英國政府、還是大馬政府,都是一樣。

後來代表馬來人的巫統(UMNO)為了尋求與其他族群合作,與馬華等其他政黨成立國陣,馬華一度風光無限,就是在全球華人世界,也佔有一席位;加上馬華掌握了不少華文媒體,具輿論影響力,在馬來西亞的地位,似乎穩如泰山。

然而,馬華的失敗其實早有端倪,並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馬華與巫統結盟,本來是為了在建制內爭取華人權益,事實上卻在享有地位後,未獲任何實質權力,和當地華人利益卻愈行愈遠,每次出現華人不滿的政策,無論是經濟也好、教育也好,馬華都不見「成功爭取」改變什麼。近年納吉(Najib Razak)政府不惜製造種族矛盾來鞏固權力,馬華角色更加尷尬,就是在華人群體當中,馬華也不復當年勇了。

有海外評論認為,馬華的失敗,跟「親中」政策、「一帶一路」有關——這不是說馬來西亞華人「反華」,而是他們本來期望「一帶一路」的項目惠及華人,結果卻只有中國企業和馬來西亞圈內人受惠,對大力推動「一帶一路」的馬華,就更為不滿。儘管馬華會長廖中萊強調,納吉已和中國政府協議,各項計劃須僱用馬來西亞人、採購馬來西亞物料,但始終事與願違。這觀點雖然也有它的道理,但「一帶一路」實利流向哪兒,依然充滿變數,歸咎馬華並不太公允,反而國內其他能代表華人的政黨冒起,才是馬華被淘汰的關鍵。

馬華成立以來,內部矛盾十分嚴重,黨內山頭林立,本來就分裂不斷。由新加坡執政黨人民行動黨演變出來的民主行動黨,雖然不以華人政黨自居,政綱是建立「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但根據地一直是華裔城市,黨內有眾多華人精英,包括剛被委任為財政部長的林冠英。當人民行動黨成為希望聯盟主力,在這次選舉終於大豐收,得到44席國會、108席州議會議席,幾乎囊括了所有華裔票倉,也一舉取代了馬華。

選舉過後,馬華仍然留在國陣,但假如未能改變政策,也沒有新一代支持,泡沫化的危機,就十分逼切。從馬來西亞華裔傾向人民行動黨可見,馬華式的單一種族政黨已經不合時宜,正如林冠英強調:「I’m not a Chinese, I’m a Malaysian」,似乎這才是新一代馬來西亞華裔的身份認同。

小詞典:納吉時代的中馬項目

納吉執政期間,被指賣去不少資產予中資,以挽救醜聞纏身的自己,例如馬來西亞唯一的汽車製造廠寶騰,被售予中國吉利;「新加坡旁」的龐大地產項目,賣給中國碧桂園,又容許大幅填海,興建森林城市,但未來進度不詳。這類項目到了馬哈迪時代,不少很可能會被重新檢視。

2018年5月24日星期四

「真.卡達菲模式」與金正恩

美國總統特朗普與北韓領袖金正恩的峰會出現暗湧,特朗普開始更露骨的威逼利誘。「威逼」是提出所謂「利比亞模式」,以利比亞已故強人卡達菲(Muammar Gaddafi)的下場警告金正恩;「利誘」是公開承諾只要金正恩完全棄核,會繼續掌權之餘,還會得到美國保護、援助,「國家會變得非常、非常富有」。

與此同時,為免金正恩最後關頭反悔而令自身面子大失,特朗普也放風稱要「重新考量是否如期舉行峰會」。這其實顯示特朗普為峰會付出了不少,希望從北韓危機得分之情,溢於言表。

然而,真正的「利比亞模式」,正如本欄不斷講述,並非特朗普演繹的那麼簡單。卡達菲其實早在「9.11」事件後,已徹底同意棄核(雖然並未成功製造),採取完全低姿態面對西方壓力,還要對早年「恐怖主義行為」巨額賠償,以換取當時西方國家的安全擔保,以及解除制裁後「大規模投資」的承諾,英國前首相貝理雅(Tony Blair)當時扮演了尤其積極的游說角色。

不過,最終「茉莉花革命」蔓延至利比亞,西方卻落井下石,直接導致卡達菲不得好死;就是在此前數年,西方的「大規模投資」也大都口惠而實不至,這教訓對金正恩而言定必十分深刻。只是「教訓」並非特朗普理解的那樣,而是「不要輕信西方承諾」,而且「必須保留自身討價還價的實力」。

北韓可隨時復「核」

不過,北韓與利比亞畢竟有根本不同:事實上北韓已經掌握了核技術,就算完全棄核,要在短時間內重新製造核武,也遠遠比卡達菲容易。以日本為例,一般相信以日本自衞隊、高科技產業掌握的技術,要成功製造核武,只需半年到一年;北韓有本事在一窮二白的時代弄出核武,假如未來經濟真的急速發展,而又已經掌握基本技術,死灰復燃也不是不可能的。

當然,這方面,金正恩也有「反面教材」:種族隔離時代的南非曾經也是擁核國,因為擔憂區域安全、各黑人國家獨立後出兵,終於成功製造了核武。直到政權變天,白人政府決定主動放棄核武,以免武器「所托非人」,也避免過渡期的混亂讓恐怖份子有機可乘。但南非的棄核是如此徹底,甚麼也沒有留下,今天的黑人政權要複製核武,已幾乎不可能,這明顯是北韓不會選擇的。

所以,金正恩其實有卡達菲不存在的選項:真的承諾完全棄核,而且是按照美國的時間表,只要他有信心能在短期內重啟核試、西方真正的大規模援助又是可望可即,這樣的賭博,也不是沒有勝算。要達到這樣的目的,需要相當高明的談判技巧,而且還要和中國有高度默契。這方面的博弈,還剛剛開始。

小詞典:南非核武

備受外交壓力的南非白人政權早於二戰後,就嘗試發展核武自保,到了七十年代,鄰國激進黑人政權紛紛出現而加速了步伐,一般相信以色列在當中也有技術轉移角色。1977年,南非核試成功,此後到白人政權終結前,一共擁有六枚核彈。到全面終結種族隔離政策、黑人快將當家作主之際,總統德克勒克主動銷毀全部核武,既是爭取國際支持,也是避免黑人擁有核技術。

2018年5月23日星期三

中美貿易戰:特朗普的勝利 vs 美國的勝利

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劉鶴訪美後,中美貿易戰一如所料暫時休兵,也繼續中美經貿關係過去長時間的結構,也就是「美方提出警告→中方強硬回應→雙方談判→中方讓步」。
外交只作為內政延伸

但這一回合的結果,更多是美國總統特朗普的勝利,而不是美國的勝利,也可預期類似行為在他任內陸續有來。

「特朗普外交」的最大特色,就是與北韓領袖金正恩一樣,把外交作為內政的延伸,而且是基於自身個人某時某刻得分與否的延伸。

跟以往美國政府相比,特朗普更勇於開天索價、落地還錢,無論是中美貿易戰,還是伊朗、北韓核危機,還是《巴黎氣候協議》,還是《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還是台灣問題……他的「開價」都可以不管政治倫理、政治政權、實際情況,遠高於以往美國政府所能承擔,例如稱蔡英文「台灣總統」,例如威脅出兵北韓,例如退出《巴黎氣候協議》,例如退出TPP……但到了最後,原來這些一切,依然有迴旋空間,而且甚至有180度「U-turn」的空間。

這是典型的北韓式「brinksmanship」(邊緣策略),也符合他作為生意人「做deal」的藝術。

由於其他國家需要時間習慣「特朗普的比例」,才能知道究竟這是策略、Twitter個人隨筆、還是政策,特朗普在談判,就能早著先機。

但當各國領袖知道特朗普的開價,更多是為了自己的選票、鞏固支持者陣營、歷史留名、乃至在社交媒體「呃like」,卻會逐漸發現,怎樣才是雙贏之道。就像這回合的中美貿易戰,中方其中一個最有力的回應,就是拉攏美國「搖擺州份」的政客、商人,重點打擊這些州份的經濟,希望上述利益持分者向特朗普施壓,由於美國中期選舉在即,特朗普多少會有所顧忌。但反過來說,只要貿易戰休兵,特朗普在這些搖擺州份,就會變成得分。劉鶴留美多年,對美國內政相當熟悉,這次飛往華府、「息事寧人」,明顯給足特朗普面子,也讓特朗普可以在選舉前「成功爭取」中方讓步。觀乎特朗普的後續回應,例如立刻在社交媒體邀功,高調批評奧巴馬前朝政府才是造成中美貿易逆差的元兇,自居真正「做實事」的美國總統等,要是沒有中方配合,很難完滿演出。

然而與此同時,兩國的聲明,其實充滿外交的「語言偽術」,中方遠遠沒有投降。劉鶴承諾盡力減低中美貿易逆差,但沒有任何數字指引,對國內,訊息就是「只要美國貨物優秀,中國消費者滿意,逆差就自然消除」,基本上是空話。相信雙方在談判期間,應該就一個數位達成了不公開的共識,但這數字一旦公開,對特朗普的開價而言是相差太遠、對中方的底線則是讓步太大,於是雙方各取所需,情願打馬虎眼。

至於其他敏感議題,例如技術轉移、知識產權、中興案等,一律都沒有正面觸及,相信這些子議題的每一項,都是日後特朗普「有需要時」再進行brinksmanship的主題。但由於這一回合目標已達,就暫時按下不表。在特朗普任內,中美爆發全面貿易戰的可能性始終是有限的,但一局一局brinksmanship不斷出現,製造一個有一個「deal」,則幾乎是註定的。

小詞典:中美2018年就經貿協商發表的聯合聲明

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劉鶴訪問美國洽談中美貿易問題後,在2018年5月19日,中美雙方發表聯合聲明,主要內容包括「將採取有效措施實質性減少美對華貨物貿易逆差」,「中方將大量增加自美購買商品和服務」,「雙方同意有意義地增加美國農產品和能源出口」,「雙方就擴大制造業產品和服務貿易進行了討論,就創造有利條件增加上述領域的貿易達成共識」等,得出「不打貿易戰」的結論,但上述內容對雙方都有大量詮釋空間。

2018年5月21日星期一

兩韓一旦統一:朝鮮民族主義的前世今生

上周筆者談及,假如兩韓有天真的統一,甚或只是結成邦聯,釋放出來的潛能,可以超越日本,原因除了是南韓今天的經濟規模、北韓擁有的天然資源、日漸超越日本的K-Pop軟實力,還包括兩韓同樣強烈的民族主義情懷。本周就不妨回顧朝鮮半島民族主義的前世今生,研判一旦兩韓民族主義全面發酵,會怎樣天翻地覆。

低估朝鮮半島獨立自主意識

在華人眼中,朝鮮半島自然屬於「中華文化圈」,而「自古以來」,朝鮮半島的國家都是中國天朝藩屬國。這種宗藩加近鄰關係,確實令朝鮮半島深受中國影響,兩韓古蹟莫不以漢字書寫,在明清時期,朝鮮半島更衍生出「小中華」意識。加上萬曆皇帝協助朝鮮抵禦日本襲擊、助其復國,令朝鮮半島人民長期對中國心存感激,但也令中原人士一直低估了當地「獨立自主」的意識。

事實上,就是在朝鮮半島漢化程度最高之際,也不阻礙民族主義之誕生。早在朝鮮世宗大王期間(1397年至1450年),民族主義種子就已扎根,世宗大王為朝鮮民族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書寫文字「訓民正音」,雖然官方目的是幫助百姓識讀漢字,同時卻令人民有了自己的身份認同。無心插柳柳成蔭,「訓民正音」被後世視為朝鮮民族主義基石,世宗大王也因此成為兩韓共同神化的歷史偉人。

甲午戰爭後,《馬關條約》結束了中朝宗藩關係,朝鮮雖然只是被動回應,但亦開始進行建設國家、追求自主等工作,一時間,對中國的觀感變得迥然不同。

正如《韓國近代外交與中國(1861年至1910年)》一書指出,朝鮮(及後來改稱的韓國)近代外交方針,除了與其他國家建立平等關係,更重要的是刻意擺脫中國長久以來的束縛、及長期對中國的依賴,很不願意被國際社會標籤為「中華文化圈成員」。1895年,朝鮮政府頒布的《洪範十四條》獨立宣言,第一條就清楚寫出「割斷附依清國慮念,確建自主獨立基礎」,用今天的語言,就是「去中國化」或「去漢化」,反映與中國「割席」的思潮,早於百多年前植根。

當朝鮮半島的不同政府,都強調「民族的獨特性和純潔性」,「去漢化」運動火速蔓延,連「漢字」這個「蠶食朝鮮半島民族屬性的外來之物」,也遭受強烈攻擊。一百年前,有關韓文的研究、著作、書籍如雨後春荀般湧現,如《國語文法》、《大韓文典》等,最後政府更宣佈法案,確立現代韓文的最終樣貌,漢字在朝鮮半島已無立足之地。近年「去漢化」最為人熟悉的例子,自然是南韓政府2005年將首都名字由「漢城」改成「首爾」;而北韓在官方歷史創造出所謂世界第五大文明「大同江文明」說法,以和「中華文明」割裂,與南韓思維也是不分軒輊。

兩韓民族主義的另一依託,自然是建立於反日情緒上。20世紀初,中國影響力下降後,日本和俄羅斯為了爭奪朝鮮半島的控制權,爆發日俄戰爭,以日本勝利落幕,隨後朝鮮半島被日本吞併35年(1910-1945)。這段期間,日本政府高壓管治,同時又嘗試同化朝鮮人,對當地語言和本土文化進行打壓,意圖抹去民族意識,以達到「內鮮一體」。雖然朝鮮半島也有親日派存在,但自主派始終是主流,不斷進行起義,最終導致「三一獨立運動」爆發。這項高舉民族自主精神的運動,串聯了廣大朝鮮人民的意志和情感,大大增強民族凝聚力,令朝鮮半島民族主義有了強烈的排外及自我保護性質,處處流露一種受害者情結,也對「內奸」充滿仇恨。例如去年上映的電影《軍艦島》,除了強烈批判日方強徵朝鮮百姓苦役,還創作了不少「偽愛國韓奸」角色,充滿弦外之音。

二戰結束後,朝鮮半島雖然得到期待已久的獨立,卻立刻成了冷戰的代理人戰場,兩韓民族主義本身反而被列強嚴重忽略。這段期間,雖然南北雙方在政治立場、意識形態上南轅北轍,民族主義內涵亦出現了變化,但脫離大國影響的意欲,卻是出奇地一致的。

在北韓,金日成以「主體思想」治國,這名詞其實並非他原創,早在日治時代,朝鮮半島內部就有「依附主義」Vs「主體思想」的論爭。只是到了金家手中,「主體思想」融合了儒家價值觀的忠君思想,再被用來鼓吹個人崇拜,從而鞏固統治,但本質上依然以民族主義為基礎。因此,北韓一直強調獨立自主的精神和能力,來提升國家及民族形象;研發核武,正是不願永久淪為中國附庸的「主體」反映。結果在北韓,人民一方面被灌輸對領袖要像對父親一樣尊敬,另一方面又被灌輸要獨立自主、不能依靠任何外人,因此,對瞬間出現外交政策突變,其實充滿準備。

另一邊廂,南韓雖然接受了資本主義教條,積極發展經濟,創造了「漢江奇蹟」,但同樣是以民族主義推動整個經濟發展。朴正熙改革的一大資金來源,正是源自日本賠償,而為了強調發展不是受惠於其他國家,南韓政府也不斷灌輸受害者情結,例如一直以慰安婦議題為民族主義服務。縱然日本與南韓曾在2015年達成協議,嘗試解決慰安婦問題,但以溫和著稱的文在寅上台後,卻認為日方在協議內對慰安婦的回應並不誠懇,要求日本再道歉,反映南韓隨時準備通過「反日牌」,去合理化與北方大和解。與此同時,自從中國在薩德事件強力施壓,中國在南韓的形象亦一落千丈,根據一項民調,更首度超越日本、成為南韓人民眼中的最不受歡迎國家,可見南韓民族主義動員起來的速度、強度,可以相當誇張。

一旦兩韓徹底大和解,雙方最能合流的自然是民族主義,特別是對不同「外國勢力」的抗拒,會令雙方找到共同語言。日本市場上雖然也有反華、反韓書籍大賣,但在新一代心目中,民族主義情懷薄弱了很多,既沒有野心稱霸、也不會有受害人情懷,對歷史反思的自咎感卻主導了教育,很難是兩韓民族主義的對手。安倍對兩韓和解深感不安,完全可以理解。

小辭典:慰安婦

二戰時期,日本在佔領區強制徵召大量女性,為日軍提供性服務,其中主要來自朝鮮半島、中國、東南亞國家,戰後這些國家紛紛索償,成了日本與東亞各國關係的一大議題。日本國內普遍承認責任,但也認為鄰國過份借題發揮,把慰安婦作為「反日稻草人」使用。

2018年5月18日星期五

北韓豐溪里核試驗場還能用嗎?

北韓領袖金正恩宣布停止核試,並關閉豐溪里核試驗場,輿論普遍肯定是善意舉動,為(如果依然可以舉行的)特朗普—金正恩峰會製造友好氣氛。但與此同時,不少媒體也引述一份研究報告,指出這個「善意舉動」的主角豐溪里核試驗場,其實已經崩塌得不能使用,「關閉」不過是一個順水人情。

這資訊並非來自外交渠道,而是一項科研報告,而且還是來自北韓盟邦中國。根據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網站上發布、表示將於學術期刊Geophysical Research Letters發表的文章,經過學校的地質學家判定,北韓去年核試後,豐溪里核試驗場已經部分崩塌,不能使用,更警告中國要觀察邊境輻射指數。

豐溪里部分崩塌並非新聞,去年核試後,各國都偵查到相關情況,也知道造成大約200人死亡,都在懷疑後續情況,但到了不能使用地步,則是另一回事。目前未有記者進入當地考察,但也未見質疑報告的理據,於是不少人開始對金正恩的「善意」顯得犬儒,乃至認為北韓其實再也沒有能力核試,才不得不裝模作樣搞和談云云。

北韓當然依然有能力核試,甚至輸出核武,就是豐溪里不能使用(它是目前外間知道的唯一北韓核試驗場),要在另一地方建立一座新的核試驗場,或其實已經秘密建設了其他核試驗場,技術上並不困難;就是以色列這樣的小國,還不是可以找到相對不影響民生的場地核試?

但問題是,一來核試需要成本,假如可以有體面方法可以不用核試,也能保存威懾性,自然是發展經濟的助力。二來要是豐溪里真的不大能使用,但北韓某刻又感到必須核試來示威,勉強行之,安全系數就很成疑問。中國支持北韓棄核,除了是不希望自己昔日的附庸國尾大不掉,對北韓在邊境的核試,也一直憂心忡忡,因為一旦爆發烏克蘭卻爾諾貝爾那樣的核災,受影響的肯定包括中國東北人民,就像烏克蘭核災的受害者,不少是鄰國白俄羅斯人。假如北韓可以短期內不用核試,也是一次性解決一堆問題,到了經濟發展起來,再建立核試驗場,就彈性更大了。

說到豐溪里,位於北韓東北部,附近有集中營,一直有報導指集中營囚犯被逼無保護參與核計劃,也有脫北者表示豐溪里人不被容許進入平壤,以免散播輻射。這些報導目前都難以完全核實,但種種跡象顯示,北韓雖然擁有了核技術,但在安全系數方面,並未到達相應水平。而且「核試驗場x集中營」這個概念,實在太駭人聽聞,對北韓的現代化形象,有太多負面效應了。

小詞典:化成強制收容所

著名北韓集中營,為政治犯進行改造,全名「化成十六號管理所」,位於北韓東北部,面積達549平方公里(約香港面積一半),囚犯約一萬人,據稱都是被判終生監禁。集中營內慘況,主要是根據脫北者敘述為外人所知。

2018年5月17日星期四

金正恩會變臉嗎?

北韓忽然宣布取消原訂昨日與南韓高層舉行的會談,並警告美國「三思」原定6月舉行特朗普與金正恩峰會的命運,官方原因是抗議美國和南韓舉行聯合軍演,並視之為違背板門店宣言的挑釁。

正如金正恩本人對文在寅所言,「肯定」兩韓和平未來的路是曲折的,還會遇上很多挫折,而我們多次談及北韓一貫的「Brinksmanship」策略,也必須出現危機才能奏效。

這次轉折,美方演繹為北韓刻意挑釁,因為這次軍演已經成了每年舉行的傳統,「以防禦性為主」,既不是刻意選擇這時機,性質又不具攻擊性,北韓不應該此刻才知道,選擇此刻發難,只是為了爭取談判籌碼。南韓統一部亦表示,早已對北韓通報這次軍演,並沒有感覺北韓視之為問題,現在莫名其妙。

但我們其實可以想像,北韓就是不刻意玩Brinksmanship,這樣回應,也沒有太多選擇。金正恩縱然大權獨攬,但國內精英並非不能接觸外部資訊,對美韓軍演自然知曉,假如強硬派以此為口實,希望提高自己在國內的身價,並不為奇。

即使在一般人心目中,兩韓峰會營造了如此友好的氣氛,延遲一下軍演,也沒有甚麼大不了,畢竟北韓作出了大量姿態上的友好動作,包括關閉核試驗場、調整時區等,要是對方完全沒有表示,也難以交代。

換句話說,金正恩的Brinksmanship有一半是必須的策略,另一半也可能是無可奈何的指定動作。但除此之外,還有第三個訊息:提醒世人與特朗普,「北韓語言」「自古以來」都和其他地方不同,這是對未來談判的一個很重要的提示。對北韓而言,「板門店宣言」的精神,應該是兩韓之間都不再進行挑釁動作,包括軍事演習(北韓強調這次演習以攻陷平壤為劇本,並非「防禦性」);而對美國而言,「板門店宣言」的核心,卻是北韓接受了無核化的和平進程。這兩個概念,基本上南轅北轍。

正如本欄談及,北韓其實一貫支持「無核化」,只是定義可以相當廣泛,例如包括整個東北亞、駐東北亞軍隊、在東北亞的基建,都要無核化。而特朗普在談判前,亦多次強調北韓為表誠意,必須「徹底無核化」,一般演繹的定義是即使不是立刻全盤銷毀核武,也是要金正恩承諾有時間表、有可操作性、有具體清單地在某期限以前完全銷毀核武。兩種定義之間,同樣南轅北轍。

金正恩希望和特朗普見面,北韓希望儘快發展經濟、同時保住政權,金正恩和特朗普都希望歷史留名,這些,都沒有甚麼懸念,因此不應質疑兩人真心希望新加坡會談成事。問題是,雙方同樣不希望承擔會談破裂的罪名,因此都在打心理戰,把萬一會談破裂的責任,預先推向對方。這樣的brinksmanship,還會持續一段時間,未來局勢發展,還是那句話,只能「拭目以待」。

小詞典:「超級雷霆」

美國、南韓的聯合軍演,也是兩國的例行演習,由駐韓美軍第七空軍司令部、南韓空軍作戰司令部聯合參與。2018年於5月11日開始,為期兩週。北韓視之為對早前兩韓板門店宣言的挑釁。

2018年5月16日星期三

馬哈蒂爾vs納吉:大清算會出現嗎?

馬哈蒂爾(Mahathir Mohamad)當選馬來西亞首相後,當晚在記者會說「不是尋求復仇」,獲得現場一片掌聲。但了解這位92歲強人的馬來西亞人,自然不會把這句說話按字面解讀,因為他有下一句註腳:「一切按法律行事。」意思似乎就是:「放心,單按法律,已經足以把納吉(Najib Razak)收拾。」

選前鬥法 媒體熱議

對馬哈蒂爾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大概不會因為私人恩怨而「復仇」。但新政府來自多個沒有充分互信的前在野黨,面臨挑戰極多,唯一聯合他們的就是「反納吉」。在未來數年,馬哈蒂爾假如不把納吉夫婦當作「政治提款機」,才不合常情。

競選期間,馬哈蒂爾和納吉的鬥法已經充滿針對性,例如專門到納吉選區拉票比併人氣,就被媒體熱議。

面對納吉政府最後關頭推出「假新聞法」並聲言以此控告自己,馬哈蒂爾的回應是「放馬過來」,因為假如未能當選而要上庭,也是一種宣傳;就算萬一這位逾90歲的前首相被判有罪,在國際社會引起的轟動,對納吉也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現在馬哈蒂爾當選了,卻不急於廢除「惡法」了)。

一宗飛機故障,雖然證據不足,也被馬哈蒂爾演繹為「暗殺陰謀」,令當時的納吉政府警告以「假新聞法」控告他,這類指控在選舉最後關頭的操作,很難讓人辯白,在草根圈子尤其容易流傳,不可謂不奏效。

馬哈蒂爾當選後,隨即宣布全國放假,除了慶祝選舉勝利,另一個解讀是製造長銀行假期,以杜絕納吉轉移疑似貪款的可能性(雖然真的有心滙款,應該早就進行)。翌日納吉夫婦要到印尼「渡假」,發現已經被列入出境黑名單,才警覺「變天」速度之快,馬哈蒂爾亦坦承是自己決定,因為開啟調查「證據確鑿」,以免日後要從國外引渡疑犯回國受審,可算一點情面也不留,一點機會也不給。然後傳出馬來西亞警方到納吉家中搜證,新成立的資政理事會明言調查1MDB醜聞,反映納吉被控,只是早晚的事,而且還假手於一批德高望重的老精英,包括大馬首富郭鶴年、前財長敦達因等,相當高明。以馬哈蒂爾處理政敵的往績,例如他昔日的門生、後來的政敵、今天的盟友安華,自身斤兩被完全洞悉的納吉要全身而退,極難。

究竟這樣是否算是「大清算」?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對納吉夫婦,樹倒猢猻散,對當事人而言,很難不覺得是清算。但相信馬哈蒂爾只會把打擊面集中在納吉夫婦和最核心親信,以拉攏民心,同時收編前執政黨、利益集團其他人,以保障社會穩定。畢竟前執政黨的組成,特別是後期,更多是利益共同體,馬哈蒂爾當選後,不斷有前執政黨議員帶槍投靠,特別是東馬的國陣票倉,幾乎瞬間崩潰,反映馬來西亞政局的結構,其實相當清晰。至於理念、倫理,卻是另一回事了。

小詞典:馬來西亞資政理事會

馬哈蒂爾當選馬來西亞總理後,首先委任三名部長,然後以「新政府缺乏經驗」為由,宣布成立一個「資政委員會」,成員包括前財長敦達因、首富郭鶴年、經濟學家佐摩教授、馬來西亞石油前總裁馬力肯、國行前總裁丹斯里哲蒂,負責就各項經濟問題給予意見,包括選前備受爭議的消費稅(GST)。

2018年5月15日星期二

馬來西亞大選:社交媒體以外的民情

馬來西亞大選塵埃落定,但不少當地網友依然未平復心情,認為納吉(Najib Razak)下台,彰顯了「人民力量」的勝利。然而,從近年各地選舉可見,純粹的意識形態牌,往往只是精英圈子、高教育程度選民和青年所關注的,能打動「沉默大多數」的,始終是民生議題。日來與一些資深馬來西亞學界、文化界前輩交流,頗能發現當地民情的另一面。

納吉爆發「一馬發展」(1MDB)醜聞,自然是他本人在政壇樹敵愈來愈多的轉捩點,在上述選民圈子中,尤其劣評如潮。但就是沒有這醜聞,這類選民絕大多數上屆已經投反對派,對納吉與妻子羅斯瑪(Rosmah Mansor)的不滿,也不是始於1MDB。被視為反對派票源的青年群組,其實有一半以上連選民資格也沒有登記;不少激進派則揚言政客都是一丘之貉,根本對「核心建制派」馬哈蒂爾(Mahathir Mohamad)領導的反對派毫不信任。單看這些群體的意見,很容易以偏概全。

假如反對派不是找來馬哈蒂爾領導,很可能依然被選民視為缺乏執政能力,對此筆者上周已經談過。但「馬哈蒂爾因素」究竟所指的是什麼?除了執政能力的背書,也許有一些浪漫化思維,令上一代懷緬他在位逾20年期間的經濟高速增長;也許有一些英雄崇拜,覺得沒有了強人的馬來西亞一塌糊塗,情願選擇有方向的威權統治。

說到底,自由派對納吉的種種不滿,例如執政黨結構性利益輸送、政客以權謀私,在馬哈蒂爾時代,自然不會缺乏,分別在於馬哈蒂爾本人處事謹慎,不會滙款到個人賬戶,而把各種資源分派到不同利益集團的手法尚算公允,社會穩定就能基本維持。他當選後,開宗明義行重商主義,對一些前朝項目的利益會重新調整,選民其實也喜歡這種穩定。

納吉怎樣貪污,其實也不一定直接影響民生,但有當地評論認為納吉政府年前徵收的消費稅(GST)6%,直接影響到每一個人衣食住行的開支,卻是「沉默大多數」離棄執政黨的關鍵。按馬來西亞華教領袖胡萬鐸分析,GST一方面令一些中小企不能支撐倒閉,另一方面令壓力轉移到消費者身上,影響的都是中產或以下的一群,這種貼身影響,加上所得款項送到疑似貪污的政府,才足以令民情根本改變。

日前有台灣媒體報導,馬來西亞人不滿「一帶一路」和中國,是馬來西亞變天主因之一云云。事實上,雖然「一帶一路」也成了選舉後期議題,但馬來西亞普遍並不存在反中情緒,一般人只在意這些項目是否有實利分給自己;他們不會不歡迎中國投資,前提是政府要透明地把實利所得相對公平地分配。馬哈迪一上台,就肯定「一帶一路」,卻表示要資源再配,就是把上述兩種演繹(反中Vs反利益分配不均)切割的務實表現。不要空談理念,也許才是這次「變天」給予其他地方的反思。

小詞典:羅斯瑪 (Rosmah Mansor, 1951-)

馬來西亞前首相納吉妻子,國內形象甚差,網絡綽號「河馬」,被視為疑似貪腐的源頭。她經歷三段婚姻,生活奢侈,根據美國司法部資訊,納吉的1MDB挪用公款醜聞,不少款項是用來購買羅斯瑪的首飾。

2018年5月14日星期一

美日印澳「一帶一路」:再談「印太戰略」

近來亞太各國忽然大談「大和解」,但和諧的背後自然繼續充滿角力,「亞太」(Asia-Pacific)vs「印太」(Indo-Pacific)兩大地緣政治概念之爭,尤其是長期戰線。筆者早前介紹過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力推「自由開放的印度洋—太平洋戰略」(印太戰略),期望以人道支援、維和等方式使「兩洋合流」,連結亞洲與非洲各國,制衡「一帶一路」。

其實「印太」這個概念,並非日本原創,自2010年代起,澳洲、印度、美國都逐漸重視「印太」,刻意陸續令其取代昔日「亞太」,成為地緣政治學的關鍵詞。日印美澳4國的「印太戰略」,會否融滙成一個圍堵中國的連橫策略?筆者談過日本的計算,現在再從澳洲談起。

經濟與安全難過分依賴中國

澳洲20年前推動「脫洋入亞」,連世界盃也進入了亞洲賽區,一度和中國走得很近。但近日澳中關係變得緊張,不少人認為是中間偏右的自由黨——國家黨聯盟上台所致,內地不少網友更開始懷念精通中文的前總理陸克文(Kevin Rudd);陸克文也投桃報李,頻頻以中文在微信發表親華言論,作為國民的替代選擇。

不過,澳洲外交路線從「亞太」轉向「印太」的轉捩點,卻正正是陸克文與吉拉德(Julia Gillard)執政的工黨年代。陸克文在位時,澳洲把外交重心轉移到亞洲,尋求與東亞各國在政治、經濟上更緊密合作,除了中國,當時的對象就包括了印度;2012年,吉拉德政府發表《澳洲在亞洲世紀白皮書》(下稱《白皮書》),則可被視為澳洲「印太戰略」的起點,當中同樣強調了印度角色。

不過,當時澳洲仍是着眼於經濟因素:《白皮書》指出澳洲可在這一輪中國、印度兩國影響力上升的全球化下,通過走進「印太」,在商業上取得好處。

單純強調經濟利益的蜜月期並不長久,特別是吉拉德執政時期,澳洲國防部長史密斯(Stephen Smith)相當留意中、印及美在「印太」地區的軍事力量對比,意識到澳洲也不能獨善其身。據學者史葛(David Scott)指出,澳洲對印太地區的重視,可從2012年國防部發表的《狀態評估》(Posture Review)看到,該評估強調澳洲位處印度洋的海外領地科科斯(基林)群島(Cocos (Keeling) Islands)的戰略地位。翌年澳洲發表的《國防白皮書》,正式將澳洲區域戰略利益定位於「印太」,並提到要加強與印度在經濟及安全上的關係,暗示不能過分依賴中國。由此可見,近日澳中關係的磨擦只可視為火花,澳洲的對華政策、及與印度在兩洋的協作框架,早於2012年就由表面上的「親華」政府訂下。

我們介紹「印太戰略」時,提及日本作為推動者,印度則相對被動,但印度自然也有自己的大戰略。冷戰結束後,印度外交逐步從昔日的不結盟方針,轉型到「東望政策」(Look East Policy)及莫迪政府的「東進政策」(Act East Policy),過程中如日本的海外助力雖然有一定角色,但主要還是自身的戰略選擇。正如學者Priya Chacko分析,印度的不結盟外交路線反正走到盡頭,外交政策難免逐漸受民族主義與實用主義影響,前者希望以「不結盟」為幌子,同時強調全球民主治理;實用主義一派則認為要加強與盟友的新型軍事合作,並主動參與環球治理。2011年起,實用主義一派取得上風,開始利用「印太」為主軸,加強與其他民主國家如美國、澳洲的關係。日本的「印太」戰略,不過順水推舟。

特朗普的智慧:美國的「印太」便車

至於「印太」這概念真正得以發揚光大,則不得不談美國的角色,而這是比日本更輕巧的「搭便車」。冷戰結束後,美國就將印度定位為全球最重要外交支點之一,連印度的「東進政策」,也是前國務卿希拉莉2011年到訪印度清奈(Chennai)時提出,當時她提出印度不單只要「東望」,還要「東進」,在東南亞地區安全問題上扮演更重要角色。2014年,莫迪正式確立「東進政策」,強調孟加拉灣在國際海事問題的關鍵地位,這和澳洲強調科科斯(基林)群島的戰略地位,如出一轍。

美國對印太地區的重視和日印澳差不多,都是始於2011年左右。學者史葛提到的兩個關鍵,分別是美國在新加坡設置濱海戰鬥艦,及2011年奧巴馬出訪澳洲。2012年,時任助理國務卿(東亞)甘寶(Kurt Campbell)提出,美國的戰略挑戰是要思考印度洋與太平洋連結,「印太戰略」正式成形, 特朗普上台後,奉行孤立主義的他似乎放棄了奧巴馬政府的「重返亞太」、「亞洲再平衡」戰略,也一度令人懷疑他對「印太戰略」的態度,但事實證明,除了「美國優先」,特朗普外交上最常使用的新名詞,正是「印太」。他曾多次強調太平洋的自由航行,這與日本、印度的「印太戰略」關於印太兩洋的自由航行權,完全吻合,可視之為華府為抗衡中國「一帶一路」埋下的伏筆。

「印太」戰略與中國包圍網?

透過回顧日美印澳四國的「印太戰略」,我們可以簡單歸納以下數點:

「印太戰略」在現階段尚算四國各自的外交政策,除了日印之外,尚未匯合成一個較具體的大戰略。但不同國家的主張互為影響,例如希拉莉在印度提出「東進政策」,就成為了印度正式國策。
各國的「印太戰略」主要是在2011年起,為應對中國日益強大的影響力而制訂,即使不是明確圍堵中國,「中國因素」也不能忽視。
四國特別強調在海洋事務的戰略支點,例如澳洲的科科斯(基林)群島及印度的孟加拉灣,都可能在未來地緣政治扮演關鍵角色。
以上第三點,與「印太戰略」特別著重自由航行權相互關聯。
究竟「印太」戰略會否進一步在四國間深化?我們不妨參考去年11月恢復的「四邊安全對話」(Quadrilateral Security Dialogue,Quad)。Quad於2007年由安倍晉三推動,及後因澳洲總理陸克文上台,希望改善與中國關係退出而暫緩。2017年11月,四國有見國際形勢改變(也就是中國越來越強勢),決定重啟對話,重要議題除了航海自由外,還包括海事安全、尊重國際法、加強聯通力、反恐等。不少議題難免令人聯想是針對中國,但問題在於「對話」能否演化成四國共同參與的具體政策,例如駐軍安排、軍事演習等,否則一切只是空談。

北京自然不希望Quad成為一個聯盟,對「印太戰略」,外長王毅直指「就像太平洋和印度洋上的浪花,一時引人耳目,轉瞬歸於平寂。」中國的一貫政策,就是逐個擊破,以與印度、日本的雙邊關係去化解多邊結盟。不過,印度、日本和美國有更多共同利益,不容易受制與北京短期的善意;何況「印太」概念已普遍受到各國重視,例如剛到訪澳洲的法國總統馬克龍,也表示要共同守護「印太」,避免出現地區霸權主義,連毫不相干的大國也如此表述,更可見大勢所趨。世界似乎已進入日印美澳的「印太」、中國「一帶一路」及俄羅斯「歐亞主義」三大論述之爭,地緣政治是持久戰,不會因為一時三刻的「大和解」而改變。

小詞典﹕ 科科斯(基林)群島 (Cocos (Keelings) Islands)

位處印島洋的小島嶼群,座落澳洲與斯里蘭卡之間,1609年由東印度公司船長基林(William Keeling)發現,並以之命名。1857年成為大英帝國殖民地,設總督管理,二戰後由新加坡殖民地轉交予澳洲統治。1984年舉行公投,當地200多名居民,加上長期實際統治的克盧尼斯–羅斯家族(Clunies-Ross Family)投票,88%支持與澳洲合併,正式成為澳洲一部分。

2018年5月11日星期五

馬來西亞變天:馬哈蒂爾傳奇後續發展

馬來西亞大選變天,獨立以來一直執政的國民陣線(Barisan National,國陣)雖然用盡非常手段,依然黯然下台,帶領反對派希望聯盟(Pakatan Harapan)勝出的,卻是他們從前的死敵、92歲高齡的「馬來西亞現代化之父」、前總理馬哈蒂爾。這樣的劇情,充滿恩怨情仇的高潮,而這個東南亞重要國家的後續發展,也足以影響區域格局。

年前曾有機會現場聽馬哈蒂爾演講,當時他已90高齡,但思路之清晰、反應之靈巧、氣場之凌厲,都令人留下極深刻印象。即使是討厭他的馬來西亞人,都不能否定這是一位相當有能力、有想法、有手段的強人,對馬來西亞歷史的影響,可能比開國首相東姑鴨都拉曼更大。雖然不少反對派死忠支持者不願承認,但這次「黑天鵝」出現,基本上就是馬哈蒂爾效益,否則現任首相納吉再貪腐,反對派也不見得有執政公信力。

馬哈蒂爾宣誓後,首要任務自然是「反貪腐」,這既是傳統精英圈子權力鬥爭的繼續,但也是回應選民訴求的最輕易行為。納吉受審幾乎是肯定的事,會否下獄則視乎未來博弈,國際社會最關注的首先卻是納吉時代的種種大投資,下場會如何。

納吉的不少貪污醜聞,都涉及兩個大國:中國和美國。在選舉後期,「一帶一路」成了選舉議題,近年中資在馬來西亞的大手筆投資,巴生港、皇京港、新馬高鐵、馬來西亞(不大保值的)國債等,總額逾一千億美元,不可能是純粹經濟行為,個別項目被傳納吉中飽私囊,個別項目則明顯對中國戰略佈局有利,這些帳,不可能算清。納吉貪腐醜聞爆發後,過度依靠中資的作風,成了他被對手攻擊的一大憑藉,縱然馬哈蒂爾本人以往對華友好,威權作風也為北京尊重,但很難不有所動作,延緩部份工程。這就像斯里蘭卡等國,當「一帶一路」成為競選議題,任何項目的存續都有了變數,但也難以全盤推翻,只會重新討價還價,這點北京應有心理準備。

另一方面,納吉的「一馬發展公司」醜聞在美國發酵,依然被美國司法部調查,令兩國關係急速降溫。然而就在去年,納吉卻出人意表的訪問美國,提出大規模投資美國的計劃,獲特朗普高度讚揚,當時就被馬哈蒂爾批評為「邀請美國干預本國內政」,也可算是一種「保護費」。納吉當時的算盤,似乎是利用自己的執政資源,繼續中美之間「對沖外交」的國策,製造更多既得利益者,但似乎事與願違。馬哈蒂爾以往立場相當反美,在金融風暴期間,更鎖定美國和華爾街集團為頭號元兇,對布殊的反恐戰爭亦嗤之以鼻。他要平衡中國的同時,似乎也不可能對美國一邊倒。

納吉曾自豪地說,自己的外交政策比馬哈蒂爾優勝,因為他能和各大國、鄰國保持友好關係,不像馬哈蒂爾那樣為了樹立威望,不時對大國叫板,對鄰國也過份強勢。但其實馬來西亞外交政策是一貫的,始終是「對沖外交」奉行者,這名詞甚至是馬來西亞學者發揚光大的,只是馬哈蒂爾更強調獨立自主的形象罷了。此刻改朝換代,拼經濟始終是頭號議題,相信馬哈蒂爾外交的微調,只會以比較進取的態度進行對沖,結構是根本不變的。

小詞典:馬哈蒂爾(Tun Dr. Mahathir bin Mohamad, 1925-)

馬來西亞第4任首相,1981-2003年在位。他是有印度血統的馬來人,本身是執業醫生,曾因反對開國首相東姑鴨都拉曼而成為反對派,後來輾轉進入權力核心,當選首相後行威權政策,一方面大興土木,帶領馬來西亞現代化,另一方面在國際舞台別樹一格,提倡亞洲價值觀,希望提高國家地位。反對派批評他濫權獨裁,也沾染裙帶資本主義作風,不過在繼任人納吉的大規模貪腐下,已經顯得清廉。

2018年5月10日星期四

金正恩大連行:韋小寶外交考

金庸筆下的韋小寶,除了是一位政治家,也是一位傑出外交家。他因為是大清皇帝和俄羅斯攝政公主的私人密友,成為中俄交流的關鍵角色,由於掌握資訊難以取代,經常在兩極立場之間,製造有利自己的迴旋空間。

與此同時,他還周旋於西藏、準噶爾、三藩、神龍教、天地會等不同地方勢力,而又每每能以「自己與對家交情很好」作為談判籌碼,可謂買空賣空的大師。有時候,他會用自己的國際視野虛晃一槍,例如對俄羅斯使節說大清要和瑞典結盟,煽動桑結大喇嘛挑戰達賴、班禪地位的慾望,對國情和人性的掌握,不作他人想。

在列強中周旋的金正恩,近日成為全球外交寵兒,就是把「韋小寶外交」發揮得淋漓盡致。

日前他忽然訪問遼寧大連,在個多月之內,再次和國家主席習近平會面,對比於他繼位以來和習近平的「冷戰」,這陣子的「親密」,自然令人感到相當造作。中國不希望成為朝鮮半島世紀和談的旁觀者,路人皆知,金正恩自然最了解。

而綜合外交界資訊,金正恩和特朗普見面,習近平確是有功勞的,據說他是向金正恩傳遞「特朗普真的打算對朝動武」的關鍵人物,只不過金正恩的後續反應,出乎中國意料罷了。

另一說是中方本來提出讓習近平回訪平壤,並要安排在美朝峰會之前,但為朝方以「不希望模糊焦點」婉拒,這才有了金正恩遼東行作為折衷。

是是非非,我們無從求證,但肯定的是此刻北京更有求於北韓,這自然是金正恩開天殺價的最佳時候。一般相信,金正恩要求北京放寬執行聯合國制裁,並大打南韓牌,因為文在寅和金正恩見面後,已擺明車馬要在國際社會推動撤除制裁北韓,所以北京會擔心要是不牽頭表示「友好」,日後就更有被邊緣化的可能。金正恩和特朗普見面前,這是最好向北京「敲竹槓」的階段,而且敲了一家,還可以轉過頭來向美日韓再來一次。

國際社會本來要洞悉金正恩的底牌很簡單,只需要各國坦承交流情報,就不會被一個小國牽著鼻子走。問題是中美俄日韓各懷鬼胎,都擔心金正恩串同某一國合謀,都不相信對方的秘密會議內容會全部坦承佈公。這樣一來,金正恩就握有了最大主動權,到了和特朗普見面時,底氣就更足。

在中國立場而言,自然知道北韓的算盤,但也只能加以利用,製造煙幕,令特朗普有所顧忌。也就是說,要是特朗普在中美貿易戰等議題一意孤行,北京魚死網破,不但可以重新擁抱金正恩,大力支持他挑戰美國,還可以在其他地方製造麻煩。例如特朗普剛撕毀伊朗核協議,中國也是持份者之一,要是高調和俄羅斯、伊朗走在一起,對華府也是後患無窮。金正恩生於這個大時代,高風險高回報,假如能靠韋小寶外交,讓國家走上富強之路,也算是一代奇人了。

小詞典:準噶爾汗國

蒙古部落後人建立的最後一個遊牧汗國,1635年立國,版圖主要在今日中國西北部,天山南北路,曾多次挑戰大清帝國,並佔領西藏,康熙、雍正、乾隆都多次對其用兵,最終在1755年,清軍徹底平定準噶爾,汗國覆亡,期間戰事相當殘酷,並有屠城行為,造成的民族矛盾至今未消除。

2018年5月9日星期三

中美貿易戰的蝴蝶效應

中美貿易戰是否完全開打,依然是未知之數,但中國近來的外交動作卻顯示蝴蝶效應已經發生:雖然一般相信特朗普只是開天索價、落地還錢,但一旦弄假成真,中美長期經濟對峙,難免成為其他國家反制「一帶一路」、反圍堵北京的藉口;於是,中國外交在過去個多月,幾乎是全面軟化。

北京調節與各國關係

首先是對北韓,北京本來對金正恩疑似暗殺金正男的舉動十分不滿,也一直無意安排峰會,直到美朝破冰前夕,習近平才接見了金正恩;但據說要安排回訪平壤,也要等待特朗普—金正恩峰會之後,可說已失去主動權。中國對北韓一旦失控、變成中美之間的緩衝國,其實充滿警惕,近來的密集訊息,正反映了這種情緒。但就是這樣,還是多番容忍,情緒可見一斑。

在兩韓峰會的同時,習近平和印度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同樣舉行破冰大會,雖然國際報道不及前者,但在印度的討論鋪天蓋地,因為這是兩國爆發邊境衝突以來的最高層接觸,而且姿態異常友好。

印度作為不支持「一帶一路」的週邊大國,雖然和中國另有不少經濟整合項目,但無論是和日本的戰略合作、還是在中國邊境的軍事部署,都令莫迪本來已經進了中國「敵人名單」。現在雙方把矛盾按下不表,強調向前看,似乎也是為了一旦中美貿易戰開打,令北京有足夠迴旋空間。

還有中國「宿敵」日本,一直負責鞏固習近平時代的中國愛國思潮,習近平過往即使遇見安倍,也只會勉強握手,表情流露的訊息,溢於言表。但現在習近平和安倍不但通電表示友好,李克強訪日也會落實一個溝通機制,內地據說也會檢討「抗日神劇」的出現頻率,雖然只是形式主義,但起碼說明北京希望(暫時)改善對日關係,以免被一整個美國盟友圈圍堵。

由此可見,北京的外交彈性是足夠的,特別是在不可測性出現時,絕對有足夠柔軟度調節和各國的關係,以免腹背受敵。這也是從俄羅斯外交得到的教訓:普京雖然強勢,但自從兼併克里米亞,受到西方各國制裁,和歐美關係就未改善過,在可見將來,也不見得有改善空間。反而是中國,雖然經濟崛起後越來越強勢,「銳實力」也被國際社會批評,但其實和各國的雙邊關係尚算不俗。

特朗普有見及此,自然知道貿易戰的潛在威力,不但在於對中國經濟、貿易的實質影響,還在於可能引起的連鎖效應。作為一個生意人,這些潛在效應,都是美國的談判資本,除了由中國「賠償」五百億、加碼到一千億、加碼到二千億的開價,中國的週邊關係,也已經成了美國籌碼之一。相反貿易戰一旦開打,北京卻是沒有多大本錢,影響到美國的根本外交,除非能和歐盟等連成一線,挑戰美國保護主義。目前中國和個別「志同道合」的歐洲國家也希望這樣合作,例如匈牙利,但說到歐盟全體,就遙不可及了。

小詞典:中日海空聯絡機制

2018年5月,中國總理李克強訪問日本,與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會面,據報導雙方將會就東海主權爭議,包括釣魚台問題、東海油田問題等,建立一個「海空聯絡機制」,避免擦槍走火的誤會,也作為雙方危機管理的防範機制,但相信不會觸及具體敏感議題。

2018年5月8日星期二

北韓經濟會「南斯拉夫化」嗎?

上周談及一旦南北韓徹底和好,而又不急於統一,結成一個邦聯,以北韓的核保護傘,支撐南韓專心發展經濟和軟實力,這個「韓朝邦聯」足以成為一個新興小霸王。
不少朋友認為,以北韓目前的經濟水平,要有任何發展都是癡人說夢,或像《南北韓統一必亡》一書強調,南韓實力不如西德、北韓實力亦不如東德,走在一起,只會互相拖累。然而,當筆者不是比較德國模式,而是借鑑黃金時期的南斯拉夫,北韓的前景卻可以很光明。

鐵托時代令人懷念

鐵托(Josip Broz Tito)時代的南斯拉夫,是整個歐洲、乃至全球的一個異數,鐵托也是最令人佩服的國際領袖之一。南斯拉夫雖然是社會主義國家,但自食其力在二戰光復國土,不受蘇聯支配,並成為美國的重點經濟援助對象。

戰後南斯拉夫工業頗發達,足以對外輸出產品,還有相對廉價而高質的勞動力,入口的外國產品價格也不高,本國人足以消費有餘。有了馬歇爾計劃(Marshall Plan)的資金,以及西歐各國的外滙,南斯拉夫的社會主義福利制度就行之有效,也容許部分小資行為和私產,令冷戰時代的南斯拉夫一度成為生活最優越的社會主義國家。

當時不少東歐鐵幕下的人,都是通過南斯拉夫投奔西方,但據說不少看見當地景象,就情願留下來,選擇既有社會保障、又有一定經濟水平的生活。到了今天,和前南斯拉夫各國的上一代談起,幾乎無不懷念鐵托時代。當然,南斯拉夫末年經濟崩潰,極端民族主義興起導致解體,都構成了最終的悲劇,但這不代表五十至七十年代的模式不成功。

北韓只要和南韓達成默契,同時得到美國的安全保障,國際身份幾乎就是「現代南斯拉夫」:繼續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一如鐵托疏遠蘇聯一樣疏遠中國,不過維持基本經濟交往,同時接受西方大力支持,作為兩大陣營之間的緩衝國。只要美國、南韓資金湧入,中資也不會放棄開發一個新興市場,目前的「開城模式」,也就是以南韓資金、技術和北韓的廉價人力合資,就會擴展到北韓全國。北韓的豐富天然資源,會成為各國爭相投資的項目,國庫充沛了,社會主義制度可以更完善,居民生活雖然不能達到南韓水平,卻不用承受資本主義社會朝不保夕的壓力,只要比起目前有實質提升,也不是沒有吸引力。

當然,金正恩會盡一切方法,保證自己的集權可以繼續下去,而綜觀越南、古巴等的案例,改革開放後,維持政治上的紅線,換取人民經濟上的自由,卻是完全可行的。鐵托時代的南斯拉夫,從不怕國民偷走,南斯拉夫護照反而是全球最搶手的護照,因為到美國、到蘇聯,都有免簽證待遇。假如北韓有一天發展到這情況,也可能奇貨可居。當然,目前一切都是設想,但一年前,又有誰想到東北亞局勢會急速改變至此?

小詞典:鐵托 (1892-1980)

南斯拉夫領袖,1937年起接管南斯拉夫共產黨至死,1980年的喪禮成為所有陣營領袖集體出席的空前盛事。二戰期間擔任游擊隊總司令,有軍事實力,不久與斯大林的蘇聯決裂,接受美國馬歇爾計劃援助,再發起全球不結盟運動,成了冷戰時代第三勢力重要領導人。鐵托任內努力調和各民族關係,但死後各加盟共和國的民族主義死灰復燃,終導致南斯拉夫解體。

2018年5月7日星期一

中美貿易戰?「戰爭」以外的盲點

究竟中美貿易戰是否會全面展開?自2018年初,美國開始對由中國進口的各項金屬、配件徵收反傾銷關稅後,這就是各方相當關注的問題。期間美國公布301調查的報告,列出估計約600億美元的商品徵稅清單,中國則以「大豆牌」還擊,然後美國制裁通訊公司中興,禁止美國公司與其有生意來往,令中興可能在缺乏包括芯片等核心零件與電話系統的支援下,進入休克狀態。

目前中美進行的貿易談判,依然舉步維艱,令人擔心貿易戰還是如箭在弦。然而,當我們疏理美國的部署,就不難發現相關措施並非特朗普一時意氣的決定,而是有一系列當地的法律、契約支持。假如中國單純以民族主義態度回應,奮發追求製作「中國芯」,反而可能正中下懷。

知識產權問題欠互信

其實對美國而言,對於提高中國原材料、產品關稅,並非一致叫好。中國產品已多年進佔美國各大超市,一旦關稅提高,最直接受影響的只會是美國消費者。

正如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研究員鮑恩(Chad Bown)指出,雖然貿易戰可能鼓勵美國企業回到美國投資,聘請更多本地工人,但這次行動過於急進,未有聽取公眾與業界意見,可能弄巧反拙。以工廠為例,他們需要時間尋找可生產同樣質量、數量的原材料供應商,這絕非一兩個月之內可以成事。因此,只要中國以逸待勞,其實也有一定優勢。

當然,美國力主制裁中國的鷹派,自不會如是想。例如一貫反華的白宮貿易委員會主任納瓦羅(Peter Navarro)就持相反意見,大力支持特朗普關注經濟增長、提升薪酬及穩健的製造業、國防工業,一再強調美國現時面對的是「不公平貿易」,提高關稅等措施是出於保障美國的利益。

這位曾於加州大學任教經濟學的幕僚,曾推出《致命中國》(Death by China)一書,批評中國不合法地補貼出口、操控匯率、「入侵」美國市場,並對在華投資的美國公司作不公對待,本欄去年也曾介紹。這些指控,自然引起中國國內回響,《致命中國》一書,亦被指為反華作品。雖然納瓦羅的言論在美國得不到大部分經濟學者支持,個別更指出他的主張欠缺論證,但外界如何看他,如今已不重要,因為他已成為特朗普團隊成員之一。特朗普此刻正是「兩條腿走路」,既讓納瓦羅一類聲音對中國持續施壓,又保留另一個強調務實的團隊,但看重任何一邊,都是以偏概全。

《301調查報告》:知識產權問題欠互信

值得注意的是,納瓦羅對中國的批評,假如抽離其價值判斷成份,其實是一個結構性的期望落差問題。就此,我們不如參考一些第三視角觀點。例如來自台灣藍營智庫的學者陳一新也曾發表論文,談及中美兩國在經貿方面欠缺互信,當中的數個論點,如人民幣匯率、知識產權等問題,都是中美經貿關係的長期結構性問題:由於國企在中國經濟一直佔相當大的比重,除了與2001年加入世貿時,願意減少國家在市場角色的承諾不相配,國企得到的支持,也令到外資進入中國市場後面對不公平競爭,這還反映在尋求銀行貸款等經濟活動上。近日更受關注的,還有共產黨在市場的角色:根據英國《金融時報》報導,多間科技巨頭已被安排建立黨組織,對美國而言更難放心。他們要如何理解一家內有黨組織的「私企」作出的投資?由於這已不再單純是一項商業決定,美國企業感到同樣需要政府支援,才能「公平競爭」,這樣的觀點,也就不難理解。

除了國企在中國經濟仍佔重要地位,陳一新特別提到知識產權。提供最低限度保障知識產權亦是中國在加入世貿時的承諾,但至今成果,「有目共堵」,以往還算是停留在版權未被保護而被抄襲的情況,近年外資進入中國,更可能直接遇上版權官司,不少正版球鞋牌子面對盜版的訴訟,更令外界感到莫名其妙。中美兩國在版權問題一直欠缺進展,才是美國去年8月啟動貿易法第301條調查的最大導火線之一,期間舉行了多場聽證會、書面評論,得出結果是中國使用行政審查、許可程序等方式,向美國公司要求技術讓,並獲得知識產權,又對美國企業的投資作大量限制,甚至在網絡進行未經授權的入侵。《301調查報告》發表後,美國才開出增加關稅的清單。中國傳媒報導縱然有提及《301調查報告》,重點卻放在美國提高關稅方便,接下來便是各項反制措施的討論,而對知識產權問題本身,卻是輕輕放下。假如不窺全豹,自然見樹不見林。

民族主義情緒非解決辦法

慷慨激昂的回應方式,或「先打大豆,然後打汽車,然後打飛機」等指點江山的言論,短期內或可得到民族主義者的掌聲,但長遠來說,咨詢法律意見,回應《301調查報告》及如何處理版權問題,才是核心。且以中興芯片事件為例,中興被制裁的新聞公佈後,網上便傳出一份名為《進出口管制風險規避方案—以YL為例》的內部文件,被解讀為如何與被禁運的伊朗、北韓等出售產品與技術,或如何成立空殼公司,避免美國監察資金流向等「反制」行為。中興案自然可以算是貿易戰的戰場,但與此同時,其實中興涉及的調查、協議已是多年前的事,美方發現新證據後,才作出為期七年的制裁,而與《301調查報告》相似的地方是,在面對市場規則,如保護知識產權、落實禁運等,中興都未有認真回應,外界也未盡知。如果只看到「貿易戰」的一面,同樣不理想。

網上除了不少人如夢初醒,發現中國芯片技術大為落後,必須奮發向上追趕外,亦出現不少評論談及中國應如何參與世界市場規則、如何應對美國聽證會等評論。然而,美國打出《301調查報告》,開出將被提升關稅的商品清單,背後有一系列法律、協議、程序支持,他們可以否認這是一場「貿易戰」,只是「依法行事」,這樣的觀點,縱然不認同,也不能不理解其思路。執筆至此,《華爾街日報》報導,美國商務部一名高級官員表示容許中興提交補充資料,而《301調查報告》正處於聽證會階段,一切還是有可能改變。但只要根本問題的問題維持不變,類似《301調查報告》的事件只會陸續有來,一切從解決源頭出發,才是王道。

小詞典﹕關稅

關稅是對進出海關貨品徵收的稅款,簡單分為進口、出口及特別關稅。作為相對年輕的國家,美國在歷史上多次以關稅保護其國內剛起步的製造業,成功避免與歐洲多國競爭,協助其躋身超級強國之列。因此在過去百多年,美國一指被指為貿易保護主義的國家,直到二戰結束後,得到了支配國際經濟秩序的地位,才採取相對自由貿易的方針。

2018年5月4日星期五

一年後,開着汽車在平壤街頭走過?

兩韓歷史性會談之後,北韓會否隨之改革開放,成為全球焦點,高瞻遠矚的企業,都在等待這最後一塊的封閉市場解封。要是一年後,大家可以自由駕駛進口汽車在平壤街頭行駛,那就真的是時代改變。

不少朋友都問:北韓是否有汽車?北韓人是否靠步行上班上學?其實北韓(起碼城市部分)的公共交通系統不俗,對自身的地鐵十分自豪;平壤街頭雖然汽車不多,但數目正在增加中,小部分更是北韓製造,街上的人肉女指揮員,更是全國景點一絕。

北韓唯一的正規車廠名叫「平和自動車」,是南韓統一教會的文鮮明、北韓國營的永邦企業合資在1999年成立,位於北韓南浦市,包辦北韓的汽車生產和銷售。由於技術所限,平和車都是外國車廠授權生產,這些車廠包括南韓雙龍、中國華晨、意大利快意等,生產包括小型車、豪華汽車、吉普車和小貨車。

有傳車廠無以為繼,已在2012年結業,但亦有傳車廠暗渡陳倉,與南韓雙龍、意大利快意(FCA Italy)在越南生產汽車;然而永邦企業在聯合國制裁名單中,相信世界第七大車廠快意不會冒這個險。即使平和車廠真的仍運作,據稱在10年前全盛期,也不過每年生產了300多部汽車,似乎象徵意義比實質意義更大。

除了少數本土生產,大部分北韓汽車都是二手車,同樣由平和獨家銷售。這些二手車有來自前共產國家如蘇聯、東德、捷克等,看上去像時光倒流,正如現時平壤地鐵大部分車卡都是來自昔日東柏林。此外,也有改裝自來歷不明的日本二手車:因為聯合國制裁,日本貨品(包括二手車)都不能從正常途徑來到北韓,它們可能是走私貨,也可能從第三國二手市場入口。

地鐵車廂追上潮流

至於北韓的巴士、貨車和私家車,更多是來自中國。除了價錢,中國與北韓的特殊關係,也是國產汽車成行成市的原因,而中國貨物佔北韓進口額超過90%,汽車只是其中一種商品罷了。與此同時,南韓一直有投資北韓,開城工業區是最為人熟悉的例子,不少對統一有情意結的南韓財閥,都在開城設有生產線,生產完整產品或零件,最著名例子是現代和起亞車廠。不過南北韓關係反覆,北韓不時關閉開城工業城,令生產線始終成效微忽。

總之,目前的北韓汽車「市場」,根本不成市場,但潛力卻是不容忽視的。金正恩上台後,為了向世界展示北韓進步,使用「讓部份人先富起來」的策略,將資源傾斜到平壤,令平壤漸漸多了汽車之餘,地鐵也使用全新北韓製車廂,還附有液晶體顯示屏報站,追上世界潮流。假如他決定讓國家逐步開放,為了市容也好、融資也好,汽車業相信是重點項目之一。不過至於平壤以外的地方人民如何生活,對汽車是否有真切需求,卻是另一回事了。

小詞典:日本二手車走私市場

香港回歸前,日產二手車不時被偷運到內地,方法是先將汽車拆件,以零件形式通過「大飛」走私,抵埗後還原,即使被截獲,損失會較少,罪名亦比走私整部汽車為低。走私到北韓,原理亦大同小異。日本使用右軚車,到達北韓後,可能會被改裝成左軚,或乾脆以右軚態服役。由於日本人用車斯文,即使是二手,還可以繼續使用多年,十分耐用,在世界各地都有價有市。

2018年5月3日星期四

卡塔爾如何轉危為機?

一年前,沙地阿拉伯、阿聯酋等國聯合杯葛卡塔爾,製造了卡塔爾立國以來最嚴峻的外交、經濟危機,至今未解。上周沙地、阿聯酋還宣布要在卡塔爾邊境興建「大運河」,令卡塔爾徹底變成孤島,同時把軍事區、核廢料棄置區放在卡塔爾邊境,以進一步施以威嚇。

然而,卡塔爾雖小國寡民,卻挺住了沙地這個霸主的連番進攻,筆者曾到當地考察,對卡塔爾轉危為機的智慧和決心,不禁頗為佩服。

獲伊朗土耳其物資供應

危機發生後,卡塔爾確實出現了幾天恐慌,民眾紛紛搶購物資,擔心出現糧荒。不過,卡塔爾迅速在伊朗、土耳其那裏得到保證,可以完全取代沙地等國的物資供應,市面信心瞬間回復,生活也就一切如常。而且,還有同屬海灣國家的科威特、阿曼保持中立,為卡塔爾保留了重要的中轉綠洲,沙地等國的經濟壓力就不可能壓垮卡塔爾。至於金融方面,卡塔爾的銀行運作健全,資金充裕,基本上沒有受危機影響,畢竟這已是全球化時代了。

雖然危機的導火線是沙地不滿卡塔爾和伊朗眉來眼去,在遜尼派、什葉派之間,以及沙地、伊朗冷戰之間左右逢源,要執行「家法」,但卡塔爾顯然無意改變這國策,不願變成一個純粹的沙地附庸,反而利用這危機,進一步加強自身在列強眼中的身價。除了伊朗、土耳其更重視卡塔爾,美國在卡塔爾有重要軍事基地、也有巨額投資,同樣不願看見它就此垮掉。卡塔爾也知道「江湖規矩」,過去一年來,不斷從美國購買軍備,既是「保護費」,又是抵消沙特軍事壓力的舉措。雖然美國總統特朗普和沙特王儲似有默契,但上任國務卿蒂勒森明顯親卡塔爾,制約了沙特的進一步行為;新任國務卿龐貝奧一上任就劍指伊朗,更希望海灣盟友大團結,已經放話希望沙特中止卡塔爾危機。只要卡塔爾保持住華府的直線聯繫,生存權起碼不成問題。

穩定下來之後,卡塔爾乘機進行「愛國主義教育」,一到多哈機場,就會看見造型類似搖滾明星的現任國王(即埃米爾Emir)側面巨頭肖像,而在全國大街小巷、大小商鋪、摩天大廈外牆,都出現這個巨型肖像。一問之下,原來是危機發生時,有卡塔爾人民「自發」印製國王肖像,以示上下一心,共抗強敵,和國王團結在一起,國王知道後大為感動,下令免費引發肖像給予全國人民「鼓舞士氣」。

結果,國王順勢開展了空前的個人崇拜,肖像也成了國家罕有的圖騰,新一批卡塔爾紀念品一律以國王肖像作商標,由於縮影了大時代,據說銷路相當不俗。連已經遜位的太上王、王太后肖像,也間歇性出現在街頭,不少巨型紙板寫滿群眾的支持語句,雖然明顯有官方參與,但也不能否定內裏存在真感情。卡塔爾政權的智慧,可見一斑。

小詞典:Tamim bin Hamad Al Thani(1980-)

卡塔爾國王,2013年因為父王遜位,繼位成為卡塔爾第8任國王,當時年僅33歲,是阿拉伯世界最年輕的領袖。國王在英國接受教育,和西方關係良好,繼位前曾在不同政府部門任職,重視發展國內經濟,但因為同時和伊朗、土耳其等發展關係,以及鼓勵半島台「宣傳激進思想」,被沙特視為眼中釘。

2018年5月2日星期三

葡語區狂想曲與「大灣區」:再談薩拉馬戈《石筏》

12年前,德國世界盃舉行時,筆者介紹過葡萄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的名作《石筏》(A jangada de pedra):小說講述葡萄牙所在的伊比利亞半島自歐洲斷裂,自行漂浮,到了另一葡語大國巴西旁邊。當年世界盃首次有3隊葡語國家打入決賽周:奪冠黑馬葡萄牙、衞冕冠軍的巴西,還有非洲新興石油暴發戶安哥拉。適逢那時候筆者在葡萄牙,不少街頭紀念品攤檔,都是3國國旗並列,以示同氣連枝。

成功打破地域阻隔

隨安哥拉、莫桑比克(Mozambique)等國的經濟實力在過去10多年來逐漸崛起,葡語區的概念也變得愈來愈實在。

試想像在歐洲、非洲或美洲,有一些以中文為第一母語的國家存在,這對中國外交會是怎樣的助力,一切就能理解。這種語言及文化認同感,足以打破地域阻隔,這是全球化「時空壓縮」(Time-Space Compression)的另一表現。

例如從葡萄牙到巴西,飛行距離雖然已經是歐洲到美洲的最便捷路徑,但還是要8至10個小時,比香港飛往芬蘭更遠。但葡萄牙人還是喜歡定期到巴西旅遊,視之為「內地」;巴西人也喜歡到葡萄牙置業,視之為「返祖」。巴西雖然已經取代葡萄牙,成為葡語第一大國,對推廣葡語貢獻更多,但說到尋根,始終不忘歐洲大陸,這也是巴西在一眾拉美國家當中保持獨特性的憑藉之一。

在葡萄牙有電視節目,專門介紹葡語非洲國家的最新近況,在葡萄牙航空定期播放,對象除了安哥拉、莫桑比克,還有幾內亞比紹(Guinea-Bissau)、佛得角(Cape Verde)、聖多美和普林西比(Sao Tome and Príncipe)三小國。葡萄牙航空也有航班連接這些國家,一如殖民時代,維持着某種聯繫。

即使是中國對華人主導的新加坡,也沒有這種官方主導的文化交往,但在葡萄牙人心目中,依然覺得這些非洲國家與他們血脈相連。近年不少安哥拉富豪炒貴了葡萄牙地產,但少有聽聞出現族群矛盾,因為葡萄牙管治這些非洲國家數百年,那種同化程度,起碼在精英階層,已經深入骨髓。

再加上互聯網普及,也進一步強化了葡語身份認同:由於葡語在歐洲大陸不太實用,葡萄牙人要在網上交友,更愛找巴西人、非洲人。安哥拉、莫桑比克足球員要登陸歐洲,首選也是葡萄牙,這些地方的流行音樂可以互通,文學像薩拉馬哥作品那樣,彼此也有共鳴。《石筏》的世界,其實就是全球化時代的形象化表述:一個建構出來的身份認同,足以抵銷物理空間的距離,變成當事人的主要生活座標。

用這概念延伸,我們自然會發現,「移民」、「留學」一類概念,已經相當「前現代」,特別是未來交通更發達之際,「腹地」的概念,即使屬於兩個不同大洲,可能也只有數小時的距離,世界瞬間就變得很大。回到身邊,港珠澳大橋、大灣區,其實正是顛覆從前一般人對空間的想像,抗拒迎接新時代的人,就只能被淘汰了。

小詞典:薩拉馬哥 (Jose Saramago, 1922-2010)

葡萄牙文學家,1982年以《里斯本圍城史》成名,199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葡語系作家,作品對建制、特別是教會持批判態度,多觸及人性陰暗面。代表作《盲流感》被多次改編為電影、舞台劇,講述人性在生活常規被完全扭曲後的表現,充滿警世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