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30日星期四

何志平的名單:乍得篇

香港前民政事務局局長何志平在美國捲入非洲貪污案,其中一個涉事國家是乍得(Chad)。案件內情依然不明,乍得總統也發表公開聲明否認捲入,更指這是「外國勢力」抹黑中傷;但這個國家的外交作風卻是有跡可尋。

屬典型「撕裂國家」

乍得面積龐大,曾是法屬赤道非洲成員,二戰期間大力支援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的自由法國,對法國光復頗有貢獻,曾自居非洲法蘭西傳人之一,獨立初期依然是法國附庸。然而,乍得是典型的「撕裂國家」,像分裂前的蘇丹、目前的尼日利亞等國一樣,南部與北部的宗教、種族迥然不同,托姆巴巴耶(Francois Tombalbaye)帶領乍得脫離法國統治後,政策引起北方穆斯林不滿,令國家陷入內戰。直至哈布雷(Hissene Habre)擊敗各個勢力,及後又被手下將軍代比(Idriss Deby)於1990年奪權,這位代比,就是捲入何志平案的強人,在位至今已經27年。

乍得本來相當貧窮,有「非洲死亡之心」之稱,大部分國土為沙漠,只有南部雨林區相對宜居,但在二十一世紀初發現石油,此外還有不少礦產,國勢理應開始騰飛。然而,乍得的貪污程度也居於世界前列,售賣天然資源所得,基本上落入政府和既得利益者手中,他們同時也得到大量外國「援助」,一般百姓並未能分享經濟發展成果。對各大國而言,只要乍得不變成恐怖主義溫床,國家維持基本管治,能夠合理由各國「分享」資源,她的內部管治是沒有多少人關心的。

在代比上台初年的九十年代,台灣曾向乍得大力援助,6年間便提供7200萬美元,結果台灣擁有這個「邦交國」9年,那也是台灣難得能建交的相對大國(指面積而言)。但乍得是極其務實的,之後北京以同樣板斧,於2006年重新奪回乍得,及後的援助自然更多,到現時為止,已經提供接近2.2億美元「援助金」。

原本世界銀行為乍得提供的資金,除了用來興建輸油管,也指明要援助乍得百姓。但乍得政府將錢投放在軍隊,以打擊得到蘇丹支持的叛軍,結果世界銀行撤回援助,並要求乍得政府償還貸款。中國這時向乍得伸出欖檻枝,承諾「不會干涉乍得內政」,並且為乍得舖橋搭路,建醫院築學校,興建新機場。這樣一來,乍得有「閒錢」擴充軍隊,並利用法國駐守的軍人,已經訓練出一支在區內頗有規模的大軍。一如既往,北京強調援助「沒有任何附設條件」,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乍得自然同時與中國簽訂了不少石油協議,中資能源公司也代替了美國埃克森美孚、世界銀行,成為乍得能源業界的最重要開荒牛。

由此可見,中國在非洲的外交,不可謂不成功。近年西方終於意識到要反制,一方面改變過往提供援助的嚴苛條件,另一方面也加緊用法律框架,以及支援各國反對派、NGO,對其他勢力進行「監督」。一介平民捲入其中,要獨善其身,談何容易?

小詞典:自由法國

二戰期間,法國淪陷,德國成立傀儡政權維希政府,戴高樂則成立「自由法國」,以法國在第三世界、特別是非洲的殖民地為根據地,組織流亡軍隊,參與盟軍,謀求反攻復國。不少非裔士兵加入自由法國軍隊,獲得大量勳章,令他們日後回到各國領導獨立運動後,也依舊保持和法國的緊密關係。乍得鄰國中非共和國的一代暴君博卡薩,同樣也是二戰期間為法國立下軍功的將士。

2017年11月29日星期三

二十一世紀地緣政治外傳:不能小覷阿拉斯加

上周談及隨同美國總統特朗普訪華的「阿拉斯加能源代表團」,而這個美國最大的州,很可能在二十一世紀的地緣政治扮演更關鍵角色,不能等閒視之。

阿拉斯加平均每平方公里連半個人也沒有,一片冰天雪地,本來是典型極地,但憑着豐富天源資源,人均收入在2007年躋身全美第15位,石油收入的盈餘用作成立永久基金,投資海外資產,現滾存到500億美元。因此,阿拉斯加永久居民就像澳門永久居民一樣,每年都有現金分紅;10年前,每人就分到3269美元,這在美國幾乎是獨一無二的。

阿拉斯加人為了減少上繳聯邦政府的款項,很多石油收益都撥入這個「永久基金」,而且是美國少數沒有徵收州入息稅、銷售稅、遺產稅的州份。因此,阿拉斯加人的本土認同,跟實質利益是掛鈎的。

阿拉斯加與其他倚靠農業或天然資源的州份(如得州)一樣,從來是保守勢力搖籃。支持低稅率、小政府、大市場、減少公共開支的共和黨順理成章在阿拉斯加最受歡迎,除了1964年的一屆,阿拉斯加人都支持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包括特朗普當選的一次。共和黨內部最保守的一翼「茶黨」,也和阿拉斯加息息相關,精神領袖就是阿拉斯加前州長佩琳。「茶黨」的名字,來自觸發美國大革命的波士頓茶會(Boston Tea Party),口號是「No taxation without representation」,這正是阿拉斯加人的想法:他們收入高,在國會的代表卻很少,對大政府有先天的不信任。這樣的政治氛圍,會否令阿拉斯加為了捍衛本土利益,而漠視全國大局,值得關注。

看見阿拉斯加冰天雪地的繁榮,對岸俄國人自然又羨又妒,畢竟這曾經是俄羅斯領土。「賤賣」阿拉斯加後,俄羅斯才發現失去了龐大的能源儲備、天然資源,也永久喪失在美洲制衡美國的地利。假如蘇聯在冷戰年代擁有阿拉斯加,對美國軍力部署的牽制,肯定大大增加,連帶整個北美的格局,也可能不一樣。

現在隨著全球暖化,北極冰雪融化,阿拉斯加除了可能發現更多可供廉價開採的天然資源,也已成為太平洋和北冰洋接壤的重要航運樞紐,北美西岸和遠東太平洋經水路前往歐洲的距離將大大縮短。普京近年積極發展俄羅斯遠東地區,正是基於類似戰略思維;如何加強在阿拉斯加的影響力,也在盤算當中。而對阿拉斯加有類似大戰略眼光的,自然還包括鄰居中國、日本在內。

作為世上最大的飛地之一,阿拉斯加與美國本部的齬齟自然存在。不過近年美國國會由共和黨控制,聯邦政府與阿拉斯加州政府關係還好,特朗普更為阿拉斯加帶來天然氣大戶中國,以換取州政府對聯邦政府的配合。怎樣利用阿拉斯加的地緣戰略價值,賦予它更獨特的地位,實在是值得思考的課題。例如一些阿拉斯加沿岸城市,大可成為自貿區、特區,以航運、天然資源、旅遊等招商,協助開發這個人煙稀少的大州,甚至整個北極。在可見將來,北極圈另一塊龐然大物格陵蘭很可能完全獨立,連鎖效應下,阿拉斯加若希望更高度自治,也在情理之中。

小詞典:茶黨

2008年美國總統大選後成立的政治聯盟,屬於共和黨內極右光譜,反對增加美國國債的經濟復甦方案而成立,慢慢變成經濟保守主義大本營,支持者主要是白人中產階級,與特朗普的票源基本上重疊,茶黨精神領袖佩琳也在2016年大選支持特朗普。茶黨為保守主義重整旗鼓,不少茶黨候選人在共和黨內初選逼走資深主流政客,卻因為立場偏激,在全國選舉不具勝算,這已成為共和黨一大難題。

2017年11月28日星期二

柬埔寨洪森會成為下一個穆加貝嗎?

津巴布韋獨裁者穆加貝(Robert Mugabe)終於下台;那邊廂,經歷有點相似的柬埔寨強人洪森(Hun Sen),卻進一步集權,究竟會否步穆加貝後塵?

兩人同是「英雄」

穆加貝曾是國家英雄,帶領津巴布韋終結白人種族主義政權,也曾令經濟發展,改善農民生活和醫療水平;而洪森同樣是「新柬埔寨」的救星:經過赤柬恐怖時代、越南變相殖民,柬埔寨上下只希望恢復穩定、經濟正常發展,因此在民主化後,儘管一度選出拉那烈王子(Norodom Ranariddh)執政,最後洪森還是在連串政變後穩住局面,經過民主洗禮而成為強人,經濟增長在東盟國家當中位居前列, 一派中興景象。

然而,洪森掌權已經30年,雖然有政績,但民眾開始過了單純求溫飽的階段,求變之心漸起。根據透明國際2012發表的「貪污感知指數」,柬埔寨在184個國家中排164。雖然經濟水平進步不少,旅遊業尤其發展迅速,但貧窮人口和文盲率依然很高,肉類依然是奢侈食品, 據說不少農民甚至以昆蟲來補充營養。相比首都「先富起來」的一群,民眾感到落差,自然有所反應。

近年柬埔寨主要反對黨救國黨(CNRP)表現不俗,在6月的市議會選舉中,得票由2013年的30%上升至46%,已經完全與執政黨分庭抗禮,洪森開始真正感受到政黨輪替的壓力。於是就在明年大選前,柬埔寨法庭下令取消救國黨的合法地位,連參選都不能,並逮捕黨主席根索卡(Kem Sokha),假如罪成,可以判囚30年。

最新消息是洪森乾脆一併解散了救國黨的NGO「柬埔寨人權中心」,也刻意調高稅項,令最大英文報章《柬埔寨日報》停刊。究竟局勢發展下去,會像泰國近年不斷解散反對黨那樣,成為長期對峙的兩大陣營,還是洪森鐵腕下去,變相一黨專政,目前尚未可知,惟救國黨領袖桑蘭西預言,洪森將會有穆加貝一樣的下場。

然而洪森和穆加貝的最大不同,在於他對軍隊的掌控更加穩固,而且有一個強大的靠山:中國。中國和柬埔寨長期友好,更是柬埔寨的最大援助國;「一帶一路」最有把握的一站,正是柬埔寨。洪森受中國支持多年,除了因為他的長期執政令柬埔寨保持穩定,有利中國投資,還因為柬埔寨已成為中國在東盟的「第五縱隊」。任何東盟要聯合行動壓制中國的嘗試,例如和南海主權爭議有關的表態,都過不了柬埔寨這一關;中國堅持對東盟國家逐個談判、避免東盟成為聯合一極的策略,柬埔寨是堅定執行人。雖然柬埔寨國力遠不如越南,洪森昔日也是靠越南提攜,但有效對沖越南成為東南亞霸主的,也是洪森。面對國際社會對他打壓反對黨、操控選舉的指控,洪森毫不顧忌地說:「美國的援助即管撤走吧,我們還有中國。」

雖然北京強調「不干涉別國內政」,但近年外交政策越來越積極,對有利中國利益的政權安危,不會無動於衷。何況洪森在柬埔寨牢牢控制軍隊,又不是穆加貝那樣令軍隊內部人人自危,民眾沒有推翻政權的實力,中國只要堅定援助柬埔寨、繼續簽署合同,洪森的專政依然會有政績,「顏色革命」要出現,難乎其難。對北京而言,柬埔寨已經成為中國附庸,就算柬埔寨真的變天,也不擔心新政府不合作,所以「消化」柬埔寨的政策,只會繼續;特朗普本人也喜歡洪森一類強人,不見得會高調介入柬埔寨局勢。事實上,要不是穆加貝娶妻不賢,令軍隊集團出現內部矛盾,要93歲的他下台,依然談何容易。何況還在盛年65歲的洪森?

小詞典:柬埔寨救國黨

2012年成立,由主要反對黨「桑蘭西黨」和「人權黨」合併,2013年大選取得55席,僅次於68席的執政人民黨,成為全國最大反對黨,當時已經批評洪森在選舉舞弊。2017年10月,柬埔寨政府指救國黨「勾結美國、企圖推翻柬埔寨政府」,11月法院下令解散救國黨,全體獲選出任公職的黨員都失去資格,成為柬埔寨民主化以來的最大政治風暴。

2017年11月27日星期一

中國崛起與三十年代德國:從「特朗普國師」班農比喻談起

美國總統特朗普訪華,與中國簽下逾2500億美元訂單的同時,已經離任白宮首席戰略專家、但依然被喻為「特朗普國師」的班農(Steve Bannon)大唱反調,在其掌舵的極右網媒Breitbart News更形容中國是「難以估計的敵人」,而非戰略夥伴。

早前班農訪問香港前夕,更把中國與三十年代的德國比較,認為崛起的中國將改變世界秩序,箇中固然有「中國威脅論」成分,但他特別提到中國數項外交、科技計劃對世界格局的影響,卻並非沒有真憑實據,的確令傳統歐美霸權難以放心。

大家先回到班農提到的三十年代德國。一次大戰結束後,協約國與戰敗的同盟國簽定《凡爾賽條約》(Treaty of Versailles),訂明德國須為戰爭負上一切責任,並要作出天價賠款,令戰後德國經濟陷於困境,通脹上升、貨幣貶值,失業率高達三成。

威瑪共和國(Weimar Republic)時期,多屆選舉、多名總理上台也未能改善問題,結果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即納粹黨)支持率節節上升,雖然也有用上威逼利誘手段選舉,但民意確是客觀存在,最終希特拉在1933年獲任命為總理,總統興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死後,成為「元首」。

納粹的實用主義經濟

假如暫且不談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而單看經濟層面,希特拉在三十年代並非沒有政績,納粹經濟政策可謂既不左、也不右,但相當實用。對希特拉而言,只要能鞏固納粹黨的執政地位,強化國家軍事實力便可,經濟復興只是工具,也會以數據說服國民。

研究這段時期歷史的西班牙巴塞隆納大學學者比爾(Germà Bel)指出,在這段期間,德國的銅、煤、銀行業等均被私有化,轉由親納粹商人擁有,納粹從中逐漸控制了資本家,不斷吸納他們入黨,要兩者成為「利益共同體」。與此同時,不少公共服務亦私有化,轉由納粹黨或相關組織管理,希特拉從中吸納了大量工人階級的支持。結果,由基層到資本家,無一不和納粹黨構成共生關係。然後,納粹投入大量資源於軍備、基礎建設上,經濟大幅改善,失業率逐步降低,希特拉在短短數年內,就成為「民族救星」。

美國在希特拉崛起的過程中,又扮演了甚麼角色?客觀而言,主張嚴懲德國的首先是宿敵法國,美國一直擔心適得其反,想過不少方法讓德國回到主流,只是事與願違。簽署《凡爾賽條約》後,德國很快陷入無力還債的困局,美國先後提出道威斯計劃(Dawes Plan)、楊格計劃(Young Plan)協助德國還款,但不久美國也出現大蕭條,自顧不下,急須從歐洲取回現金,楊格計劃胎死腹中。結果,美國給予德國償還債務的貸款,又掉進另一個無底洞。

如此債務、債權人與債務人的關係,持續多年的中美貿易不平衡,有沒有可比性?這一點,經常被國內民族主義者提起,視之為「大國崛起」之象徵,認為強如美國也不過是中國的「債務人」,可見中國之世界主宰地位。不過從商出身的特朗普看清了真相:早在競選時,他已指出「欠款100美元,是債務人的問題;欠款一億時,就是債權人的問題。」可見特朗普並不擔心中國的債權人身分,會成為中美關係的發球者。美國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的中國勢力項目亦指出,中國須確保有足夠的外匯儲備,以穩定人民幣匯率,來保障中國出口,所以美國依然握有最關鍵的戰略武器。對比1930年代,美國貸款給德國掉進無底洞,中美之間的資金流向,卻是一個循環。即使中國近年強調增加內需,但出口、特別是出口到美國,仍佔中國經濟增長的龐大比重,可見中美兩國並非單純的債權人與債務人關係,而是更像一個經貿關係緊密的共同體。

中國崛起與班農的五點警告

班農的「中國彷如納粹崛起論」,真正值得留意的是現時的中國經濟結構,與當時德國政府與企業的緊密關係,確實有一定可比性。班農提出中國成為霸權的五項工具,正是他對美國政府的警告,無論我們是否認同,都必須認知:

- 班農首先提到中國讓製造業升級的《中國制造2025》計劃,其中的信息技術、航空航天裝備、新能源汽車、機械人等,均是未來科技、工業的重要元素,不少更是美國現時仍然領先中國的領域,卻都是中國希望和美國「合作」的領域。

- 其次是「一帶一路」,這與傳統經濟聯盟、貿易協定不同,難以定義成功與失敗,但肯定的是在推動過程中,可增加中國的海外投資、基礎建設,當中不少可轉化為對沿線國家的實質影響力,對地緣政治有龐大影響。

- 班農提到的第三、四點,分別是金融科技,及它對美元作為國際儲備貨的影響,令人想到正在「走出去」的支付寶,及其逐步擴張的電子商貿王國。本欄多次提及「阿里巴巴經濟體」對世界的影響,在我們大談「雙十一」前,阿里巴巴就是一個全球批發採購的平台。在這基礎上,將中國日漸成熟的科技金融服務推廣至全球,對世界經濟結構的影響,難以估計。

- 最後一點是第五代無線通訊技術(5G),美國咨詢公司LexInnova Technologies已指出,目前10%的「5G關鍵」知識產權由華為掌握,其次是中興,中資已經是重要持份者。加上5G與物聯網發展緊密,中國在5G年代的影響力勢必提升,而且涉及國際格局的重構,例如華為已經與德國電信合作,為歐洲提供首個5G服務。
這五點提到的中資公司、產業,未必一定是國企,但亦非歐美國家熟悉的自由市場下的私人企業。他們作出的「商業決定」,必然與中國國策緊密配合,也正是班農憂慮的核心所在。

那麼班農離開白宮後,能否繼續影響(或「協助」)特朗普施政?對這問題產生懷疑的人,實在不了解特朗普和班農,都對名義上的位置毫不重視。「白宮首席策略師」這職務,雖然也曾出現過,但並非傳統幕僚官職,而特朗普諮詢的對象,又不受規條限制,反正他信任的不是傳統公務員、技術官僚,乃眾所週知。特朗普訪華前,已無公職的班農曾到訪香港、北京,與當時仍是政治局常委的王岐山會面,可見他的「國師」地位,也得到國際社會加持。班農近日接受《朝日新聞》訪問時大方承認,他離職後仍經常與特朗普通電。以「在野」身份指揮「另類右派」媒體助攻,甚至鞭策特朗普「勿忘初衷」,似乎是他賦予自己的神聖使命。既然是這樣,班農對中國崛起的警告,始終有可能被華府採納,更不能等閒視之。

小詞典﹕「中國制造2025」計劃

中國總理李克強於2015年「兩會」時,提出的製造業戰略計劃,以市場主導、政府引導的原則,分三個階段,爭取中國於2049年成為世界製造業強國之一,涉及產業包括信息技術、機械人、新能源汽車、新材料、生物醫藥等。對外方面,計劃已與德國《工業4.0》策略對接,兩國承諾在製造業、能源、航空等多方面合作,似有和美國較勁的意味。

2017年11月24日星期五

從十月革命百周年的「政治正確」談起

今年是俄國十月革命100周年,各國的處理手法比周年紀念本身,更值得閱讀。

對不少老一輩俄羅斯人來說,蘇聯也是現代俄羅斯的起步點。「蘇聯」和「俄羅斯」的分野並不明顯,沒有不大事慶祝的理由,而同屬前蘇聯加盟共和國的白俄羅斯、吉爾吉斯,也發行了官方郵票紀念。

懷念蘇聯不合普京主義

不過,俄羅斯政府和現任總統普京卻對此冷待,克里姆林宮發言人更謂:「有什麼好慶祝?」

這並不代表普京本人不懷念蘇聯,只是單純的懷念蘇聯,卻不符合「普京主義」的利益。

自從蘇聯解體,在葉利欽(Boris Yeltsin)時代,一度厲行「去蘇聯化政策」,「十月革命」這歷史事件的紀念雖然沒有被禁,卻開始不再宣之於口。

1996年,葉利欽把「十月革命紀念日」改名成政治正確的「民族和諧和解日」;到2004年,普京更把整個紀念日移除,反而重提11月4日「團結日」這個沙皇年代的紀念日。

十月革命後由紅軍處決的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Nicholas II),也於普京時代獲平反,成為「俄羅斯捍衞世界和平的先驅」;之前他已由俄羅斯東正教會追封為「聖人」。這些舉動,說明普京希望繼承沙皇時代的俄羅斯道統,多於共產時代的蘇聯道統;反而旁邊的白俄羅斯卻自居為十月革命的正統繼承人了。

何況時至今日,俄羅斯共產黨仍然活躍,雖然不足以威脅普京,甚至可以算是普京的策略性盟友,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要組織存在,依然不能低估。俄共目前在國會佔 42 席(約 9%),在十月革命100 週年舉辦了不少紀念活動,例如在莫斯科和聖彼得堡舉辦萬人巡遊,向列寧遺體致送花圈,舉行國際共產黨會議等。普京雖然對蘇聯時代有一定懷念感情,但也不會大搞十月革命紀念,以防為俄共作嫁衣裳;相反高舉俄羅斯民族主義旗幟,卻更符合政治需要,而且沒有對手。當然,也有像日里諾夫斯基那樣的極端民族主義者作點綴,但他們的角色只是襯托普京的主流位置,而不是為了爭奪領導權,所以說,其實也是普京的棋子。

更有趣的是銳意「去俄羅斯化」的烏克蘭。在最新烏克蘭官方歷史,俄羅斯和周邊地方由 1917 年到 1921 年,發生了一連串「事件」: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內戰等,涉及各地各民族,所以一切不只是俄國歷史,也是整個東歐、中亞的歷史,不能單純以「十月革命」命名。烏克蘭於是把那些年,和本國有關的事分隔出來,稱為「烏克蘭革命」,視為烏克蘭的抗俄歷史。這樣對十月革命重新演繹,自然也是新政府「去蘇聯化」的手段。

結果,在上述主旋律之下,俄羅斯國內媒體普遍和這個日子割蓆,連列寧也一概不談,而前蘇聯各國根據各自盤算,除了白俄羅斯等個別例子,也大多對十月革命百週年輕輕帶過。在東方,越南還算有發行郵票慶祝,但已經走「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路線」的中國,卻同樣予以冷處理,背後的原因…… 你懂的?

小詞典:十月革命

俄曆1917年2月,俄羅斯爆發革命,資本階級的自由民主派推翻了沙皇政權,成立臨時政府,但未能控制局面,全國各地不同勢力、不同民族醞釀大內戰。到了同年俄曆10月,布爾什維克發動起義,推翻臨時政府,建立蘇維埃政權,其後處決沙皇一家,正式和舊時代決裂,並成為向全球輸出革命的源頭,影響了人類進程幾達一世紀。

2017年11月23日星期四

民間外交:何志平的名單

何志平先生仍擔任民政事務局局長時,在年輕人對保育有很大的訴求的背景下,2007年委任了古物諮詢委員會的成員,當時有一篇評論文章討論這份委員會成員名單,我依然有印象,因為那是關於何志平擔任民政事務局局長時,委任了一批「年青才俊」加入一個政府委員會,回應當時沸沸揚揚的保育事宜。筆者當年二十多歲,是其中一人,雖然很多細節都回憶模糊,但對何局長的印象很深。無論外間對他觀感如何,我一直深信他棄醫從政,加入前景未明的首屆問責熱廚房,是真的有股關心文化發展的儍勁,而且因為不是公務員出身,對不少問題都有個人的破格思考,這從他離任後、和後來成為本土派領袖的陳雲博士合著的出版,可知一二。想不到他在美國捲入非洲賄賂醜聞,「名單」變成塞內加爾、烏干達、乍得等國政要,希望吉人天相。

明暗規則合理化

案件細節未明朗,不宜妄自猜度,但國際關係的相關潛規則,卻並不隱晦。發達國家企業如何在發展中國家得到「項目」,可以說很玄妙,但也可以很簡單,前提當然是要相關國家批出「項目」。由於這些國家需要資金發展,而制度不大健全,批出什麼樣的項目,自然和既得利益集團息息相關,而這些集團得以控制項目的背景,基本上都不是通過民主程序獲得。然而與此同時,這些國家又走向民主化、透明化,公眾對誰掌控特權,愈來愈清楚,也愈來愈不滿。

因此,到這些國家投資,一方面要知道既得利益集團的潛規則,另一方面又要知道民主、法治的明規則,因此本地夥伴的投石問路,必不可少。結果有本地人脈的政商要人,就以「顧問」身份出現作「中間人」;有投資國聯繫的政商要人,也以類似名義出現作「白手套」,然後互相抽成,這是國際關係「產業化」101。

是不是非洲國家特別落後、特別容易瓜田李下?其實不是的。一個成熟的國家,例如美國,會把這些明暗規則合理化。例如我們曾提及,美國總統的延後利益幾乎不受監管,總統的基金會捐款、落任後的天價版稅和演講費,酬庸競選經費的職位(特別是駐各國大使),都在「陽光」下進行,但真的要揭開陽光下的霧霾,恐怕能夠獨善其身的人,幾希。只要熟悉這些規矩,就是明擺著做某種行為,也可以安然無恙。

「能源外交」,這是這樣一個充滿潛規則、又有「陽光」照料的範疇。正如日前本欄提及,特朗普一改奧巴馬立場,積極傾銷美國能源,要令美國變成能源出口大國,表面上是要扭轉貿易逆差,實際上不可能沒有其他地緣政治、戰略考慮。首當其衝受影響的國家,自然是其他能源大國,例如俄羅斯。特朗普訪華,促成大筆能源買賣,在北京立場,為了對衝,很難不對俄羅斯能源有所表示,假如大家在業界,自會留意某些相關國企,剛入股俄羅斯石油;而在華府立場,某些勢力為了對「中美合作」對衝,又或單純增加中國對美國能源的依賴、或提高自身價格,也可能需要有所動作。至於第三世界國家內部充滿權力鬥爭,提供彈藥予大國,則是舉手之勞。在這類博弈框架下,一介平民參與其中,很容易莫名其妙犧牲。不過話說回來,這類白手套,卻正正符合香港的國際身分地位,在過去一百年,走這條路的香港傳奇人物有很多,下場各異,但都是一代高人。假如何志平真的當上「白手套」,而沒有香港人的身份,肯定走不到這一步。假如他根本沒有當上「白手套」,而只是「被白手套」,要是沒有香港在中國的獨特身份,也不一定成為目標。這就是國際關係了。

小詞典:何志平案

2017年11月21日,香港前民政事務局局長何志平在美國被捕。根據美國司法部的控罪書,何涉及兩案:(1)乍得案,涉透過塞內加爾前外長加迪奧,向乍得總統德比賄賂200萬美元,換取獨家開採石油。(2)烏干達案,涉賄賂前聯合國大會主席、烏干達外長庫泰薩50萬美元,換取商業利益。

2017年11月22日星期三

美國人工智能TA之後:還需要人類助教嗎?

不久前參加首爾一個國際人力資源年會,由澳洲前總理主講,與會者無不強調新世界不能再用舊思維「生涯規劃」,例如推斷目前65%的小學生在未來,都會在目前不存在的崗位工作。既然是這樣,哪些目前存在的工作會被淘汰?這問題我們談過很多次,而對學術界、教育界而言,以下發展恐怕是大勢所趨。

「教學助理」不是人

兩年前,美國喬治亞理工學院人工智能學科的戈埃爾(Ashok Goel)教授,利用人工智能「製造」了一名「教學助理」,名叫「Jill Watson」。「她」是由IBM Watson智能平台研發,已經任教兩個學期,回覆學生的精確度高達97%,初時學生都不為意助教原來不是人,發現真相後,無不震驚。

事實上,大家手上都已經擁有一部可以提供人工智能助理的設備,無論是Google Assistant、Apple Siri、還是Amazon Alexa,都是隨手可及的人工智能系統。Facebook(fb)在一些國家也開始在Messenger加入人工智能「M」,以「提升」用家體驗;一些fb專頁也加入Chatbot功能,讓讀者自行輸入關鍵字,系統即會因應關鍵字提供答案或內容,毋須再由人手回答。

這些網上服務的用戶,當然知道自己是跟電腦「對談」。但在一些個人化的行業,例如金融、醫療、教育、政府、社區服務,用家是否知道自己面對的是電腦人工智能,而不是人手回答,像「Jill Watson」那樣,就成了人工智能系統設計師的一項挑戰。

「AI-TA」,對於不喜歡每年都回答同樣問題的教職員,簡直是天大喜訊,想想不用每次都回答「這份功課有多少字數限制?」、「是否一定要Word Format?」等問題,自然產生莫名興奮。但這樣一來,是否意味著教學助理可以全盤淘汰?就是還有TA碩果僅存,職責也會變成確保人工智能能正確回答學生的問題,或針對學生的個別情況提供特定資料,而不再是可以流水作業的機械式工作。

問題是,教學助理除了是職業,也是整個學術生態鏈的一環,無論是物超所值、還是學術綜援,都是學院超穩定結構的一部份。當大學沒有了TA,是否教授的大部份功能都可以淘汰?其他工作呢?

近年科技發展,特別是人工智能、共享系統等,一大目的,就是縮短消費者與服務提供者的距離,減少使用中間人、或去除中介角色,包括大媒體、學校、零售商。正如Jill Watson 的案例,未來將有更多現時尚未出現的工種,就算職位名字可能一樣,但工作性質肯定與現在大相徑庭,以現時的職業訓練方法,必不能滿足未來工作需求。當人工智能發展日趨成熟,新職位與學生能力產生錯配越發明顯,加上跨國流動的人愈來愈多,世界會變得怎樣,已不是現在的上一代社會領袖所能掌握。假如下一波的教育改革,能夠利用人工智能,讓學生有一個更個人化的學習環境,淘汰目前極度臃腫的學校官僚機構,卻實在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小詞典:四代AlphaGo

AlphaGo大概是近年最著名的高階人工智能程式,在圍棋界所向披靡,除了擊敗人類棋王,也擊敗了其他人工智能程式。當第三代AlphaGo Master在網上擊敗所有對手,第四代AlphaGo Zero卻可以將第二代AlphaGo Lee以100比0打個落花流水,足以證明近年人工智能發展之快、涉足層面之廣,只要有數據或程式配合,就水到渠成。

2017年11月21日星期二

一帶一路外傳:由「印度五毛」的反華情緒談起

美國總統特朗普訪問亞洲,華文媒體聚焦於他在中國得到的帝王式招待,卻對不少戰略性發展按下不表。例如特朗普提出的地緣政治名詞——「印度—太平洋區」(Indo-Pacific),把兩大戰略板塊連結,以印度「中和」中國崛起的目標相當明顯,也得到印度廣泛好評,就值得詳細思考。

塑膠假米屬虛構

筆者曾經多次談及中印關係,而隨着中國崛起,印度媒體、民意對中國的態度,似乎只會愈來愈差。兩國早前在洞朗地區爆發衝突,除了以最古典的方法——互擲石頭——攻擊對方,媒體和互聯網就是主戰場。

在各自討論區謾罵以外,雙方都有製造敵視對方的「Fake News」;由於中國媒體並沒有完全自由,印方的攻勢,特別是採用非英語的印度媒體,就顯得更凌厲、也更脫離現實。

翻看印度網絡新聞,除了有傳中國派兵攻擊印度邊防,亦有傳衝突平息的原因是中國貸款予印度作下台階。差不多同時,印度媒體廣泛報道中國有「塑膠假米」流入,並嚴肅教導印度人小心避免購入「膠米」,有多條關於分辨假米的影片上傳;一時間,「中國膠米」在印度鬧得熱烘烘,直到專家指出那些只是劣質米,而且「膠米」成本比真米高,不合乎經濟效益,事件才慢慢平息。

除了針對中國,宿敵巴基斯坦自然也是印度Fake News的常規目標。今年5月,一名印度作家遭親政府傳媒抨擊,據說該作家曾稱:「印度就算把駐兵數目由70萬增加到700萬,也永遠不能完全控制喀什米爾。」愛國媒體咒罵她「叛國」,有議員建議把她縛在軍車上撞死。但其實這位作家並沒有講過這番說話。

當然,巴基斯坦同樣有製造Fake News,意圖進一步挑撥中印關係,例如7月有巴基斯坦媒體報導:「中國向錫金發射火箭炮,導致158名印度士兵死亡」,其後被中印雙方齊聲譴責。但相較印度媒體的銷量和影響力,依然是小巫。

印度民族主義由來已久,但自從人氣總理穆迪上台,才真正成為國家指導思想。雖然莫迪表面上對北京還算客氣,但親政府媒體不時煽動反華情緒,以加強國民向心力,令其他媒體爭相效法,卻是不爭事實。近年中國不再韜光養悔,「一帶一路」亦觸動印度神經,但印度經濟偏偏高度倚賴中國,2014年印度出口164億美元貨品到中國,卻從中國入口584億美元貨品,短期內亦難以改變逆差。結果,民間的反華情緒、和數字上的對華依賴,就成為奇怪的共生現象。

每次和印度媒體朋友談及這種反華輿論,他們都說這只是商業行為,就像中國的《環球時報》一樣,只要反華「標題黨」能夠促銷,在一個有十多億人的龐大市場,媒體是不會錯過的。單看媒體,會以為天天中印都頻臨開戰,但實際情況,自然不是這樣,「不必大驚小怪」。問題是印度政體和中國不同,民間情緒足以改變政策,政府亦不容易完全宏觀調控。一旦政府反主為客,隨時適得其反。

小詞典:《印度時報》(The Times of India)

印度最暢銷的英文報章,也是全國第三暢銷報章,每日售賣超過三百萬份。1838年創立,目前是印度歷史最悠久的英文媒體,也是新聞學者眼中的亞洲大報。總部位於孟買,近年銳意開拓其他市場,也有經營其他語言的印度報章。

2017年11月20日星期一

兩韓統一 還可能嗎?

南北韓統一,對上一代人來說,曾是真正可追求的夢想。即使是10多年前,我們也曾見證南韓總統金大中推動「陽光政策」,兩韓運動員在2000年悉尼奧運開幕禮共同入場,彷彿兩韓統一夢出現了一線曙光。

不過,隨着北韓不斷核試、試射導彈,兩韓關係大幅惡化;同時,南韓經濟騰飛,新一代大多都失去談統一的誘因,情願永遠這樣分治下去。然而,兩韓統一與否,其實不容自己決定:只要北韓金氏政權崩潰,問題就變成現實。究竟一個統一的「大韓國」,會否成為東北亞強國,又會面對怎樣的挑戰?

兩韓分治後,各方也曾認真思考不同的統一方案,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來自美國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的韓裔朝鮮問題專家Victor Cha,他早前一度成為特朗普任命駐南韓大使的熱門人選。

五個階段 愈走愈遠

Victor Cha曾為「兩韓統一論」歸納了五個階段。

第一階段:兩韓分治初期,南北韓競逐合法性,堅持自己才是「真.韓國」,雙方意識形態之爭明顯,北韓尋求在南韓推動革命、武力統一朝鮮半島;南韓亦沒放棄通過資本主義擴張,把北韓「吸納」。但與此同時,兩韓領導人亦逐漸正視對方已存在的事實,開始提出較具體的方案促進統一,如金日成於1980年提出「高麗民主聯邦共和國」主張,以「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兩種制度和兩個政府」方式變成「一國」,有點像中國的「一國兩制」。1989年,南韓總統盧泰愚則提出「民族共同體」,以自由、和平、民主為原則實現統一,但對主權問題則予以相對模糊化處理。

第二階段:九十年代初,兩韓逐漸意識到統一是困難與危險的。當時蘇聯解體,是學者福山稱為「歷史的終結」的年代,南韓經濟改革取得一定成就,北韓難重拾六、七十年代的經濟表現,兩韓實力日漸拉遠,南韓開始擔心金家政權倒台或戰爭引發的「硬著陸」統一,會拖垮本身經濟。這憂慮在1993年北韓退出《核不擴散條約》後更嚴重。

第三階段:南韓金大中推動「陽光政策」,希望在和北韓建立互信的基礎下,尋求「軟著陸」統一,結果兩韓關係一度改善。自此「統一」的目標,不再如當年雙方力求迅速消滅對方,而變成一個更虛無縹緲的願景,但也因此失去民族主義的感召,起碼在南方,難以吸引新一代支持者。

第四階段:李明博當選南韓總統,強調外交的務實主義,把「統一政策」演繹為「作好北韓政權可能隨時瓦解的準備」,也就是被動的、回應式的,而不再針對北韓進行太多主動宣傳的動作。

第五階段:朴槿惠當選南韓總統,經濟急速起飛,她也將兩韓統一,視為對朝鮮半島、區內的「幸福」,是一種世代機遇,因而再次加強了意識形態宣傳。但這政策面對金正恩執政的北韓,被高度不信任,北韓也把朴槿惠的統一宣傳視為高度挑釁。這情況在文在寅上台後仍然持續,他未有如金大中提出具體方案,目前官方說法是先促成兩韓「經濟統一」,然後是「政治與軍事統一」,亦再三強調不尋求「非自然的統一」,不會將北韓吸收到南韓。

兩韓統一:由目標變成危機

由此可見,今天認真推動兩韓統一的人,已經不多,統一不再是頭號目標,只是危機處理需要防微杜漸的課題。而帶來這改變的關鍵,除了兩韓這些年來的各自發展,也包括外部帶來的啟示,例如我們多次介紹過的《南北韓,統一必亡》一書,就以兩德統一的經驗,作為兩韓統一的範例,並集中討論「同血源是否就是同族群」的問題。本書作者朴成祚認為,兩韓到了今天已可算是不同族群,不能感情用事強行統一。連兩德統一後,東西部經濟發展也長期失衡、德國人身分認同也出現危機,假如實力遠不如東德的北韓「被統一」,只會把南韓也拖垮。雖然這本書的立論出現在十多年前,此後德國的經濟發展一日千里,但那更多是受惠於德國對歐元區的控制,而不是兩德統一本身。南韓沒有這樣的機遇,要東施效顰,只會令國內精英擔心。

至於兩韓是否依然有「血濃於水的民族感情」,這問題似亦可思考。學者基斯克(Virginie Grzelczyk)認為兩韓政府雖然口都中說促進統一,也有種種冠冕堂皇的政策,但其實都在刻意使兩地人民有不同的身份認同,這和東西德的德意志認同頗不一樣。兩韓分治至今,已是兩、三代人的事,當年離散的家屬已傳至兒孫輩,他們之間既沒有感情,也分別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政體內成長,早已形同陌路。南韓的反共教育、國安法不但防止國民認同北韓,也不希望國民同情北韓人民;北韓則反覆強調自己定義的「人民」,作為舉國體制、「主體思想」的基石,根本沒有能力把接受北韓教育以外的任何「人民」,融化進這個體制之內。此刻全球民主退潮,假如兩韓統一,北韓人民生活沒有改善、既得利益者失去國家保護,面對南方的直接競爭,可能連南韓本身對民主的認同也被衝擊。此外,學者Shang E. Ha與Seung-Jin Jang的研究亦發現,「一個民族、兩個國家」的想法,在南韓已經基本不存在;基於「大韓民族主義」追求統一,已經是上一代人的往事。

不過退一萬步,假如兩韓真的統一,整個區域形勢,卻又可能存在大量變數,令不少人依然有所憧憬。投資銀行高盛曾於2009年預測,假如兩韓統一,而沒有日本那麼嚴重的人口老化問題,經濟實力將於30至40年內超越日本,成為僅次於中國的亞洲經濟大國。高盛的樂觀想法有一個前設:韓國統一後,有有效的人口流動控制,也未計算可能出現的難民潮,所以未免一廂情願。但南韓近年經濟畢竟勢頭強勁,如統一後釋放出大量北方的低廉勞動力,應有正面影響,就像德國在共產陣營崩潰後,吸納了大量來自東歐的廉價勞動力一樣。同時北方的基礎建設必須改建,以求與南方接軌,這個過程可吸引大量海外投資,也可以令「大韓國」成為中國「一帶一路」基建的重要支點,正是有危有機。

至於在戰略層面,雖然南韓主流政客口中都追求朝鮮半島無核化,但北韓核武發展已經成熟,一旦兩韓和平統一,有了經濟實力、又有了核武,話語權就全然不同。即使新政權真的放棄核武,過程也可能相當漫長,足以成為對外談判的籌碼,就像昔日哈薩克獨立後,以此換取國際社會援助一樣。統一後的韓國,假如得到和日本平起平坐的資格,也會成為各方拉攏的對象,倒向中方可以令美國失去軍事基地,倒向美方則會令中國邊境承受沉重壓力。由於變數這麼大,沒有一方、包括南北韓本身,會因為潛在的利益,而盲目促成統一。因此金正恩目前擺出「玉石俱焚」的姿態,把兩韓統一變成「世界危機」,的確是自我保護的最佳計算。

小詞典:高麗民主聯邦共和國

由北韓已故領袖金日成於1980年的朝鮮勞動黨第六次代表大會提出,主張兩韓統一後,建立一個聯邦制國家。方案雖然實際操作困難,但象徵意義重大,由過往主張武力統一,變成尋求和平統一。2013年,朝鮮勞動黨官媒曾發表文章指,該主張是最光明正大的民族共同統一方案,反映建議依然有效。

2017年11月17日星期五

特朗普訪華外章:當中國在阿拉斯加「集氣」

特朗普訪華,值得關注的自然不只是帝王級款待,還有雙方簽訂的一系列經濟合作協議,尤其值得留意有關阿拉斯加的部分。這次特朗普帶來龐大商貿代表團,包括一批阿拉斯加政商要人,結果中美落實合作開發阿拉斯加天然氣,建設液態天然氣管道,整個計劃價值430億美元。

阿拉斯加代表團出現

這樣的合作,對於舊美國而言,不單政治不正確,也有違經濟理念。過往,美國戰略思維相信,本土能源、天然資源關係國家存亡,一度禁止出口本土原油,寧願大量入口中東石油,也不願大量開採本土藏量,以確保國家在危急關頭有足夠能源運作。

直到近年開採頁岩氣油技術有長足發展,加上全球暖化,北極冰雪覆蓋面積減少,開發極地能源比以前容易,美國才恢復出口原油。加上美國逐步改變量化寬鬆政策,經濟不能再以「印銀紙」支撐,必須推動實業和刺激出口。隨着商界出身的特朗普上台,為了「令美國再強大」,不管環保人士如何反對,都要更積極傾銷能源,以達致貿易平衡;於是,就有了阿拉斯加代表團出現。

俄羅斯把阿拉斯加賣給美國時,美國被視為儍子,現在這卻成為俄羅斯歷史上最大的愚行。自從阿拉斯加發現石油,石油就是當地的經濟命脈,佔整個州的收入大概80%,令阿拉斯加人均收入在2007年躋身全國第15位,與一般人想像中的冰天雪地「貧瘠經濟體」截然相反。不過,阿拉斯加的石油藏量逐年遞減,對比1978年的頂峰,現在已經用了超過60%;隨着開採頁岩氣油技術進步,阿拉斯加面對得州等競爭,不得不擴大市場、開發其他資源,而天然氣是其中最有潛力的。

阿拉斯加的天然氣與石油一樣,大致醞藏在北坡地區,但相比石油,開採難度較高,英國石油、埃克森美孚等都已放棄開發。中國近年急速發展,能源需求急升,天然氣是最潔淨的過渡能源,因此才不惜工本,與美國達成協議,建造輸氣管道。對中國投資,阿拉斯加自然十分歡迎,一位曾研究阿拉斯加輸氣管計劃的官員表示:「就算第一艘運氣船不能在原定的2023年開出,能在2025、2026年成事,阿拉斯加人都會欣喜若狂。」此外,這也可能是特朗普「獎勵」阿拉斯加政界(例如前州長兼「茶黨」精神領袖佩琳)支持他競選的禮物。

不過阿拉斯加和中國的能源合作也有隱憂。中美雙方的協議還在初步階段,細節需要落實的時間很難說,期間中國可能找到更便宜的海外資源,自己研發出更多可再生能源,又或計劃受到美國環保人士反對,都可能橫生枝節。雖然阿拉斯加民眾對特朗普的「禮物」普遍感激,但美國自由派與環保人士結盟,對這種能源經濟始終看不慣,一旦阿拉斯加對中國構成經濟依賴,由於地處邊陲,更可能成為國家安全議題。不過對特朗普而言,自然也不管這些。

小詞典:阿拉斯加購買

阿拉斯加在18世紀被俄羅斯探險家發現,然後成為俄羅斯的北美殖民地,但人煙稀少、經濟效益有限、軍費龐大,旁邊是當時世界強國英國控制的加拿大,令沙俄政府萌生脫手念頭。美國崛起後四出擴張,於是美俄雙方在1867年達成協議,美國以700萬美元買下阿拉斯加,當時美國反對黨嘲笑為「西華德的愚行」(西華德是負責購買阿拉斯加的美國國務卿)。

2017年11月16日星期四

沙地王儲反貪腐:第三次世界大戰導火線?(下)

昨天談及沙地王儲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 Al Saud)的外交攻勢,已經令區域充滿火藥味,但這還不是不可測性的全部。對內層面,這位王儲觸及的地雷更多。

雙方角力白熱化

事實上,穆罕默德並非一味好大喜功,他似乎的確希望令沙地成為現代化的區域霸主,也對沙地種種弊端心知肚明。沙地權貴的窮奢極侈、特權橫行,乃眾所周知,令國家很難促成任何改革,也令平民不滿與日俱增。

日前穆罕默德主導的「沙地反貪腐大清洗」,不過是針對這些問題的其中一環,目標除了沙地首富阿爾瓦德王子(Al-Waleed bin Talal)、諸位「貪腐」王子,還包括一批政要,合共500多人,他們和其他被打擊對象及其家族合共掌握的財富,據報高達8000億美元,相當於10個蓋茨(Bill Gates)的身家,這種反貪腐的規模,比俄羅斯、中國有過之而無不及。假如這筆財富全部給沙地政府充公,可以作大量用途,後續如何發展,充滿想像空間。

但與此同時,穆罕默德又對提倡「教條式廉潔」、宗教理念極端保守的瓦哈比教士不宣而戰。

瓦哈比主義(Wahhabism)是沙地國教、沙地立國以來的宗教盟友,負責國內一切意識形態政策、宗教警察等日常生活事宜,他們的理念,自然跟沙地權貴的作風背道而馳。

近年瓦哈比教士在沙地王室暗許下,積極拓展海外勢力,例如塔利班、「伊斯蘭國」(IS)等都有其影子,以換取不干涉王室貪腐的默契,這無疑是一個「不神聖同盟」(Unholy Alliance),不過,對既得利益集團而言,起碼目前是行之有效的。穆罕默德為了鞏固權威,保守教士同樣是絆腳石,他決定在沙特興建不用遵守沙里亞法的杜拜式特區,讓女性有權駕車等新政,固然都是讓沙特邁向現代經濟、不再單一依賴石油的必經階段,但同時也觸及瓦哈比教士的底線,雙方角力已經白熱化。兩面作戰,歷史上的結局,通常勝少敗多。

假如穆罕默德的所有計劃都成功,國內政敵肅清、權貴就範、教士服從、大權獨攬,鄰近遜尼派國家又全部變成附庸,唯沙特馬首是瞻,沙特以全國的財力促進經濟轉型、遜尼派現代化,再整合為一個有紀律的陣營,就像近年在沙特帶領下向也門出兵、制裁卡塔爾那樣,足以成為世界的一極。論綜合實力,有豐富石油、先進武器、宗教加持的「大沙特」,美、俄、中、歐之後的世界第五強,或許就輪到它了。

問題是穆罕默德的對立面勢力龐大,稍一不慎,沙特可以四分五裂,激進份子隨時獲得大量武器、資源,無論是豪富權貴、還是瓦哈比教士,要是決心玉石俱焚,都足以製造比「伊斯蘭國」更厲害的怪胎搞局。至於鄰國的潛在反彈、什葉派武裝的回應、土耳其等同樣希望成為「哈里發」的國家暗中拖後腿,種種危機,更是不在話下。這樣的亂局一開,隨時不再是區域戰爭,而是世界大戰。這樣的變數,誰敢預測?

小詞典:瓦德利王子 (Al-Waleed bin Talal)

沙特首富,沙特立國者費薩爾沙特國王之孫,有「阿拉伯巴菲特」、「中東股神」之稱,目前資產估計180億美元,最高峰時曾位列《福布斯》富豪榜第五位,持有包括蘋果、Twitter在內的大量不同公司關鍵股份。2017年11月4日,因為涉嫌貪污、洗黑錢、賄賂等罪名,被沙特政府拘捕。

2017年11月15日星期三

沙地王儲風暴:「真.哈里發」重臨?(上)

黎巴嫩總理哈里里(Saad al-Hariri)在沙地阿拉伯疑似被軟禁,公開宣布下台,震驚中東。而近年中東發生的奇事,實在愈來愈多,一切源頭都指向同一人——沙地王儲穆罕默德(Mohammad bin Salman)。本欄曾多次提及這位野心勃勃的王儲,不厭其煩繼續介紹,是因為他可能是未來10年世界和平的最大變數。

穆罕默德成為王儲,不過是今年6月的事,而這可以算是一場政變。沙地王位一向兄終弟及,就是傳給下一代,也被認為應以兄弟的下一代為優先,這是沙地王室集團山頭林立而依然能勉強維持團結的原因。現任國王薩勒曼(Salman bin Abdulaziz Al Saud)卻打破常規,廢除原有王儲、更將其軟禁,再任命親生兒子穆罕默德為新王儲,內部的強烈反彈,完全能想像。

確立「勇武」形象

有了這樣的背景,穆罕默德自然要在父王健在時鞏固實力、建立威望,而國王已經82歲,一切都在倒數中。但穆罕默德幹的,已經超過一般權力鬥爭所需,而涉及整個沙地阿拉伯的重構,動作極大,而且無視區域潛規則,公然以大國領袖自居,無論是內政、外交,都激起大量矛盾。

穆罕默德成為王儲前,已是全球最年輕的國防部長,主導沙地的外交革命,而他的大方向很清晰:強化沙地的遜尼派領袖身份,成為實際上的哈里發、太上皇,對區內所有遜尼派穆斯林國家發號司令,而鎖定什葉派龍頭伊朗為頭號敵人,既是為了鞏固內部向心力,也是為了測試盟友忠誠程度來「亮劍」。

根據這指導思想,穆罕默德的第一波是組成聯軍,出兵干涉也門內戰,以親伊朗的胡塞武裝份子為打擊對象,令也門內戰變成「遜尼派Vs什葉派」的代理人戰爭。沙特派出軍隊多達15萬人,背後有美英源源不絕的武器支持,同時籠絡了西方利益,一舉數得。早前的卡塔爾斷交危機,也是穆罕默德一手策劃,原因是卡塔爾身為遜尼派國家、卻和伊朗友好的「左右逢源」政策,挑戰了沙特底線。穆罕默德糾集阿聯酋、巴林、埃及等國,本來希望一舉推翻卡塔爾國王,雖然目標未達,但殺氣騰騰的「勇武」形象,已被確立。

這次黎巴嫩總理開罪沙特,據說也是因為他對伊朗、真主黨的「鬥爭」不夠堅定,有違穆罕默德「非黑即白」的表態原則。美國總統特朗普上台後,和沙特關係更進一步,他凍結奧巴馬時代的伊朗和解政策,正是受到沙特大力鼓勵;沙特購買的美國軍火,正是最實際的「鼓勵」內容。此外,沙特要擁有核武抗衡伊朗的聲音,亦從未停止,要是在特朗普時代有進展,也毫不維奇。這樣的姿態,比習近平時代的中國外交「微調」激進得多,究竟會將世界帶向何方?

小詞典:黎巴嫩真主黨 (Hezbollah)

1982年,以色列入侵南黎巴嫩,追擊巴勒斯坦武裝份子,黎巴嫩什葉派在伊朗支持下成立真主黨,以驅逐以色列為目標,主張建立伊朗式的「黎巴嫩伊斯蘭共和國」,被美國視為恐怖組織,同時承辦了大量社會福利,因而頗得民心。黎巴嫩各方妥協和平後,真主黨成為主要反對黨,依然被視為伊朗的棋子。

2017年11月14日星期二

庫爾德公投反成伊拉克復興之路?

上月伊拉克庫爾德人舉行獨立公投時,一度令人擔心是伊拉克徹底分裂的先聲,想不到效果至今卻剛好相反,反而成為伊拉克中央政府重整旗鼓的契機。
正如美國期刊Foreign Policy所言,伊拉克總理是全世界最棘手的一份工作,伊拉克總理阿巴迪(Haider al-Abadi)卻開始得到「救世主」的聲望,正是福兮禍所伏。

邊境關卡收歸中央政府

庫爾德人公投期間,阿巴迪首先把庫爾德地區列為禁飛區,切斷當地開始頻繁的國際聯繫,筆者有朋友本來已安排到當地旅遊,就要無限期延遲。公投後,阿巴迪又削減庫爾德地區的財政預算,派兵奪回石油重鎮基爾庫克(Kirkuk),更聲言把庫爾德人控制的各個邊境關卡收歸中央政府。

這些關卡包括庫爾德地區通往土耳其的輸油管,那是庫爾德人的生命線,這一着,加上土耳其配合,足以令庫爾德人的石油資源廢掉武功。一系列果斷行動,除了令庫爾德人措手不及,也贏得國內人民掌聲,而且目標明確——要終結庫爾德人過去20年來的變相「國中國」地位。

除了打擊庫爾德分離分子,阿巴迪還有另一政績——擊退「伊斯蘭國」(IS),收復一系列名城,難怪他接受《獨立報》訪問時意氣風發。

不過,真正關鍵並不是土地的爭奪,而是背後的角力。這次伊拉克中央軍奪回基爾庫克之所以那麼順利,據說得到有伊朗革命衞隊背景的民兵幫助。似乎阿巴迪要向美國發出訊息:增加援助,否則只能靠攏伊朗。

屬於什葉派的伊拉克政府一向被外界質疑是伊朗附庸,美國總統特朗普上台後推翻奧巴馬與伊朗的解凍,也是向伊拉克傳達「不能與伊朗太親近」的訊息。

阿巴迪一方面拉攏伊朗,另一方面亦保持距離,希望慢慢把親伊朗民兵收編,同時讓美國為首的盟軍負責訓練伊拉克軍隊。

與此同時,阿巴迪與長年交惡、和伊朗勢同水火的遜尼派龍頭沙特破冰,沙特亦承諾協助重建伊拉克。今年7月,伊拉克政府在倫敦召開招商會議,外長開宗名義說:「我們需要一個馬歇爾計劃」,目標對象似乎卻是中國的「一帶一路」。這樣的多元外交視野,並不簡單。

不過阿巴迪能否長期執政,國內團結、管治始終是重要問題。目前遜尼派副總統Osama al-Nujaifi已表態有條件支持阿巴迪連任,二人經常強調國家統一是重中之重,所以他們對庫爾德人強硬,卻有助什葉派和遜尼派的團結。庫爾德公投表面上是獨立運動,其實不過是既得利益者的博弈:庫爾德自治政府主席巴爾扎尼家族長期把持朝政,他本人擔任主席超過12年,任期原本在2015年8月屆滿,卻以對抗「伊斯蘭國」為由延長任期。這次公投本來是討價還價的籌碼,結果卻反過來被阿巴迪利用來團結國民,也拉攏了不滿巴爾札尼的庫爾德人。形勢發展下去,假如阿巴迪明年大選能夠連任,伊拉克說不定就能穩定下來了。

小詞典:阿巴迪(Haider al-Abadi)

伊拉克什葉派政客,有工程博士學位,薩達姆年代長期流亡海外,在英國工作多年,累積了不少國際人脈。薩達姆倒台後回國,2013年成為國會副議長,然後被提名接替醜聞纏身的總理馬利基,2014年9月正式就任伊拉克總理。他既得到西方支持,也比前任敢於和伊朗、俄羅斯等合作,對內則以加強民族團結、反貪腐、消滅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為主要政綱。

2017年11月13日星期一

當「程式語言」成為國際新一代共同語言

假如我們要前瞻20年後的國際關係,應該關注中美博弈,還是研究科技發展?傳統國際關係自然傾向前者,但現實世界的應用,卻很可能是後者更重要。今天我們的必修科是中、英、數(不計莫名其妙的「通識」),而近年「程式編寫」(Coding),卻開始成為世界各國的必修教學內容。蘋果公司行政總裁庫克(Tim Cook)早前也在法國表示,對法國人而言,學習編寫程式比英語更重要;美國佛羅里達、得克薩斯、新墨西哥等州份,已把程式編寫納入課程,部分更將之取代第二語言,成為中學生的必修科。

Coding:年輕人的第二語言

在我們早前介紹的「全民科技大國」愛沙尼亞,學生一般於10歲時已掌握基本程式編寫技巧,懂得運用軟件編寫遊戲,也就是說Coding已經是第二語言。總之,大趨勢很明顯,各國都開始討論怎樣把程式語言納入課程,早晚這種科技界通用的程式「語言」,也會成為未來世界的普世溝通渠道。這會否動搖英語的國際地位?對宏觀國際關係,又有何影響?

程式編寫,簡單來說就是人跟電腦的溝通方式。由於電腦不懂人類語言,所有訊息在電腦中,都會轉化為「1」與「0」,而「1」與「0」可以組成成千上萬的意思。人類可透過不同的軟件編寫程式,向電腦下達指令,製作出各式各樣的網站、軟件,以及我們每天使用的電話應用程式。與人類日常使用的語言一樣,程式語言也有多種,但一般強調邏輯思維,日常我們接觸到的Java、JavaScript、C、C++、Python等,就是較多人使用的程式語言。

隨着各國把程式編寫納入課程,並正成為全球年輕一代的第二語言,跟不同年代的新技能一樣,首先受到衝擊的,始終是年長一代。程式編寫就像20年前的中文輸入法,年輕一代在求學時期已透過ICQ、MSN等,掌握一至兩種輸入法,根本毋須學習,但年長一代沒有這樣的成長背景,簡簡單單的中文輸入法,就成為融入新世界的障礙。

程式語言涉及的也不止科技層面,其他行業如金融、教育等,亦需要大量程式編寫員完善相關工具。這種世代間的矛盾,可視為「數位移民」及「數位原住民」之爭,懂得程式編寫,是後者在職場的先天優勢。

不過,當未來所有畢業生都掌握這技術,便如同都會流利英語、中文輸入法一樣,新時代就由世代間的競爭,轉為同代人之間的競爭,而傳統學校的「離地」問題,就會越來越暴露人前,因為它們開辦的課程,未必能對應市場所需。根據程式編寫教師拿臣(Quincy Larson)比較不同數據,發現美國一般大學教授的是入門的C,但市場上最受流行的是JavaScript,以及近年興起的Python。當蘋果公司2014年推出程式編寫語言Swift時,一度成為軟件開發者的熱話,但當大家以為學懂Swift就足夠時,中國騰訊在微信推出小程序,計劃在傳統電話應用程式外另闢蹊徑,結果程序員又要自我增值,以確保市場競爭力。年輕一代面對的,並不是懂不懂程式編寫,而是懂多少種Coding語言,以及能否在短時間內學會新的語言。

未來全球人口如何溝通:英語霸權會終結嗎?

這種趨勢,對國際關係自有深遠影響。由於多個國家已為中、小學生開設程式編寫課程,相信很快會變成全球趨勢,當這一代成長後,各式各樣的程式語言,便成為不同國籍、文化、背景同齡人之間的「共同語言」。他們即時在現實生活,使用完全不同的日常語言,卻可以輕易通過電腦為中介,互相溝通。今天文化交流始終以語言為主要屏障,但有了Coding的一代,人類大同社會的夢想,卻可能化為現實。不同國家之間的相互依賴,例如美國大選會輕易被俄羅斯黑客通過machine learning影響,只會不斷出現。

然而,程式語言與英語本身,並不是零和遊戲,它們在未來的發展,相信是相輔相承的。雖然程式語言並非只以英語編寫,例如來自法國的WinDev也是程式語言,但以英語為基礎的Coding,始終處於領導地位,這自然與美國的資訊科技發展在全球獨佔鰲頭有關。現時世界上最流行的10種程式語言,均以英語編寫(更嚴格說是美式英語);即使是市場上受歡迎的Python、Ruby等程式語言,分別由荷蘭人、日本人開發,但用家編寫時,亦是使用英語為主。不少在中學階段才教授英語的國家,都需要思考如何協調英語與程式編寫這兩門「外語」課程。

換句話說,要懂得編寫程式,起碼在今天,英語基本功依然不可少,左翼學者經常批判的「英語霸權」,並不會在程式語言時代初期有根本改變。值得關注的是,程式語言和第二語言卻可能是零和遊戲:目前不少美國中學就是以程式語言取代外語,結果學生就可能學習少了一種語言,並因此減少接觸英語世界以外的文化。這對推動全球在地化、多元文化主義,自然背道而馳。而在「語言過渡期」,互聯網不發達國家的不公平待遇,可能更明顯:根據國際電信聯盟統計,已發展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互聯網使用者的比例,分別是80%和46%,假如互聯網仍未接通,又如何學習程式編寫?不過只要解決了幾本技術限制,發展中國家的才俊,卻能較容易通過程式語言,看見發達世界的門檻。

假如程式語言始終要從英語衍生,銳意發展資訊科技的印度作為英語人口大國,可能最有潛力。但上述趨勢的最大不可測性,在於有沒有一個國家能同時挑戰英語霸權、發展第一流的程式語言,而又擁有足夠的全球市場佔有率。目前有這樣潛能的國家只有一個:中國。中國的程式語言發展一日千里,而且有自力更生的決心,不希望長期依靠外來語言,而且本地市場龐大,足以構成另一個新世界秩序。其實今天的中國內聯網,各國都要千方百計遷就進入,已經是另一個足以和「非中國世界」平起平坐的世界了。雖然已經推出的以中文為基礎的程式語言,都未能動搖對手,但不代表未來不可能。不過根據目前情況,另一個可能性是,程式語言發展下去,可以脫離包括英語在內的任何語言規範,令任何語言使用者都能平等學習。到了那個時候,世界秩序才會根本改變。無論從工作、教育還是國際關係角度,我們都是身處人類歷史的轉捩點,又準備好了沒有?

小詞典﹕「數位移民」(Digital Immigrant)、「數位原住民」(Digital Native)

美國教育評論員、作家普倫斯基(Marc Prensky)於2001年提出的兩個雙對族群概念。「數位原住民」是指從小在電子產品、互聯網包圍的環境長大的一代,「數位移民」則是指在長大後才接觸相關產品及工具的一代。普倫斯基指出,「數位原住民」先天對科技敏感,能同時接收大量資訊,並進行多任務處理(但不一定是優勢),因此針對他們的教育方式必須從「數位移民」時代改變,才能與時並進。

2017年11月10日星期五

加泰羅尼亞vs斯洛文尼亞:他山之石,不可攻玉?

加泰羅尼亞公投弄巧反拙,當地「獨派」媒體一度聲稱要仿效「斯洛文尼亞模式」漸進獨立,明顯是錯判形勢。斯洛文尼亞脫離南斯拉夫獨立後,成了中歐發達國家,也許確是加泰羅尼亞的夢想,但兩者背景之大不同,實難輕易類比。

斯洛文尼亞擁有軍隊

西班牙中央政府今天完全有效運作,可以施行憲法第155條收回加泰自治權、接管地方警察、解散議會和政府,相反斯洛文尼亞宣布獨立前的南斯拉夫,已經搖搖欲墜,什麼都已經做不到。南斯拉夫黨國一體,南共在1990年召開十四大以後,就因為新領袖米洛舍維奇(Slobodan Milosevic)推廣「大塞爾維亞主義」,令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代表不滿退出,然後基本上停止運作,「南斯拉夫中央政府」已經變成「塞爾維亞政府」。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稍後舉行的多黨制選舉,都是蘇聯戈爾巴喬夫改革開放的漣漪,也是當地執政共黨同意的,結果地方共黨相繼倒台,變相令南斯拉夫中央政府、南共失去當地管治權。

斯洛文尼亞和加泰的另一不同,是有自己軍隊的。南斯拉夫在鐵托(Josip Broz Tito)年代,採取「綜合民防」策略,雖然後來中央要收回斯洛文尼亞邊防軍指揮權,但斯洛文尼亞自行修改憲法,令邊防軍只効忠斯洛文尼亞。獨立前夕,斯洛文尼亞購入俄製防空導彈、德製反坦克炮彈,打算用游擊戰對付中央軍,最終雙方戰爭只持續了10天,雖然不能算是斯洛文尼亞的軍事勝利,只是南軍不敢孤軍深入,但軍隊起碼是斯國獨立的底氣。相反加泰羅尼亞不但沒有軍事準備,連聽命於自己的警察部隊領導層也任由西班牙撤換,明顯沒有任何武裝鬥爭準備。

至於外援、特別是德國的角色,也是斯洛文尼亞獨立的另一關鍵。斯洛文尼亞曾是哈斯堡家族領地,100年前還是由奧匈帝國管治,不少居民依然以德語為母語,斯洛文尼亞前往德國(包括東、西德)工作、就學的人很多,令德國對斯洛文尼亞有特殊情感。

斯洛文尼亞爭取獨立時,按當時媒體估算,有20萬合資格的南斯拉夫居民,可以在德國投票,當中主要是斯洛文尼亞和克羅地亞人,兩國都有族人積極爭取德國承認本國獨立。加上德國統一後,有意加強「大日耳曼」勢力範圍,又視南斯拉夫解體和德國統一為冷戰終結的標誌性事件,所以才在西方各國觀望猶疑之際,率先承認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獨立。普京諷刺歐盟對不同地方獨立的態度有如「民主自助餐」,參考了這些案例對比,也確是部份事實。

最後,當年斯洛文尼亞的獨立公投有97%投票率,其中八成支持獨立提案,民意是壓倒性、毫無爭議的。至於加泰隆尼亞的獨立公投,即使不論其單方面、沒有法律效力的性質,投票率也不足五成,雖然支持率有90%,但明顯未能反映民調長期顯示「統派」Vs「獨派」50:50的民意。畢竟在斯洛文尼亞和塞爾維亞之間,還有克羅地亞,斯羅文尼亞境內的塞爾維亞人相當少;但根據2013年的加泰隆尼亞普查,高達46%居民使用西班牙語,只有36%使用加泰語、12%使用雙語,反映各地西班牙人,已成為加泰隆尼亞身分認同「不可分割的部份」。若加泰夢想得到斯洛文尼亞的成果,恐怕是東施效顰呢。

小詞典:斯洛文尼亞社會主義共和國 (1945-1991)

斯洛文尼亞本由奧匈帝國管治,一戰後,列強把三個斯拉夫人聚居的地方合併成一個國家,包括原屬奧匈帝國的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以及塞爾維亞王國,而由塞爾維亞主導,這就是早期的南斯拉夫。二戰後,鐵托領導的南斯拉夫共黨建立社會主義政權,重組內部結構,斯洛文尼亞依然是一個組成國,但變成由共黨領導,是為「斯洛文尼亞社會主義共和國」,直到1991年被獨立的斯洛文尼亞取代。

2017年11月9日星期四

馬來西亞巴生港:中國取代新加坡的棋子?

中國與新加坡的關係變壞,除了以不時空穴來風的泰國「克拉運河」(Kra Canal)取代馬六甲海峽,北京還有什麼攻勢可以減低新加坡的戰略重要性?馬來西亞的最大港口巴生港(Port Klang)假如被善用,似乎可以成為「一帶一路」大棋局的棋子。惟知易行難,馬來西亞的種種問題,始終令巴生港潛力未盡發展。

地理優勢難及新加坡

巴生港隸屬雪蘭莪州(Selangor),舊稱瑞天咸港,坐落於馬六甲海峽東岸中點附近。十九世紀末,同樣位處巴生河畔的吉隆坡崛起,瑞天咸港隨之由英國殖民政府開發,成為吉隆坡的外港。馬來西亞獨立後,進一步擴建巴生港,令其今天坐擁南北兩個深水港、產業多元的自由貿易區,以及海陸空交通物流網,近年港口貨櫃吞吐量排名穩佔全球第12位。

只是巴生港的天然地理優勢,還是比不上新加坡。細閱地圖,馬六甲海峽兩岸由印尼、馬來西亞和新加坡3國擁有,但印尼控制的西岸多暗礁和淺灘,不利大型船隻停泊,其港口的國際影響力亦有限;馬來西亞固然佔有東岸的巴生、檳城、馬六甲等天然良港,但與位於馬來半島南端、獨佔海峽南端出口的新加坡相比下,戰略位置還是有所不及。

然而,隨着新一輪地緣政治演化,近年中國大舉投資馬來西亞各類港口業務,既是為了配合「一帶一路」,客觀上也起到以馬來西亞港口削弱新加坡的效果。對此吉隆坡政府自然樂見其成,畢竟現時中國已成為馬來西亞的最大貿易夥伴,每年雙邊貿易總額接近千億美元,也是自身經濟增長的主要來源。

馬拉西亞除了推動巴生港加入中馬「港口聯盟」,去年7月、即中菲南海仲裁案宣判前夕,時任馬來西亞交通部長公開宣佈「在巴生建造第三港口」的計劃,並直接點名邀請中國與馬方合資,以政治表忠帶動經濟建設的意圖,明顯不過。根據馬方說法,巴生港的貨櫃裝卸量將於2020年迫近飽和,由於當前「七至八成航經馬六甲海峽的船隻是以中國為目的地」,加上「大馬向來積極參與一帶一路」,故希望興建第三港,而中國理所當然是首選合作對象。

不過巴生港的發展,實在面臨不少變數。即使在馬來西亞內部,其他港口也存在劇烈競爭,其中丹戎帕拉帕斯港和皇京港已獲斥巨資擴建,後者預計於2025年完工,被中國央視高調預言為「即將取代新加坡的新港口」,當然中國的巨額資金也參與其中。更令馬來西亞憂慮的是,巴生港的貨物吞吐量今年第二季下降了8.4%,原因是全球兩大船運聯盟都決定不再使用巴生港,而直接使用新加坡,背後自然涉及國際力量的角力。

北京為了不讓巴生港成為又一大白象,只會繼續觀望,不會一下子下注。而且馬來西亞首相納吉的政府國際聲望有限,國內政潮從未停止,不少國家都擔心這政府十年後能否兌現承諾。假如巴生港是香港那樣的特區,會否更易成事?北京又會否像昔日的西方勢力那樣,通過海外投資,逐漸建構一系列和母體若即若離的「行政區」?這類趨勢,才是比一個港口的興衰更值得注意的。

小詞典:《建立港口聯盟關係的諒解備忘錄》

2015年11月,中馬交通部門共同簽署備忘錄,此後已有12個中國城市、9個馬來西亞城市陸續加入。《備忘錄》為兩國在港口合作領域的第一份合作文件,旨在打通雙方和整個東協的航運網絡,以及令「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的貿易、物流運輸變得更便捷。

2017年11月8日星期三

美國槍擊案之後:全國步槍協會的邏輯

美國接二連三發生襲擊案,紐約、得州的新近兩宗卻已經沒有太大震撼,因為早前造成58死(不計槍手)、500多傷的拉斯維加斯槍擊案,依然令美國人充滿陰影。雖然倡議槍械管制的團體繼續呼籲控槍,但一如既往,有美國全國步槍協會(NRA)這個龐大利益團體左右大局,改革始終遙遙無期。

轉移視線淡化槍管

槍擊案後,由於難得有共和黨議員支持加強管制槍械,NRA的立場也貌似有了不同。除了譴責外,協會兩大巨頭拉皮埃爾(Wayne LaPierre)和考克斯(Chris Cox)一改以往反對任何槍械限制的立場,把視線轉向俗稱「撞火」的部件。

所謂「撞火」是利用子彈發射的反作用力,把彈匣裏的子彈連射,猶如把一把半自動手槍變成全自動。

NRA聲稱事件造成重大傷亡,是因為兇手在一段時間內連射多發子彈,因此建議禁止使用「撞火」。與此同時,NRA卻稱國會應討論進一步放寬槍械持有,讓國民毋須在自己州份也能購買槍械,「以保障自己安全」。

這樣的邏輯,對美國人而言,早已見怪不怪。NRA明顯只是為共和黨提供下台階,結果共和黨員紛紛表態支持禁制「撞火」,企圖淡化對槍械管制的呼聲。而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賦予的民團勇武精神,依然是NRA的最強武器和擋箭牌:它除了教育民眾如何安全使用槍械,也從小灌輸擁有槍械是權利、是自由、是「美國精神」。

NRA財力雄厚,2013年的課稅接近3億5千萬美元,可比大型企業,而每年有近3億美元預算,投入教育、慈善、政治捐獻等範疇。很多教育團體、支援草根階層的慈善組織都有接受NRA資助,甚至包括童軍。曾有評論希望財大氣粗的特朗普可以不受影響,但也事與願違:特朗普身為「民主人士」時,確曾表態支持管制槍械,但參選總統後得罪傳統精英和財團,NRA卻伸出檻欖枝、提供經費,結果上任後,就改為支持放寬槍械管制。加上他集中向白(人)鄉(郊)男(人)拉票,而「白鄉男」正是NRA基本盤,雙方合作,也是順理成章。至於在共和黨控制的國會,任何形式的限槍法案都會夭折;奧巴馬曾建議售賣槍械時查看購買者背景,最後關頭也功敗垂成。

去年阿富汗裔獨行槍手掃射同性戀夜店,造成50死53傷,諷刺的是NRA卻正向少數族裔埋手,鼓吹他們擁有槍械。對比「白鄉男」,少數族裔擁有槍械的比例較少,增長空間很大,因此NRA縱然由白人主導,思想保守,種族傾向明顯,但為了維持影響力,也不得不面對「市場現實」。而且少數族裔往往被標籤為恐怖份子,假如有槍擊事件,也容易被定性為「恐襲」,而可以輕輕帶過槍械管制的爭議,這種障眼伎倆,幾乎屢試不爽。到了最後,NRA的邏輯,無論怎樣看似不通,幾乎都總會找到活路。LaPierre在年會驕傲地說:「NRA是全世界歷史最悠久、最龐大、最有效的公民團體」,這確是「實至名歸」。

小詞典:美國槍支協會(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 NRA)

美國NGO,成立宗旨是捍衛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主張槍械持有是美國公民基本人權,並通過廣泛的利益輸送、幕後交易影響政治。NRA有會員500萬,成員齊心,捐款踴躍,作為協會的游說、活動、公關經費。每次美國大小選舉,「是否支持限制槍械」都成為候選人表態的重要一環,NRA從中選擇盟友,並通過利益交換影響大局。

2017年11月7日星期二

葡萄牙:恐怖主義絕緣體?

美國再次發生恐襲,似乎大眾都已麻木;歐洲各國同樣不時有恐襲,也不知何處安全。那最安全的國家在哪裏?

去年3月,「伊斯蘭國」(IS)旗下機構表揚在布魯塞爾發動的恐襲時,罕有提及葡萄牙:「今天是布魯塞爾及其機場,明天可以是葡萄牙和匈牙利。」

須從當地人口結構入手

然而,根據美國的中東媒體研究所(MEMRI)等解讀,IS純粹是為了宣稱「自己有能力攻擊歐洲任何一個角落」,不但不是針對葡萄牙,反而側面證實了「葡萄牙恐襲風險遠低於其他歐洲國家」這印象。今年6月,智庫「經濟與和平研究所」的分析顯示,葡萄牙在「全球最安全國家」排行榜中名列第3,僅次於冰島和紐西蘭。

葡萄牙全境曾是伊斯蘭勢力領土,屬於IS口中的「哈里發國」範圍,加上身為北約成員國,對反恐自然有共同立場,也不是特別獨善其身。10多年前美國組成聯軍出兵伊拉克時,法、德、俄牽頭反對,美國卻拉攏西班牙、葡萄牙,決定出兵前的美、英、西、葡四巨頭會議,還是在葡萄牙的亞速爾群島舉行。因此要解釋葡萄牙的低恐襲風險,必須從當地的人口結構方面入手。

歷史上,葡萄牙長期以來都是人口移出國:無論近代葡人為「航海大發現」海外殖民而離鄉別井,還是二十世紀初因國內經濟不景氣而前往其他歐美國家謀生,離開葡萄牙的人口,總是遠多於新移民(後者絕大部分來自葡萄牙海外殖民地)。到了1974年,「康乃馨革命」爆發,葡萄牙極右獨裁政權及殖民帝國垮台,安哥拉、莫桑比克等新獨立的非洲葡語國家卻陷入內戰漩渦,大量當地葡僑和非裔人口選擇在葡萄牙重新開始,葡萄牙因而出現第一波移入潮。

隨後十多年間,葡萄牙積極融入歐陸政經秩序,並以1986年成為歐共體成員國為里程碑。加入歐共體後,葡萄牙獲得大量工農業補貼,本地基建和私人樓宇工程乘勢開始,更多人移入葡萄牙求工作,填補了當年大量的新職位空缺。進入1990年代,葡萄牙新移民來源地變得更多元,包括了東歐、巴西、南亞和中國。但葡萄牙的移民和移民第二代人口數量,還是不超過總人口的13%,比例是整個西歐最低。

葡萄牙的伊斯蘭社群以南亞裔為主體,與中東、北非沒有密切聯繫,也鮮有蓋達、「伊斯蘭國」滲透等報導。其實葡萄牙各大主流政黨均持人道立場,高調表態接納中東難民,只是由於經濟規模不如英、法、德、西等大國,一直不是中東移民首選。根據官方統計,受「伊斯蘭國」影響而選擇葡萄牙的難民,目前只有約480人,與動輒數以萬計的赴德難民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不少移民葡萄牙的安哥拉人,不得不是經濟上次一等,反而是受惠於當地石油經濟的暴發戶,買下葡萄牙的高尚地段,構成了「新貴族」階級,極端份子要滲透,並不容易。另一方面,新移民大都是來投資、不工作的一群,就是有文化差異,本地人也知道他們會帶來就業,落入極端思想的,同樣有限。西班牙有巴塞羅那、馬德里等歐洲都會,葡萄牙相對單一的社群,國內也沒有西班牙那樣的分離主義矛盾,卻令恐襲的宣傳效用降低。「象以齒焚身」,葡萄牙只要保持低調,說不定能慢慢成為歐洲後院的天堂。

小詞典:安達盧斯(Al-Andalus)

穆斯林管治伊比利亞搬到時的名稱。公元711年,信奉伊斯蘭教的北非摩爾人揮軍北上,攻陷西哥德王國,伊比利亞半島史上首次落入穆斯林政權手中。11世紀開始,歐洲多個基督教王國領導的「收復失地運動」出現重大突破,摩爾人在隨後300年間節節敗退,最終在1492年徹底消失於伊比利亞半島。

2017年11月6日星期一

特朗普「瘋狂外交」:北韓核危機的Game Theory

特朗普巡迴訪問東亞各國,目的之一是向北韓施壓,以增加早前種種威脅的說服力。我們多次談及北韓的「邊緣策略」,現在總算遇到對手,我們不妨也通過博弈論(Game Theory),重溫特朗普自己的「瘋狂外交」。

區域性戰爭後果起震懾作用

博弈論於1940年代開始,被用作解釋軍事、外交決策,及後於冷戰時期廣泛用來說明各大國之間的博弈關係,如美國與蘇聯、蘇聯與中國,以及古巴導彈危機等。該理論原屬於現代數學的一個分支,指博弈雙方會考慮對方所有可能作出的行為,並基於這些因素,作出合理的應對方案。擁核國之間博弈,尤為經典。

以美蘇核平衡為例,博弈的考慮因素包括是否擁有首先發射的能力,受核攻擊一方是否具有核反擊的能力,擁有核武的國家之間是否因此形成震懾(Deterrence)等,這些考慮,都是各國不斷研發核武、生產可帶核彈頭巡航導彈的依據。由於對比常規武器,核武足以造成毀滅性後果,各國一直極為小心處理,古巴導彈危機擦身而過,也是博弈理性之故。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以研究博弈論知名的核戰略專家謝林(Thomas Schelling)提出過,核裝置只有在產生震懾時,才起作用,否則形同虛設。

問題在於,以上提到的博弈論、震懾等,都是基於參與者理性、有信譽的假設;但特朗普作為超級大國領袖,卻不時在社交媒體發表惹火言論,而北韓卻還未具備核能力跟美國對峙。這當如何解釋?一個解釋自然是特朗普「真瘋」,另一個解釋就是美國確實要開始跟北韓博弈。北韓導彈的射程已經遠至阿拉斯加、夏威夷,攻擊美國本土的能力早晚出現,但即使只能威脅南韓、日本,美國亦可能被捲入戰爭。此外,美國學者漢密爾頓(Michael Hamilton)警告,戰爭一旦爆發,將引起如敍利亞的難民問題,或製造新一輪恐怖組織襲擊。

以上種種不確定性加起來的破壞力,已經不下於美國本土受襲,這一切亦足以成為北韓對美國的震懾。北韓正是利用這些可能出現的後果,爭取時間,發展核武、改良導彈,直至有足夠技術將核彈發放到美國本土,造成「真正」的核武震懾。

面對如此局面,特朗普眼前有數個選擇。首先是與北韓談判,但現在雙方關係惡劣,就算是文化、體育等軟性外交都是不容易有效果;特朗普最近更表示,與金正恩談判是「浪費時間」,似乎短期內不容易破冰。第二是六方會談,不過這個曾給世人期望的方式,除了中國態度較為積極,其餘國家都未見樂於推動,金正恩則希望直接與美國交手,而非經過代理人中國。第三個可能性是以戰爭,包括常規戰或核戰,但帶來的不可測性太高,單是沒有能力令首爾免於毀滅,已經令戰爭不可想象。起碼對絕大多數分析員而言,美國都是無計可施,北韓爭取時間的博弈,就能奏效。

「瘋語」拉闊美國攻擊北韓想像

因此,特朗普上台後對北韓的「瘋語」,就成了突破上述局限的奇招。他一方面多次表示可以有前設地談判,另一方面又表示假如談判失敗,便要採取其他方法,兩者都是超越了前任總統的謹慎。他一方面表示動用核武攻擊北韓是「最後一步」,但同時又不排除這個可能性,起碼令平壤不得不考慮一旦美國真的攻擊,要如何回應。特朗普正是透過發出這些聲明,令北韓政策變得糢糊、不可捉摸,維珍尼亞大學學者夏馬(Nicole Hemmer)認為,這些似是瘋癲的行徑,其實是有套路地,令人想起前總統尼克遜的「瘋子理論」(Madman theory)。

今天歷史學家眼中的尼克遜,屬於令冷戰緩和的美國總統,從越南撤軍、和中國「乒乓外交」、與蘇聯開啟冷戰「低盪」時代,都是出自他和基辛格的現實主義手筆。不過他剛上任時,是以「反共老手」的姿態登場,一度被視為「激進政客」。1969年,尼克遜下令將核彈頭裝載B-52型轟炸機,劍指蘇聯,成為當年真實的核戰危機;而據歷史學家蘇里(Jeremi Suri)解釋,尼克遜目的並非真的要準備攻擊蘇聯,而是希望令人、特別是對手認為他已經「不受控制」,隨時會使用核武結束越戰,從而爭取己方政策調整的迴旋空間,並從中觀察對方的一切底牌。此外,他初年表面上對中國也是類似態度,想不到最後做出突破的,同樣是他。

這種不受控制的形象,正是特朗普面對北韓核危機時所需,否則全球都會假定在美國國會、傳統官僚牽制下,美國總統始終難以動用核武。要拉闊自己政策空間的光譜,只能突破常規,令自己不受傳統國內外因素制約。尼克遜如是,特朗普也如是,分別是尼克遜畢竟在政壇打滾多年,不像特朗普般具江湖味,威脅更令人覺得可信,相反特朗普的最大風險,在於國內外開始沒有人拿他當真。但又正正因為這種個人困局,反而令北韓相信他有孤注一擲的非理性可能,卻又反過來加強了其「瘋言瘋語」的說服力。

特朗普對北韓的態度,可說始終如一:那些「先發制人,在北韓攻擊美國前先將對方消滅」一類言論,他於2000年嘗試代表改革黨參加總統大選時,已經發表過,反映他直覺認為不可能長期被北韓設定議題,自己起碼要取回議題設定權。說到底,「瘋狂外交」的對象不只是外交對手,也包括國內官僚對手。而對特朗普本人而言,後者的威脅,其實比前者更大。

小詞典﹕六方會談

2002年,北韓宣佈重啟因《朝美核框架協議》凍結的核計劃,並於次年退出《核不擴散條約》,造成北韓核危機。經多方協調下,北韓、南韓、中國、美國、日本及俄羅斯於2003年8月舉行首輪六方會談,然後前後共舉行了六輪,曾取得一定進展,美國也曾宣布將北韓從「支持恐怖主義國家」名單中除名。2009年,北韓發射通訊衛星,引起日本、南韓不滿,加上之後的核試,聯合國安理會通過議案制裁北韓,令北韓退出六方會談,僵持至今。

2017年11月3日星期五

西班牙又一分離主義案例:北非領地休達

歐洲國家當中, 西班牙可能是分離主義最嚴重的一個,除加泰羅尼亞和巴斯克,有潛在分裂傾向的還有不少,中央政府對加泰毫不動搖, 亦意料中事。這些地方中,較少人關注的是西班牙北非領地休達(Ceuta)和梅利利亞(Melilla);筆者在葡萄牙的澳門友人李浚賢,是少數對這地方有研究的朋友,大概因為她與澳門的歷史,不無可比之處。

休達跟西班牙的淵源,可以追溯至公元七世紀。當時北非穆斯林摩爾人揮軍北上,控制了伊比利亞半島大部分地區,建立伊斯蘭政權,休達就是商貿兼軍事重鎮。後來基督徒日漸壯大,在「收復失地運動」奪得整個半島,再統一為西班牙王國,然後進軍北非對岸,休達終於在1580年落入西班牙手中。

地位更特殊的自治市

到了西方殖民擴張時代,摩洛哥由法國和西班牙瓜分,北部沿岸成為「西屬摩洛哥」,南部大片土地變成法國保護國,再南部則是另一西班牙屬地「西屬撒哈拉」,但休達依然被當作西班牙本部管理。

二戰後,西班牙於1956年主動撤出摩洛哥,卻又保留休達和梅利利亞在手, 成為西班牙僅有的北非領地。摩洛哥至今堅稱擁有休達主權,但由於經濟發展依靠西班牙,不得不對休達「長期打算、充分利用」,儘管偶有摩擦,單方面軍事兼併始終不是選項。然而在西班牙眼中,歐洲人早於發現新大陸前,便開始管治休達, 這是基督徒與穆斯林交戰的結果,與後期的殖民主義毫無關係。西班牙曾表示不惜出兵保衞休達,歷史上也爆發過休達圍城戰,不過知道實力今非昔比,也一直避免過分刺激摩洛哥,所以休達、梅利利亞都被設定為地位更特殊的「自治市」,而非本土17個行政區那樣的「自治區」。

休達從未出現在「聯合國非自治領土」清單,當地也未聞有獨立主張,卻不代表西班牙的管治高枕無憂。今天休達約有8萬人,其中50%西裔、45%摩洛哥裔,構成了小城內部的二元張力。在西班牙四百多年管治下,兩大族群的地位從不平等,穆斯林往往是來自摩洛哥的新移民,他們在1980年代之前,甚至不被賦予公民身份,至今也只能是二等公民,未能打破西班牙裔的壟斷。這些穆斯林一方面有摩洛哥認同,但也不諱言對摩洛哥的相對腐敗有清醒認識,因而只要境內西裔不太過分,也寧願成為西班牙的非主流族裔,也不期待休達併入摩洛哥。

至於休達的西班牙裔雖然對小城有感情,也為其多元文化自豪,但由於長期面對摩洛哥「他者」,不但沒有加泰那樣的離心傾向,反而拼命抓緊西班牙認同,以免休達終有一天被短視的中央政府拋棄。因此,休達人在近幾次大選,都集中投票給本族右翼力量,相信強硬「親西政策」更能捍衛自身權益。在這樣的背景下,西裔主導的休達自然強烈反對加泰獨立,除了休達議會在加泰公投前一週明確反對,休達政府主席更高調力挺馬德里收回加泰自治權,表明休達將與全國團結一致,戰勝「加泰政變」,「正如當年戰勝ETA(巴斯克分離組織)那樣」。

對他者的恐懼,目前令休達與馬德里的關係親密無比;問題是一旦境內穆斯林反客為主,變成多數,那時候即使不要求「回歸」摩洛哥,也可能要求更大自治權,以求繼續享受歐盟身份的便利,同時也享有「當家作主」的快感。近年不少摩洛哥人以休達為進入歐盟的跳板,歐盟各國早有微言,特別擔心恐怖份子以此為漏洞。西班牙如何善用北非領地,而不致製造新矛盾,也很考中央政府的智慧。

小詞典:里斯本條約(Treaty of Lisbon)

16世紀發生葡萄牙王位繼承危機,西班牙乘虛而入,在1580年開始,同時統治西班牙、葡萄牙和休達地區。1668年,葡萄牙光復戰爭二十多年後,西葡簽署《里斯本條約》,西班牙承認葡萄牙恢復獨立,葡萄牙則聲明放棄休達,西班牙對休達的主權和治權,自此確立至今。

2017年11月2日星期四

另一種中美關係:阿里巴巴在美國

美國總統特朗普訪華在即,但更落地的中美關係, 其實早在網絡打得火熱。曾有網民說, 「中國夢」其實是達成「美國夢」,中國企業無不有進軍美國的夙願,例如電商巨擘阿里巴巴。像很多中國企業一樣,阿里靠併購投資擴大版圖,2013年入股物流商ShopRunner,作為翌年在美國推出網購的準備。隨着阿里巴巴於2014年捨棄香港、成功在紐約交易所上市,馬雲的美國夢亦得以站穩陣腳。

阿里巴巴在美國投資最具爭議之處, 本來只在於「假貨」一類問題。馬雲一句「假貨比真貨更平、質素更好」震驚市場, 阿里股價也因美國政府「打假」而一度插水。但是,阿里業務逐漸廣泛滲透至中國人生活的每一個層面,基本上是eBay、 Google、YouTube、Facebook、PayPal等集於一身,這令美國企業趨之若鶩,只能對阿里邊罵邊學。

馬雲的雄心壯志,於奧巴馬在任期間頗不得要領,卻正合企業家出身的特朗普脾胃。這位總統未上任已經在特朗普大廈接見馬雲,更說會與馬雲一起「做一些大事」,為阿里在美國的擴張打下一支大大的強心針。

兩個「中國」同崛起

特朗普看重馬雲,自然是由於阿里為美國帶來投資。兩人會面時,其中一個重點是阿里投資中西部,因為那是過氣工業區,住着很多窮困白人,他們支持特朗普「令美國再次強大」,但美國企業始終不大願意回國設廠;如果阿里進來投資,特朗普就能兌現部分選舉承諾。

假如馬雲把淘寶模式引入,除了可能改變當地人的購物習慣,更可把當地「山寨廠」、農場等接通中國網絡,以及阿里近年投資的東南亞電商網絡,這可是美國商人夢寐以求的超大市場。此外,馬雲投資初創公司也不手軟,阿里在矽谷的辦事處不斷為集團尋寶,發掘有潛質的初創公司,而阿里帶來的資金、市場和管理文化,亦對美國創業者相當吸引。

不過馬雲的大動作,也令美國擔心。除了知識產權、產品質量,背景也是關注點。阿里的最大股東分別是日本軟銀、雅虎、馬雲、蔡崇信,還有中信資本、博裕資本、新天域資本、國家開發銀行。中信和國家開發銀行明顯與中國政府有關,而新天域資本的創始人之一,是溫家寶的兒子溫雲松;博裕資本的合伙人之一,則是江澤民的孫兒江志成;阿里各子公司的管理層,亦不乏中共高層身影。這種人脈在中國營商,自然是必須,但在美國人眼中,卻難免有國家安全的憂慮。

近年阿里大力發展雲端數據處理,其子公司「阿里雲」在矽谷和維珍尼亞設有數據中心。大數據是大趨勢,滑鼠一按,就能得到比美國人口普查更全面的重要資訊,美國如何心安?加上近年阿里大規模投資媒體:微博、文化中國、優酷土豆、南華早報等,都已歸在旗下,在中國甚至有聲音指批評馬雲及阿里的言論會「被消失」。要是阿里依樣葫蘆,在美國投資媒體,加上掌握的大數據、旅居美國的華僑,要弄一幫「美國小粉紅」,左右大局,並非不可能。

最令美國人憂慮的,還是馬雲的野心。馬雲的公開目標,是將阿里巴巴擠身成美國、中國、歐盟、日本之後的「世界第5大經濟體」,口中不說,行動卻在打破幾百年來「經濟體」的定義。「阿里巴巴經濟體」照顧網民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大小事情,也提供交流平台,網民的帳號,彷彿是一本護照,這還不像一個國家?北京當然不容許「阿里巴巴國」出現,但「阿里巴巴經濟體」絕對有可能獨當一面,假如配合中國國策,美國面對的挑戰,就是兩個崛起中的中國了。

小詞典:阿里雲 (Alibaba Cloud)

阿里巴巴集團全資持有的子公司,全稱「阿里雲計算有限公司」,2009年成立,以杭州為總部,北京、矽谷為支部,負責研發大數據業務,提供涉及雲端計算的產品和服務,近年積極開拓美國市場,以亞馬遜為假想敵。

2017年11月1日星期三

加泰羅尼亞之後:巴斯克自治運動的未來

加泰羅尼亞單方面舉行獨立公投,反而令馬德里政府收回自治權, 行動未能奏效的原因之一,在於未能與西班牙境內其他分離主義結成攻守同盟,無論國內外都孤立無援。論及這範疇,自然要談一談巴斯克(Basque)。

「埃塔」態度 反覆不定

巴斯克和加泰羅尼亞都有自己「自古以來」的獨特文化,但獨裁者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上台後,就刻意消解其身份認同,包括限制兩地人民在正式場合使用本族語言。

反抗這高壓政策、爭取巴斯克獨立的武裝組織「埃塔」(ETA),隨之於六十年代崛起。「埃塔」並沒有因為西班牙步入民主轉型期而終止活動,他們對絕大部分西班牙人都支持的1978年民主憲法並不滿意,並把暴力襲擊升級,成為冷戰期間歐洲的著名恐怖組織,前後造成超過800人死亡。

此後20多年間,「埃塔」時而停火和談、時而恢復恐怖活動,反覆不定,直到2010年才徹底轉變:「埃塔」9月聲明「正在停止武裝行動」,翌年10月宣布「終結持續近半個世紀的促獨武裝活動」,轉而尋求對話解決爭議。

今年4月,「埃塔」主動交出最後幾個位於法國西南部的武器儲藏點,表明自己真誠履行「徹底解除武裝」承諾。巴斯克自治政府則採取另一策略,希望通過歐盟削弱西班牙主權,提高自身與歐洲的聯繫,從而模糊「獨立」與「非獨立」之間的邊界。

埃塔為甚麼決定「從良」?除了冷戰結束等國際大氣候,西班牙中央政府近年制定的財政懷柔政策,也是成功安撫巴斯克的重要因素。在西班牙的19個自治區當中,巴斯克的經濟表現相當不俗,人均購買力、就業率等均優於其他地方。馬德里透過賦予巴斯克近乎獨立的稅務自主權,讓巴斯克絕大部分稅收留在原地,而非流向西班牙其他地區,令巴斯克民意不再像加泰那樣,因爲「自身的經濟成果被侵吞」對中央反感。加上西班牙表明對主動解除武裝的埃塔成員既往不咎,也加速了和平進程。

除了懷柔,西班牙也有兩手準備,逐步消除埃塔的生存空間。9/11事件後,馬德里透過高舉「反恐」旗幟,將巴斯克分離運動置於國際社會對立面。就在第二年,西班牙國會以壓倒性票數通過《政黨法》,意味著任何「直接或間接同情恐怖組織」的國內政黨都遭到封禁。多個政黨因此被法院裁定為非法,在公共空間公然邊戰邊談的灰色空間不斷被擠壓,和平談判的共識,就得到廣泛接受。

不少人以為加泰隆尼亞和巴斯克「同仇敵愾」,但這次加泰公投,卻未能引起連鎖效應。雖然公投前兩天,有數以萬計的巴斯克人舉行集會聲援「加獨」,還有民族主義者組團前往巴塞隆拿,向當地獨派取經,但巴斯克的頭面人物無不劃清界線。縱觀今天巴斯克民情,大部分人對恢復「巴獨」運動都有保留:最新民調顯示,希望巴斯克成為獨立國家、或在巴斯克複製「加獨」路線圖的民眾,均不足1/4。與加泰爭取稅務自主權不果相比,巴斯克可謂已享有財政領域的「實然獨立」;而在埃塔放棄恐怖主義後,當地大城市的旅遊業現已恢復榮景。歷盡暴力衝突巴斯克人,此刻更願意聚焦「拼經濟」,和昔日的勇武年代,已不可同日而語。

小詞典:2002年《政黨法》(Ley de Partidos Políticos)

2002年,西班牙國會以304票贊成、16票反對,通過中央政府提出的《政黨法》,對同情埃塔或任何恐怖組織的政黨都加以封殺。2003年,巴斯克獨立黨(Batasuna)因拒絕譴責由埃塔發動、並造成傷亡的恐怖襲擊,被西班牙最高法院裁定為非法政黨,參與各級選舉的資格隨之被剝奪。這也是自佛朗哥時代結束以來,西班牙首個被取締的政黨。

十九大之後:下一個「中華民國」的斷交國是誰?

中共十九大之後,對台政策出現逆轉的空間幾不可能,令台灣國際空間進一步萎縮、逼使台灣在依靠北京以外別無出路,從而讓崛起後的中國經濟消化台灣,以達到統一目標,應是既定國策。目前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依然有20個正式邦交國,雖然它們的存在沒有太大實用價值,也不見得忠誠,但在國際關係角度,畢竟有一定象徵意義。但十九大後,若假定「20」這個數目會繼續下去,未免不設實際。自從今年巴拿馬和北京建交,剩下來的台灣邦交國中,除了梵蒂岡,有影響力的幾乎沒有;面對打進中國市場、吸引中國投資的龐大誘因,無不躍躍欲試。究竟下一個和台斷交的是誰?我們不妨素描一下:

多明尼加共和國:這是台灣剩餘邦交國中較有影響力的一個,與中華民國在1941年建交,有一定相互依賴的「島國情結」,在台灣外貿夥伴中列第71位。但多明尼加比拉美其他國家更有誘因轉投北京:它是加勒比海最大的經濟體之一,美國區內的主要代言人,但隨著古巴逐步改革開放,和美國改善關係(雖然特朗普上台後有逆轉),多明尼加很擔心地位不保,希望在古巴完全「正常化」前,確立區域大國地位。它其中一個目標,是爭取明年的聯合國安理會非常任理事國席位,中國的同意,必不可少。去年多明尼加總統就職時,台灣派副總統陳建仁參加慶典,在機場僅獲外交部政務次長接待,層級甚低,已是一個訊號。早前多明尼加外長出席聯合國會議期間,與中國外長王毅握手,親自把照片上傳社交媒體,訊號更見清晰。若有盤口,多明尼加斷交的可能性應位於前列。

薩爾瓦多、洪都拉斯:同樣在1941年與中華民國建交,目前是台灣第75、87名貿易夥伴,但同樣期待與北京建立良好關係。薩爾瓦多冷戰期間曾爆發內戰,左翼游擊隊獲共產陣營支持,目前的總統正是代表左翼,對北京有好感。去年陳建仁訪問中美時,薩爾瓦多總統又是避而不見,通常這樣的姿態,都不是無的放矢。至於洪都拉斯,去年至今與台灣實現了元首互訪,然而早在2014年,洪都拉斯就有意與北京建交,當時北京以「不影響兩岸關係」為由婉拒。

尼加拉瓜:拉丁美洲左翼大本營, 1930年與中華民國建交,1980年代左翼上台期間,曾短暫與北京修好,後來又與台復交。它的最大懸念,在於一個介乎虛與實之間的「尼加拉瓜大運河」構想:2015年,中國富豪王靖聲稱出巨資修築「尼加拉瓜大運河」,並在香港成立公司規劃,目的是分散巴拿馬運河的重要性;但項目至今未有進展,未知是一場集資騙局,還是對巴拿馬施壓的目的已達。由於「大運河」可能胎死腹中,令當地對中資怨聲載道,今年蔡英文參加尼加拉瓜總統就職禮時,後者就稱蔡為「台灣共和國總統」,此刻雙方關係相對穩固。當然,要是「尼加拉瓜大運河」真的有國家在背後謀劃,一切又另當別論。

危地馬拉、伯利茲:前者也是台灣邦交國中較重要的一個,雙方在1933年建交,如今是台灣第68位貿易夥伴,台灣歷年的基建、教育援助甚多;但危地馬拉與北京的雙邊貿易也穩步上升,一直期待在中國大陸設立商務辦事處。危地馬拉旁的伯利茲,本來被危地馬拉視為「不可分割一部份」,雙方領土糾紛依然未終結,而伯利茲的經濟實力比危地馬拉弱得多,很依靠旅遊業和外界援助。伯利茲在八十年代才獨立,在一名台裔伯利茲商人牽線下,1989年與台建交,雙方在農業技術、水產養殖、投資和通訊技術等方面,都簽署了合作協定,關係相對穩定。基於危、伯的敏感關係,假如一國投向北京,相信台灣比較容易保住另一國。

海地:中華民國遷台後,才與海地在1956年建交,而與上述國家相比,海地的經濟水平、外交價值都要小得多,幾乎已是「失敗國家」。海地長期局勢動蕩,獨裁者頻生,國內依然是巫毒教盛行的原始社會,又頻繁受暴風侵襲,對外援的依賴相當嚴重。台灣對海地一直提供糧食、醫療等人道援助,但聯合國維和部隊內的中國成員,也有在海地執行維和任務。目前來看,中國主動爭取海地的動機不強,因為缺乏週邊價值;何況把海地這樣的失敗國家留給台灣到最後,也頗有諷刺意味。

聖露西亞、聖基瓷和尼維斯、聖文森:這三個加勒比海小島國都是在1980年代才和台建交,動機都是在兩岸之間投機取巧。聖露西亞和台灣建交13年後,於1997年改與北京建交,又在2007年對台復交,而在2011年贏得選舉的,卻是親北京的工黨,不過因為馬英九在任期間兩岸「外交休兵」,才未能又一次改換門庭,當時聖露西亞總理還以「外交方針不可搖擺不定」掩飾。至於聖文森,在台灣外貿排名是極不重要的第198位,年前反對黨黨魁突然表示當選後將與北京建交,總之待價而沽的訊息不時出現。

巴拉圭:台灣在南美的唯一邦交國,國內依然有「蔣介石大道」,巴拉圭總統親赴台灣訪問,是今年台灣外交部的最自傲成績表。但中國早已通過華商在巴拉圭做工夫,例如在香港註冊的陸資「先科公司」大舉投資巴拉圭以外,開宗明義希望促成中巴建交,也不時以民間身份拓展兩國關係,例如贊助巴拉圭國家足球隊訪問香港。不過儘管對台依賴不再,巴拉圭依然是台灣相對穩定的邦交國。

斯威士蘭、布基納法索:台灣在非洲的最後兩個邦交國,屬最不發達國家之列。自從「中非論壇」成立,中國對非洲各國大舉投資,布基納法索外長曾表示中方有意用援助「挖墻腳」,不過自言「目前與台灣合作愉快,無需更改外交立場」。但這只是對北京的叫價,尤其是考慮到布基納法索曾和北京建交、又再斷交求取台灣金援,其忠誠度明顯不靠譜。北京牽頭的區域組織近年卓有成效,聖多美投向北京是典型例子:只要它成為北京邦交國,就可以同時受惠於中非論壇、澳門論壇(中國和葡語國家的合作組織),而不必直接被批評為「援交」。至於斯威士蘭與世隔絕,大概會成為台灣在非洲的最後邦交國了。

大洋洲六國帛琉、 圖瓦盧、基里巴斯、瑙魯、所羅門群島、馬紹爾群島:表面上,大洋洲是兩岸外交競賽唯一拉成均勢的地區,但上述六國都相對落後,有影響力的例如斐濟、湯加等早已被北京拉攏。不過北京在大洋洲的區域合作組織,沒有像非洲、拉美那樣大規模,而台灣的經濟實力,對瑙魯、圖瓦盧等人口不到一萬的超迷你小國,依然不致於力有不隸。要最後湊數,這些島國可謂「價廉物美」,蔡英文剛啟程訪問它們,自然是有原因的。不過瑙魯、圖瓦盧在外交界聲名狼籍,例如兩國都是全球僅有承認阿布哈茲的國家之一,一般相信是得到俄羅斯援助;後來圖瓦盧又宣佈與阿布哈茲斷交,據稱是格魯吉亞援助到了,不過據報金額不過25萬美元。若只能依靠這些國家,台灣的國際空間恐怕已經「阿布哈茲化」了。

原載於亞洲週刊 201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