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7日星期一

古蹟的毁滅與超限戰

【咫尺地球】筆者剛造訪波斯尼亞南部黑塞哥維那的莫斯塔爾(Mostar),主要是慕名到那裏的古橋。古橋建於16世紀,依附着漂亮的古城,鄰近地區並列着清真寺和教堂,在南斯拉夫時代,被當作種族融和的象徵。南斯拉夫解體後,波斯尼亞爆發慘烈內戰,古橋在眾目睽睽下被炸毀,過程由CNN播送全球,舉世譁然。戰後古橋被重建,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一塊石頭刻上「勿忘93」,讓人謹記歷史。今人意外的是,波斯尼亞內戰主要交戰雙方是塞爾維亞人和穆斯林—克羅地亞聯軍,但在這穆斯林區炸橋的卻是克羅地亞人,他們在交戰初年反而和塞軍有默契,要通過炸橋來陳述種族不再融和的「理念」。

破壞古蹟竟是「自己人」

離開莫斯塔爾數小時,可到達克羅地亞境內的地中海度假聖地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這裏的古城也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中世紀時是獨立運作的共和國,政制別具特色,名義上的領袖任期只有30天,由國內精英組成的委員會選出,這位長官任內被軟禁在辦公廳所在的宮殿、與家人隔絕,除非遇上特殊情况,不得離宮半步,創意雖不及一位遠東政治家發明的「落敗替補制」,但也值得有蒐羅奇制癖的朋友留意。這座古城在南斯拉夫解體後也受戰火衝擊,不少古蹟被破壞,戰火蹂躪的照片被陳列在古城走廊,對比極震撼。攻擊這個無什戰略意義的古城的,是塞爾維亞和黑山組成的前南斯拉夫聯邦,行動主力卻是跟克羅地亞宿怨較少的鄰國黑山軍,而黑山境內的古城科托爾(Kotor),一向被遊客視為杜布羅夫尼克的姊妹城,以致事後有半開玩笑的陰謀論,認為黑山攻擊對方,只是為了讓自己的古城搶走遊客。

筆者回倫敦後,參觀了大英博物館的特別展覽,展品是阿富汗珍寶,背後也有類似故事。這批古物價值連城,來自絲綢之路時代及以前的古阿富汗,包括中史教科書提及的古國大月氏,出土於20世紀,原來被放在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內。自從阿富汗王國覆亡、蘇聯入侵,阿富汗經歷逾幾十年內戰,一般以為這些古物早被破壞或被盜走。想不到塔里班倒台後,新政府才發現原來多年前的博物館負責人,預料國家有此一劫,及早把寶物存放在不為人知的保險庫,最有價值的都完好無缺,堪稱一大奇蹟。蘇聯入侵阿富汗時,西方保育人士更擔心阿富汗古物被蘇軍奪掠,以為本土交戰各方相對尊重自己的古蹟,想不到破壞古蹟最多的卻是「自己人」塔里班。

保護遺產比人道危機更能動員國際

值得注意的是,莫斯塔爾古橋被炸毀、杜布羅夫尼克古城被攻擊,都是國際社會關注波斯尼亞內戰的開端,此前根本沒多少人留意這場「小風波」,此後穆斯林和克羅地亞人組成聯軍、黑山國內反思和塞爾維亞結盟,也是西方施壓的結果。塔里班2001年炸毀巴米揚大佛,更是正式斷絕被文明世界接受的路,此前它與英美其實有不少非正式交往,塔里班領袖奧馬爾也曾頒布「保護古蹟」的命令。換言之,在現代文明規範下,保護文化遺產成了一項普世價值,而且比不涉及外國人的人道危機更能引起注意,違反這價值的一方,必被強烈譴責。

這趨勢自然是正面的,但也衍生了「超限戰」一個新面向。假如交戰一方處於劣勢,只要它行苦肉計,誘發對方激進分子破壞己方古蹟,甚或進行嫁禍,就會成為促成國際干涉的最有力手段。例如利比亞卡扎菲控訴西方聯軍殺傷平民,不獲理會,他若改為控訴聯軍破壞古蹟,也是情理之中。當古蹟變成現代戰爭的戰略武器,莫斯塔爾橋、杜布羅夫尼克和巴米揚的悲劇,又怎能杜絕?

沈旭暉 英國華威大學訪問學人 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及對外關係統籌主任

2011年6月20日星期一

由塞族戰犯落網到追憶鐵托

【咫尺地球】塞爾維亞戰犯姆拉迪奇逃亡15年後落網,關注這新聞的華人不多,但在歐洲,這是具相當象徵意義的,畢竟他在波斯尼亞內戰處決的人數,在戰後歐洲居第一,而且他也是南斯拉夫解體的關鍵人物。在前南斯拉夫各國中,無論是一度挑戰西方的塞爾維亞、還是老早靠攏西方的克羅地亞,今天都接受了當巴爾幹小國的命運,「大塞爾維亞」和「大克羅地亞」都已被拋棄。那今天還有人懷念南斯拉夫嗎?筆者剛遊歷當地,參觀了前南斯拉夫領袖鐵托的出生地紀念館,發現以行動懷念他的人不多,心裏懷念他那時代的人卻不少。

“以行動懷念他的人不多,心裏懷念他那時代的人卻不少”

鐵托的經濟學不見得優秀,但他治下的南斯拉夫是唯一接受美國馬歇爾計劃援助的共產國家,令它的國民生活水平超過了東歐各國;南斯拉夫解體後,塞爾維亞等國的發展逐步被追上,南斯拉夫人的優越感蕩然無存。在前南斯拉夫各國中,北部的斯洛文尼亞和克羅地亞經濟最發達,但兩國獨立後,貧富懸殊嚴重,例如機場勞工賺的錢和鐵托時代一樣,但不談通脹,也沒有了三餐免費、交通補貼等福利,他們自覺再不受尊重。斯洛文尼亞和黑山使用歐元後未見其利,卻先推高通脹,也令鄰國對入歐的憧憬有所質疑。

鐵托自然是獨裁的,也有不少違反人權的紀錄,但百姓讚揚他沒有貪污,沒有海外銀行戶口,也沒有搞家族特權,雖然有時間部署接班,卻沒有培養子女或妻子,頂多愛拈花惹草。鐵托的子女像普通人那樣生活,妻子在他死後被軟禁,生活潦倒,雖說她晚年和丈夫感情變壞,但這際遇也出乎國民意料之外。今天當地政客貪污成了百姓共識,連戰後重建也成了貪污的手段。克羅地亞人說,當年參與戰爭的官方數字只有30萬人,今天接受戰後援助的卻有50萬,政府以這名義苛徵雜稅,稅率直逼北歐福利國家,百姓卻未能受惠,中間的數字充滿水份。

鐵托讓六大加盟共和國平等相處的實驗,最終失敗,但實驗在他昔日卻一度成功。鐵托的父親是克羅地亞人,母親是斯洛文尼亞人,妻子是塞爾維亞人,今天各國的民族主義政客都不視他為自己人,但他在生時,各族人民普遍雜居、通婚,反映其民族政策並非沒有認受。對內戰中死傷最多的波斯尼亞穆斯林而言,他們的領袖多次表示「需要南斯拉夫」,鐵托由於要拉攏阿拉伯搞第三勢力,對國內穆斯林是重視的,這在其他東歐國家中都不常見。

最值得回顧的還是鐵托外交。南斯拉夫在二戰把軸心國趕走時,蘇聯紅軍沒有進入國境,加上南斯拉夫人民軍有60萬,自己生產先進武器,一度有全球第四大軍隊之稱,令鐵托底氣十足。冷戰開始後不久,鐵托脫離莫斯科控制,接受美國援助,有限度引入資本主義,成了兩大陣營爭相拉攏的寵兒。不久他聯同印度、埃及等發起不結盟運動,成了第三勢力領袖,對支援阿拉伯和非洲革命有特殊情結。伊拉克戰爭期間,克羅地亞等國加入美國為首的聯軍,但其國民遇到伏擊時,卻會忘記自己的國家已獨立,聲稱自己是「南斯拉夫鐵托的人」,據說阿拉伯游擊隊就會放行。「反帝反修」的昔日中國兩面不討好,鐵托卻三面逢源,令小國成了國際要角。今天前南斯拉夫各國只能仰仗歐盟鼻息,不再拓展阿非拉關係,在後者能源和投資價值倍加重要的今天,鐵托的遺產白白浪費了。

“今天前南斯拉夫各國只能仰仗歐盟鼻息,鐵托的遺產白白浪費了”

筆者手上有一份關於鐵托1980年病逝的報道。他的喪禮是20世紀規格最高的喪禮,居然有多達128國代表團出席,包括4個國王、31個國家元首/總統、7個副總統、22個總理、6個王子、6個議長、47個外長,名單涵蓋光譜各方,在冷戰空前絕後,前南斯拉夫人至今與有榮焉。例如長年視鐵托為眼中釘的蘇聯,由領袖布涅日列夫親自出席,其他共產領袖自然追隨,包括對鐵托又羨又妒的羅馬尼亞壽西斯古。

喪禮名單涵蓋多國 空前絕後

批評鐵托搞修正主義的中國,也由當時的最高領導人華國峰出席。美國總統卡特原來也要到場,得知布涅日列夫露面後,才改派副總統蒙代爾。其他資本主義世界領袖空群出動,包括當時的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日本首相大平正芳等;東西德領袖昂立克、舒密特亦同台致哀。出席者還有印度甘地夫人、巴基斯坦齊亞將軍、北韓金日成、伊拉克薩達姆、巴勒斯坦阿拉法、贊比亞卡翁達等第三世界傳奇名字。下個如此規模的喪禮,屬於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其時南斯拉夫已煙消雲散。

鐵托死後,民族主義籠罩巴爾幹,他被各國政客批評,自屬情理之中。以往位於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邊境的鐵托出生地,是全國兒童必到的學習景點,今天一些年青一代,則連鐵托是誰也不知。各國政府對這地方不再理會,任它自生自滅,附近農民輾轉接手運作,也依然有遊客慕名而來,當然沒有了動員的規模,也沒有了不准在鐵托銅像前扮鬼臉一類禁忌。紀念館昔日開闢了佔地極廣的停車位,供數十架巴士同時停泊,現在雜草叢生;鄰近設備先進的幹部培訓中心丟棄至今,無人知道它還有什麼用途。以鐵托命名的街道、廣場漸被取締,卻有新的鐵托紀念品面世,這就是看管鐵托紀念館的農民自釀的葡萄酒,他們將之命名為「鐵托酒」。鐵托的故事比酒更濃,一人一口,就是最好的通識教材了。

沈旭暉

英國華威大學訪問學人

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 及對外關係統籌主任

2011年6月13日星期一

茉莉花革命﹕假如小布殊還是總統(下)

【咫尺地球】筆者早前訪問了美國右翼領袖、前副國家安全顧問艾布拉姆斯(Elliott Abrams),從新保守主義觀點,談論茉莉花革命及向中東「輸出民主」。承接上周刊出《訪問美國前副國家安全顧問》一文,以下為訪談下半部分﹕

□沈旭暉

■艾布拉姆斯

□作為小布殊年代負責中東政策的官員,你認為小布殊和奧巴馬的具體方針有什麼不同?

■我想二人不同之處在於布殊着重人民的權利,對推廣理念較有承諾;奧巴馬則着重國家與政權,為典型現實主義者。奧巴馬上台時,他視敘利亞、伊朗等敵對國家為與美國沒有威脅的國家,更伸出友誼之手,希望與兩國發展關係,因此敘利亞事變至今,他的用詞都很謹慎,與譴責卡扎菲形成強烈對比。但奧巴馬卻忽略了當地人民的感受,其實我深信伊朗、敘利亞的政權總有一天會結束。

政要層面 小布殊比奧巴馬受歡迎

□你承認你當時的工作是要促進中東的政權更迭嗎?

■在小布殊年代,美國的外交政策也從未包括推動政權更替,只是推動民主及人權價值。前國務卿賴斯2005年在開羅的演講,反映美國在改善及尊重人權方面早就向埃及施壓,但並非要埃及出現政權更替。

□為何推廣民主並非奧巴馬外交政策的優先考慮?

■新任政府永遠都覺得前任施政大錯特錯,需要改轅易轍,他們可能認為民主、自由等議題,是小布殊的一個錯誤決定,這從他們初期對伊朗的態度可以看出。

□假如小布殊仍是總統,你還在政府工作,面對茉莉花革命,美國的處理手法會有什麼不同?

■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覺得我們會對敘利亞強硬一點,對突尼斯亦會較早有回應。奧巴馬對突尼斯、埃及變天的回應都很慢,突尼斯2009年大選後就出現示威浪潮,但奧巴馬很沉默,主要是要看清楚現實主義的利益才判斷形勢。

□你們對巴林、沙特等王室的態度又如何?

■我認為美國是有能力在危機剛發生時,通過談判,讓兩國王室妥協,對民眾作出一定讓步,但奧巴馬政府因為與這些王室沒有深交,白白錯失良機。你知道,友好關係是需要時間建立的,特別在中東,巴林國王曾見小布殊數次,卻從未見過奧巴馬,至於沙特國王與奧巴馬的關係就更疏遠,據我所知,兩國政府的關係現時是欠佳的。但小布殊懂得與他們相處。民調常顯示奧巴馬受外地民眾歡迎,但在國家領袖層面上,其實剛好相反,尤其在中東。假如小布殊還在執政,我想起碼巴林的流血衝突可以避免。

□至於對利比亞,小布殊治下的美國會否更強硬?

■我想可能性會很大,小布殊會比較強硬,並會主動使用美軍的空中力量。奧巴馬擔心利比亞實質行動的成效,多於推動民主。我為官35年來,以往只聽過美國指摘英法等歐洲國家對北約支援不夠,今次竟反過來是英國的卡梅倫和法國的薩爾科齊指摘美國對北約支援不夠,令我十分驚訝。我也不相信我們的民眾喜歡這樣的信息。

□你當年設計中東民主化計劃,現在當地出現茉莉花革命,你是否以此為榮?

■我覺得小布殊政府在這方面是有貢獻的,我們成功讓我們的理念傳播到當地。你知道,我們不是只着重國家利益。

新保守主義「像喪屍」 有潛力翻生

□我與一些布魯金斯智庫的同僚交談時,他們大多說伊拉克戰爭後,新保守主義已失去影響力,甚至已死。你對此有何看法?

■那的確是一個很流行的觀點。新保守主義一度是式微了,但我認為現正起死回生。哈哈,我們就像喪屍,死了也會活轉過來的﹗(笑)

□新保守主義有接班人嗎?

■2008年,共和黨總統參選人麥凱恩的外交政綱,其實也是新保守主義外交。前瞻2012年大選,誰是現實主義掛帥?目前奧巴馬政府的現實主義者,像副總統拜登,都是老將,根本沒年青一輩。共和黨卻有羅姆尼、佩林、眾議院議長博納、眾議院多數黨領袖坎托等人,都是新保守主義者,只有密西西比州長鮑伯比較接近現實主義,可見新保守主義絕對有潛力傳承。

□你認為新保守主義會因「中東波」在下次選舉得利嗎?還是選民在伊拉克戰爭後,不再希望理會世界事情?

■短期內,民眾會因伊拉克戰爭的操作問題有所反彈,但我想中東波整體上是會對新保守主義的強心針。雖然絕大多數選民連巴林在哪裏也不知,但我相信國民始終希望美國繼續擔任全球領導者的角色。當年卡特敗於列根,就是基於同樣理由,因為游離選民,尤其美國中產白人,非常反對美國讓出領導者的地位。當2012選情接近,而經濟沒起色,共和黨就可以通過美國在北約行動的軟弱,批評奧巴馬的弱勢外交、聯合國的無能,以贏取選票。

沈旭暉

英國華威大學訪問學人

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 及對外關係統籌主任

2011年6月7日星期二

訪問美國前副國家安全顧問艾布拉姆斯(上)

【咫尺地球】中東北非發生茉莉花革命後,華文媒體常見左翼學者的分析,對美國右翼聲音則較少報道。筆者為此剛到華盛頓訪問了美國右翼領袖艾布拉姆斯(Elliott Abrams),他是職業律師,曾於列根及小布殊年代擔任幕僚,現職外交關係協會中東研究部資深學人。在小布殊任內,他是新保守主義紅人之一,曾擔任總統特別助理及國家安全會議近東與北非事務高級主任,後升任副國家安全顧問,主理布殊政府對中東的「輸出民主」政策。他對奧巴馬政策自然大不讚同,相信新保守主義並未式微,觀點值得注意。

□沈旭暉 ■艾布拉姆斯

□作為前朝統籌中東的決策者,你認為中東及北非現在的情况是否意料中事?
■精簡的答覆我會說「不」,但亦不完全屬意料之外。早於2003年,布殊總統已警告此類獨裁政權基本上是不穩定的,華府亦於去年1、2月成立埃及工作組,定期與埃及官員會面,曾警告若穆巴拉克操控大選、試圖讓兒子繼位,埃及將動盪不安。我們雖未有預測到埃及的局勢發展,但絕對有警告情况會很困難,所以我們相信布殊推動中東民主的立場是完全正確的。現政府的態度則是比較不清晰的。

□類似革命會在其他地方出現嗎?
■突尼斯革命後,我曾撰文探討事發因由,認為問題並非出在制度,而是出自家族的管治,即本阿里總統和他的夫人。這情况會在哪裏複製?答案自然是利比亞和埃及,因為兩地都是家族式獨裁統治的,所以我早認為突尼斯的方程式會應用於兩地。起初我認為敘利亞會是例外,雖然當地也是家族式獨裁統治,但打壓卻異常的強,慶幸我的估計錯誤,敘利亞示威已開始升溫,大概是資訊科技發達的原故,令阿薩德無可能像父親般武力鎮壓吧。

需釐清「偽共和」與君主制

□那其他鄰國呢?巴林和沙特的動盪是否最出乎意料?
■我們必須釐清「偽共和」與君主制的分別。所謂偽共和即阿爾及利亞、突尼斯、利比亞、埃及、敘利亞等國,它們的選舉受操控,統治家族勢力龐大,政府的合法性受質疑。君主制國家則有點不同,王室有一定程度的合法性,例如在約旦及摩洛哥,王室比政府相對有優勢。若然人民不滿經濟環境,責任在總理而非在國王、君主,因此那裏的局勢還是相對穩定的。

奧巴馬沙特政策純利益主導

□布殊既要推動中東民主,為什麼支持沙特的君主制度?
■他曾答過這問題,說民主與國家傳統文化是不應有衝突的,例如丹麥、瑞典、英國等有國王,日本則有天皇,但它們都是民主國家。我們曾對沙特等阿拉伯國家說,「則使你們抗拒西方民主價值,也必須承認國家始終不是王室的私有財產,最終有必要與人民達成某方面的管治協議,共享國家財富」。當然是說得比較有技巧。布殊曾指出民主自由化是世代工程,意思就是鼓勵沙特向君主立憲制發展,對此我們是清晰的。只是沙特王室極之反對任何民主化或議會制,例如他們痛恨科威特的議會,最終我們稱沙特為「負責任政府」,以減低爭議,其實已是暗示他們要民主化了。此類國家自然有需要改革進化,但也得配合國情,按步就班,成立一種社會契約,讓絕對君主制終止,受某種形式的議會制衡。奧巴馬今天的沙特政策失去了布殊時代的積極性,變成了純粹利益主導。
反戰碰正「中東波」 軍費為重要考量

□未來還有什麼可能出現的新形勢?美國會加強在中東的部署嗎?
■先是也門吧。新聞已有很多報道。其次利比亞,它根本是一個管治無效的國家,以致大面積的國土尚未開發,假如利比亞變天,新政府必定會衡量石油在國際市場的價值,正如伊拉克現正大量輸出石油,企圖成為石油大國,那時美國就有更大角色。至於美國傳統盟友方面,只有沙特東部比較混亂,若東部省份推動獨立,情况會比現時更亂,會令人擔心突如其來的石油供應改變,會否影響美中等石油入口國,屆時我們將會需要一段時間,去令世界石油價格回落。

□不少外交學者認為伊拉克戰爭標誌着理想主義的終結,因為美國民眾會在未來數十年傾向反對牽涉入此類戰爭。你作為當事人,認同嗎?
■我認為這說法是錯的。越戰1975年結束,美國立即興起此類「不再牽涉戰爭」的呼聲,5年後美國卻選出一個列根總統,外交思維極之剛猛,並介入阿富汗及中美洲多國。所以即使2007年以後,美國民眾似乎不想再牽涉戰爭,卻碰正「中東波」及利比亞等問題,逼使奧巴馬一定程度上要介入,只要總統知道方向,民眾是會被說服的。列根的支持度一直高企,因為他能夠說服其外交政策有利於美國,所以我們不擔心民意。民眾擔心的其實是另一問題,即財力。他們可能會說:「我同意這場戰爭,但國家無錢支持。」這難題是需要正視的。奧巴馬最大的問題是不斷裁減軍費,其實軍費連年減少,已不能再減,防長蓋茨亦認同,但奧巴馬政府卻認為醫療、福利等議題比軍費更重要,這就令美國在中東的政策選擇大大減少了。

(下篇預告﹕假如布殊還是美國總統,會如何處理茉莉花革命﹖)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及對外關係統籌主任 沈旭暉

2011年6月1日星期三

李嘉誠集團捲入厄瓜多爾三國誌

本欄上月談及香港企業如何滲入南美洲的唯一台灣邦交國巴拉圭﹐而這自然並非特例。在過去十年﹐中國大規模進入拉丁美洲﹐目前已成為繼美國後最重要的拉美貿易夥伴﹐在這過程中﹐不少香港企業都有不同程度的參與﹐特別是李嘉誠旗下的和黃集團。除了巴拉圭和較為人熟悉的巴拿馬﹐和黃在厄瓜多爾的經歷更峰迴路轉﹐頗堪玩味。

在拉美各國當中﹐除了查維斯領導的委內瑞拉﹐厄瓜多爾也以石油資源豐富著稱﹐加上地處太平洋沿岸﹐和亞洲相對距離較近﹐戰略地位重要﹐中美兩國都十分重視。2006年9月﹐和黃與厄瓜多爾政府達成協議﹐負責興建位於萬達市(Manta)的厄瓜多爾國際碼頭 (Terminales Internacionales de Ecuador/TIDE)﹐並獲得其三十年經營權﹐預計整個項目投資額將達5.23億美元。萬達市是厄瓜多爾唯一的深水港﹐也是南美洲最西垂、最靠近亞洲的港口﹐在經濟價值以外也有軍事價值﹐在商言商﹐確是和黃的國際港口網絡的理想拓展對象。

值得注意的是﹐萬達市在和黃進入前﹐一直是美國在厄瓜多爾的據點。美國在九十年代末期開始高調打擊南美毒梟﹐以哥倫比亞、秘魯兩國為重點對象﹐並以「跨境掃毒」為由(這是反恐戰爭前美國的重要外交政策)﹐向與兩國接壤的厄瓜多爾租用了萬達港作為空軍基地﹐更以此為南方司令部中心﹐它的位置就在和黃的TIDE旁邊。和黃進入厄瓜多爾﹐自然引起了美國右翼勢力的不安﹐認為這是中國進入當地的前哨部隊﹐目的不單是為了做生意﹐更是要取代美國﹐在此消彼長的形勢下﹐逐步在當地建立軍事基地。加州大學羅省分校的Tom Narins就曾以此為題目撰寫論文﹐探討李嘉誠的「拉美港口外交」。

在這微妙的中美博弈﹐小國厄瓜多爾政府的態度就變得舉足輕重起來﹐令三方互動變成一部三國誌。領導厄瓜多爾的總統科雷拉(Rafael Correa)是拉美左翼思潮的新代表人物之一﹐一直對美國自由經濟政策不滿﹐卻與拉美反美龍頭委內瑞拉的查維斯關係良好。他在2006年當選總統後﹐聲言要改變厄瓜多爾的外交和經濟政策﹐對外資的態度尤為審慎。和黃的曼達港合約是在科雷拉就職前獲得的﹐但美國空軍基地的逆轉前景﹐則完全是在科雷拉上臺後出現的﹕2007年﹐他公開表示除非美國願意「禮尚往來」﹐讓厄瓜多爾空軍在佛羅里達州租借基地﹐否則將不會讓美國續租萬達空軍基地﹐認為這涉及主權問題。美國自然不可能租借基地給厄瓜多爾﹐萬達空軍基地租用權也真的在2009年不被續約。雖然研究員不能確定科雷拉的強硬與「打和黃牌」有多少關係、或有沒有關係﹐但在美國部份媒體眼中﹐兩者自然有關﹐因為和黃只要有被邀請在美軍撤離後管理萬達基地的可能性﹐就已增加了厄瓜多爾與美國叫板的本錢。

意料之外的是在美國軍事基地問題解決後﹐厄瓜多爾並沒有倒向中國﹐反而與中國關係也開始變差。2007年10月﹐科雷拉大幅增加外資投資石油的賦稅﹐令投資厄國的中石油大受影響。中國原來承諾了為厄瓜多爾貸款興建水電站的﹐但是在2009年﹐負責投資的中國銀行以厄瓜多爾政府「信用欠佳」為由﹐要求對方為貸款提供抵押品。民粹傾向越來越強的科雷拉立刻翻臉﹐說中国要求厄瓜多尔央行拿资产作担保才協助興建水電站又是涉及主權問題﹐而且態度傲慢﹐「令人无法容忍」﹐手法比在拉丁美洲臭名昭著的國際貨幣基金會更惡劣。後來科雷拉重申「不會忘記在尋求貸款興建水電站時受到中國的不當和無禮對待」﹐更威脅要從其他國家、甚至是台灣尋求資金。

與此同時﹐雖然和黃的TIDE港口第一期已於2007年2月啟用﹐但吞吐量甚低﹐到2009年為止﹐只完成了兩成基建。2009年1月﹐厄瓜多爾政府忽然指責和黃「未有按照協議進一步投資」﹐以足球術語「黃牌警告」威脅取回和黃的三十年經營權﹐後來單方面提出更改經營權的條款。經過一輪醞釀﹐一個月後﹐最終由和黃單方面中止投資﹐自我紅牌離場。外間不知道雙方協議是否涉及任何一方的賠償﹐但反正這案例已成了和黃的失敗投資之一。

把中美勢力都象徵性地趕離厄瓜多爾後﹐科雷拉成功在2009年4月連任總統﹐誓言繼續深化他的「社會主義革命」。成功連任在厄瓜多爾近代史是十分罕見的事﹐起碼在近三十年來從未出現﹐而科雷拉勝出的得票率遠遠拋離其他候選人﹐反映他的整體民粹作風得到選民肯定。

這故事給香港涉外關係的啟示﹐比上月談及的巴拉圭案例更複雜。和黃雖然有可能成了厄瓜多爾政府對抗美國的棋子﹐但在美軍被完全趕出萬達空軍基地前,它已率先撤離TIDE﹐這與中厄兩國交惡的時間也大致吻合。這反映和黃雖然是完全獨立自主的港資企業﹐但在厄瓜多爾的投資並未能像在巴哈馬、巴拿馬等國那樣﹐在中、美、本國政府三方之間承擔獨特角色﹐而是被厄瓜多爾政府簡單視為中國的代表。美國輿論固然不認為和黃不代表中國﹐中國似乎也不希望在中厄交惡時﹐讓和黃一類香港公司提供替代貸款﹐因此和黃撤離厄瓜多爾﹐才符合各方意願﹐顯得順理成章。但假如和黃的純商業計算是希望留在當地﹐最後卻不得不走﹐這就是經濟被政治拖累的例子﹐和上月提及的香港企業以經濟促進外交的正面效果恰恰相反﹐值得深思。

明報月刊 201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