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7日星期二

英國大選攻略:法拉奇脫歐黨才是最大贏家?

英國大選,約翰遜領導的保守黨大勝,被看作國民對終極脫歐的變相公投,走意識形態路線的工黨成為大輸家。這場選戰日後可能成為經典,發揮關鍵作用的人很多,除了約翰遜,還有近年的風雲人物:英國本土派領袖法拉奇。

法拉奇本來是英國獨立黨(UKIP)黨魁,這個本來被看作是鬧劇的政黨,隨著網絡時代興起,逐步步向主流,連帶脫歐議題普及化,也是他大力宣傳的結果。2015年大選,英國獨立黨居然得到總票數12.64%,單論票數已成為第三大黨,風頭一時無兩。英國脫歐公投後,法拉奇表示功成身退,但後來進程遲遲未落實,又另起爐灶成立「脫歐黨」,在剛過去的2019年歐洲議會大選,居然以接近40%總得票成為英國第一大黨,雖說歐洲議會不太重要、不少人當作抗議票來投,但這樣的成績,不可能對民意毫無啟示。

避開保守黨議席選區 免「𠝹票」

在這次大選,脫歐黨最初雄心勃勃,幾乎在每個選區都派出候選人,但是在最後關頭改變策略,決定不在保守黨現有議席的選區競逐,以免出現「𠝹票」效果;然而在工黨現有執政的地方,脫歐黨會繼續選。

事實上,法拉奇本來的算盤,是與保守黨結成「脫歐選舉聯盟」,協調個別選區的議席,甚至連他的美國盟友特朗普也曾公然「干涉英國內政」,對約翰遜作出類似呼籲。但保守黨根據民調,沒有和法拉奇公開結盟的誘因,最終法拉奇讓步,以免脫歐陣營兩敗俱傷。


為什麼在工黨執政的地區參選,又不會造成「𠝹票」效果,法拉奇是有精密分析的。他認為根據此刻民情,選民普遍假定保守黨執政的地方基本上都會保住,假如多了脫歐黨這個選擇,可能有不滿保守黨的脫歐選民投了過去,結果讓工黨漁人得利。但在工黨執政的地方,脫歐選民都有變天的意欲,更希望集中票源;而工黨內部也有脫歐派,他們基於和保守黨的世仇關係,不願意「含淚」投過去,但有了脫歐黨這個第三選擇,就心安理得宣示脫歐立場。最後,不少工黨歷史根據地都變天,例如工業重鎮新特蘭,參看數據,保守黨的得票增幅並不大,只是工黨跌票甚多,不少都到了脫歐黨。

脫歐黨全軍覆沒 獲高度尊重

最後結果,脫歐黨只有總得票的2%,候選人全軍覆沒,但法拉奇心願達成,而且獲得脫歐派選民「顧全大局」的高度尊重,依然是最大贏家。而這樣的結果,對世界各地的「鎅票論」,也有深刻啟示。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2月13日星期五

全球抗爭系列:蘇丹做到的,香港做不到?

昨天談及和香港運動同步出現的蘇丹,雖然過程一度互相印證,但蘇丹最終卻得到明確成果。在7月,經過蘇丹人民的「大三罷」和全民不合作運動,軍方和示威者終於達成共識,成立過渡委員會,再在8月成立負責39個月過渡期秩序的「主權委員會」,成員軍方、平民各佔一半,加上一名雙方都接受的人選,算是平起平坐分享權力,直到39個月後舉行真普選,令結構性困局得到大轉機。當然,39個月充滿變數,但基於軍方掌握全國武力的客觀現實,這樣的過渡期,已是和平解決的相對理想選項。

協議中,雙方也同意成立具有法定調查權力的「真‧獨立調查委員會」,雖然調查結果也有人不滿,並因此出現小規模衝擊,但政府畢竟開始制裁濫暴軍警,起碼令民間不滿開始得到宣泄。不要看輕制裁警暴的象徵意義,這是一個政權能否取信於民的最大關鍵,否則民眾不信任官方武力,私人武裝才會星火燎原,可惜這樣簡單的道理,非洲人懂,特區政府就是不懂。

制裁濫暴軍警 宣泄民間不滿

蘇丹過渡政府解決了結構性問題,才開始發表經濟紓困措施,如降低通脹、重組銀行架構、重新制定稅務政策等。對這個負債極高、百廢待興的窮國而言,經濟問題、民生問題自然是「重中之重」,蘇丹人自然「搵食艱難」,但一件事歸一件事,政府不會無知到本末倒置,把民生問題錯判為導引,作為解決群眾運動的藥方。可惜在香港,結構性問題明顯涉及回到一國兩制的初心,但在北京堅持「全面管治權」,連前領導人江澤民的「河水不犯井水論」也要拿來批判,解困只怕遙遙無期,在這前提下,政府任何針對經濟問題的行徑,都是徒勞無功,甚至可能有反效果。

蘇丹運動的成功,除了群眾「和勇合一」,和「國際線」關係也密不可分。軍政府願意談判,因為剛獲諾貝爾和平獎的埃塞俄比亞總理阿比,和非洲聯盟直接介入調停,協助雙方談判。假如蘇丹軍方不賣帳,這個本來已經被美國制裁的封閉國度,就要與整個非洲為敵,難道最後憑藉北京真的可以力敵全球?何况自從南蘇丹獨立,蘇丹的管治權威已大為削弱,國際社會的話語權大增,軍方黃金時代已過,這都是國際壓力能奏效的宏觀背景。


港「國際線」難度高於蘇丹

在香港案例,特朗普曾經也在Twitter說要為習近平和香港抗爭者「調解」,甚至鼓勵他到前線,但這明顯是抽水。香港畢竟是國際社會承認的中國領土一部分,外國此刻只能單方面研判是否繼續視香港為不同中國內地的實體,除非出現重大變故,很難直接調停;特朗普作為一個反覆無常的商人,也只是以「香港牌」作為中美貿易戰棋子,並沒有誠意正視香港問題的根源。然而,國際線是絕對實用的,因為香港足以影響中國經濟大局,也是新冷戰的前哨陣地,只是香港人的國際牌要更有技巧,需要的專業知識、勇氣和彈性,乃至和北京鬥而不破的智慧,都比蘇丹難度更高。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2月12日星期四

全球抗爭系列:蘇丹與香港的無大台

香港這一波運動發生時,國際媒體的頭條本來是蘇丹。香港慢慢由一個角落變成主菜,與此同時,蘇丹的運動卻已基本修成正果,何其唏噓。曾幾何時,沒有人想過香港和蘇丹可以相提並論,但兩者的比較,卻也不是風馬牛不相及。

蘇丹1956年獨立,此後不斷經歷軍事政變、內戰,近年由資深獨裁者巴希爾壟斷政壇,被國際社會視為21世紀最後的暴君。即使南蘇丹分裂而去,達爾富爾天災人禍頻仍,巴希爾可以永續執政,北京背後的支持,無疑是主因之一。今年年頭,群眾運動愈演愈烈,巴希爾終於下台,但不是因為運動很成功,他只是被軍隊內部政變取代;軍人雖然承諾還政於民,但一直沒有具體行動,純粹希望自保,令人想起非洲津巴布韋推翻萬年總統穆加貝的內部政變。於是蘇丹民眾繼續集結,要求軍方交出權力,規模席捲全國,遭到軍方強烈鎮壓,造成200多人死亡,政府甚至並下令禁網,以阻止暴力鎮壓的消息流出國外。

獨裁總統下台 蘇丹示威未「散水」

蘇丹人和香港人的訴求自然不盡相同,但從上述簡單背景可見,兩者並非沒有共通點。在不熟悉內情的離地旁觀者眼中,蘇丹獨裁者巴希爾終於下台,理應是運動成功的最大標誌,理應立刻「散水」,就像外媒以為香港的逃犯條例修訂終於正式撤回,就等同「勝利」。但經過漫長運動,兩地種種結構性問題反而進一步暴露,群眾對Root Cause的不滿只有更深,假如不通過運動解決,那些新出現的苗頭變成常態,只會延續腐敗結構,假如成果被騎劫,甚至可以比「階段性勝利」前更差。基於上述認知,運動momentum才會持續下去,這也是伊拉克、智利等同期案例在總理下台後,群眾還未散去的共同原因。可以想像,即時此刻林鄭月娥下台,「散水」效果也等同零。

此外,蘇丹、香港兩地政府都是依靠軍警「止暴制亂」,伎倆相同,滲透群眾的手法近似,蘇丹實行了網禁而不果,香港也申請禁制令點名Telegram、連登,更是淪為一紙空文。單純高壓的結果,反而進一步激化了社會矛盾,令運動更難收拾,兩地民間對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追究警暴,成為了必不可少的訴求之一。而當警察成為前線持份者,和解的角色增加了,解結的難度只有更大。


兩地同藉社交媒體下而上組織

在香港,「無大台」成為近年一切民間運動的標記,因為昔日的反對派「永續社運」令人失去信心,大台精英領袖容易腐化,也是群眾不滿的泉源之一。但無大台並不等同無協調,香港公民社會由下而上的串連無處不在,通過資訊科技產生的高度默契,體現了「無大台、有默契」的新型組織模式。

這種模式,完全屬於新時代,並非上一代有「大台obsession綜合症」的前輩所能輕易理解的。在蘇丹,發放示威信息的主要是「自由與變革力量」,他們一直透過社交媒體統籌,組織力強、但機動性高,每當有示威領袖被捕後,他們就隨即選出新任領袖。值得注意的是,當蘇丹親政府民兵向示威者開槍後,根據Google數據,香港網民搜尋蘇丹的次數激增,香港運動的國際化,那是轉捩點之一。全球蝴蝶效應,無出其右。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2月11日星期三

全球抗爭系列:厄瓜多爾離開OPEC之後

近月由香港、蘇丹開始的全球抗爭運動,在南美洲出現的除了智利,還有油國厄瓜多爾。雖然運動已暫時休止,但結構性問題尚未解決,會否死灰復燃,言之尚早。

厄瓜多爾和委內瑞拉是OPEC在南美洲的兩個成員國,由於擁有石油,也就有了和列強討價還價的本錢。上任左翼總統科雷亞就是利用境內油田和軍事基地兩大王牌,在美國、中國之間周旋,更把香港企業玩弄於股掌之上。到了現任中間派總統莫雷諾當選,乾脆決定退出OPEC,此後將不再遵從控制國際油價的「生產配額方針」。

然後,他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大舉借貸,希望振興經濟,而IMF貸款的條件,一貫是落實「真市場經濟」,放在厄瓜多爾,就成了取消燃油補貼、改革稅制、緊縮政策、國企私有化等一籃子公式,以換取石油業的結構性改革。今年夏天起,莫雷諾政府不斷與IMF、世界銀行、美洲發展銀行談判,取得三方共100億美金貸款,反映他得到商界、軍方、國際社會支持,並非虛言。

然而這些舉措,令習慣了燃油補貼數十年的厄瓜多爾民眾大為不滿,油價急升30%,公共運輸業界群起抗爭,發動全國大罷工,不久得到各界聲援。其他stakeholders,包括學生、工會、原住民等紛紛加入示威,特別是一貫勇武、曾推倒幾任總統的原住民加入,令抗爭者士氣大振,示威者不時堵路、焚燒輪胎,一時全國陷入癱瘓。莫雷諾則毫不猶豫,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更乾脆把首都搬走,聲言長期抗爭。


回應示威訴求快 禍根未解

既然警察成了運動新主角,各地常見的激進場景又出現在厄瓜多爾,軍警鎮壓造成10死、千人傷。這樣下來,除了本來的反對緊縮開支,又添加了警暴議題。但拉美國家處理這類議題經驗豐富,不久政府就務實回應,和反對派談判,最終宣布撤回改革,重啓燃油補貼,暫緩緊縮政策,群眾的訴求幾乎全部落實。雖然好些反對派組織、議員事後被秋後算帳,但局勢總算比鄰國智利快平息。

民眾拒「IMF公式」 商界懼福利主義
然而,這不代表厄瓜多爾的Root Cause得到解決。正如《金融時報》分析,拉美經濟難以發展,更多是因為過於依賴出口,忽略教育及基建。IMF在10月中發表的環球經濟預測,指南美洲經濟增長緩慢,本年只有0.2%;無論這分析是否對症下藥,厄瓜多爾此刻負債、赤字嚴重,群眾一方面把左翼政府選下台,另一方面不能接受IMF公式,長此下去,看不到解決辦法;兩派上台,都會把對方製造為天敵。

這一波群眾運動,在現政府眼中,自然是前總統和委內瑞拉等左翼勢力顛覆;但到了左派上台,又會把一切動亂都形容為美國這個「外國勢力」的黑手。拉美民眾始終認為,自由經濟帶來的是企業對民眾的剝削,企業賺取暴利,民眾卻要承擔生活成本急劇上漲,自然不公平;但商界對福利主義的恐懼,只會更深。厄瓜多爾目前正是大和解的契機,但假如解決不了局勢,鄰國委內瑞拉由天堂變地獄的殷鑑不遠,徵兆亦不妙。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2月5日星期四

「北所羅門群島共和國」:全球下一個新國家?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是我在幼稚園時代,父親說《三國演義》故事時,給我說的第一課,踏入21世紀,放諸四海,始終皆準。此刻全球最年輕國家是南蘇丹,而一場被忽略的獨立公投正在進行中:那個地方在太平洋,名叫布干維爾島(Bouganville),希望脫離的母體,是巴布亞新幾內亞。

「自治」假象惹民怨

在太平洋島國當中,巴新是一個大國,面積、人口都僅次澳洲,比法國更大,近年成為中美澳3國外交的必爭之地。布干維爾和巴新大陸,屬於不同文化圈,也有不同歷史:布干維爾自稱「北所羅門群島」,和南部的所羅門群島較接近,後者獨立前,一直是英國殖民地;而布干維爾最早被德國殖民,屬於德屬新幾內亞,一戰後歸於澳洲,心態上始終不願意和巴新大陸統一。更重要的是布干維爾盛產銅礦,曾是巴新主要收入來源之一,佔全國收入44%,但撥歸當地的只有其中10%,當地人對這份收入極大多數落入中央政府手中、自身卻要承受環境污染代價,自然十分不滿。

1988年開始,布干維爾出現主張獨立的游擊隊,戰鬥在太平洋規模而言極其慘烈,可算二戰後區內最殘酷的戰爭,前後造成2萬人死亡。這數字實在十分誇張:布干維爾面積雖然相等於9個香港,但人口只有20萬,也就是1/10人在獨立戰爭中犧牲,這還未計算被迫遷徙的6萬人。後來在國際社會斡旋下,雙方在2001年正式簽訂停火協定,巴新成立布干維爾自治區,奉行「一國兩制」,並承諾最終舉行獨立公投。公投終於在這幾天舉行,因為大多數居民住在山區,通訊不便,官方把投票期限設定為兩周,至今99%選民已經投票,相信支持獨立的佔大多數。

布干維爾獨立公投雖然沒有約束力,但與加泰隆尼亞獨立公投不同,這是巴新中央政府承認的,也是國際社會監督下進行的。對布干維爾人而言,過去一段時間的「自治」並非真自治,經濟命脈依然未能自己控制,希望一舉獨立,可以大舉爭取國際援助,以及善用銅礦所有收入。但巴新中央政府自然希望,就是獨立公投通過,也繼續討價還價,給予對方更大程度的自治,換取布干維爾留在國內,以免其他分離主義地區效法。討價還價的過程可以很快,也可以長達三五七年,一旦選民有龐大期望落差,內戰隨時再爆發,總之變數很多。但假如雙方理性,一個銅礦利益逐步過渡的方案,換取盡快的完全獨立,理應是各取所需。


布干維爾體現「和勇合一」

布干維爾的抗爭,也可算是一種「和勇合一、國際線經濟線合一」的嘗試,由列強毫不注視到走到今天,亦殊不容易。內戰爆發後,布干維爾銅礦基本上停產,交戰雙方實屬「攬炒」。在21世紀,類似爭議理應有和平方式解決,可惜世界各國的中央政府,始終不易懂得放權的藝術,悲劇也就不斷發生,以致往往一拍兩散,一慟。

沈旭暉

(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2月4日星期三

全球抗爭系列:伊拉克和香港 哪些可堪比較?

這一波全球抗爭運動波及的地方,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實則總有微妙共同點,包括以往香港人想也想不到可以拿來比較的伊拉克。說來,今年我曾到訪北伊拉克的庫爾德自治區,當地的「一國兩制」,就是一個香港鏡像;然後在索馬里認識了一名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工作的西方contractor,兩個月前,她還一番好意的對我說,當地和香港相比「十分平和」,問是否需要到巴格達暫避。

言猶在耳,伊拉克爆發薩達姆倒台後最大規模的群眾示威,政府實彈鎮壓,實行宵禁、斷網,造成數百人死亡、數千人受傷,大批難民湧向北部庫爾德區,當地朋友哭訴「一國兩制」的保護網接近崩潰,街頭充滿混亂,一切和數月前的小確幸全然不同。

未除Root Cause不滿足於階段勝利

香港媒體集中報道當地抗爭的成效:政府早就宣布成立真正的、有法定效力的、非魚目混珠來「檢討」的獨立調查委員會,警察殺示威者不但被審判、更被判問吊,最新發展是總理邁赫迪也辭職下台,彷彿伊拉克民間訴求一律成功,但群眾仍未撤退,現在的目標,已變成伊拉克政府的結構性改革。我們談過的智利、黎巴嫩、加泰隆尼亞,到現在的伊拉克,抗爭到了最後,都由表面上的切入點深入Root Cause,群眾由於對傳統精英不信任、感到過往太容易被官僚語言偽術「忽悠」,不再滿足於階段性勝利,這也是新時代的普遍現象。

伊拉克抗爭的Root Cause,首先是結構性貪污。薩達姆時代的伊拉克自然也不廉潔,通過窮兵黷武維持局面,但奉行社會主義的復興黨,畢竟有基本基建、福利和就業保障。但民主化後的伊拉克新政府貪污更嚴重,在國際透明組織的全球貪腐觀感指數位列倒數12,比蘇丹、津巴布韋等非洲國家排名更後,青年失業率高達25%,是整體失業率的兩倍,加上經常斷水斷電。諷刺地,不少人開始懷念起薩達姆時代的穩定。


境外「太上皇」勢力離地失民心

由於貪腐問題難以解決,伊拉克群眾又開始把憤怒苗頭向外國勢力轉移。自從薩達姆倒台,什葉派佔多數的伊拉克,幾乎唯什葉派龍頭大國伊朗馬首是瞻,伊拉克什葉派最高精神領袖西斯坦尼影響力固然龐大,但伊朗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太上皇」影響更不能低估。由於新伊拉克在美國堅持下厲行「去復興黨化」,嚴禁前朝精英進入新政府,除了逼得這批失去特權的精英投身ISIS等激進組織,也令新一代權貴成為伊朗附庸,對一般人的訴求,愈來愈離地。這一波示威最終演變成群眾高呼「伊朗滾出伊拉克」,更焚毀伊朗駐伊拉克聖城納杰夫的領事館,一切制約都已解禁。

乏人選破困局 香港更不堪

西斯坦尼、什葉派老牌民兵領袖薩德爾等都感到形勢不妙,紛紛和現政府割席,這固然加速了總理辭職的決定,卻令群眾運動得到更大momentum,更難收拾。伊拉克新一代強調「無大台」,對任何傳統領袖都不信任,對各派系之間的共識政治充滿犬儒。要運動終結,除非是憲法層面的改革,增加直接民主元素,減低精英閉門造車,但這除了涉及內部權力重新分配,也觸及敏感的國際持份。要是buy time,伊拉克群眾信服的反恐英雄阿沙迪因為被現政府解僱,倒是打破困局的理想人選。可惜香港連這樣的人選也沒有,「太上皇」勢力只有更龐大,結構更難解,奈何。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2月3日星期二

特區政府的夢囈:異哉「香港國際地位與美國無關論」

在過去數月,特區政府發言人(通常是某位局長)回應美國的《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都是跟隨同一個template,以三大耿爽式政治正確論點,作如下宣示:

1.香港特區的國際地位是《基本法》賦予的,不是任何其他國家的恩賜;

2.香港的單獨關稅區地位,源自香港在GATT(世貿前身)的會員地位,並非任何國家所能單邊改變;

3.美國以國內法凌駕國際法,不符合國際關係原理,粗暴干涉中國內政。


「耿爽式」政治正確 照本宣科

然而這些說法恍如處於平行時空,不但突顯了對國際關係的教條式理解,也似是夜行人的哨子。曾經在不少場合,聽見台上官員如斯讀稿,身旁的商界朋友,無不訕笑,不妨簡述之。

1. 任何國家都可以建立無限個「特別行政區」,例如一些島國讓每一個小島都有「自治郵政權」賺外匯,又像朝鮮也有新義州特區、開城工業區,這些確是內政;但其他國家是否當它是一回事,卻是他國的內政。新義州特區就是典型鬧劇,連朝鮮盟友中國也視之如無物,還在特區成立後不久,拘捕了金正日委任的第一任「新義州特首」楊斌。而綜觀全球,一個國家無中生有、而不是源自前殖民地一類歷史淵源建立的特區或自治區,得到像香港這樣國際地位的,絕無僅有。沙特阿拉伯正籌備自己的特區,專程來香港取經,就是擔心不被國際社會重視。

2. 世貿成員都是獨立經濟體,理論上都是單獨關稅區。但世界各國怎樣看待這些關稅區,卻又是它們的內政。例如美國以同一政策看待歐盟關稅聯盟的成員國,這些國家之於美國關稅政策,就是一個整體;又如美國通常以同一基準看待一批島國,那又是一個整體。假如日後世上主要國家,都直接把對中國大陸這個經濟體徵收的關稅(及其他包括簽證、配額、外匯等政策),完全一樣的施加於香港,技術上,香港依然是世貿的一個成員體,但實際上,關稅政策已經和「一國」沒有分別。

中國激烈回應事出有因

3. 美國作為此刻的全球第一大國,自由主義陣營領袖,對國際關係軟硬規則的設定,有一言九鼎的作用。假如美國真的廢除《香港政策法》,也就是不再視香港為一個「一國兩制之下的非主權實體」,又或假如美國日後對中國大陸、香港一視同仁徵收同一關稅及應用所有政策,對其他國家來說,會造成一個震撼式連鎖效應。《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已列明,要求英國、加拿大、澳洲、日本、韓國等盟友跟隨;假如美國真的拿香港獨特地位開刀,跟隨vs.不跟隨的國家,大概就是「新冷戰」的勢力範圍圖,相信和是否承認科索沃獨立的各國分佈圖,大同小異,也就是在聯合國會員國當中,大概50:50。但支持美國的50%,會包括歐盟主要國家、加拿大、澳洲、日本、韓國,以及東盟內部屬於親美陣營的一半國家,屆時香港要維繫國際地位,就是全情投入一帶一路,也被廢一半武功。

要是美國這條法案只是紙老虎,中國外交部又怎會如此激烈回應?美國月前才通過《維吾爾人權政策法》,中國自然也高調譴責,但力度全然不同,怎會事出無因?特區政府官員照單全收政治正確答案前,是否也可以考慮加入common sense在官方論述,去遷就香港人早已開竅的國際視野?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1月29日星期五

特朗普簽《香港人權法》 英國蝴蝶效應

【明報專訊】美國感恩節前夕,總統特朗普正式簽署《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下一步程序,除了行政機關的具體執行,還有世界各國的後續。法案現有內容並不太辣,但根據美國國情,未來可以不斷加辣、推動延伸法案,對北京而言,後患無窮。然而更大的後患還在於以下條款:「與包括英國、澳洲、加拿大、日本、韓國等盟國共同協作,推廣香港的民主與人權」。

法案條款埋「中國包圍網」伏線

這條條款在過去幾年的草稿是沒有的,在這次的第一稿也是沒有的,屬於眾議院版本最後添加的內容之一。世界各國不可能得失中國市場,沒有美國的牽頭,並不容易推動香港法案;但有了這條條款,被美國點名的盟國起碼有責任回應,這製造了訂立類似法案的土壤。假如各國通過香港,結成一個中國包圍網,林鄭月娥通過《逃犯條例》製造的完美地球風暴,還不過剛剛開始。

我們不妨前瞻一下各國立法的前景,而美國以外,香港最重要的國際持份者,自然是英國。英國立法的道義責任,其實比美國更大。

英未主動行動四大原因

至今英國未主動行動,一來是脫歐亂局令國內政客疲於奔命;二來約翰遜路線始終希望中國是脫歐後的經濟解藥之一;三來英國本土派傳統上,憂慮香港人大舉湧入,淡化本國人口;四來根據《中英聯合聲明》,類似BNO地位一類問題已解決,單方面改變,容易予北京口實。早前與一些英國政府的朋友商談,他們對最後一點尤其堅持,依然自我催眠「一國兩制實施良好」,令人語塞。


但經過過去六個月的香港運動,以上四點都已出現微妙改變。英國脫歐在大選後,相信終會落實,而由於耗時甚久,政客對一邊脫歐、一邊處理其他議題,漸成共識。中國固然是英國經濟出路之一,北京依然寄望倫敦成為「一帶一路」歐洲入口、乃至華為在西方的突破口,但美國的壓力,令倫敦也不敢輕舉妄動。

加上香港人顯示出來的團結和經濟能量,對脫歐後的英國也有吸引力:假如全體BNO持有人得到英國公民身分,他們的資產同樣被英國接收,這已經是一個大數字;假如他們協助英國,在一個小島再建立一個「新香港」這樣的國際金融中心,或起碼在英國脫歐後製造多一個BVI,這同樣是「新英國」一個出路。

李嘉誠在曼徹斯特大舉投資,幾乎成為城主,英國看在眼裏,難道還不明所以?英國也可以通過香港人,「激活」白人主導的小英聯邦(澳洲、紐西蘭、加拿大),讓四國簽訂條約,共同承認BNO持有人的公民身分,那是多贏局面,這個小英聯邦的進一步整合,可能比歐盟更符合英國國家利益。

功利計算 英本土派接收港人戒心減

有了這些計算,英國本土派對接收香港人的戒心大降,英國政客聲援香港的聲音逐漸增強。加上北京主動說什麼「《中英聯合聲明》已是歷史文件」,為英國推動香港法案製造了合法性,可謂求仁得仁。早前英國上議院通過無約束力動議,建議英聯邦國家給予BNO持有人第二公民身分、制定全面國際解決方案、立法加強監察《中英聯合聲明》、追究違反人權者的責任,其實就是英國版的《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而且糅和了《中英聯合聲明》的前宗主國責任、BNO議題、和整個英聯邦這三大題目,比美國的法案更有深遠影響。

雖然下議院跟隨的門檻甚高,但不少港人游說團已開始在英國活動,以港人在英國的潛在影響力,配合目前形勢,再下一城,完全可能。這條戰線給予北京進一步實踐「全面管治權」的制約,潛力甚大,值得大家共同努力,特別是曾經在英國工作、讀書、做生意的香港人,是時候,善用大家的網絡做實事了。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1月27日星期三

Do So:大數據操控的「千里達白票運動」,與……

【明報專訊】香港區議會選舉塵埃落定,早前有網民發起的「白票運動」並未成為潮流,最終以泛黃陣營的壓倒性大勝告終。正如日前講述,提出投白票的網民有其理論基礎,意見應被尊重,不應簡單以「鬼」視之;但假如有其他勢力刻意操作議題,卻是另一回事。在區選前夕,我們的網絡大數據分析顯示,在連登等討論區,鼓吹投白票的帖子總數,忽然升得不尋常地高,和以往日子數量、其他網絡平台出現率或最終投票結果等相比,都不成比例(例如那些最激進的Tg群組,都一律反對白票)。

連登鼓吹白票帖文異常升高

以上觀察,令人想到2010年加勒比海的英聯邦國家千里達(又譯特立尼達)大選,這案例因為被選入Netflix紀錄片The Great Heck,而成為大數據政治經典。千里達和多巴哥本來以加勒比海非裔人為主,他們是非洲黑奴後裔與拉丁美洲原住民結合而成;但英國殖民期間,大舉引入來自南亞次大陸的勞工,到了後者歸化入籍,印裔反客為主,成為千里達一個足以和非裔平起平坐的重要族群。千里達獨立後,選舉圍繞兩大族群運作,變成了身分認同政治。

2010年大選前夕,千里達網上忽然興起了一個名叫「Do So」的運動。運動由一名80歲老人交叉雙手,拒絕現任總理進入家園拉票的故事得到啟發,網民紛紛表示對官僚主義不滿,繼而出現了一個論述,就是選舉不過是既得利益者的小圈子遊戲,投票只會加強了對這個不公義制度的認受,所以應該拒絕投票或投白票,以示不滿。運動以交叉雙手為政治語言,成為青年反抗文化的一部分,出現了Do So塗鴉、Do So手勢、Do So舞步等。假如Do So真的令更多人拒絕投票,理應對兩大族群都有影響;但因為印裔家庭觀念較重,投票往往是一家人集體參與,只要Do So大行其道,印裔政黨就是贏家。最終選舉結果,印裔政黨憑藉關鍵選區的搖擺票獲勝,成為新一屆執政黨。

外力干預加勒比海島國疑案

根據The Great Heck,Do So不是一個自然出現的網絡文化,背後策劃的,正是後來因為特朗普競選美國總統、英國脫歐而聲名大噪的大數據公司:劍橋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這紀錄片揭露,千里達的印裔政黨聘請了Cambridge Analytica,而因為千里達缺乏有效的私隱條例,可以很容易鎖定非裔年輕人這目標群組,對其作密集植入式廣告宣傳「拒絕投票」,令本來很小眾另類的運動,慢慢變成主流。當選的印裔總理否認指控,表示對一切不知情,至今在當地政壇依然莫衷一是,但起碼有印裔組織承認為了選戰,確曾接觸Cambridge Analytica。


說了這麼多,並非要說明區選前夕的「白票運動」,一定受到外力干預。但假如從事大數據分析的朋友察覺異動,確有責任提出數字,讓網民自行研判,這才能一方面避免把提出意見的網民盲目否定,另一方面避免有心人有機可乘操作選舉。我們在選舉前夕分享了相關數據,希望盡一己責任,即如是觀。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1月21日星期四

鄭文傑案與中英關係:「銅鑼灣書店2.0」,只有更恐怖

【明報專訊】昨天BBC、《每日電訊報》、《華爾街日報》等外媒,同步刊登前英國駐港領事館職員鄭文傑(Simon Cheng)的訪問,講述他如何在西九站內地管轄區被「送中」,嚴刑逼供他指證「英國策劃反送中運動」的經歷,有如銅鑼灣書店案2.0,而嚴重程度倍之,「老虎櫈」一類酷刑,過往只在博物館看見,讀來令人不寒而慄。

銅鑼灣書店案發生時,我也曾寫過評論,但由於有距離感,坦白說,只是不痛不癢的評價一下瑞典外交政策,和今天的感覺,完全不同。一來經過過去六個月,全體香港人早已覺醒,見山不是山,不可能再自欺欺人;二來,Simon是認識的朋友,一位國際關係畢業生。雖然他在英國領事館工作,但並沒有英國護照,只是特區護照和BNO持有人,從小到大嚮往國際關係研究,先走到台大讀國關本科,再到英國LSE讀碩士,這樣的背景,和我身邊無數品學兼優、滿腔理想、而不失傻氣的香港朋友、學生,毫無分別。他出事時,他的親友曾找我們幫忙,到最後發現是這麼回事,那種震撼,至今未能消化:這種事,真的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港人覺醒 難再自欺欺人

在國際關係,大使館、領事館的本地僱員,常有成為condom的風險,例如十年前,英國駐伊朗大使館的本地僱員就被當地政府拘捕。但鄭文傑案的關鍵,除了他在英國領事館的底層員工身分,還有其他要素:他有朋友從內地來港參加「反送中」遊行,他本人也曾參加遊行,結果被迫招認「英國付錢策劃反送中以外,還被逼供所謂「內地反動網絡」和「香港反動網絡」成員名單。究竟香港人此刻還有多少私隱,人面識別、信用評級、大數據這一套是否已經存在,想也不敢想。

「送中」操作恐成「風土病」

假如香港人在任何地方遇上這類事情,特區政府還可以出頭,但當事發地點在內地,特區政府的line to take,可想而知。曾聯繫過政府內的朋友協助,他苦笑,我想想也是,易地而處,能做什麼?鄭文傑到了香港管治的西九閘口前,被「請」回內地,應是一地兩檢通過後首宗這類案例。他在訪問中透露,被逼供期間,有操純正港式廣東話的警察出現,也遇到其他香港年輕人被囚,不知道他們是在內地被拘留,還是從香港直接「送中」。


言猶在耳,身邊一位朋友被香港警察拘捕超過48小時而未有音信,徵兆相當不妙,家人看見鄭文傑案,更憂心忡忡,擔心這種操作已成風土病。假如中國政府不能對港人人權作出保障,鄭文傑作為BNO持有人,英國有道義和法律責任提供全方位保護。檢討BNO持有人應有權益,也不能再逃避了。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1月13日星期三

黎巴嫩的全民反精英

【明報專訊】和香港同步出現的大型抗爭運動,還有黎巴嫩。不少人以為這個內戰後紙醉金迷的國家,和香港不具備可比性,但在全球蝴蝶效應下,沒有什麼是完全無關的。

黎巴嫩經歷慘烈內戰後,變成敘利亞附庸國,而敘利亞最終被迫撤兵,源自2005年的「雪松革命」。這場革命的導火線,卻是現任總理薩阿德的父親哈里里被神秘暗殺,敘利亞被認為是黑手。自此敘利亞、真主黨、什葉派陣營在黎巴嫩的影響力下降,政府恢復了根據教派劃分權力的傳統,似是「一切回復平靜」,各大教派之間的表面和諧,也似得到恢復。近年到過黎巴嫩的朋友,無不對當地物價高企的party life印象難忘,卻不知道這只是幻影,背後隱藏着嚴重貧富懸殊和社會矛盾。

一丘之貉 各派領袖合謀自肥
背後的Root Cause,從前被認為是教派衝突,基督教馬龍派會怪責真主黨、伊斯蘭什葉派會怪責以色列,各方都有「外國勢力」作稻草人,這些「主要矛盾」,就蓋下了其他「次要矛盾」。但隨着互聯網解放了群眾的政治潛能、打破了精英壟斷,一代人逐漸覺醒,發現其實各派系精英表面上是政敵,實質上卻是裙帶資本主義的共同既得利益者。就像現任總理薩阿德,因為群眾同情其父親之死而上台,施政卻始終偏袒大地產商、銀行家利益;其他派系領袖,也大多是各行業的既得利益者,情願對一般市民、而不是大企業加稅,不斷舉債,令黎巴嫩成為世上欠債率最高的國家之一。

慢慢下來,各派系的精英逐漸被人民離棄而不自覺,反對派、少數派領袖作為「建制維穩B隊」的身分,卻逐漸廣為人知。香港新一代除了反建制,也急速離棄傳統泛民主派,認為後者爭取了數十年一事無成,除了成功令自己進入精英俱樂部,根本是建制的同路人和暗棋……兩者背後的邏輯,幾乎一模一樣。


4年前,黎巴嫩爆發了一波抗爭,導火線不過是垃圾處理不善,就演變成全國運動。當時已經是一次跨黨派、反精英的協作,但並未為人注視,正如香港3年前的旺角黑夜,導火線也是由交通警引起,反映了一代人的全新行為模式,當時同樣未有廣泛理解,殊不知卻鋪墊了更大規模的反彈。

癥結未解 總理下台難息民怨
這次黎巴嫩抗爭的爆發點,源自政府向WhatsApp等通訊程式用戶徵稅每日0.2美元,這樣的民生議題,逐漸成為各派系平民共同反對的惡法,示威者要求政府全體下台,撤回各種新稅。訴求的背後,還有其他結構性問題,例如銀行缺乏美元儲備,帶來通脹恐慌;水電長期不足,令民眾要另向私人公司自費購買;年輕人的四成失業率,令社會充滿剩餘勞動力等。改變這些結構的唯一可能,就是打破既得利益階層的教派政治,不容許他們再合謀殘民自肥。

結果運動又是由街頭示威,演變成全國抗爭,出現了不少香港式人鏈,再得到大量海外僑民聲援。即使政府試圖以改革平息民憤,連薩阿德也宣布辭職,但群眾認為Root Cause仍未被注視,能量也就持續下去。當香港成為全球抗爭取經聖地,令人何其唏噓。

(全球抗爭系列之二)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1月12日星期二

皮諾切特借屍還魂的智利

早前歐洲現存最古老的報紙、丹麥報章《Weekendavisen》,製作了一個全球抗爭特輯,認為從香港延伸到世界各地的城市抗爭運動,可見將來並沒有end game,將會成為全球範疇的「永續革命」,並訪問了包括筆者在內的一大批學者。和香港同期出現抗爭的案例很多,值得逐一思考,包括智利。

與港天涯海角 相互關聯甚多

智利和香港位於天涯海角,但相互關聯甚多。七十年代通過軍事政變上台的智利強人皮諾切特,正是效法積極不干預的「香港模式」,促成經濟復蘇,除了得到經濟學大師、「香港模式」頭號粉絲佛列文嘉許,也成了美國總統列根、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等的密友。皮諾切特下台,和香港回歸中國,都被視為同一經濟模式的挑戰,但今天智利依然有一個自由港伊基克被稱為「小香港」,和面目全非的舊香港,一起掙扎求存。香港和智利都是APEC成員,智利也是極少數與香港簽訂自由貿易協議的經濟體,據說與某位酷愛智利紅酒的特區政府前官員任內大力推動有關。

說了這麼多,智利這波運動的導火線,和香港的《逃犯條例》修訂一樣,都只是Root Cause的冰山一角。當號稱南美最優秀公共交通工具的智利地鐵加價30披索,群眾怒火開始爆發,發動一連串抗爭,包括跳閘、縱火等,逐漸演變成過百萬人大示威、全國警民大混戰,一切都和香港相像。不同的是智利最終出動了正規軍,造成多人死傷,總統不得不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明言與暴力軍警割席,這部分的劇情會否在香港上演,卻是另一回事。

軍法管治道統 最深層不滿難解決
智利的結構性問題眾多,隔岸觀火,容易歸咎經濟原因,就像不少外媒早前附和特區政府的「土地問題論」,而見樹不見林。誠然,智利雖然國家富有,但生活成本不停上漲,堅尼系數高達0.5,為世上貧富差距最大的國家之一。如此失衡,必然存在結構性貪污、寡頭政治,例如現任總統皮涅拉就是全國三大首富之一,擅長利用裙帶資本主義漏洞製造「收成期」,信奉「讓部分人先富起來」哲學;權貴都懂得以各種名目逃稅,令資源分配失衡,公營開支緊縮,教育成本高昂,公私合營的醫療制度資源短缺,社會保障不足。智利多達四成稅收來自服務、銷售這些累退稅,大企業及銀行的稅率卻偏低,其實任何社會問題,都會引爆火藥。


但另一個結構,似乎比經濟更難解決,就是智利的軍法管治道統。現今的智利憲法,依然是皮諾切特訂立那一套,一方面要自由主義市場化,另一方面不設最低工資、打壓工會,背後有一個特權階層繞過民眾、管理一切的理念。即使皮諾切特倒台,這套理念依然根深蒂固,因為到了最後,軍隊依然是最後憑藉。就像這次智利引用緊急狀態,屬於皮諾切特以來首次,但就像香港以緊急法「止暴制亂」,只會激起群眾對政體的最深層不滿。問題是要改變這套潛規則,觸及大量收成期老人的既得利益,只會成為永續抗爭,社會撕裂得難以附加。一切豈非似曾相識?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7月26日星期五

約翰遜,不是英國特朗普

約翰遜當選英國新一任首相,以脫歐公投人氣急升的他,一直被外界看作「英國特朗普」。想起上個月在香港總商會,進行了一個關於英國脫歐的講座,談及約翰遜與特朗普的比較時,一位英籍觀眾極不認同,說出了大量理據。會後他走過來,以流利廣東話和我交談,原來他是約翰遜競選辦的人,曾安排約翰遜來香港與英僑見面,他再三保證:他不是特朗普,除了髮型相像。

首先,特朗普有根深蒂固的反精英情結,也靠這情結開拓了「另類右派」光譜,作為挑戰傳統精英話語權(和其他權力)的基礎。但約翰遜是最傳統的政治精英出身,和金馬倫屬於同一結構,只是在脫歐公投使用了一些民粹技巧,來爭取注意力,那位商會朋友說,「邱吉爾當年不也是這樣?」約翰遜的盟友都是傳統精英,並沒有製造類似「另類右翼」的光譜(因為那屬於脫歐黨的法拉奇),領導保守黨後,只會以邱吉爾自居,而不是顛覆黨的外來者。

特朗普對世界採取單邊主義立場,儘量脫離國際組織的制約,而對英國脫歐,他和背後的盟友一直持支持鼓勵態度,因此令人懷疑約翰遜是否也有同樣外交路線。但他雖然屬於脫歐派(其實也是公投前才改變立場),一貫外交主張卻是多邊主義,一來英國已沒有條件去行「單邊」,二來英國脫歐後反而更需要國際盟友,這一點曾為外相的他最清楚。所以無論是和美國簽訂自由貿易協定也好,和英聯邦的白人國家加拿大、澳洲、紐西蘭簽訂類似協定也好,約翰遜都希望儘快找到歐盟的(部份)替代品;而且約翰遜擔任外長時,曾譴責特朗普退出伊朗核協定,至今英國也希望當伊朗和美國的調解人。

針對中國,特朗普雖然口徑不時改變,但中美貿易戰、乃至中美新冷戰在他任內開打,乃客觀現實。英國要脫歐,更不希望得失中國這個龐大市場,無論是對華為、還是對貿易議題,英國都比美國身段軟得多,也沒有美國納瓦羅一類的反華派在要職。對香港,約翰遜的興趣遠遠不及他競選黨魁的對手侯俊偉,似乎對北京反應的顧忌比特朗普要大,由於中美關係已變成結構性矛盾,約翰遜大概更希望在雙方當中穿針引線,多於徹底和美國統一口徑。

總之,約翰遜成為首相後,首要任務自然是脫歐,和尋找脫歐後經濟上、外交上、社會上的過渡方案,已沒有餘力推行其他施政。無論言詞作風怎樣,約翰遜進入了唐寧街十號,更可能是逐步主流化、而不是「特朗普化」,一來他短期內沒有脫歐外太大的發揮空間,二來他也未見有誘因大規模改變內外制度。在社交媒體上的形象,卻是另一回事。

小詞典:約翰遜(Boris Johnson, 1964-)

英國政客,伊頓公學、牛津大學古典學畢業,保守黨員,與前首相金馬倫為同學,畢業後從事報社工作,2001年當選下議院議員,2008年當選倫敦市長,開始在政壇嶄露頭角,2016年成為脫歐公投的旗手之一,公投後進入文翠珊內閣為外相,2018年辭職,2019年當選保守黨黨魁兼首相。

2019年7月25日星期四

致林鄭:悲劇後, 再無中間派

記者甫坐下,沈旭暉便說:「十年前你和我做過訪問,我有時翻閱,問自己有沒有變?我覺得香港比我們變得更多,一些以前覺得有價值的工作變得沒價值。也是時候找回自己了。」

歲月催人老,元朗事件催人淚。雖然如今他走進商界,身為李澤楷的Pacific Century Group高級副總裁,負責海外業務發展,不便參與太多社會事情,還是受訪傳達一些訊息,坦言沒向公司申報,意見只代表自己,畢竟他依然是大學教授

沈旭暉在訪問中分析香港深層次矛盾的根本原因,政府外交與內交失誤一步一步推到死局,沙盤推演未來局勢發展,他最後寄語林鄭月娥在周末元朗危機爆發前「做回自己」,弦外之音處處。
撰文:陳勝藍
攝影:梁志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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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從當年沈旭暉飽學回港說起,正所謂傳統精英,他自覺這種人在社會各崗位都應該得到更多重視,於是逐步建構一個包括建制、商界、學界、公民社會的網絡,自己定位於光譜的中央:「例如昨天在個人facebook發表關於元朗恐襲的定義,居然有過萬次分享、兩萬個回應。我們要的效果,是關鍵時刻一錘定音,網民分享時說:『連呢條hihi都咁講!』這是中間光譜的影響力,而唔係走去參選、做行會。」

他有把握是最能聚集靠近中間的KOL,但覺得是時候說夠了,元朗的事令一切不能回頭,有責任敲鐘,「我真身如何思考,身邊朋友很清楚,但為了以上角色,每一句說話都要戴頭盔,不時要做一些主旋律行為儲血,留待扣血所用,很累,也挺討厭自己。」並笑說在北京眼中,《蘋果》訪問會扣很多血。致力令體制內的離地者知道外界發生甚麼事,腳板觸碰地面,如此遊戲必須建基於社會尤其政府重視溝通,他的角色兩面不討好,但大抵招架得住,也被看成少數能溝通左中右的人。然而他說這條路是deadend,2012年開始社會明顯兩極化,原本已不怎平坦的道路生出荊棘。

政府不願溝通 why I’m here?

「泛民、本土一極的意見容易理解,因為一切能見,佢哋鬧,我見到;激進建制一極的小動作難防,因為見唔到。」沈旭暉訴說:「即使是提醒續領BNO,也招致屈姓婦人口誅筆伐寫報告;知道個人投資的公司搞北韓旅遊又寫內參;為台灣朋友寫序又是勾結。我不斷告誡自己,勿忘初心,不要加入政府,不要參加選舉,不要有閃卡,財務絕對自主,他們就不能怎樣,但如果政府不願溝通,why I’m here?」

近年政府以衝突方式管治,他宣佈其角色的歷史任務終結,「不得不承認,以上理念在2012年後完全失敗。12年前也沒有民主,但有一個比較清楚的分配資源機制,雖然大家未必很滿意,起碼看見有個制度,但2012年之後出現版塊漂移(學術用語),自此每個社會階層都躁動不安。」

他指出這點正是社會深層矛盾的根本原因,「原本problem solving,但近年變成製造內部矛盾管治,不理會真正的root cause。其實政府角色只有一個,合理地分配資源,不管民主、威權都要解決這個問題,這是藝術;分配傾斜了,就把大多數人推向對立面,也就是現在。過去兩年,很多人以為特首換了人,問題已解決,但我很憂慮,因為root cause不但沒有改變,big data算出更傾斜;此外網絡怨氣更大、只是對政府已完全放棄,根據keyword反而看不見。」

然而香港的資源分配是個複雜遊戲,他解釋:「持份者很多,包括一國兩制的國際持份,當全世界不給予特殊待遇,那就不是特區;利益集團多了內地派系;香港人充權和民主的期望等等。」他說近年上市公司成份、政府委員會任命、荷蘭水蓋派法反映的利益嚴重傾斜,由於這種新結構毫不受民主機制制約,也沒有傳統精英fair play的精神,越來越多人不滿,街頭只是表面,背後是大量持份者對管治失去信心,2014年及今年兩場社會運動正源出於此,「反《逃犯條例》的巨型震撼,和特朗普當選、英國脫歐的root cause很類似,但入面的人不明白。網絡時代一切推倒重來,反精英是根本文化,真身和分身交替合作,暗黑和陽光平行時空。人家每秒改plan,你卻越來越官僚,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但每次談起,政府都活在夢中。」

維穩取代溝通 製造矛盾

曾幾何時持份分佈合理,當權者懂得對社會矛盾追本溯源,例如1956、1967暴動後政府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社會可以回頭,「殖民政府給予代理人適量的權限和尊重,他們才有影響力穩定大局,而且望之似人君。」近年真正人才投閒置散,維穩取代溝通,不斷製造矛盾,結果社會當然以抗爭回應,「上中下層都覺得利益分配不均,對立面變得極大。青年覺得反正上不了樓,改為追求更崇高的理念,對社會制度cynical,但同時很pure而少計算,跟他們談多了,不禁反省我們一代是否太精算?我們應該愧疚。其實我們一代怨氣不比他們少,就像在大學,官僚不知道世界改變,以為可以繼續過時的壟斷,我們自然離開。」

記者同意沈兄之見,但覺得管治藝術對特區政府來說太高深,還是維穩易辦,他回應:「我有個比喻,香港有今時今日是無數巧合及設計之下,得出來很脆弱但又完美的藝術品,天衣無縫,但過去幾年由農民工去加工,不知哪裏是活路、有用的機關、最脆弱的位置,就用紅毛泥石屎放上去,這地方已變得不倫不類。我想很多官員不理解香港先天設定,公務員的執行思維,本來就和戰略絕緣。」

沈旭暉指出香港獨一無二的國際身份是其真正價值,不能迴避各國在香港的利益;銀行很難無視美國針對金融反恐的法律;香港行普通法,很難閉上眼不管英國法制,「香港對全中國最大的價值,官方說法是讓資金『走出去』,民間說法叫做使錢,不管甚麼名稱,這是很有用的機器。幾月前我訪問沙特,他們想造一個香港出來融資,但做不到的,即使中國想用上海取代香港也不能,因為沒有國際endorsement。如果香港失去國際化這個特點,對中國、世界都沒有價值。」

因此沈認為香港政府應該明白對「外國勢力」該做甚麼不該做甚麼,他們的存在怎樣和北京共存,北京的批評哪些只是文宣可以不理,而不是碰及外國、台灣都像見到佛地魔不敢言。「政府不懂國際,也不懂『內交』,特別是這任公務員政府,完全不懂和中央及省市博弈。例如大灣區本身很簡單,香港的唯一價值就是國際身份,既然如此,特區政府有bargaining power,可以一方面歡迎鄰近地方像東南亞那樣派錢『走出去』,既然提供了服務,就可以更高調捍衞兩制的不同,而不是迎合。」沈知道很多網民對大灣區很有意見嗎?「只要大家看見我們相信的價值觀、生活模式都有更厚的防火牆,減少不必要的接觸,中港矛盾就不會現在這樣,相敬如賓不是更好麽,但政府不懂,拿不到更多資源,又無勇氣講數,結果又是加深矛盾。」

《逃犯條例》悲劇正是這樣,不懂國際、不懂內交,打破百年潛規則。元朗恐襲超越香港人能接受的底線,沈旭暉自言整夜難眠,無綫前主播柳俊江當晚頭破血流,他也是沈的start-up partner之一,兩人開了公司,眼見拍檔被毆難免激動,「但我更憂慮的是這反映有更多瘋狂玩家在大局中。自此群眾鬥群眾格局已生,仇恨已成,再也不能回頭,雙方激進派都不懼怕流血,認為這是改變現狀的關鍵;政府失控,警察失信,在過去兩個月,每一個大小動作都是完美錯誤,已沒有任何官方機制能避免衝突中出現人命傷亡。我們有不少思維相近的秘密群組,這兩個月努力在不同崗位挽救,但元朗之後,大家都得出結論:certified。」

不懂外交內交 推向死局

他擔心一旦出現進一步傷亡,仇恨再升級,更激進的行為陸續有來,「香港社會抗壓力弱,不像我們在外國讀書,總算與催淚彈一同成長,香港的中產看見老鼠都會尖叫,心理上很難接受這氣氛或傷亡持續,屆時人心惶惶,就會出現建構主義的『規範突變』。除非強硬鎮壓,但一旦有大量傷亡必然國際制裁,屆時香港金融功能失效,中國外交的連鎖效應更難估計;假如政府繼續不能管治,輿論戰fake news橫行,例如這幾天,大眾心理崩潰,同樣不歸路。」

即使上述一切都捱得過,仍有很多潛伏危機,「運動至今股市沒跌,大概阿里巴巴上市之前就會跌,但之後總有金融風暴,或衝擊聯繫匯率,美國、台灣大選一齊出現,怎處理?特區政府依然停留在『撤回』還是『壽終正寢』的層次,好恐怖。政府有請過我分享,但我不是麥美娟,見面客客氣氣,又是浪費時間,反而通過你們更重視。」如今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或已太遲,但他仍促請政府今周內盡這本份,並保證限期內問責交人,處理普選議程,否則後續悲劇——例如本周末元朗——非今天所能料。

「社會賢達、學者、商界精英說了多次你仍不做,到了無可挽回、社會信心崩潰,從此這班人會怎樣?死心,直接ignore政府,想辦法以自己的方式拯救香港,而我們都是有資源、有人脈、有辦法、活在新世界的人,只是在現有結構無用武之地,自我封印罷了。假如周末的群眾運動悲劇收場,政府徹底失信,我肯定,香港從此不會有真正意義的中間派。」

那他選擇怎樣?「總之,我不會放棄香港,身邊兄弟徹夜討論,找一條路,雖然未有定論,但單是這種發自內心的團結,忽然爆發的知識交流激盪,都令人從廢中回到廢青情懷,也隱隱看到香港的希望。」

很多人以為沈旭暉移民新加坡,其實他已安排移民葡萄牙,並在那裏置業,翻看他當年對梁振英上台後的預言,2012年就看到香港焦土化,走位靈活的他,毅然終結本來是香港最年輕副教授的學術生涯,「但縱然這樣,說過無數次離開香港,始終就是會回來,土生土長對香港的情懷實在很難解釋。假如林鄭也有這種情懷,為甚麼不盡力挽回悲劇?就算失敗,at least we’ve tried ok?至於the day after tomorrow,到時再說吧。」

蘋果日報-蘋人誌2019年7月25日

2019年7月24日星期三

獨立調查及警政改革才是根本出路︰北愛爾蘭的經典案例

近來香港進入非常時期,當討論警政問題與公民社會千絲萬縷的關係,北愛爾蘭實為一個各方面的完美案例。

皇家愛爾蘭警察隊(RIC)可算是現代警察制度的起點,建立「蘇格蘭場」的Robert Peel早於1822年,已在愛爾蘭建立現代警察制度。愛爾蘭獨立戰爭後,《英愛條約》將北部6郡與南部26郡分開,北愛爾蘭成立皇家阿爾斯特警隊(RUC),聯同愛爾蘭獨立戰爭時成立的阿爾斯特特別隊(B Specials),一度成為維持北愛爾蘭社區治安的主力。

北愛爾蘭問題複雜,它既涉及天主教及基督新教的宗教衝突,也有歸英派、獨立派、歸愛派三種不同的政治意見矛盾。因此,在上世紀60年代末,北愛爾蘭進入了長達20年的「騷動年代」(The Troubles)︰由60年代中的和平民權運動得到當時北愛總理奧尼爾(Terence O’Neill)支持,到1968年違犯禁令舉行德里遊行,結果遭當時皇家阿爾斯特警隊鎮壓,多名示威民眾及支持愛爾蘭民族主義的政客受傷。及後更有多宗由親英派發動的襲擊,希望以「插贓」的方式誤導民眾這是愛爾蘭共和軍所為。最終在1969年元旦日,名為「人民民主」(People’s Democracy)的學生組織開始由貝爾法斯特到德里的遊行,途中受盡親英派的滋擾,甚至受到包括「休班警」在內的親英派示威者攻擊。皇家阿爾斯特警隊被指保護示威者不力,最終走上民眾鬥民眾、武裝組織鬥武裝組織、恐怖主義鬥恐怖主義的「持久戰」之路︰1972年的「血腥星期天」(Bloody Sunday),1981年的「大絕食」,相信有了解北愛情況的讀者,會明白當中的慘況。

英國政府固然不希望國家分裂,因此在1972年後直接接管北愛爾蘭,前後也嘗試推動的不同調查及改革︰例如1969年的亨特報告書(Hunt Report)提出解散阿爾斯特特別隊,將阿爾斯特警隊的職級及體制與英國本土同化,而將原來阿爾斯特特別隊的準軍事職務,交到阿爾斯特防衛團(UDR);1972年發表了史嘉文報告(Scarman Report),分析1969年期間暴動的成因、社會成本以及不同組織的角色。當然,這些改革在共和派及民族主義眼中毀多於譽,甚至在1972年「血腥星期天」後,英軍在北愛的合法性也「一鋪清袋」。但直接管理時期,嘗試以獨立的北愛住房委員會疏理北愛人的「土地問題」,1973年的北愛議會選舉等,都是英政府嘗試以有限權力下放,以及社會福利,希望解決北愛爾蘭內部的政治及宗教衝突。然而當民眾及武裝組織習慣了互鬥之路,建立互信,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處理得了。

另一方面,英國政府也沒有逃避北愛爾蘭問題的國際層面,與積極與愛爾蘭政府談判,在1985年的《英愛協議》定下了愛爾蘭在北愛問題的諮詢地位,也因為歐洲共同市場及歐盟體制,變相令北愛地區與愛爾蘭沒有實質邊境,最後在多方同意下促成了《受難日協議》。而英政府在「落實」《受難日協議》的內容上,就以北愛警政改革將為其中一個切入點,並責成則從香港回家的彭定康出任委員會主席,就改革提出針對性建議。

要成立一個有公信力的委員會從來都是政治問題,當年的處理「血腥星期天」的《威傑里報告書》,即使有一個大法官主導,也不一定得出一個令各方接受的結論。因此,除了「英方代表」彭定康出任主席外,其他成員包括時任愛爾蘭參議員,前北愛醫療及社福服務常務次官Dr Maurice Hayes,時任約翰傑刑事司法學院院長Dr Gerald Lynch;退休警官Kathleen O’Toole;犯罪學及社會學教授Clifford Shearing;前倫敦警察廳副總監Sir John Smith;北愛大律師Mr Peter Smith及前英國電訊總裁(愛爾蘭及北愛爾蘭部)Mrs Lucy Wood。此外委員會也約見多個主要政黨、本地及國際人權、社會服務組織、本地及其他國家的警察團體,以及落區舉行多場公眾諮詢會。

最終,彭定康委員會建議將北愛警政制度「在地化」、「本地化」及「社區化」,包括1) 將皇家阿爾斯特警隊(RUC)改名為北愛爾蘭警察部(PSNI);2) 設立由北愛議會政黨代表及獨立市民所組成的警務委員會,負責監督警察運作;3) 建立獨立的警察申訴專員制度及投訴仲裁機制;4) 平衡招募原則︰50 – 50 天主教及新教警員;5) 淡化任何有關「大英」色彩的標籤;6) 重寫新的警察守則、並加強警員在人權事務的意識及社會警政概念。

雖然不知有沒有影響警員士氣,但改革方案得到大部份政黨及市民的認同,北愛治安也慢慢走回正軌。而隨著2006年聖安德魯斯協議(St. Andrews Agreement)的簽訂,連視為激進派政黨的新芬黨,也接納改革並加入警務委員會,全面落實北愛政府自治方案。若非今天的脫歐亂局,北愛爾蘭的政治問題也許走上康莊大道。

另一方面,英國政府也就「騷動年代」的多宗暴力行為及謀殺案,展開不同的獨立調查,包括2003年公佈的史蒂芬斯第3份調查結果,認為警察與當時的親英武裝組織如UDA等,有同流合污的情況,包括在搜證及調查時,選擇性將證據不納入官方紀錄、對早知針對天主教徒及共和派的情報視而不見,部份線人及警務人員涉及針對天主教徒及共和派案件、選擇性發放資訊予親英派組織等。而及後的《薩維爾報告》推翻了早前提到的《威傑里報告書》,指出英軍當年在「血腥星期天」的濫權行為,首相卡梅倫代表英國政府,向當時受害者致歉。及後針對「騷動年代」警恐合作的《達施華報告》,印證當年不同的調查委員會對北愛警察的指控,特別是針對律師Pat Finucane的謀殺案,令卡梅倫先後於2011年與家屬會面、及2012年在國會發言代表英國政府道歉,並認為警恐合作,是英政府不能接受的污點。

當然,會自我檢討不等於為世人所接受,例如2019年最高法院就一致裁定,《達施華報告》並不符合有關歐洲人權法案的準則,認為政府應考慮繼續跟進。但只少比起認為獨立調查會影響士氣,阻撓警方盡力執法的官僚回應,總算有更多的人情味。這些資訊十分冗長,但訊息很清楚:有些事反正不能迴避真相,及早處理,總比覆水難收好。

小詞典:英愛條約

1921年,英國、愛爾蘭簽訂愛爾蘭島分割條約,南部以天主教徒為主的成立愛爾蘭自由邦,北部以新教徒為主的留給英國,自此南北分裂,導致後來曠日持久的北愛爾蘭內戰。

2019年7月22日星期一

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 任命曾偉雄 為總幹事?

香港社會躁動不安,不少朋友忽略了一宗很重要的香港涉外關係新聞,有時間值得多關注。

據《南華早報》報道,現為中國國家禁毒委員會副主任的前任香港警務處長曾偉雄,已獲國家提名,競逐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UNOV)總幹事、暨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UNODC)行政總監這「二合一」職位。十多年前,陳馮富珍以港英時代培訓的專業公務員身份,代表中國成為國際公務員,這個「陳馮富珍模式」,筆者曾在學術期刊詳細介紹;假如曾偉雄獲聯合國秘書長古鐵雷斯青睞,就成為「陳馮富珍2.0」。然而時移勢易,歷史不能重覆,陳馮富珍1.0的優點並不在曾偉雄身上存在,聯合國決定委任曾偉雄前,實在應該三思。

世衛總幹事競選 Vs 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的「提名」

陳馮富珍競選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時,那是一個需要投票的選舉;而曾偉雄競逐的「二合一」職位,則由聯合國秘書長直接委任。雖然大部份的副秘書長級職位,須要得到聯合國大會確認,但根據2009年聯合國文件,任命UNODC行政總監時,「無硬性規定」須諮詢背後兩個治理組織,即麻醉藥品委員會(CND)、預防犯罪及刑事司法委員會(CCPCJ),也不須聯合國大會確認。雖然聯合國秘書長通知各成員國秘書處「請人」,但成員國提名只是其中一個途徑,秘書處也有公開招聘「廣告」供有心人自薦,這廣告至今在網上可找到。總之,相對於世衛要求成員國提名、執行委員會推薦、成員國投票選舉總幹事的一整套競選過程,曾偉雄是否獲得任命,「一男子因素」就能決定;其他候選人根本沒有高調放風宣告「被提名」,因為他們只是在「求職」。

這次北京高調「提名」曾偉雄出任這個職位,目的為何?我們可以從即將離任的現任總幹事,前俄羅斯駐倫敦大使費多托夫(Yuri Fedotov)說起。自普京2002年發起「毒品戰爭」,將處理毒品成為國家安全一環,毒品問題被徹底「安全化」,成為普京鞏固國內民眾支持、改革官僚體制、也是控制社會的重要手段,這種半舉國體制,自然是普京的強項。俄羅斯多次提名參與國際麻醉藥管制局(INCB)的工作,也向UNODC下的基金捐款700萬美元,希望向國際社會表明反毒決心。費杜托夫最終得到任命,成為俄羅斯宣傳「反毒戰得到國際認同」的最佳公關;至於普京如何「出口轉內銷」,以此合理化在國內借反毒進行的其他「工作」,就是另一回事。

同一戰略目標,自然也存在於曾偉雄的提名。不論是外交部、還是曾本人的回應,均環繞著數個關鍵字︰「多邊主義」、「支持聯合國工作」、「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國際禁毒」。後兩者是UNODC的基本工作,但打擊毒品,一直也是北京整頓社會風氣的重要一環,例如影星成龍也曾獲邀為「國家禁毒大使」(…)。至於「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對北京而言,涉及恐怖主義、分離主義等敏感問題,也與上海合作組織的定位如出一轍。假如曾偉雄最終獲任命,除了成為一個國際公務員,對內部的功能,參考俄羅斯先例,應能預計一二。

曾偉雄勝任嗎?

在中國外交立場而言,自然應該多爭取國際組織職位,然而不少內地朋友也問︰國家這方面有很多人才,為何會選擇曾偉雄這位毫無外交經驗的香港人,來接下代表國家的外交任務?曾偉雄上任中國國家禁毒委員會副主任,也不過是今年4月的事,半年不到,「國家又有新任務」,一切似乎來得太突然。陳馮富珍競選時,也面對同一問題:當時有一位專業醫療資歷和外交資歷,都遠比陳馮富珍優秀的劉培龍醫生,最終卻是陳太獲青睞,一大原因,就是中國作為單一制國家,提名人往往被質疑偏袒中國,陳太受惠於港英時代的履歷,比一般中國代表有非政治化的「官僚性格」,較易在選舉說服西方國家。無論最終怎樣評價陳馮富珍的政績,她競選期間,確是積極宣傳自己的中立身份,北京也是強調其獨立性、非內地性,例如吳儀罕有以英文名直呼Margaret,多次在拉票時強調她的香港故事,目的就是要彰顯與內地官僚的不同。甚至在當選後的記者招待會,陳馮富珍說自己已「放下了國籍」、「只會當好一個國際公務員」,假如這樣說的是其他人,早已構成「港獨」罪證。

問題是,曾偉雄是否具備這樣的條件?

客觀而言,儘管不少香港市民並不同意,曾偉雄在相應範疇的履歷表,和陳馮富珍當時在公共衛生的經驗相比,並不遜色。曾偉雄擔任香港警務處長期間,香港與多國簽訂警務合作協議,在國際刑警這個國際資訊網絡以外,建立了不少雙邊具針對性的警務合作計劃,重組科技罪案組針對網上安全及罪行,這都是現任費多托夫這位職業外交官沒有的經驗。

然而,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這個任命,並非單是處理反毒,更重要的還是總幹事這職位本身,完完全全是曾偉雄專業範疇以外的外交,而且不單是國與國層面的外交,還要處理眾多國際非政府組織的溝通工作;整個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的分工,包括成為溝通主權國家以外的非國家個體的重要中心。曾偉雄在香港以作風強悍著稱,被香港市民戲謔為「禿鷹」,在2014年「佔中」期間以催淚彈驅散民眾之舉充滿爭議,雖然在警隊內部威信頗高,但與香港公民社會的互信程度和親和力,幾乎是歷任警務處長當中最低。雖然他在警務處長任內設立傳媒聯絡隊,被視為政績之一,但不代表懂得傳媒聯絡,例如筆者曾獲邀訪問當時作為局長的他,最終大概進行了社交媒體風險評估而「按下不表」,如果對方是其他人,當時就是公關災難。一旦他擔任新職務時,面對要求以harm-reduction、規管、而非杜絕的方式處理毒品問題,會否一句「向消滅毒品妥協是天方夜談」,而不顧對人權層面的種種影響,令人不得不顧慮。

不久前發生的孟宏偉事件,也令國際社會對曾偉雄的任命存有另一種隱憂。2016年,孟宏偉以中國公安部副部長身份,在中國推薦下,當選國際刑警主席,2018年在國內卻忽然下台,同時國際刑警就收到他的(被)辭職信,相關國際人員當時覺得匪夷所思,花了不少時間善後,事後孟宏偉夫人到法國尋求政治庇護,更控訴國際刑警未盡義務對他們一家提供協助。此事自然轟動外交界,內情如何,諱莫如深,而曾偉雄要競逐的UNODC,卻與國際刑警處理的範疇頗有交接之處,各國記憶猶新,很難不作聯想。

最重要的是和競逐世衛總幹事前、在中國內地官場沒有職位的陳馮富珍相比,曾偉雄已經有了國家身份,對其他國家而言,自然不及昔日陳馮富珍的形象超然。上月他就以「率領國家代表團」、國家禁毒委員會副主任的身份,到維也納參與CCPCJ會議,順道熟悉(疑似)新工作的環境。和十多年前相比,中國國力大幅上升,對香港身份的敏感性又大增,「陳馮富珍1.0」的宣傳方式可能已被揚棄,曾偉雄這種更符合中國價值觀、對民主人權等理念打從香港就不大重視、但也畢竟擁有香港官僚經驗的「陳馮富珍2.0」最終會否獲任命,也是中國外交的一個指標。

換句話說,在「陳馮富珍1.0」時代,她的香港身份在北京眼中以中立、專業為賣點,雖然在港政績也頗有爭議,但上述定位,畢竟基本符合了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北京、國際社會和港人對她的世衛職務各自表述,找到了一個脆弱的平衡,也對彰顯香港軟實力不無功用,總算達到多贏。但到了曾偉雄這位「陳馮富珍2.0」,雖然同樣來自港英時代,賣點卻變成對國家忠誠、並擁有香港特區政府的高層經歷,強調紀律部隊的服從、而不是獨立思考,完全反映這些年來,香港在北京眼中價值的改變。曾偉雄代表的價值觀,偏偏屬於目前香港民情最抗拒的一套,即使是溫和建制派,也不見得接受,假如他被委任,會被香港主流輿論看作香港軟實力的崩潰,未來一舉一動,恐怕都會被香港人以過去數月顯示的「自己方式」密切「監察」,說不定定期在維也納登報贈慶。

目前這職位的申請期已截止,除了曾偉雄外,據報還有哥倫比亞、巴拿馬的候選人在最後名單,這兩個國家都處於國際反毒最前線、與美國關係密切,候選人的相關經驗,理應不比曾偉雄遜色。北京的提名覆水難收,其實找一位內地專家出任這職位,潛在的尷尬,可能少得多;一旦曾偉雄出任,說不定又是一場港版完美風暴的國際延伸,這對彰顯中國的國際影響力,恐怕毫無好處。聯合國任命曾偉雄前,很重要所以要說三次,三思、三思、再三思。

2019年7月19日星期五

警察的管理藝術︰由錫克警到2019

日前提及,港英殖民地早年的警察系統有「ABCD」四隊,當中D隊是來自山東威海的魯警,而B隊就是來自印度半島的錫克警,他們出現在香港的緣起,也很值得重溫。

昔日民謠的「大頭綠衣吹BB」,描寫的其實就是錫克警執勤,原因是有別於華警戴三角型竹帽,錫克警因為宗教信仰的「髮規」,會帶著稱為Turban的錫克頭巾。根據本地法例及案情,這些宗教規定得到政府容許,例如錫克教徒可以申請以宗教理由豁免駕電單車時戴頭盔,或是合法持有名為Kirpan的宗教匕首。

錫克警察自然非昔日香港獨有,不少人將錫克警等同於印警,本質上也是過於簡化。原因是所謂的「印警」來自不同背景︰印度教、回教及錫克教,而後兩者是不會同時戍衛同一個社會的。錫克警之所以成為大英帝國管理東南亞及東亞警政的重要一員,正是因為大英帝國對印度教軍警的不信任所致。

印度兵變發生前,倫敦政府對殖民地的管治態度是「外判」與「間接管理」,即透過「外判」權力予東印度公司,負責處理印度次大陸事務及東亞殖民地的開拓,而東印度公司則透過與當地王公的合謀管理其他地方。然而,1857年發生印度兵變,當地的印度教及回教軍警對抗英殖統治,令倫敦不得不「撤回」東印度公司的管治權,直接全面管治。沒有主動參與兵變的錫克教徒,因昔日「反英抗暴」留下的好表現,被英國政府吸納為新的印度軍警骨幹。而世居旁遮普地區的錫克教徒,也因為土地被不同的印度教及穆斯林地主吞併,本來就對印度教徒及穆斯林無甚好感,出外營商固然是一個方法,但加入警隊也是不少錫克家庭的出路。大英帝國的殖民網絡,以及錫克教徒游走不同殖民地經商的民間網絡,意外令錫克教徒成為「輸出警力」的一大族群。

早年香港警察系統源於倫敦及愛爾蘭體制,從英國本土招募退休警官及軍官,以及印度孟買步兵團的軍人。自從英人擔心印度兵變影響對印籍警察對殖民政府的忠誠,兼常與本地華人衝突,華籍警察又未能有效處理涉及華人的秘密社團、走私及潛在暴動的工作,加上軍官從軍時及退休後所習得的貪腐陋習,令時任港督麥當奴要求改革當時的警隊。根據學者曹寅研究麥當奴與當時殖民地部的電文,時任警務處副總監克雷(Charles Creagh)的印度經驗,是錫克警最終被港英政府招攬的原因。儘管錫克警在處理日常警務工作上或有缺失,但當從事一些涉及殖民政府安全如鎮壓暴亂、戍守軍政重地、協助打擊海盜等問題時,表現獲一致好評。

錫克警成為英屬殖民地的絕對主力,香港的錫克警成功經驗是一個重要參考。馬來亞及海峽殖民地之所以建立屬於它們的錫克警部隊,就是參考了香港當時的做法,甚至連改革警隊的薪酬制度,也是參考當時香港警隊的工資水平,略低於香港而已。「同工不同酬」在錫克教徒的社區廣傳,因此大多錫克教徒均不願意到馬來亞服役,結果令馬來亞要加薪挽留人才,消息卻又令在港錫克警不滿,最終又是透過改善福利解決。正如曹寅指出,馬來亞及海峽殖民地的公共秩序改革,或多或少以香港為藍本,例如引入宵禁制度,從香港招募華警,仿傚香港設立獨立的錫克警校等,可惜往事如煙。

錫克警制度息微,因為港英政府發現有錫克教神父試圖散播民族主義,加上早前提及的阿姆利則屠殺,擔心錫克教社區強大的凝聚力,最終會成為警政內部的潛在反抗勢力,決定另覓人選,處理涉及殖民地安全事務的警政工作,也就是魯警招募計劃。二戰後,印度獨立及印巴分治等議題,令港英政府難以再向印度及巴基斯坦直接招募員警,「印警」制度正式落幕。

時移世易,香港既不是英屬殖民地,也不再以「種族警政」的方式處理治安問題(雖然近年來也有加強招募南亞裔港人)。但回顧警政發展的歷史,香港一度是輸出「警察制度」良好管治的地方,通過殖民地網絡,將香港優秀的警察制度,傳播出去;香港警隊1974年後高效、相對清廉的專業形象,也成為不少發展中國家及地區參考的樣本,本應是香港其中一個軟實力品牌。

要建立優秀的警政系統,從上述多個案例表明,既要有宏觀的國際視野,了解不同種族處理警務工作的特性,也要了解當下社會民情轉變對警隊工作的影響,不會一成不變地以舊方式回應。錫克警「以夷制華」,於是引入第三勢力改善警隊質素;魯警的「以華制華」,卻是平衡外來種群、本地社區與殖民管治的衝突。香港及新加坡的錫克警制度引入、改革以至廢除,背後也涉及不同委員會的調查、研究及管理。今天的特區政府,有勇氣重啟制度改革,開拓警政新風,還是單純一句「影響警隊士氣」、「不會出賣警隊」輕輕帶過,容讓警察繼續成為鬥爭祭品,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2019年7月18日星期四

警隊補完手術:「山東差」的故事

昨天提到「南非黑警」的故事,有讀者問類似政策在香港有沒有所本。世上案例總不能直接比較,但管治模式的精髓,萬變不離其宗,香港警察史上老是常出現的「魯警」 ︰祖籍威海的警察分隊(民間稱為「山東差」),就很值得一提。

魯警成為香港殖民時期的中堅分子,源自英國分而治之的管治智慧。當年民間有童謠︰「ABCD,大頭綠衣」,「B」是指來自印度、錫金等地的南亞裔警察,「C」「D」兩組均為華裔,來自廣東為主的編入C組,來自山東威海的就編入D組。

D組最遲出現,導火線是百年前印度發生的阿姆利則屠殺(Amritsar Massacre),令倫敦當局擔心影響錫克教徒、穆斯林警員的忠誠,計劃改組各地警員成份,例如在馬來亞聯邦,英國就解散了錫克教徒為主的Malay States Guides。但因為中國政局動盪,在1922年的海員大罷工,來自廣東的華人警察被指對同袍「手軟」,加深了港英政府與本地華人之間的信任裂痕,印警就被勉強維持下來;到二戰爆發前的1939年,印警仍佔香港35%左右總警力。於是,尋找新的警力來源就登上日程,昔日同為大英殖民地的威海,就成為了解決方案。

威海成為英國殖民地只有短短32年(1898-1930),對英政府而言,威海人猶如Gurkha兵一樣,都是忠誠善戰的一群。威海成為英國殖民地後,英國就招募威海人入伍,以「英軍」身份參與八國聯軍鎮壓義和團,也曾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英軍後勤工作,深得信賴。一戰後,時任香港警察司胡樂甫曾在煙台任職,了解當地民風及方言,成為招募魯警的最大推手。首批魯警在1923年從威海來港,直到威海回歸中華民國後,港英政府還在招募魯警,至1956年為止,魯警全盛時期佔香港總警力的1/5。

港府為了拉攏魯警,刻意把他們與同屬華人的廣東警分開編組,而且待遇比其他華人警察更好,例如有來港津貼,又能優先入住警察宿舍。由於魯警被港英認為思想相對簡單、忠誠可靠,與印警、廣東警均言語不通,也沒有「境外勢力」(印度或廣州國民政府)支援,成為處理諸如「雙十暴動」一類華人社會大動盪的王牌,也迅速取代印警的原有職責,包括保護殖民政府官邸及洋人居住區。更重要的是,魯警成為警方新成立的「衝鋒隊」主力骨幹,負責處理嚴重及突發工作。有關魯警的歷史分析及軼事,可參考兩本有關威海警察的專著︰《香港威海衞警察口述歷史》及《香港威海衛警察記事》。

到了今天的香港特區,自然不容易複製港英做法,但同類思維並非不存在。港英培訓的警務人員,和特區時代警務人員的氣質,自然有所不同,也不見得深獲北京信任,但掌握保安系統從來是一個政權的重中之重,自然需要改變招募方式,例如對學歷等的要求,去製造新的內部身份認同。這和未來的警民關係怎樣扣連,就是另一回事了。

小詞典:英屬威海衛(1898-1930)

位於山東半島,1898年7月1日被大清租借予英國,為期25年,同年列強紛紛在華劃分勢力範圍,包括英國租借新界,俄羅斯租借旅順大連,德國租借青島等,而英屬威海衛主要負責監控德俄勢力範圍。1930年,中華民國收回威海衛,剩下劉公島延續十年為英國海軍基地,最終也在1940年回歸。

2019年3月25日星期一

工業革命4.0與我們的未來:一個佛系學術創業者的自白

不少朋友發現,我近年陸續建立一個GLOs系列的公司,不經不覺有了一定規模,但始終難以理解「學術」和「創業」之間的關係,所以還是希望在這裏分享對「工業革命4.0時代」如何影響知識份子、教育學習的十大前瞻。所謂「工業革命4.0時代」,就是繼蒸汽機、電力、電腦分別取代勞力密集工作後,人工智能、機械學習、物聯網、大數據、演算式會造成天翻地覆的革命:先取代各行各業的壟斷性中介,再取代傳統精英建立的共識,繼而取代智力密集工作。這時代會完全顛覆現有規則,再信賴任何前人告訴你的工作、保障,都已不設實際。知識份子回應這樣的時代,除了實踐,別無他途。

1. 正如中大社科院長對私下我說,所謂研究型大學的末日倒數已經出現,未來不可能繼續影響因子的期刊遊戲,能夠在業界學以致用的倡導型、企業型學者,才是未來社會需要的人才。AI、大數據等出現,令市場變得越來越細碎化,個人化的微經濟釋放了大量潛能,本來屬於小眾的知識型消費,卻因而冒起。「創業」已不是經濟行為,同時也是累積知識的必需過程,因為學術的定義,也由研究型轉型為實業型。知識份子尋章摘句再出色也敵不過AI,「學術」會由「不食人間煙火」變成「必食人間煙火」,衡量學者的基準,變成和市場接軌的初創能力,因為跨界別實踐、crossover除了是生存,更是促成知識轉移、催生新知識的唯一工具。

2. 新科技催生的Uberization「去中介化」現象,令各行各業的剩餘勞動力都被輕易共享,各行各業的現有中介也逐漸消失,無一倖免。除了Uber打破的士公會壟斷,Khan Academy正取代大學,網購正取代實體商場,3D打印正取代工廠,連代議政治的議員,也會逐漸被電子政府取代。過程中,除了打破已僵化的官僚體制,也會令不同業界進一步細碎化,任何事情都可以出現專家,再變成微經濟體,達人越來越多,大師越來越少。對有一技所長的各種知識份子,這是一片瞬間釋放的無盡藍海。

3. 當Uberization成為主流,加上人均壽命增加到120歲,固定職業的概念會被徹底打破:即使是一份傳統上的優越工作、但需要六十歲準時退休,餘下人生六十年,也必須重新規劃,誰又會安心只做一份工?Slasher會成為新生代的基本工作型態,能否一方面成為個別範疇的專才、另一方面擁有multi-tasking的能力,會成為成功的基準。當AI可以取代大部份高端行業,Slasher的最大資本,就是展現人性的種種獨特性,也就是自己的branding、identity。在新時代,唯有identity不能被取代。

4. 當知識隨手可得,新人類要在社會生存,經驗值比硬知識重要得多,個人化的知識體系,就是每一個個體branding的基礎。目前的機械式由上而下教學,會被個體化學習取代,劃一syllabus會成為笑話。日後的「科目」,不再是中英數理化,而變成由下而上、以小見大、基於個人興趣的個體化學習,例如從咖啡學習農業、環保和比較文化,又或從搖滾樂學習電腦編程、群眾心理和人類學。一旦釋放了「科目」的rigidity,各種各樣的新知識會噴發湧現。

5. 下一代的基本生存技能,必須懂得與電腦溝通,與及與活人溝通,同時進出虛擬、實體兩個世界,各取所需,構建立體的四維人生,否則要麼逐步機械化、要麼根本連日常生活也自理不了,都是死路一條。日後每個學生畢業前,都會被期望各有創業經驗,因為那是唯一結合新科技、回應現實、應用知識的評核,前人累積的智慧,也會以start-up這知識轉移方式、而不是書本傳承。換句話說,「startup experience」會迅速取代水份越來越高的「extra curricula activities」,甚至取代成績單,成為人生CV的重要一欄。

6. 當全球化時代打破地域壁壘,進出不同地方的門檻大大降低,接觸不同背景人士,會成為日常生活一部份。那時候,人類的人均素質不會再單以IQ、EQ、AQ等為基準,如何和國際社會不同背景人士共處的「文化智商」(CQ),會成為量化個人的更重要指數,這也能彌補國際視野被覺得「很虛」的缺憾。然而,「CQ1.0」其實未能回應網絡時代,因此衡量與虛擬世界不同文化相處能力的「CQ2.0」將出現,成為「世界公民2.0」的評核。協助未能適應新時代的朋友,不是提供福利,而是要令他們在客觀基礎量度下理解一切,在自身產業被淘汰前反淘汰,這才是社會企業的真諦。

7. 全球一體化也令「旅遊日常生活化」,未來每一個地方,都逃不過不斷出現外來者,如此密集的互動,令世界各地的本來價值,都會被背景截然不同的他者、訪客不斷重構。例如津巴布韋人到了香港,會用他者視角到重慶大廈尋寶,令香港在非洲得到我們想像以外的名聲;而這些新名聲,又會通過網絡進一步被重構,直到無窮無盡,一如宇宙有限而無邊,超乎昔日想像,例如九龍城寨會在日本復活,再在虛擬世界借屍還魂。當旅遊不再是純粹的旅遊,同時也是產生新知識的實驗室,這就是「旅遊2.0」。

8. 既然新人類對知識的追求方式截然不同,例如以圖像取代文字、短片取代論文,又活在演算式提供的片面資訊當中,我們活在一個個細碎化平行時空乃大勢所趨。結果,提供資訊大眾媒體會被推倒重來,要麼成為個人化平台,要麼把每一個版面逐步產業化,世界再沒有從前被精英主導的任何共識(例如政治正確),每一個世界卻有自己的「精英」,各自建立自己的規範。這過程負面副作用自然極多,激進主義在平行時空更可能成為主流,但也會進一步確立「微KOL知識型經濟」的認受性,乃有危有機。

9. 由於在未來社會,每人的identity就是一間一間的小企業,它們都需要建構自己的制度,未來人與人、企業與企業之間的倫理,更像現在的國際關係。未來國際關係不再是國與國的博弈主導,主角不同了,但傳統國際關係的基本視野、倫理、知識,依然萬變不離其宗,是為「國際關係2.0」。

10. 要是不能適應新時代,又能怎樣?不用擔心,舊時代的情懷,必會成為vintage生活品味,書本、唱片越是沒有人看、沒有人用,反而會變成收藏品,咖啡店、渡假村也會出現標榜前網絡時代的復古風。但由於vintage的存在必須經受市場考驗,它們唯有是新時代的徹底倒像,才能生存;問題是不了解新時代的運作,不依賴大數據,又怎能知道甚麼是「徹底倒像」?所以,即使是酷愛過去的朋友,也逃不過使用新方式,在未來復刻歷史,期間也必會通過現實的交集,豐富了本來對歷史的認知和想像,那就是「歷史2.0」,像我們介紹過的阿布達比羅浮宮那種數碼化策展一樣。

最諷刺的是,未來大趨勢清晰不過的同時,各行各業的舊框架,在末日臨近之際,卻不是被拆牆鬆綁,而是越來越官僚、越來越rigid。因為根據原趨勢,當人口越來越多,按傳統定義量化寬鬆培養的「人才」也越來越多,舊規則的競爭者只會更多,令那些掌控各行各業的既得利益者變本加厲增加「KPI」;殊不知各行各業的真正人才,卻正聚集在這些僵化框架外,醞釀推倒重來。

這就是我們面對的明天。

2019年1月14日星期一

歷史終結論2.0:福山的「歷史很久也不會終結論」

早前中國學者賀建奎聲稱成功製造基因改造雙胞胎,涉及生物科技的高度道德爭議,雖然引來全球鞭韃,卻也是一個新時代到來的先聲。世界衛生組織表示,正籌建一個專家小組,討論基因編輯技術的道德和安全問題,預期會制訂一個各國適用的研究指導原則。然而生物科技利益巨大,而且涉及各國國力的競逐,能否有效監管,誰也不樂觀。國際關係和生物科技貌似風馬牛不相及,但一些有識之士早在十多年前,已看到了兩者關連。早在2002年,著名美籍日裔政治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就出版了一本著作,名叫《我們的後人類未來:生物科技革命的後果》,除了前瞻到類似賀建奎事件的出現,還沙盤推演了人類的未來。

對全球化理論有基本印象的朋友,對福山的名字斷不會陌生。他就是冷戰終結後,在九十年代提出「歷史終結論」的學者,被認為是全球化時代的重要推手之一。當時蘇聯剛解體,衛星國紛紛倒向資本主義和民主體制,福山認為世界的歷史就是意識形態鬥爭,冷戰終結,代表資本主義、民主主義和共產專制主義的對決已經終結,人類只剩下一條可行的道路,就是政治上的民主制、經濟上的資本主義,以及社會上的自由主義。這理論一度成為全球化研究的主流學說,雖然受到不少爭議,但一紙風行,想不到福山的《我們的後人類未來》卻直接推翻了自己的「歷史終結論」。在這本續集,福山其實並沒有離開自己的老本行,他仍然是從政治哲學、全球化、人類文明的高度,研究我們的未來,只是他發現改變人體的科學技術,最終都會進入現實政治,而且會改變「歷史的終結」這本來的定律。

事實上,即使沒有生物科技革命,「歷史是否已終結」這場辯論,本來就不可能一錘定音。在西方學界角度而言,「歷史學」是由希羅多德創造,西方史觀是由希臘城邦對決波斯帝國的史詩開始,習慣了二元對立;之後興起的基督教神話,也是對抗的歷史觀,即是天國和塵世、上帝和魔鬼的鬥爭;到了近代,就成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陣營的對峙。但就在「歷史終結論」出台後十年,中國崛起、歐美在金融海嘯受重創、各地民主退潮、民粹主義興起,已經打擊了福山的舊預言。

不過與此同時,福山原來已經牽頭修正自己的理論,不過是以未來學角度。現在,他主張「除非科技終結,否則歷史就沒有終結」。他有這個科技哲學的轉向,是因為意識到除非永遠沒有新科技出現,否則人類國族、各集團之間,還是會出現互相超趕的競賽,紛爭不休。在福山眼中,生物科學才是新一輪歷史鬥爭的原材料,這涉及近日火紅的基因編輯,還有神經藥理學、大腦科學等命題。

福山在《我們的後人類未來》強調,當人類漸漸掌握改造自身的能力,令自己獲得更長的壽命、智力、戰鬥力,自然令人類社會的「基礎原子」(即人類本身)獲得強化,然後這些「原子」組成的社會、組織、經濟、文化、政治等,也早晚會被同一技術傾覆。例如生物技術馬上就會改變戰爭模式,細菌戰、人機互動武器、強化骨骼、神接增強等都會很容易出現,未來我們甚至可能看見通過改動基因製造沒有「感情妨礙」的「士兵人種」,或以大量生產的方式製造廉價士兵,以降低發動地面戰的成本。這令人想到電影《22世統殺人網絡》,就出現了主角可以在程式世界「下載」功夫大全、直昇機操作方法等技術,即各種兵法、軍事學甚至臨場反應,都可以現成下載和大量散佈,學習成本減到近乎零。這些還只是生物科技的範疇,如果加上AI、雲數據等,整個未來革命,更一發不可收拾。

這樣的趨勢,可以被控制嗎?這正是福山在這本書最後的探討。在他的思考中,新技術顯然需要擔憂和被控制,因為這些技術隱含的優生學、社會達爾文主義意味,可以輕易將「人」這生物的一切前切瓦解,進而顛覆現時人類的所有社會和政治基礎。正如他指出從1945年第一顆原子彈誕生以來,核武器就被施以政治控制,結果是1968年的《核不擴散條約》,到了近代的北韓問題,核武仍然是談判重點,因為北韓要得到國際社會接納成為核俱樂部成員,就要符合某些(現在未能達標的)國際規範。

然而,畢竟與《核不擴散條約》相對的現實,就是核武不斷擴散,不斷有新國家加入核子俱樂部。基因編輯、AI等技術,雖然不能說是毫無規範,但明顯不像是否擁有核武那樣清楚嚴格,也不那麼容易執行。以基因編輯技術來說,美國科學界本來有基改胚胎長成之前就會銷毀的規定,但賀建奎就告訴你,他可以輕易突破規範。由此可見,當基改研究成本不斷下降,以往沒有條件的地方,今日都能做到;新技術由於太新,技術進步的速度,遠遠快過各國形成共識和管制的速度。一個國家要立法已經官僚重重、費時失事,何況是聯合國一類國際組織?賀建奎只是生物科技的北韓、巴基斯坦和伊朗,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人」。

國際社會企圖對新技術建立規範,必然會誇誇其談,但實在不能對其效果過份期待。政府、政治其實難以控制技術,只有技術人員可以控制技術,從而在強國對峙中形成恐怖平衡。福山的「歷史終結論2.0」是悲觀的,也不能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因為那涉及人性的根本問題,除非同樣是生物科技能消除DNA的貪婪、自私等種種人類劣根性,但那又回到「超人」取代智人的人類覆滅論。到了歷史又一次頻臨「終結」之時,到時人類在未來世界還剩下多少自主權,自然是另一回事了。

小詞典:福山(Francis Fukuyama,1952-)

美籍日裔學者,哈佛大學政治學博士畢業,師從「文明衝突論」作者亨廷頓教授,先後於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史丹福大學等任教。九十年代發表《歷史的終結與最後一人》成名,並參與新保守主義智庫「美國新世紀計劃」,然而在2000年後研究逐漸轉向,更多強調科技發展對人類未來的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