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30日星期五

金正恩vs五強博弈論

北韓最高領袖金正恩訪問北京,不過是東北亞「外交派對」第一波。

在未來數月,金正恩還會見南韓總統文在寅、美國總統特朗普,以及剛加入湊熱鬧的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此外,美韓有峰會,美日韓有峰會,前後大概還有其他峰會陸續出現。劇情如此緊湊,近年罕見,無論是高潮還是反高潮,都令人期待。更重要的是,情節很適合成為博弈論教材,而這類機會,已經不多。

各國憂慮被邊緣化

涉及朝鮮半島危機的主要國家,包括南北韓、中國、美國、日本、俄羅斯六強,而它們的決策過程都有一個前提:不能接受自己被排除在主要討論之外,也不希望自己國家處於被知會的邊緣化地位。從前各國口中還會裝模作樣掩飾一下,例如中國不斷說希望促成北韓和美國直接溝通,實際上卻很擔心它們一搭上線,就沒有了自己的角色,乃至給賣掉。而現在,這種對被邊緣化的憂慮,更是溢於言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北京接見金正恩,就是對美朝直接會面的回應,訊息就是說「不要以為可以擱下我們」,否則何時才會和金正恩「破冰」,尚未可知;至於日本更是公開酸溜溜,對成為朝鮮半島閒角感到不是味兒,否則安倍晉三也不會趕尾班車、紆尊降貴去平壤「拜見」金正恩。

由於真正決定誰被邊緣化的,偏偏是最不可測的北韓,金正恩變得奇貨可居,昔日各國領袖都可以對他擺譜,對「接見」他提出要求,現在卻是主客易勢。

各國的另一死穴,是誰也沒有信心從其他各方身上,得到完整資訊,令整個棋局變得不透明。六方傳統上的合縱連橫,大概是中俄在背後支持北韓,而美日韓結成同一陣線,但由於雙方都出現難以捉摸的「狂人」,加上中國崛起改變了東北亞勢力平衡,各國都在探索不同可能性。例如中國在朴槿惠上台初年積極拉攏南韓,不滿的北韓居然向日本示好;美國表面上和北韓劍拔弩張,卻似是為了繞過中國;特朗普曾在社交媒體批評習近平沒有盡全力管束北韓,但到了主動邀請金正恩會談,卻也瞞著北京;中國和俄羅斯對美國態度相近,但北韓為了減低對北京的依賴,也主動打俄國牌。凡此種種,只會令居於關鍵角色的北韓,有更多上下其手的空間。

各國領袖的博弈對象除了其他國家,還有國內民意。作為資深政客,這些國家領袖都明白朝鮮半島出現真正突破,可謂極難,重點不過是怎樣對談判結果自圓其說;應該定性為進展還是失敗,完全是基於內政需要。各國領袖都有各自的內部原因,利用這輪談判各取所需:特朗普面對中期選舉,各方普遍預測民主黨大勝,然後共和黨主流派就會逼宮,外交牌已是他力挽狂瀾的殺著;安倍晉三夫婦近月醜聞纏身,正需要轉移視線;文在寅上台不久,主打政綱就是「大和解」,極需政績支撐;普京、習近平兩大強人剛剛連任之餘,也在建立威權基礎,不能接受在如此重要的大舞台扮演配角,看看中央電視台怎樣剪接習近平講話時金正恩抄筆記的畫面,就見背後苦心。六大領袖當中,偏偏只有金正恩一人可以無視國內民意,因為「北韓民意」的掌控度極高,自己的彈性也最大,反正有進展是自己功勞、沒有進展是別國打壓和出賣,劇本都是滾瓜爛熟。

假如這是一副戰棋,玩家可以選擇飾演任何一人,金正恩肯定是首選。

小詞典:六方會談

2003-2007年,南北韓、中國、美國、日本、俄羅斯六國一共舉行了六輪會談,中國作東道主,商討朝鮮半島無核化議題,回應北韓核試引起的區域危機。會談並沒有實質成果,到了李明博成為南韓總統,北韓宣佈退出會談,局勢膠著至今。

2018年3月29日星期四

金正恩大棋局

北韓最高領袖金正恩訪華,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見面,是繼位以來的首次外訪。雖然中朝是「兄弟之邦」,但近年關係轉差,這次會面還是轟動全球。目前尚不清楚是中朝哪方主動安排,但由於金正恩稍後將與南韓舉行峰會,再與美國總統特朗普「世紀見面」,早前又是他主動透過南韓平昌冬奧,180度逆轉朝鮮半島緊張局面,而這系列動作的最大變數都在北韓,令他客觀上成了主導全局的最關鍵人物。

習近平話中有話

表面上,北京這次得到了面子,但金正恩的外交智慧,其實更有板有眼。他上任以來,官媒不時揶揄中國,連北京拉攏的其同父異母兄長金正男也殺掉,刻意比父親疏遠北京,除了是宣示「主體思想」,清除內部「親華派」(如有的話),其實也是為未來的外交布局爭取迴旋空間,與美國、南韓、日本、俄羅斯等國博弈時,爭取更多籌碼。

北京對金正恩的算盤很清楚、也很不滿,但金正恩與美韓領袖見面在即,加上美國正醞釀對華貿易戰、通過《台灣旅行法》,而特金會面又是繞過中國,假如習近平再沒有動作顯示份量,就很容易在朝鮮半島被邊緣化,於是才有了這次見面。

但北京的代價,卻是變相接受了金正恩過去數年所作所為,被迫肯定了金正恩的領導和路線,習近平也話中有話,說中朝友誼有歷史傳統、「不應也不會因一時一事而變化」,也就是說金正恩確有「某時某事」很不合北京口味,只是現在「大局為重」,莫可奈何罷了。

更重要的是,有了這次會面,金正恩會見文在寅、特朗普時,又可以大打「中國牌」。一般相信,這次金正恩會得到北京對其安全的保證,無論這樣的保證有哪些前提、是多麼原則性,都是會談的憑藉。因為美朝峰會時,特朗普一方完成了外交人事大改組,更鷹派的龐貝奧接任國務卿、博爾頓接任國際安全顧問,也是為了爭取外交團隊最大的操控,而博爾頓對北韓的強硬態度鮮明,基本立場是只要北韓拖延無核化,美國就應進行軍事打擊。根據《中朝友好同盟條約》,假如北韓主動攻擊美國,北京無義務參戰;但假如是美國「先發制人」,哪怕理由是「北韓擁核」,儘管條約有迴旋空間,北京也不容易逃避過去。這次「習金會」如有安全保證,肯定會被金正恩用來抵銷「博爾頓主義」,變相廢去特朗普過去數月的佈局。而面對南韓,金正恩也可以打「經濟牌」,通過強調北京對北韓改革開放的支持,爭取南韓更多實惠。然而與此同時,金正恩依然保留了「去中國化」的所有彈性,依然可以在和談時拋出驚人之舉。這種手法,其實很有香港人特色。

媒體大幅報導金正恩同意「朝鮮半島無核化」,認為這是和平徵兆,金正恩訪華也把未來峰會定性為「和平峰會」,而不是「無核峰會」,其實這完全是語言偽術。即使是金日成、金正日,理論上也在推進「朝鮮半島無核化」,但定義不是北韓放棄核武,而是根據「平等原則」,北韓棄核的前提,是駐韓美軍也不能有核武,而且定義可以無限延伸,例如美軍在朝鮮半島不能有任何核設施,核武定義可以擴展至「核物質」,朝鮮半島定義也可以擴展至「東北亞」,最後要求美國從東北亞撤軍,也是北韓眼中的棄核對等前提。

在未來峰會,金正恩一定會重申北韓願意「推進朝鮮半島無核化」,也一定把「破壞和平」責任推給美方,特朗普對此自然心照不宣。但其實美朝的共同利益很清晰,雙方一直有「Track Two Diplomacy」接觸,北韓需要核武保證生存,特朗普也曾提出「四點原則」,包括保證不推翻北韓政權、駐韓美軍不進攻北韓等,以換取北韓棄核。美朝峰會的最好結果,就是北韓核武、美國軍事壓力都同意暫時備而不用,雙方簽署一個空泛的友好聲明,爭取緩衝時間,然後各取所需,一方獲解除部份制裁、另一方有政績向中期選舉選民交待,一起做生意,內部民意需要時,又可以隨便製造緊張局面交代,再週而復始;最壞結果,也不過談不攏,直接跳回緊張局面,再等待某個時刻製造和解氣氛。其實國際關係,有時就如人際關係,在金正恩、特朗普這些不大受制約的領袖身上,顯得特別透徹。

小詞典:《關於朝鮮半島無核化共同宣言》

北韓核試成功前,和南韓在1992年1月21日簽訂共同宣言,內容包括「兩韓不試驗、不制造、不生產、不接受、不擁有、不儲藏、不部署、不使用核武器;兩韓和平利用核能;兩韓不擁有核再處理設施和鈾濃縮設施」,隨後北韓又和美國在1994年簽訂《美國和朝鮮核框架協定》,一度成為各方解決朝鮮半島核危機的方針。

2018年3月28日星期三

中國拉攏不丹的「香港牌」

昨天談及在「一帶一路」時代,南亞各國都成為中印角力的磨心,包括「快樂王國」不丹。而不丹作為印度實質上的保護國,連與中國建交也未能做到,更說不上有什麼可能走出印度的勢力範圍。然而,中國崛起畢竟是不爭事實,拉攏不丹也成了國策之一,那麼,有什麼切入點?

首先,北京明白不丹對印度也有所忌諱,尤其是1975年印度吞併喜馬拉雅山國錫金王國(Kingdom of Sikkim),令不丹擔心印度亦能依樣葫蘆。北京曾長期繼續承認錫金獨立,除了是對印度施壓,也是爭取不丹等國的支持。因此,不丹雖然因為與「變相宗主國」印度的默契,與聯合國安理會5個常任理事國都沒有正式外交關係,但在七十年代先後加入多個國際組織,包括聯合國、不結盟運動國家組織、南亞區域合作聯盟(South Asian Association for Regional Cooperation, SAARC)等,作為防止「錫金化」的憑藉,開始積極與世界各國建交,與東南亞佛教國家關係尤其密切。

不丹是最先承認孟加拉獨立的國家之一,與孟加拉保持長期友好,因為她也需要一個差不多份量的區域國家,分散印度的注意力,結果才形成昨天談及的戰略重地「印度雞頸」。中國通過這些不丹盟邦把不丹拉緊,印度也莫可奈何。

不丹近年尋求產業多元化,發展水電、礦業和旅遊業,不再滿足於僅能自給自足的農業和畜牧業,水電更帶來持續經濟增長,但代價是人民已經發現外面的大千世界,不再滿足於自己的小桃花源。

印度目前壟斷了不丹的水電相關產業,但中國卻從不丹另一經濟之柱──旅遊業著手,不丹已經成為中國遊客新寵兒,而中國遊客到不丹的數字已取代美國,佔其總旅客人數差不多兩成。單從消費角度而言,印度遊客是難以與中國遊客競爭的,因為不丹把旅遊業收費訂得很高,與鄰國尼泊爾全然不同,這卻暗合中國高端客市場。

值得留意的是香港對於中不關係,也出了不少力。雖然中不兩國沒有正式外交關係,但不丹在香港設有名譽領事館,一些香港社交名人在不丹舉行「世紀婚禮」,也是這名譽領事館促成,對宣傳不丹旅遊有一定貢獻。而香港在不丹出口排行榜,原來也排在前列,不過印度主導了絕大部份數據,令其他排名變得不重要而已,但也反映香港的國際關係「白手套」角色,依然實用。

面對中國對不丹虎視眈眈,印度也開始「克制」,在2007年與不丹修訂了《永久和平與友好條約》,減少對不丹的不公平條款,例如名義上不再對不丹外交「指導」。洞朗事件後,不丹在100公里外的印度東北部城市古瓦哈提(Guwahati),設立第二個駐印度領事館,作為繼續依靠印度的姿態,也算是對印度的強心針。對不丹而言,經濟靠中國、國安靠印度,似乎成了目前的「對沖」戰略。但算盤是否打得響,對這個沒有多少現代外交經驗的小國而言,卻未可知。

小詞典:錫金王國

喜馬拉雅山國,中國古稱「哲孟雄」,英國殖民南亞次大陸期間成為英國保護國,印度獨立後也強逼錫金簽訂條約,成為印度的保護國。1975年,錫金在印度操控下舉辦全民公投,不少投票者都是受印度影響的尼泊爾勞工,最終印度宣佈根據「民意」吞併錫金,成為印度一個邦至今。

2018年3月27日星期二

一帶一路.中印暗戰之不丹篇(上)

前周筆者談及中印在尼泊爾的角力,另一個喜馬拉雅山國不丹,在今天的「一帶一路」時代,自然也未能逃避過去。

不丹一度被譽為「全球最快樂國度」,但其實頗多水份,在全球化趨勢下,安全也有不少暗湧。不丹以藏傳佛教為國教,與印度、尼泊爾以印度教為主的文化不同,但更缺乏自主能力,傳統上比尼泊爾也更靠攏印度。

中共建政後,不丹與印度簽訂《永久和平與友好條約》,不丹的外交需要印度「指導」。事實上,印度是繼承了大英帝國,把不丹當作保護國看待,宣稱任何國家入侵不丹,等同入侵印度。雖然「指導」條文近年調整了,但實質還在,而且也不容易改變。

拒讓不丹靠向中國

目前印度負責訓練不丹軍隊,也把不丹和中國的邊境爭議包辦。中印近來的領土爭端,就是源於中國把路修到洞朗,(據說)引起不丹不滿,印度在不丹「邀請」下,出師有名,向中國交涉。在國際政治,不丹得以保留形式上的獨立,不是因為國民勇武、或外交政策得宜,只是作為中印之間的緩衝國,在特定時空下,有其存在價值。印度東北部與本部,只有被稱為「雞頸」的西里古里地區連接,雖然印度已吞併了錫金,製造了更大戰略空間,但假如中國完成修築通往洞朗的道路,沒有不丹作為屏障,中國軍隊也可以一湧而下,切斷西里古里走廊,印度東北各邦便與本部隔絕。中國屆時像印度當年肢解東西巴基斯坦那樣、肢解印度,也不是不可能。因此,印度不能沒有不丹,也絕不會讓不丹靠向中國。

由於不丹信奉藏傳佛教,對中共「和平解放」西藏的手法也有憂慮,普遍同情達賴喇嘛之餘,也擔心自己成為下一個目標。因此,不丹在冷戰年代,一度關閉對華邊境,既是為了國家安全,也避免大量難民湧入,而至今不丹是唯一與海峽兩岸政府都沒有建交的聯合國會員國(不過在香港卻有一個名譽領事館,且按下不表)。

這反映不丹作為印度的附庸,其實沒有多少自主空間,上述《永久和平與友好條約》,實際只以印度利益為依歸。不丹有自己的貨幣,但與印度盧比掛勾,而印度盧比在國內同樣通行,兩者之間的關係,比人民幣和港元的關係更密切。印度是不丹的最大貿易伙伴,印度從不丹的水電廠購入電力,並在興建更大的水壩不丹,則從印度輸入燃料、穀物和機,但雙方一直存在貿易逆差,而印度對不丹資源的「剝削」,與不少「一帶一路」國家反對派對中國的態度,可謂異曲同工。

然而不丹經濟屬窮國水平,有12%人民生活在貧窮線下。2015-2016年,印度花了9億8千多萬美元援助不丹,這對印度而言可謂相當大手筆,不丹也是印度的最大受援國──可以說,印度是以養活一個邦的概念,來開待不丹這個「國家」。說到這裡,大家自然認為印不關係牢不可破,但中國卻偏偏找到了缺口。究竟這是甚麼?(明續)

小詞典:西里古里走廊(Siliguri Corridor)

印巴分治後,南亞局勢緊張,這是連接印度本部與東北部七邦的狹長地段,與尼泊爾、不丹、孟加拉、錫金接壤。印度1975年吞併錫金後,走廊也變成與中國接壤。地緣政治學派認為,這是戰略重鎮,足以成為南亞大國競逐的咽喉,同時也是各種非法活動盛行的三不管地帶,可說是緩衝區之中的緩衝區。

2018年3月26日星期一

fb之死

近日Facebook(fb)因為洩露用戶隱私醜聞,股價大跌超過一成,不少名人公開呼籲離開fb。究竟fb會否邁向覆亡?不久前,香港fb流傳一段極廣傳短片,內容是「fb只是老人家才用」,震撼一代人。然而,這並非今年才開始的趨勢:兩年前,某青年活動問參加者喜歡以什麼社交媒體溝通,選擇Instagram的就佔90%以上,選擇 fb的只有個位數。

虛擬世界無限細碎化

與此同時,離棄fb的還有大量高端用戶,這也是全球現象。可以說,在包括筆者在內的不少老用戶心目中,fb最有價值之處,早已「死」了。問題是,fb擁有龐大critical mass,又不可能即時死亡,任何工具要完全取代fb,亦不可能,於是虛擬世界進入了無限細碎化的無政府年代。真正影響國際關係的,往往是這些趨勢,而不是領導人講話的離地日常。

利益申報:雖然筆者的fb專頁共有20多萬粉絲,但面對這趨勢,筆者感到快樂。正如多年前在訪問中被問到是否很享受在fb「呃like」、要分享「成功秘笈」,就坦言很厭倦fb,只是知道脫離不了,不應該像某些前輩般逃避,才將之變成工作;因為不欣賞那個世界,才經營個人專頁,那樣可以自負盈虧請團隊協助打理,個人時間就可以節省,而且避免被本質上100%不認同的演算式牽着鼻子走。

這不是事後孔明,相信不少資深Facebook用戶,都發覺Facebook正被某種劣質文化壟斷。追本溯源,Facebook的營運模式,就是需要用戶「參與率」吸引其他用戶發佈資訊,而無論怎樣調節公式,容易「參與」的,永遠是譁眾取寵的內容,因為這是人性。不少人經常和筆者說,希望我們建立一些高質專頁、高質內容,但口裏說不,按鍵習慣卻很誠實:正如大家口中說不希望世界盃又是「荷蘭叻」,然而發現今年世界盃真的沒有荷蘭、也沒有「荷蘭叻」,卻若有所失。假如一切無政府主導,最高點擊的內容是甚麼,看看氾濫的內容農場、傳統媒體網絡版的留言,即一目了然。假如建立一個分身帳號,順其自然隨便加朋友,到了5000之數,生活時報的Newsfeed,肯定是100%的垃圾缸。

和以圖像主導的Instagram相比,Facebook更鼓勵就任何題目發表「意見」,但有意欲經常發表意見的人,卻往往是在現實世界話語權有限的人,內裏固然有真知灼見,但更多是為存在而存在。他們「閱讀」Facebook,不是為了消化內容,而是以「keyword search」的方式掃描,只要見到某些字眼、圖像,就會條件反射的發表偉論,毫不理會訊息本身的意思。在現實世界,遇到這種人,一般人會避之則吉,不會一般見識;但到了Facebook,這思維卻主導了秩序,只要擁抱人棄我取的立場,就成為小圈子KOL,劣幣驅逐良幣,正常人更沒有積極性發聲。假如相信社交媒體是社會的延伸,而Facebook演算式有了這樣的客觀效果,一般人在正常生活怎樣看待「煩膠」,也就怎樣看待Facebook。

慢慢下來,喜歡深入研究議題的,會發現他們的關注永不能在Facebook演算式出現,就會轉移到Medium那種為長文章度身定做的平台,又或回到最原始方法,製造封閉群組,只和三五知己分享。至於講求吃喝玩樂的一般人,只需要生活訊息,也很討厭衣食住行都被政治化評論,會寧取Instagram圖像,因為那種視覺溝通多少有些subtlety,和諧得多。開宗明義知道自己談話內容無聊、只是打發時間的青年,又不會像「老人家」那樣,渴望自己的偉論被傳檔,情願「用完即焚」的使用Snapchat。即使是Facebook的初衷:分享個人生活和感受的人,現在更愛以Whatsapp group、Telegram選擇受眾,否則在社交媒體,任何真性情、真意見都會受到抨擊,這卻不是一般人喜歡的泥漿摔角。

結果,「老人家」開始壟斷了Facebook,他們比年輕人更渴望被認同,比年輕人有更多時間,也更難學習使用其他新平台,有共鳴的話題不是懷舊、就是片面的正能量或負能量,加上揭秘式舊聞,這就是一代退休人士的人生。各地親政府團體發現了這趨勢,正變本加厲的利用;親建制組織從前是社交媒體票房毒藥,現在趨勢卻反其道而行。與此同時,就像俄羅斯「普京媒體學」那樣,最激進一極的網上存在,卻被有意無意的鼓勵,結果令主流中間人,慢慢感到意興闌珊。

由於「老人家」以自己一代的價值觀、或小圈子的套語參與社交媒體,而不了解「分身」的概念,遇上家人、朋友在社交媒體,只會以現實世界的身份互動,習慣把玩笑和抽水當作生死抉擇,結果子女往往乾脆shut down,就像在現實世界一樣。筆者不時遇到長輩,煞有介事的問某個若干年前的Facebook post背後是甚麼意思,或為在某個名人帳戶發現一個錯字公告天下沾沾自喜,但在現實世界,卻已不知有漢。回眸一看,一些老相識還在重複十年前的Facebook行為,每每有衝動說句:嗯,還在這裏呀?還在垃圾缸中cap 圖、改字、找碴?

然而,這樣的Facebook,單純作為一盤生意,依然是十分化算的;作為鞏固某一種群組、某種思維的工具,也依然十分奏效。因為Facebook「老人家」依然是一個龐大的同溫層,而且正加緊壟斷這個被新一代遺棄的老平台,正如主流媒依然是叫座不叫好,但還是屹立不倒。所以用戶又不敢徹底離開它,只能以越來越犬儒的態度,繼續若即若離的使用,毫無感情的使用。事實上,這不單是社交媒體的變遷,也是國際社會世代交替、分層社群的發展趨勢:既然改變不了,就只能勉強維持在舊世界的最低度存在,同時選擇、建構屬於自己的群組,結果各個群組之間的溝通意欲進一步降低,社交網絡的出發點已經被完全逆轉,世界並沒有變得越來越緊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反而越來越抽離,未來威權主義會更盛行,但多元群組的思維卻也愈發堅定。在這個時代,如何理順自己的存在,你說呢?

小詞典:Cambridge Analytica

英國政治顧問公司,專研大數據分析,2013年成立,業務主要是通過分析網絡數據,對各地選舉作出策略性建議。2018年3月,被指竊取五千萬Facebook用戶數據,其中Facebook的角色為何,與美國大選、英國脫歐公投等的關係正被調查中,但已引發龐大醜聞。

2018年3月23日星期五

澳門效應:中國在莫桑比克的影響力

近年澳門在中國外交的角色,比香港更為直接,自從出現「澳門論壇」,和葡語國家聯繫的責任,部分便交託在澳門身上。這些國家當中除了我們談論過的巴西、安哥拉、葡萄牙,還有不能忽視的莫桑比克。

莫桑比克東臨印度洋,十六世紀初淪為葡萄牙殖民地,七十年代獨立後陷入長年內戰,一度由馬列政黨一黨專政,近年才開始民主化。她本來是全球最貧困國家之一,但近年中國國企往海外大舉擴張,莫桑比克亦成為目的地,政經格局亦隨之而改變。

其實早在十九世紀中後期,大量廣東、福建沿海平民經南洋已輾轉抵達非洲,加上葡萄牙殖民管治下,一些澳門華民被發配充軍到非洲殖民地,第一代扎根於莫桑比克的華人,早已成形。

經過數代積累,當地華人從最初的廉價勞工,逐步沿社會階梯晉升至商人、農場主階層,成為葡裔之外,當地最具影響力的外來族群。

然而,華裔得以安居樂業,有賴葡殖政權的制度,不料莫桑比克獨立後,蘇聯和中國撐腰的馬列政黨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黨(FRELIMO)掌權、厲行國有化政策,華人資產瞬間化為烏有,大部分人跟隨葡人逃走。1977至1992年間的內戰,更令當地僅餘的華人陷入赤貧;內戰結束後10年間,治安依然欠佳,華商不敢長期經營、落地生根,昔日繁華的華裔社區,已不復見。

然而就在這時候,新中國勢力卻適時填補了空白。新華僑社群規模固然遠未恢復至昔日水平,但中國的巨大影響力,已體現在國企資本的各種佈局,當中又以基礎建設、原材料開發最關鍵。這些年,中國多次向莫桑比克提供無息貸款,又免除償還責任,條件往往是容許中方主導建造更多橋樑、港口、機場等設施。中資在基建領域站穩腳跟後,把戰線擴展至旅遊、電訊、房地產等行業,中國亦於去年首次力壓南非,一躍成為當地最大投資國。

中國國企資本在莫桑比克大舉擴張的同時,兩國政治互動亦變得密切,莫桑比克總統、總理及大批部長級官員前年訪華,雙邊關係提升為「全面戰略合作伙伴關係」,種種經濟合作被視作「中非十大計劃」的重要一環。莫桑比克的地理位置,也被中國官方定調為「海上絲綢之路在非洲的自然延伸」,也就是進入「一帶一路」視角了。

正如在非洲其他地方那樣,中國在莫桑比克的舉動,一直被西方和當地在野輿論批評:第一,中國企業不只在當地買賣產品,也輸出國內廉價勞工,奪去本地人工作;第二,自恃資方身份壓迫本地僱員,對當地保障勞工的法律要求視若無睹;第三,非法掠奪本地木材和礦產,把未開發的自然資源據為己有;第四,無視民意和環保標準,強行修橋築路,對生態或人文景觀造成破壞。以上種種質疑,可引伸更深一層的指控,即認為中國企業不但沒有運用影響力,引導莫桑比克政府改善人權,反而與其結成「不神聖同盟」,聯手壓迫基層勞工、掠奪資源,「行徑令西方望塵莫及」。

這些批評是否客觀持平,自然見仁見智,但中國的角色深深捲入當地內政,則是不爭事實。自從莫桑比克共產黨Frelimo放棄一黨專政,與宿敵Renamo「大和解」,於隨後五次全國大選一概獲勝;本已轉型為體制內最大反對派的Renamo,則在2014年大選後拒絕承認結果,並在其得票比對手高的7個省份,重新蘊釀武裝鬥爭。在不少非洲國家,在野黨及凝聚的民意,往往能對外來企業構成制約,乃至在政黨輪替後把政策逆轉。對於腐敗問題不斷、卻長年壟斷莫桑比克的Frelimo而言,未來它會與反對派爭奪民族主義高地、對中國採取強硬態度,抑或在經濟實力不足、國土或被分裂的現實面前,進一步倒向中國?

小詞典:Renamo (莫桑比克全國抵抗運動)

莫桑比克主要政黨,1975年,在鄰國羅德西亞 (今津巴布韋) 白人政權資助下成立,與Frelimo展開長年內戰。1992年,雙方簽約承認此後由民主選舉產生總統和國會,Renamo從此聲稱奉行保守主義,與放棄馬列主義、自稱改宗社會民主主義的Frelimo,在體制內分庭抗禮。

2018年3月22日星期四

英國脫歐加入EFTA?

英國公投脫歐後,近日終於與歐盟達成過渡期的初步協議,但過渡期之後的英國何去何從,則依然未有方向。英國加入歐盟前身歐共體前,本來是歐洲自由貿易聯盟(European Free Trade Association, EFTA)成員,若脫歐後重新加入,是否可行?現有EFTA成員國又會否歡迎英國回歸?

EFTA非關稅聯盟,成員國可各自與其他國家達成貿易協議,這正是英國經常夢想的「得主權又得市場」。它是英國在1960年與瑞士、挪威、丹麥、瑞典、葡萄牙、奧地利組成的經濟組織,目的本來是在歐共體之外另闢蹊徑,而英國除因自身優越感而不願融入歐洲,法國時任總統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也強烈反對英國入歐。不過事實證明,歐洲的一體化市場乃大勢所趨,低度整合的EFTA敵不過高度整合的歐共體,最終EFTA大國紛紛叛投,連英國也在1973年加入。

目前EFTA成員只剩挪威、瑞士和後來加入的冰島、列支敦士登這4國,都是因為種種原因拒絕入歐的特例,而相對的龍頭是挪威。但她們也跟歐盟簽訂其他經濟整合條約,具體效益與歐盟正式成員國並不相差太遠,「挪威模式」筆者就曾談論過。值得一提的是,香港特區政府近年開始和各經濟體簽訂自由貿易協定(FTA),EFTA就是有數的其中一個成功簽約方,背後也有為與更龐大的歐盟簽署FTA試水溫的考慮。

EFTA 4國是否歡迎英國「浪子回頭」?目前最正面似乎是冰島,因為冰島相信EFTA可借英國吸引其他國家與EFTA貿易,解決自身經濟危機。但其餘3個國家的經濟極好,對英國則頗冷淡。

英國脫歐政客經常提倡「挪威模式」,但「真‧挪威」早於2016年表明,英國重返EFTA是「騎劫」,而單計人口,英國比EFTA 四國加起來還多,一旦加入,只會把其他成員變成棋子使用。加上EFTA除了歐盟外,亦與另外38個經濟體(包括加拿大、墨西哥、南韓等)達成貿易協議,挪威擔心英國加入,會根本改變EFTA結構,令EFTA可能要和這些國家重新談判。瑞士則擔心英國加入EFTA後,目前主導EFTA金融業的優勢不再,乃至大本營被英國取代。列支敦士登雖是小國,卻是著名避稅天堂,國民人均生產總值極高,也擔心英國海峽群島那些根西島、澤西島會取而代之。總之,英國重返EFTA對現有成員國不見得有好處,即使四國政府同意,也不容易得到四國公民通過。

當然,英國還有另一些經濟整合的可能性,例如重新經營英聯邦,但英聯邦結構實在太鬆散,各國經濟發展水平相差太大,任何整合都幾乎不可能,何況近年印度已取代英國,成為英聯邦實質上的龍頭。另一個被提及的方案,是與加拿大、澳洲、紐西蘭組成英聯邦內白人主導國家的經濟聯盟,互相給予對方各種本土待遇,但這容易和三國目前的其他經濟整合相牴觸,加上澳洲、紐西蘭正全力建設沒有了美國的TPP,也不太有誘因和英國深度整合。整個脫歐公投沒有路線圖和替代方案的現實,到了現在,早已一覽無遺。

小詞典:歐洲經濟區(European Economic Area, EEA)

1994年1月1日期,歐盟國家和EFTA國家共同成為「歐洲經濟區」,EFTA成員可以在無須加入歐盟的前提下,參與歐洲共同市場,除了瑞士之外的EFTA三國最終都有參加。至於瑞士則自行和歐盟簽訂了雙邊協定,也是用另一種形式參與歐洲共同市場。

2018年3月21日星期三

永續普京

普京毫無懸念地連任俄羅斯總統,得票率近77%,西方媒體紛紛形容這是變相終身制、改頭換面的蘇聯式獨裁。其實「普京模式」固然跟西方民主不同,同時也與中國威權制度有明顯差異,這種「獨裁者2.0」筆者從前談論過不少,由於很可能會成為未來主流,值得大家再三思考。

反對派形象民眾不受落

普京當選,雖然不時給西方媒體找出疑似舞弊的枝節,但他的確是一人一票選出來,民望長期高企,認受性毋庸置疑。在俄羅斯的選舉,公開反對普京的聲音可以隨便出現,反對派媒體依然存在,種種內地媒體不容許的「妄議中央」尺度,在俄羅斯都不成問題。

諷刺的是,正正是有了這種表面上的自由化環境,普京才能通過強大的國家機器及其他體制外機器,把反對派徹底邊緣化,讓他們在選舉飾演反面教材角色,再通過製造其內部同溫層,令反對派愈來愈脫離群眾。由於反對派的「不愛國」形象太鮮明,反而幫助了普京陣營的愛國動員,這比完全不容許異見人士發聲,其實更高明。

至於體制內有潛力挑戰普京的建制中人,都要依靠官方論述得到認受,而普京只要壟斷對愛國的話語權,任何挑戰者,自然都成了不愛國,真正有實力的,則很容易被法律清算,從而失去參選資格。由於普京已經建立了個人在全國體制無可取代的地位,輿論機器都在宣傳強人、而不是制度,執政黨除了「支持普京」,也不具備真正思想性的政綱,只是執政精英和既得利益集團,而除了普京,也沒有別人能夠有系統的分配利益。即使梅德韋傑夫曾經取代普京,成為名義上的總統,但沒有人認為普京失勢,梅德韋傑夫也不會愚蠢至企圖取而代之。相反在其他國家,一把手哪怕只是名義上的退下來,權力鬥爭就會如影隨形。

俄羅斯的經濟表現其實不太好,單一經濟弊端早已出現,加上人口老化,政府負擔增加,早年把經濟產業重新國有化的政策,已不能解決新問題。但相對於葉利欽時代的經濟,普京時代自然好得太多,俄羅斯人普遍相信要解決經濟,不能再嘗試自由市場經濟的方向,只能從威權政體、外部解決入手。換言之,普京巧妙地把自己最擅長的外交政績,例如「光復」克里米亞、在敘利亞確立勢力範圍等,演繹為對國內經濟的貢獻。至於西方制裁的負面影響,則被有效通過民族主義抵銷。

何況普京的管治手法,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都從不顧慮使用「暗黑兵法」。作為KGB培訓的特工,普京知道國家機器可以做什麼,更知道體制外的其他部隊可以做什麼,對幫會、民兵、特工的使用,都不是一般民選總統能掌握。例如俄羅斯記者是高危行業,非正常死亡的比例冠絕歐洲,反政府遊行示威會被親政府群眾反包圍,流亡海外的反對派也不時面對死亡威脅。這一切,表面上各有「合理」解釋,以普京的老練,不容易被掌握實質證據和自己有關,但幾乎所有人都會有這種合理假設。這種無形壓力,只會令威權管治更穩固。

目前最接近普京的外國例子,大概是逐步由民主走向威權的土耳其「新蘇丹」埃爾多安,至於其他國家的效法者,相信陸續有來。有了互聯網、社交媒體,反而是「獨裁者2.0」大熱之時,那些年的專家學者,實在始料不及。

小詞典:梅德韋傑夫(Dmitry Medvedev,1965- )

法律學者出身,普京上台後,被委任為辦公廳副主任、主任,國企俄羅斯天然氣主席,被視為普京親信,2005年成為第一副總理,2008年獲執政黨推舉為總統候選人並當選,再委任不能即時連任的普京為總理,實權握在後者手中。2012年,普京再度當選總統,也再度委任梅德韋傑夫為總理至今。

2018年3月20日星期二

葡語世界的美英關係:巴西與葡萄牙反客為主的特殊關係

在國際政壇,經常有「特殊關係」存在,最著名的自然是美英特殊關係,而葡語系大國巴西和葡萄牙這一對,到了二十一世紀,也同樣值得關注,只是通常不為英語媒體注視而已。

自從巴西在十六世紀成為葡萄牙殖民地,葡國精英便掌握巴西命脈,而巴西在十九世紀和平獨立後,依然由葡國王室成員出任巴西皇帝,精英階層還是那些人。即使帝國最終被廢,巴西和葡萄牙繼續是兄弟之邦,共同的語言和歷史背景,令兩國永遠藕斷絲連。

巴西面積極大,內部有不同文化,作為政治概念的「巴西」,本身就是由葡萄牙殖民者建構起來的,大部分國民都或多或少擁有葡萄牙血統。近百年來,兩國之間的新移民流動也有不少,今天在巴西國內,有近500萬國民的至少一名祖父母原居葡萄牙,葡萄牙國內亦有4%人口是巴西新移民。

1971年,葡巴雙方簽署條約,讓對方國民在本國享有幾乎同等的公民待遇。一系列消解雙方身份壁壘、減少人員往來限制的法律,造就了近10年有趣的移民潮:2010年葡萄牙面臨歐債危機、經濟低迷,大量葡萄牙人遠赴巴西;到了2015年巴西陷入衰退、葡萄牙轉危為安,又出現大量巴西人移居葡萄牙。長此下去,兩國民眾的身份認同,或將出現微妙演化。

早在巴西脫離葡萄牙獨立初期,經濟層面上,雙方已互許最惠國待遇;二戰後不久,兩國之間商品更出現高度流動、開業自由。然而在全球化、區域一體化等浪潮下,葡巴經濟關係也不再是兩個國家的事務,而是牽涉到歐盟和南方共同市場 (Mercosur) 兩大集團,兩國的經濟利益越來越跟各自集團的成員國綑綁。

面對這新形勢,葡巴都意識到加強合作的價值:第一,雙方都可成為各自陣營的「內應」,協助制訂更切合對方的政策;第二,透過這層關係,雙方都能在己方集團內,增加自身發言權;第三,雙方亦可讓兩國經濟聯繫「對沖」,避免在融入區域合作的過程中,過份喪失本國經濟主權,以及承受「一邊倒」風險。

今天巴西國力越來越強,已經是地理、人口和經濟大國,既是「金磚五國」之一,也是爭取聯合國常任理事國地位的「四國聯盟」一員。另一邊廂,葡萄牙八面玲瓏的國策,既是西方眼中「第三波民主化」模範生,又是中俄等國的務實歐洲小伙伴,近年在國際舞台上頗吃得開,葡國政客先後獲選出任歐盟委員會主席、聯合國秘書長等職,即可見一斑。基於這些優勢,葡巴兩國在國際舞台上,不時推動共同議程,例如葡萄牙力挺巴西「入常」、共同爭取讓葡語成為聯合國新一種正式語言,一方面期望巴西龐大的經濟潛力與葡萄牙的歐洲身份擦出更多火花,另一方面也積極聯繫非洲葡語各國,透過深化「葡語國家共同體」,提高全體葡語國家在國際舞台的地位。

不過說到底,兩國在地緣戰略的利益,也不是完全一致。巴西自覺是葡語諸國的龍頭,有意推動巴葡關係朝「美英模式」發展,即巴西以「葡語美國」自居。葡萄牙深知自己與國土遼闊、人口眾多的巴西相比,即使是前宗主國,也只是小國,就像英國國力已經不可能和美國競爭,擔心過度靠近巴西、與過度依賴歐盟一樣,都不可取,因而有意識地把戰略目光分攤到不同角落。但「巴葡特殊關係」還是繼續朝「美英特殊關係」方向發展,比較葡萄牙和英國面對被前殖民地反客為主的回應,倒是相當有啓發性的。

小詞典:葡語國家共同體 (CPLP)

簡稱「葡共體」,成立於1996年,是一個由以葡語為官方語言的國家組成的友好論壇,九個成員國橫跨四大洲,合共擁有超過2億人口,被寄望成為葡語系版本的英聯邦。基於各種歷史聯繫和民間交流價值,近年日本、土耳其、烏拉圭等國也陸續加入其中,成為觀察員國。

2018年3月19日星期一

由無政府主義者到共產黨員:朝鮮傳奇人物朴烈的矛盾一生

自從南韓平昌冬奧,兩韓關係忽然大幅改善,雖然與統一有關的具體建議還是全不可行,但南韓現政府寧取「血濃於水」的北韓、而不願配合美國的圍堵政策,卻已清晰不過。

歷史上,也不是沒有出過兩韓均相對認同的「愛國者」,但通常都是悲劇收場,而不少這些人都是來自日治時期。這時代背景近年成了電影的常見題材,宋仲基主演的《軍艦島》、孔劉和宋康昊主演的《密探》等都是其中例子。近作《朴烈》(Anarchist from Colony)雖然屬於低成本電影,在香港亦未必有機會公演(筆者也只是在飛機上觀看的),在南韓卻掀起一定熱潮,也許因為這位傳奇人物獨特而又淒慘的一生,很容易令人對號入座。

朴烈是位悲劇英雄?

《朴烈》開宗明義地以朝鮮無政府主義者、獨立運動家朴烈為主題,他最為人知的事蹟,是他的「大逆不道之罪」:1923年,關東大地震發生兩天後,他以「企圖暗殺裕仁皇太子」的罪名,被日本殖民政府逮捕。經過漫長審判,朴烈成了全國知名的英雄人物,1926年被判死刑,後在內外輿論下被改判無期徒刑。1945年日本戰敗後,朴烈才獲釋。

獲釋後的朴烈,依然是朝鮮半島的民族英雄,不過經過漫長牢獄生涯後,他已經由年輕時的無政府主義者,轉變立場為反共人士,同時因為立場不夠涵蓋政壇光譜,爭奪主要領袖位置都失敗。

韓戰爆發後,朴烈加入南韓一方參戰,不幸被北韓俘虜,立場隨即180度改變,公開成為(或「被成為」)親共人士,更在北韓主張和平統一的組織擔任要職。到了1970年代,金日成大權獨攬,準備金正日的接班,大舉肅清異己,朴烈又被北韓視為「間諜」,慘被處決,終結了複雜又多變的一生。

說來大多數民族運動抗爭者,都以立場鮮明堅定著稱,朴烈卻是個離奇的反例。終其一生,立場不斷改變,可能有人認為他純粹是機會主義者,但更可能的是,他根本沒有甚麼選擇,只是一直被時代洪流,主宰整個人生。今天那些依然有南北韓統一夢的老人,亦何嘗不是?

二十世紀的亞洲無政府主義

無政府主義在今日而言,自然是過於偏鋒的主張,但在20世紀初的亞洲,卻是相對普遍的思想,日本尤其是先行地。中國思想家劉師培、章太炎等人,都是清末民初主張無政府主義的代表人物,他們接觸到無政府主義的機緣,都是源於反清失敗、流亡日本之後,例如劉師培1907年在東京創辦《天義報》,是中國最早的無政府主義運動推手之一。朴烈的情人金子文子,亦是來自日本的無政府主義作家;1926年,台灣最早的無政府主義組織「台灣黑色青年聯盟」,也是由持同樣立場、位於東京的黑色青年聯盟指導下成立。

不少東亞知識分子初次接觸西方思想後,曾不約而同提倡無政府主義,但只要接觸到現實政治,大都會改變立場。無政府主義雖然是相對左翼的主張,但無政府主義者過渡到左翼、右翼,都大不乏人。除了朴烈,中華民國開國元老之一的吳稚暉,早年於倫敦、巴黎等地生活,於1907年發行報刊《新世紀》,鼓吹無政府主義;然而他深愛中華文化,擔心共產主義將徹底破壞之,於是投身國民黨,進行積極反共的工作,逐漸變成「大右派」。

關東大地震後的「暗黑兵法」

電影花了不少篇幅聚焦朴烈被捕、被審的經過,其中日本處理關東大地震時,對朝鮮人的不公和暴力,是著墨至深之處。朴烈作為無政府主義組織「不逞社」成員,曾計劃暗殺裕仁皇太子,本不足為奇,不過電影傾向將暗殺罪名,視為日本政府對朴烈的「莫須有」之罪。這樣的劇情,令人想到爭議電影《十年》,而從這角度閱讀關東大地震這場天災,也令人若有所思。

1923年9月發生的關東大地震,在日本造成逾十萬人死亡,然而天災過後的人禍,才是爭議所在。地震發生後,日本謠言四起,並傳出朝鮮人趁亂殺人放火、在水中下毒以反日。時任內務大臣水野錬太郎主張發佈戒嚴令,並被迅速通過。在政府和警方協助下,關東平民組織了自衛隊,由於群眾陷入恐慌,把朝鮮人趁亂暴動的消息信以為真,自衛隊聯同警察、甚至軍人四出巡查,不斷有組織地殺傷朝鮮人,以至有電影中「將朝鮮人見一個殺一個」的劇情。

根據電影說法,關東大地震後傳出朝鮮人趁亂暴動的消息,是日本政府刻意為之的「暗黑兵法」。日本政府借助群眾的排外情緒,引發針對朝鮮人、甚至中國工人的排外暴亂,實際上是借此機會,清洗朝鮮的反政府份子:包括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和獨立運動者,朴烈就是其中之一,從而得以繼續實行日本政府的擴張計劃。此外,把焦點轉向外人,煽動民族主義,也可以掩蓋日本政府預警不足、賑災無能、也未能有效控制群眾的責任。

不過這樣的政策哪怕奏效於一時,長遠而言,卻是災難性的。日本政府吞併朝鮮的計劃,本來就有不少爭論,明治維新元老伊藤博文等人並不主張即時吞併,原因是顧慮國際反應,和擔心不容易完全消化朝鮮,不過在他被安重根暗殺後,即時吞併的主張成為主流,然而也正如他顧慮那樣,朝鮮重未被真正消化。1919年,朝鮮爆發「三一運動」,過百萬朝鮮人上街爭取獨立,雖然運動以失敗告終,但徹底改變了日本對朝鮮的管治手法,由向來對殖民地慣用的武力管治,改為以文治為主,執行懷柔政策。關東大地震後改行「暗黑兵法」,其實是又一次逆轉,令日本消化朝鮮的部署落空。

二次大戰期間,日本將殖民地民族同化的「皇民化運動」,只是對琉球進行得最徹底,其次到台灣,在朝鮮則成效微忽,結果亦造就了三地今天截然不同的文化面貌。三一運動的失敗,令本來正在朝鮮就學的朴烈退學,並於同年前往日本,然後,就是電影講述的劇情。電影在南韓的受觸目,是否反映今天兩韓人民如何看待朴烈?只是期望看到有國人勇於反抗日本的景象?還是對他的悲劇一生,感同身受?

小詞典:關東大地震

1923年9月1日,日本關東平原發生8.1級大地震,首都東京首當其衝,造成大量傷亡、建築物破壞,不少明治維新時代的著名地標毀於一旦,死亡人數超過十萬,是大日本帝國時代最嚴重的天災。地震令日本防震措施出現大改革,政府傾向以軍國主義方式處理災後應變,進一步令日本「大正民主」時代邁向終結。

2018年3月16日星期五

「一帶一路」中印暗戰之尼泊爾

中國「一帶一路」大戰略的一大副作用,就是與印度的區域暗戰,除了早前提及的馬爾代夫,更明顯的案例是中印的共同鄰國——尼泊爾。

與印度關係反覆

尼泊爾全境給中國和印度包圍,但北面與中國接壤的邊境,多隔了一座喜馬拉雅山,因此傳統上與語言文化相近、溝通也更方便的印度關係較密切,兩國人民也互免簽證往來。

由於尼泊爾是內陸國家,中國崛起前,物資以往大都依靠印度從陸路運輸,印度貨品佔尼泊爾入口近一半,尼泊爾盧比亦長期與印度盧比掛鈎。印度繼承了前宗主國英國的區域遺產,一直視尼泊爾為勢力範圍,根據1950年兩國簽訂的「友好」條約,不少條文都保障印度在尼泊爾的特殊利益,新德里認定尼泊爾要是沒有印度,便「完蛋了」。

但自從中國崛起,加上尼泊爾毛派走進建制,尼泊爾的外交選擇豁然開朗,與印度的矛盾也表面化起來。印度近年被愈來愈多尼泊爾人認為不可靠,長年的干預令尼泊爾不勝其煩,到了2015年,加德滿都因為不滿印度借邊境少數族裔問題干預新憲法,終於向新德里攤牌,引來新德里關閉邊境「懲罰」,國內一度陷入燃料危機。

時任總理奧利(K.P. Sharma Oli)因此被不信任動議拉下台,新德里被認為是幕後黑手,因為奧利與中國簽下大量協議;《印度時報》更直言,奧利下台是中國干預尼泊爾的後果。

奧利主政期間,中國和尼泊爾關係確實急速發展,北京同意興建鐵路,穿過喜瑪拉亞山到尼泊爾,以打破尼泊爾的陸路局限,加德滿都又與中資公司簽合同,興建水灞發電。尼泊爾是世上最貧窮國家之一,1/4 人口生活在貧窮線以下,2015 年大地震令本來脆弱不堪的經濟雪上加霜,現在還未從中恢復。「一帶一路」為沿路國家安排基礎建設,則正合尼泊爾心意。

但中、印兩國都不會坐視失去尼泊爾,當地混亂不堪的政局,就成了鐘擺的催化劑。1996 年,毛派發動內戰,直至2006 年與政府達成停火協議,君主制不久被廢除,但黨爭並未停止。奧利2016 年辭職後,繼任的德烏帕(Sher Bahadur Deuba) 立刻停止與中資公司簽署的水灞協議,改與印度公司合作,而反對興建水壩的民意,正如緬甸反對中國水壩的民意,也確實存在。但隨著2017 年大選,共產黨馬列派聯合毛派勝出,奧利再次擔任總理,揚言又重新與中資公司合作建水灞。如此反覆,對國家發展自然不是好事,但整體而言,印度已經失去優勢,變成被動防禦的一方,中國則乘著「一帶一路」步步進逼。

一位印度朋友不久前到尼泊爾調研,回來後驚呼尼泊爾已經「完全倒向中國」,認為這是印度外交的全盤失敗,而中國通過大量經濟誘因、基建援助、與及孔子學院一類文化輸出,正軟硬兼施地以「銳實力」征服尼泊爾。由於印度不可能接受這樣的結局,只會加緊拉攏尼泊爾的代言人,國內政爭恐怕沒完沒了。在「一帶一路」大時代,這樣的劇情,在世界各地,只怕陸續有來。

小詞典:尼泊爾毛派

尼泊爾極左組織,1994 年從尼泊爾共產黨分裂出來,主席普拉昌達,現全稱「尼泊爾共產黨(毛主義中心)」。1996 年發動「人民戰爭」,主張「農村包圍城市」,逐漸控制全國大部份地區,最終包圍首都加德滿都,與反對派內應外合廢除君主制,然後參加選舉,目前是尼泊爾聯合政府的成員之一。

2018年3月15日星期四

後蒂勒森時代與特朗普的brinksmanship

我1月17日曾在本欄談過特朗普撤換國務卿蒂勒森的傳聞,當時筆者掌握的訊息是會在2018年1月出現,現在雖然晚了兩個多月,但還是證明了美國外交界的資訊總體無誤,而接下來的形勢發展,也足以令人更擔心。

明顯不是針對一人

蒂勒森和特朗普的分歧,以及下任國務卿蓬佩奧(Mike Pompeo)的形象,我當時也已談論過,外交界也大概已經消化了種種可能性。

根據往績,特朗普通過新的國務卿大刀闊斧,推行自己「真正」的外交方略,例如重新制裁伊朗、全方位打貿易戰、同時淡化和俄羅斯的戰略矛盾,以有意無意間為「通俄門」的嚴重性降溫,或再啟針對穆斯林的入境、移民政策,都可算意料中事。

特朗普對蒂勒森不滿的一大原因,除了是有根本立場分歧,也在於作風:其實不少外交方略,都可以高調宣示立場,然後輕輕放下,不一定需要改變事情的本質,卻可以在過程中得到其他周邊效應,這就是所謂「brinksmanship」」(邊緣策略)。

北韓金氏一家正是這方面的箇中高手,前提是要一個完全能控制的外交團隊,才能全方位掌控「brinksmanship」的火喉,特朗普快將親身上陣和金正恩交手,要比併「brinksmanship」功力,自然要先整頓內部團隊。

但這次撤換蒂勒森,還是帶來想像之外的震撼,一來在於通過Twitter的公布方式,二來限令立刻交接和盡快生效的「過渡」安排,一切都不留情面。蒂勒森並非無名無姓的嘍囉,本身就是石油大亨,這類人無論是否在政府、誰掌權,都屬於不應開罪的人,特朗普卻公開羞辱他,明顯不是針對一個人。

蒂勒森上任前,外間本來擔心他立場偏頗,偏袒石油商利益,會輕啟戰事,想不到效果完全相反,蒂勒森幾乎成了特朗普團隊最溫和的一人,經常對特朗普施政予以制約。

這固然是蒂勒森的個人取向,但也屬於共同聲音:在過去一年,美國媒體經常戲稱在共和黨主流派、傳統右派陣營,存在一個「全國救國委員會」,通過「犧牲」個人聲望,「挨義氣」加入特朗普團隊,制約他的瘋狂政策,以「拯救」國家。目前擔任白宮幕僚長的凱利將軍,就是典型例子,外間一度希望有了這位德高望重的軍隊高層輔助特朗普,一切會回到正軌。

但蒂勒森以這種方式被解僱,明確反映了特朗普對「救國委員會」陽奉陰違的不滿,雖然目前不會劍指凱利,但訊息肯定傳向了和蒂勒森合作無間的夥伴。這裏有誰?不知道,但也許包括國防部長馬蒂斯,和國家安全顧問麥馬斯特。這兩人也是軍隊出身,上任前,外間也是擔心他們行激進路線,特別是馬蒂斯綽號「瘋狗」,作風強悍,想不到在特朗普政策映襯下,都一律變成「溫和派」。龐培奧上任後,特朗普面對的內部制約肯定會越來越小,也更容易盡力測試自己的政策,大起大落的外交宣示陸續有來。以美國的體制,真正帶來結構性改變的外交行為,始終不容易;但單單作為「brinksmanship」手腕,卻已足夠有餘了。

小詞典:馬蒂斯 (James Mattis,1950-)

美國國防部長,海軍陸戰隊退役四星上將(2013年退役),曾任美國中央司令部司令,北約盟軍最高司令,2016年獲特朗普委任時尚未「過冷河」,需要特別批准。馬蒂斯領軍作風強悍,曾對登陸伊拉克的海軍陸戰隊下令「專業、有禮貌地殺死遇到的每一人」。他紀律嚴明,終生未婚,有「戰僧」之稱,深得軍人認同,一方面高調反對奧巴馬的中東政策,但在對俄、對朝、氣候變化等立場都和特朗普分歧。

2018年3月14日星期三

巴基斯坦有多危險?

到巴基斯坦,被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自然是「巴基斯坦安全嗎」?

根據不同數據,巴基斯坦都是世界前列的「不安全國家」,大多數政府都勸喻國民不要到當地旅遊,就連「鐵桿盟友」中國月前也發出針對中國公民的安全警報。

這類警報除了對遊客帶來心理陰影,也直接影響了旅遊業的保險安排,令巴基斯坦空有大量世界文化遺產、人間勝境,旅遊業卻比鄰國印度、尼泊爾、不丹等落後。

被西方媒體妖魔化

對這樣的國際形象,巴基斯坦朋友義憤填膺。他們常說,美國槍擊案其實更泛濫,無論是每年直接因槍擊案致死的人數,還是校園屠殺式慘案的數目,都不會比巴基斯坦同類案件少,但就沒有哪些大國對美國發出旅遊警報。

論及國民持槍比率,美國不會落後;論及激進意識形態,美國的白人至上團體根本就是巴基斯坦人眼中的塔利班;至於總統對武力的崇拜,美國則更勝巴國。假如到白沙瓦(Peshawar)感到不安全,單身獨自到十多年前的哈林區,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美國不時有華裔被劫殺,巴基斯坦年來只有數華裔遇害,但前者被視為個別案例,後者則會直接衝擊國際關係……(下刪一萬字)「這樣公平嗎?」

根據他們的觀點,這根本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媒體有意妖魔化巴基斯坦,讓他們的經濟發展不起來,各樣評級滯後,在外交上就沒有與西方討價還價的條件。

而美、英、法、俄、中等大國無論發生多少恐怖襲擊,報道都容易給國家強大、發達的一面中和,影響不了投資者的結構性信心,遊客自然也感到安心,儘管這種感覺是很主觀的心理認知。

另一出路建立特區

這樣的比較,自然不無以偏概全之處,但也是值得思考的一家之言。巴基斯坦這類國家要解決形象問題,也不是沒有成功例子,例如哥倫比亞20年前是危險的代名詞,麥德林(Medellin)是毒梟橫行的黑暗世界,現在卻成了西方旅遊熱點,乃至高檔品味的消費市場。

巴基斯坦要達到這種境界,短期內恐怕是不可能的,他們自己也心知肚明,於是不斷把責任上移給「外國勢力」(特別是印度),以及「帝國主義」(自然是美國)。

不過,其實還有另一條出路:建立特區,沙地阿拉伯就是好例子。論保守程度,沙地在伊斯蘭世界首屈一指,雖然王室極度富有,但國內也有不少窮人,近年恐怖襲擊次數不少,更是激進主義的最大源頭。現在掌權的沙特王儲明白以上形象難以瞬間改變,想到建立一些特區,用來做生意、或吸引遊客,在內既不用遵守國內嚴苛的法律,又能方便建立另一套制度,從零開始規劃管治,到頭來,外匯收入還是收歸國有,而又不用和本地社會有太多交接,堪稱多贏。

巴基斯坦本來也希望把瓜達爾港變成這樣一個樣板,可惜投資乏力,中國大舉進駐後,又衍生其他問題,不過這方向始終是正確的。早前說過瓜達爾港可以成為「巴基斯坦香港」,那裏現在不時傳出的危險案例,其實遠較香港開埠初年輕微,要期望一個特區帶動全國經濟,總比全盤發展一整個發展中國家來得實際。

小詞典:沙特經濟特區 (NEOM)

沙特王儲穆罕默德2017年宣佈建立的特區,位於西北部連接埃及、約旦邊境的城市Tabuk,屬於「沙特2030」藍圖項目之一。計劃建議採用不同沙特國內的法規,提供稅務誘因和種種便利,鼓勵國際投資當地,特別是高科技項目,以讓沙特過渡到「後石油時代」。此外,沙特亦正興建邊境旅遊特區,區內對遊客不作種種國內限制,希望能進一步開拓沙特經濟資源。

2018年3月13日星期二

白沙瓦隨筆:巴基斯坦塔利班據點的生活日常

此刻身在巴基斯坦,接待的當地朋友雖然再三強調「很安全」,對西方媒體妖魔化巴基斯坦十分不滿,但筆者談及想到白沙瓦(Peshawar),他們還是覺得最好避免。然而,這地方的神秘面貌卻實在令人想親身了解,於是聯絡了一些當地人,還是走了一趟。

實質上是國中國

白沙瓦之所以「恐怖」,在於它的地理位置,處於阿富汗戰爭的大後方,而它所屬的巴基斯坦西北邊省,與邊境的部落統治區(FATA)接壤,中央政府無力管轄FATA,令它成了實質上的國中國。

白沙瓦有了這些地利,變成三教九流大串連之地,特別是蘇聯入侵阿富汗之後,大量阿富汗難民湧入白沙瓦,有點像昔日巴勒斯坦難民湧入約旦那樣,反客為主,並利用白沙瓦為「聖戰」大本營,一座剛參觀過、位於鬧市金飾市場旁邊的清真寺,就是教士鼓舞聖戰士的場所。

近年巴基斯坦政府雖然努力遣返這些難民,但不少難民根本沒有登記,已經落地生根。

有了這些背景,白沙瓦發展了蓬勃的黑市步槍市場,市面上持槍走動十分普遍,不少老人都拿着長槍自衞,可謂見怪不怪。

白沙瓦也成為毒品運輸中心,塔利班時代的阿富汗一度「禁毒」,實際上卻是通過白沙瓦黑市流向世界,令這裏吸引了更多各地的勢力人士進駐。

當地校園經常受襲

至於巴基斯坦官方論述認為,這些麻煩是印度勾結阿富汗非法武裝、為巴基斯坦製造的陰謀,有多少成是事實,可以自行判斷。

阿富汗塔利班政權本來就是巴基斯坦宗教學校訓練出來的「神學士」,他們管治阿富汗期間,其實是巴基斯坦西部邊境最和諧之時。

直到「9.11」事件後,巴基斯坦被迫歸邊,與塔利班還是藕斷絲連,但已經成為激進分子的襲擊目標。

本土的巴基斯坦塔利班(TTP)在白沙瓦一帶尤其活躍,因為方便,經常以白沙瓦為襲擊「樣板」,不少駭人聽聞的恐怖襲擊都在白沙瓦發生。

三個月前,巴基斯坦塔利班走到白沙瓦一所大學亂槍掃射,造成13死、35傷;年前襲擊白沙瓦一所小學,造成156人死亡、114人受傷,這是巴基斯坦歷史上傷亡最嚴重的校園大屠殺。巴基斯坦塔利班特別針對學校、婦女解放,襲擊馬拉拉也是代表作之一,令白沙瓦婦女自發的極其保守,裝束幾乎一律穿上從頭到腳、連眼睛也不露出的burqa,和其他巴基斯坦西化大城市迴然不同。

但這些以外,對白沙瓦人而言,日子還是要如常過的。無論管治的是中央政府、巴基斯坦塔利班還是部落長老,他們都只是按照自己的秩序生活。由於持槍民兵十分普遍,即使是激進份子,也不會有資源、或有興趣取締這種秩序;而白沙瓦畢竟和首都伊斯蘭堡只有兩小時車程距離,又不可能真的和外間隔絕。當地人都在保守和現代之間,大概找到了暫時的迴旋空間,孩子依舊在空地放風箏,男人依然從事種種重慶大廈式生意,說不定這樣的環境,還能夠孕育一大批另類商業奇才。在白沙瓦還遇見一批本地「龍友」不斷拍攝參賽,怡然自得,就像美國人不會因為不時出現槍擊案而破壞生活日常。到了最後,life must go on,哪裏都一樣。

小詞典:巴基斯坦聯邦直轄部落區 (Federally Administered Tribal Area, FATA)

巴基斯坦西北接壤阿富汗的邊境地區,由當地普什圖人自治管理,巴基斯坦政府從未進駐,前身是阿富汗一部份,英國在殖民時期將之劃歸英屬印度,稱「阿富汗尼亞」。FATA是三不管地帶,收留了不少恐怖份子、犯罪份子,和蓋達、塔利班等關係千絲萬縷。

2018年3月12日星期一

個人自由vs國家安全:從二戰在美日人「集中營」談起

國家安全vs個人自由這類辯論,不少理念先行的學者強調是大是大非問題,但在現實政治,卻從來都是一個鐘擺概念。基於人性同時具有追求平等、追求卓越的基因,任何一方到了極端,傾向另一方的民情就自然出現,古今中外皆然,包括美國在內。

不久前,美國加州蒙特雷郡(Monterey)監督委員會通過決議,向二戰時被送往「集中營」的在美日人道歉,而這是相關爭議的最新發展。

外間對這段歷史的關注程度,雖不及納粹德國的集中營,但往事對11萬日本僑民及其後人,乃至整個美國立國精神的傷害,卻是根深柢固。

回看日裔僑民集中營的歷史,不難發現種族主義在美國陰魂不散,而且任何國家整體在非常時期都願意行非常之事,並非只是一道源自日軍偷襲珍珠港的戰時行政命令。

美種族主義根深柢固

日裔僑民集中營的結構性背景,可追溯至十九世紀中後期的「黃禍」宣傳。當時美國西岸、特別是加州有大量中國工人工作,由於工資低,初時相當受歡迎。但隨着華裔佔加州人口比例逐漸增加,本地人開始擔心飯碗被搶,出現了反華情緒,渲染華裔「入侵」為「黃禍」。

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排華法案》,暫停華人移民,開啟了公然歧視華人的漫長歲月。

歧視雖然以華人之名進行,但其實並不局限於中國人。歷史學家丹尼斯(Roger Daniels)的研究指出,這情緒很快轉移到日本人身上,特別是1905年日俄戰爭結束後,雖然美國總統老羅斯福是調停方,但日本戰勝的結果還是震撼歐美,反日本人移民的訴求在美國迅速散播,多個如「排亞聯盟」的組織成立,主張將東亞裔學生隔離,更發生不少針對日本人及其商業的暴力事件。1924年,美國定立的移民法案,被指同時針對華人與日本人而設,「黃禍」描述的也包括了日本移民。由於美國對日本人的歧視與恐懼一直未消失,也成為二戰時建立集中營的「民意基礎」。

1941年12月,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美日全面開戰,到了翌年2月,美國總統小羅斯福簽署第9066號行政命令,將日本人送到「軍事區域」關押,官方目的是防止間諜活動,以及「保護」他們,以免在反日情緒高昂的環境受到攻擊。這批受影響的日人總數高達11萬,當中2/3是在美國出生、已經加入美籍的日裔人士。如何界定「日本人」也頗受爭議,當時只要血統上被指有1/16日裔血統,就已經足夠「日本化」,可以被送到集中營。這11萬人當中,包括超過17,000名10歲以下的小童,也有約2,000名65歲或以上的長者。整個關押過程,完全以血統為準則,只要被認定是「日本人」,即使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從事間諜活動,也會被特別「保護」,送到實為集中營的「軍事區域」。

其實二戰期間,上述情況並非美國獨有,加拿大政府亦於同年拘留大量居住於卑斯省的日裔人,他們的房產更被政府強制出售。即使加拿大致力營造和平締造者、自由主義者的形象,但到了1984年,時任總理的老杜魯多(Pierre Trudeau)依然明言不知如何為歷史事件致歉,只能對此表示「遺憾」。到了1988年,繼任總理的梅隆尼(Brian Mulroney)政府才向日裔加拿大人正式道歉。

道歉的現實意義

二戰過後,這些美籍日本人自然獲釋,但忿忿不平,一直希望爭取華府「真誠道歉」。1980年,美國國會在政治正確大潮流下,終於對此回應,成立委員會,調查集中營對美籍日人的影響,形容事件是「由種族偏見、戰爭的病態興奮及失敗的政治領袖,導致的嚴重不公義」。1988年,總統列根簽署《民權自由法案》(The Civil Liberties Act of 1988),承認美國二戰時將日本人送往集中營的決定是「根本上的不公義」,代表美國人就事件道歉。這時距離事件已經四十多年,不少當事人都活不到這一天了。

從美國聯邦政府、到加州蒙特瑞郡監督委員會的道歉,對受影響日裔人士和後代而言,只是遲來的公義,卻難以彌補他們在集中營的回憶,以及回到正常生活後的負面影響。根據學者Satsuki Ina的研究,當年被關進集中營的日裔小孩,出營後在生活上大多感到被遺棄、悲觀,對風險經常產生恐懼,因為出生於一個父母失去尊嚴的環境而失落。

究竟興建集中營的決定,真是出於國防需要,還是種族歧視的延伸?美國國會的報告、列根的道歉,對此都有了官方表述,但假如回到平行時空,易地而處,卻大概不會有其他選擇。在大學的離地課程,我們自然可以從容分析,如何將國家行為(如日本偷襲珍珠港)與個人行為、有組織威脅(如國家主導的特務組織)與羊群心理、(美籍日裔的)族群身份與公民身份分開,但在戰爭期間群情洶湧下,執政者的考量就有了其他準則,照顧民粹主義的需要,會遠遠大於和平時期。1944年,以溫和理性著稱、被視為美國史上最偉大總統之一的小羅斯福,曾考慮顧問建議,要停止對美籍日裔人口的集中營政策,但考慮到當年是選舉年,這個決定在政治上相當危險,也不敢造次。最後到了大局大抵已定的1945年1月,集中營中人被關押差不多三年後,政府才決定釋放他們,不久小羅斯福本人也離世了。

這些討論看似很遙遠,但自9/11後,類似辯論在美國早就重新湧現。不少來自中東的移民後代,不時面對差不多的遭遇,雖然不至於被關在集中營,但他們入境美國時的境況,始終與美國白人大不相同,而且因為種種「誤會」而生的冤案,報章上也時有所聞。特朗普上台後,希望推出的新移民政策,也是將國防問題與種族議題掛勾,追本溯源,與美國立國以來在國家安全Vs公民自由的鐘擺,還是如出一徹。二戰時,反對建立集中營的聲音並非沒有,不少傳教士都指集中營的做法實際上就是歧視,只是他們的聲音,在決戰軸心國的關鍵時刻完全被淹沒罷了。到了今天,畢竟是和平時代,反對特朗普移民政策的聲音更大,但支持者其實也大不乏人。假如出現任何突發事件,美國的回應,又會如何,還有懸念嗎?

小詞典﹕ 排亞聯盟 (Asiatic Exclusion League)

1905年,日本戰勝日俄戰爭後,多個工會、勞工領袖在美國三藩市成立壓力團體,起初名為「排日韓聯盟」(Japanese and Korean Exclusion League),兩年後改名為「排亞聯盟」,將針對的族群擴充至華人、乃至其他南亞移民。他們提倡美國是一個白人國家,力主通過不同方式,包括暴力、發佈假信息等,達成限制亞洲移民的目的。

2018年3月9日星期五

韓戰的香港:中國白手套還是英國白手套?(下)

昨天談及香港的韓戰「白手套史」,除了有個人層面由下而上的一面,自然也有國家規劃「由上而下」製造「白手套」的一面。製造這「韓戰白手套」的,不少人認為是北京,但其實真正製造者,卻是英國。

大家經常提到聯合國對中國的禁運,主要指1951年5月通過的法案,但事實上,新中國成立不久後,美國政府已展開不同程度對中國大陸的禁運。位處中國邊陲、由英國統治的香港,自然得到美國關心,華府也多次向倫敦敦促落實禁運措施。不過,英國雖是美國的關鍵盟友,但對韓戰、中共政權及禁運的立場,並非想像中的堅定。二戰後的英國百廢待興,全國上下開始意識到國家已不是「日不落帝國」,主要關注議題也回到英國本土,時任首相艾德禮(Clement Attlee)的政府正聚焦把英國轉型為福利國家,執政工黨內部亦對遠東的韓戰意見不一,認為北韓對南韓的侵略,不會威脅英國利益。


英國老早承認中共政權,跟美國的立場完全不同,原因之一,除了希望保留香港,還包括保留在整個遠東地區發揮的槓桿作用。假如美國通過韓戰滲透東亞,在區內建立穩固的盟友體系(也就是歷史發展的那樣),這對英國利益其實相違背。

研究香港在帝國爭霸、冷戰時期歷史的專家沙雷(Michael Share)指出,當時英國視美國牽頭的禁運傷害香港的經濟,並因此不惜損害英美關係;而美國多次要求港英政府落實禁運,被視為干預香港內政。英國控制的亞太港口,由亞丁、新加坡到香港,惟有全部完整運作,才能達到效益最大化,所以英國覺得美國以韓戰之名,其實是拖自己後腿。換言之,英國政府並非單純從兩大陣營的對立考慮韓戰,這在保守黨的邱吉爾再度上台時,更為明顯。當時英國國內對應否參與韓戰,抱更懷疑的態度,逐漸轉為不支持美國立場,強調「本國利益優先」。香港這個「韓戰白手套」,才因此應運而生。

早在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通過對中國禁運後,就要求英國配合,限制香港的出口,不過英方只答應禁運軍火,亦不如美國一樣,實行其他物資的許可證制度。直至1950年底,韓戰爆發後半年,才全面執行許可證制度,並於1951年聯合國禁運開始後,才推出一系列禁運措施。但這些舉措一來出現了策略性時差,足以令「愛國商人」鑽空子,有充裕時間建立一套地下秩序;二來港英政府的「執法力度」,有相當模糊空間,一隻優質「白手套」,就這樣製成了。由此觀之,今天「新韓冷戰」期間最需要利用香港這白手套的,究竟是北京、北韓還是華府,還不好說呢。

小詞典:艾德禮(Clement Attlee,1883-1967)

英國工黨領袖,1945-1951年當選首相,擊敗二戰期間立下汗馬功勞的邱吉爾,震撼國際社會。艾德禮當選的背景是英國戰後百廢待興,左翼思潮抬頭,工黨主張建立社會福利網,回應了時代訴求,艾德禮也成了帶領英國進入福利國家的關鍵人物,是為「戰後經濟共識」。但艾德禮缺乏外交經驗,應對美國、蘇聯爭霸的新局面,與及民族主義興起、帝國解體都力不從心,也被認為對英國失去超級大國地位有部份責任。

2018年3月8日星期四

香港作為白手套:韓戰「由下而上」的啟示(上)

早前談及香港在國際關係的「白手套」角色,無論在英國殖民時代,還是「一國兩制」下的特區,都是異曲同工。雖然從國家的角度,一切都是以「大格局」理解,但要「白手套」的功能落地,必須一般小市民感受到成為「手套」的實利,否則單是談論「一帶一路」、「大是大非」,始終是上層社會結構的專利。

美資公司不可租用星光行

香港冷戰時崛起,可謂全靠韓戰時成為各方「白手套」,其中「由下而上」的一面,就值得今天的「白手套」重溫。

韓戰期間,後來被稱為「愛國商人」的霍英東先生,曾有眾所周知的角色。外界有指霍英東在韓戰時靠「走私軍火」起家,他一直沒有對此談論,直到80歲生日後接受傳媒訪問,才對往事全面回憶。

他提到韓戰時,擁有10多艘船及一間修船廠,並透過這些資源,把不同物資運送到交戰各方,特別是突破西方的封鎖,令中國大陸得到寶貴的資源。但霍英東自言背後的動機,並非完全出於「抗美援朝」、「抗破禁運」的理念,對此他當時的認識其實並不很深;同時他又提到此舉並非為賺錢,因為這個方法賺到的錢並不多。他表示運送物資是出於愛冒險、愛挑戰的性格;至於有沒有運過軍火,他則在訪問中斷言否認,強調物資只包括橡膠、輪胎、西藥等。

假如上述回憶屬實,霍英東在韓戰期間的行為,只是利用了大環境,配合自己的小環境,希望從中拓展事業,這是相當「香港人」的舉動。其實二戰之後,霍英東早期的生意,已經充份利用香港的這種夾心角色。只是在美國眼中,這些行為,就是利用香港的獨特地緣政治位置、充當北京「白手套」,不可能是個人行為,自此就把霍英東列入報復名單。最著名的是霍英東擁有的尖沙嘴星光行,美資公司都不可租用,最後他也要「賤賣」物業告終。與此同時,上述行為、加上被美國針對的歷史、一直沒有獲得港英政府認同的履歷,令霍英東深深得到北京信任,令他成為無可爭議的愛國商人,影響力貫串了整個回歸歷史,則屬後話。

從霍英東的案例,我們再回看目前美國審理中的何志平案,可能有主流演繹之外的另一角度。在美國眼中,何志平服務的基金會、從事的工作、接觸的非洲權貴,一律都是在利用香港的獨特身份,承擔北京「白手套」的角色,而坊間輿論普遍對此深信不疑,很少相信一切是「個人行為」。然而對何志平而言,卻說不定此舉部份動機,也和那些年的年輕霍英東一樣,並非為了個人賺錢,而是出於「愛冒險、愛挑戰」的性格,加上香港人的身份可以承擔這類角色,成為國際人物,要是同時還可以對國家有間接利益,就是一份理想工作。對大多數香港人而言,也許都具備這種「由下而上」當「白手套」的本能,香港的價值,亦全在於此。

小詞典﹕聯合國軍

1950年,北韓進攻南韓後,聯合國通過84號決議文成立「聯合國軍」參戰。當時,擁有否決權的蘇聯聲稱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而缺席投票,「聯合國軍」亦就此成立,由麥克阿瑟擔任總司令,21個國家在美國帶領下組成,與朝鮮人民軍及中國人民志願軍對戰。

2018年3月7日星期三

香港會樹立菲律賓國父黎剎像嗎?

日前跟一位菲律賓僑領見面,提及有菲律賓華人建議在香港豎立「菲律賓國父」黎剎(Jose Rizal)銅像,以提升菲律賓勞工在香港的形象,改善馬尼拉人質事件後的港菲關係,也令在港菲律賓人感到親切。不同人對提議有不同反應,但黎剎與香港的一段緣分,反映那些年香港的國際身份,值得新一代重溫。

西班牙鐵腕鎮壓異見

黎剎其實是華裔,祖籍福建泉州,其家族在中國近代「下南洋」大潮中前往東南亞,黎剎就是在菲律賓出生。當時菲律賓尚未獨立,依然是西班牙殖民地「西屬東印度群島」之一,西班牙殖民者統治鐵腕,對反抗的菲律賓人殘暴鎮壓,這些都給年幼的黎剎看在眼裏。

他在菲律賓修讀完大學醫科課程後,遠赴歐洲深造,沿路在歐洲考察各國的政治、經濟制度,尋求解救祖國菲律賓的途徑。畢業後,黎剎一度在西班牙醫科大學執教,期間發表了《別碰我》(Noli me Tangere)等揭露西班牙殖民統治殘酷性的文學作品,引發極大反響,給西班牙列入黑名單。在這情況下,黎剎1888年抵達英屬香港。

19世紀後期的香港,可謂亞洲、乃至世界風雲際會之處,與各方通達的地緣位置、獨特的政治社會環境,讓香港成為各界人士的避風港。適逢中國革命前夕,東亞、東南亞反殖民運動興起,各路仁人志士往往抱著相似的革命救國理念,前來香港,一邊避難,一邊進修,一遍賺錢,一遍社交,一遍調劑,這是一個極其珍貴的國際社會資本網絡。黎剎首次的香港之行,就與另一位菲律賓獨立鬥爭者巴沙會面,後者因為呼籲工人暴動而被西班牙政府放逐,同樣是前來香港避難。對二人而言,距離菲律賓並不遙遠的香港,成了他們的革命基地。

回到菲律賓後,黎剎聲望越來越高,殖民當局也越發不容他的行動,於是他再次出走,索性與家人到香港常駐。他在港島中區開設眼科診所維持生計,繼續在報章發表文章,批判西班牙殖民統治。在香港期間,黎剎起草了《菲律賓同盟會章程》,這一文件成了菲律賓獨立運動關鍵組織「菲律賓同盟會」的綱領。1892年,黎剎再次回國,隨即被殖民政府逮捕,8月起義失敗,黎剎以「煽動革命罪」被判死刑。

黎剎之死激發了菲律賓革命志士的鬥志,黎剎的事跡也經由香港傳入中國內地,激起滿清治下中國革命者如梁啟超等的共鳴。值得留意的是,黎剎學醫轉而領導革命的人生軌跡,與民國之父孫中山極為相似,而按時間考證,黎剎在香港行醫期間,孫中山也正在香港醫學院求學。究竟二人是否故交,可謂平行時空的熱話。

香港與菲律賓的聯繫,在黎剎死後變得更緊密,例如菲律賓獨立革命軍領袖阿奎那度(Emilio Aguinaldo)在1898年也曾流亡香港,將香港作為領導菲律賓武裝革命的據點。1899年,菲律賓第一共和國終於成立,但此時西班牙已經被美國打敗,將菲律賓轉讓予美國,菲律賓革命軍的對手變成了美軍,境況更不堪。在此期間,阿奎那度回到香港,策劃反對美國殖民政府的革命運動,並廣泛籌款,以購買武裝革命的軍需。阿奎那度等菲律賓革命軍領袖確實與當時身在日本的孫中山相識,雙方亦互相扶持、共同奮鬥,成為東亞反殖民浪潮的一段佳話。

既然黎剎「政治正確」,屬於「中國人民老朋友」之列,又能「統戰」菲律賓,為他在香港樹立銅像,理應一呼百應。就像在夏威夷唐人街,也是孫中山像、黎剎像並列的。只是有高人擔心,黎剎是「獨立之父」,有了銅像,怕「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一說到大是大非的政治問題,所有人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提議就不了了之。

小詞典:菲律賓第一共和國

菲律賓近代史上第一個獨立本土政權,1898年成立,通過《菲律賓獨立宣言》,領導反西班牙殖民運動的革命軍領袖阿奎納多為總統。但「共和國」的管轄地方有限,並未真正實行長期有效管治,不久西班牙把菲律賓割讓予美國,美國新殖民政府同樣強硬鎮壓菲律賓獨立運動,不久共和國瓦解,阿奎納多也宣佈效忠新政府。目前的菲律賓共和國是「第二共和」。

2018年3月6日星期二

埃及大選:茉莉花革命後打回原形之路

埃及將於本月26至28日,舉行茉莉花革命後的第三次總統選舉。如無意外,現任總統軍事強人塞西(Abdel Fattah al-Sisi)將軍連任在望,因為有力競逐總統的人要麼被監禁、要麼自己退選,令局面十分「和諧」。

「選舉」只是政府鬧劇

大家先參看以下清單:對塞西威脅最大的前總參謀長阿南(Sami Anan)首當其衝被捕,原因是「未獲軍方批准下參選」及「分化軍隊和國家」。軍隊上校昆蘇瓦(Ahmed Konsowa)宣布參選後,隨即被軍方以「違反軍方指引」的罪名拘捕。社運律師阿里(Khaled Ali)在一場示威被捕。前總理沙菲克(Ahmed Shafik)自2012年競選總統失敗後流亡沙地,上年11月高調回國捲土重來,一到達埃及便「被失蹤」,直至上月初宣布不再參選。還有穆罕默德.薩達特(Mohamed Anwar Sadat)是被行刺身亡的前總統薩達特(Anwar Sadat)的姪兒,在準備競選期間,被酒店、印刷商等拒諸門外,惟有退選。至於前朝穆斯林兄弟會,已經被全面取締。

塞西已經為自己掃除所有障礙,但為了令這場選舉看似「選舉」,親政府的「明日黨」(Ghad)還是於參選報名截止前1小時,派出穆薩(Mousa Mostafa Mousa)參選,令塞西有「競爭對手」,可以繼續按劇本演出。美國中東政策解放研究所的卡爾達斯(Timothy Kaldas)一語道破:用「選舉」這個詞語是「太厚道了」,這是一場典型的政府鬧劇。

雖然說威權時代似是大勢所趨,但塞西的權力基礎和普京、習近平、埃爾多安畢竟不同,並非靠現有制度上台,而是靠軍隊推翻民選總統,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其後的選舉,更多是走過場,現在為了連任,乾脆防止其他候選人入閘,比茉莉花革命前的總統穆巴拉克,猶有不及。雖然穆巴拉克被推翻,但法庭已經撤銷他「縱容謀殺」的罪名,這除了是局部為其平反,也是對強人路線的肯定。

不過穆巴拉克年代的兵權、美援,都不容易在塞西時代有同樣效果。自從穆斯林兄弟會的穆爾西下台,兄弟會又被列為「恐怖組織」,埃及激進主義持續上升,兄弟會激進派和其他恐怖組織頗有聯合趨勢。早前西奈半島的清真寺恐怖襲擊死傷數字是埃及史上最多,雖然沒有組織承認責任,但普遍認為和ISIS支部有關,同時兄弟會也被懷疑有一定角色。穆巴拉克起碼能帶來穩定,塞西則不一定。

茉莉花革命推翻了執政30年的穆巴拉克後,固然沒有帶來民主,也沒有帶來繁榮。穆巴拉克家族雖然貪腐,但經濟畢竟有一定成績,背後美國、以色列的角色自然重要。現在埃及通漲雖然已從2017年7月的高位33%回落,但仍達17%,2016年的失業率亦達12.6%,青年失業情況尤其嚴重,這些都是民怨爆發的導火線。塞西雖然大幅改革金融制度,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都預測埃及經濟會穩步增長,但金融改革也觸動既得利益者、塞西盟友,會否動真格,還需觀望。不過美國總統特朗普十分欣賞塞西,這和他欣賞普京、習近平乃至金正恩一脈相承。只是茉莉花革命究竟是為了甚麼,想回來,卻是另一回事了。

小詞典:塞西(Abdu l -Fattāḥ Sa’īd Ḥusayn Khalīl as-Sīsī,1954-)

現任埃及總統,軍人出身,曾是最年輕的埃及武裝部隊最高委員會成員。茉莉花革命後,2012年被穆斯林兄弟會的總統穆爾西任命為國防部長,翌年開始鎮壓兄弟會支持者,並發動政變推翻穆爾西,2014年通過操控的「民主選舉」,當選總統至今。

2018年3月5日星期一

第四次工業革命:人工智能要多久才顛覆全球?

當人工智能發展一日千里,全球就業市場亦備受挑戰,媒體不定期列出在未來10年可能因人工智能而消失的工種;這些新聞、清單,並非危言聳聽。正如筆者不斷強調,與過往幾次工業轉型不同,這次受人工智能影響的不只是低技術工種,一般白領階層、專業人士,很可能才是重災區。但究竟具體影響會於何時出現?

AI令社會更不平等?

人工智能與自動化的應用,先受到影響的,大概是在坐在流水線上的工人。現在發達國家的工廠除了極精密程序外,基本上已由機械人操作;不少連鎖快餐店也已經做到從點餐到付款,都不需職員處理。過去一年,在中美兩國成為熱話的無人商店,其實早在我們小時候看的《日本風情畫》已經出現,只是現時的商店增加了電腦分析商品銷路、顧客購買習慣的功能,「人」的價值,就進一步降低。

在以上例子,受影響的是藍領工人,但隨着人工智能發展,白領、行政人員、專業人士的工作,也可能消失。例如美聯社已經使用電腦軟件,編寫財經、體育新聞;即使是律師,《紐約時報》也曾專題報道過一些如搜集相類官司的工作,已經由電腦負責;剛有報道更說頂級律師要92分鐘完成的協議,人工智能只需9秒。

正因為人工智能、自動化對不同階層都影響深遠,不少民調機構、智庫、金融機構都希望研判具體影響的時間表和路線圖。據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調查發現,近2/3美國人相信,機械人或電腦將在未來50年,可做到人類的大部份工作。花旗集團與牛津大學學者組成的研究團隊指出,在英國,將有35%工作受自動化影響,美國則是47%。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數字在發展中國家更高,例如中國是77%,印度是69%。國際勞工組織(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zation)的研究也得出類似結果,在柬埔寨、印尼、菲律賓等國,將會共有1.37億人的工作,將因機械人的發展而受到威脅。總之,即使不少人憧憬新科技帶來新的就業機會,但這些職位空缺,恐怕比他們「毀滅」的少得多。

假如這些推論正確,人工智能、自動化的發展,並不容易帶來美好新世界,甚至可能製造更嚴重的不平等。據經濟歷史學者艾倫(Robert Allen)研究,工業革命開始時,技術的改變雖然使國家的利潤率與資本增加,但工人的平均薪酬並未隨之提升,直至19世紀中葉出現連番抗爭,才有所改善。「第四波工業化」的情況,只會更甚,科技公司如美國的微軟、Google與Facebook,中國的BAT(百度、阿里巴巴與騰訊)等,將成為這一波浪潮的最大受益人,除了得到更多投資,政府亦會推出有利他們的政策優惠,以求通過高科技穩定管治效益。資訊科技界的員工自然得到更多工作機會,他們近年薪酬不斷上升,已可見市場對這些職位的需求。但除了他們,感到興奮的大概就只有「網絡情緒輔導員」一類工種,其他所有人,都會面對嚴峻挑戰。

電梯操作員的啟示:人工智能與自動化的延後影響

不過人類的發展進程,並不一定如理論般推進,社會的客觀情況,雖然不足以改變歷史進程,卻可以大幅度調節時間表和路線圖。月前在南韓獲邀參加一個國際人力資源研討會,不少講者都是資訊科技公司巨頭,不斷引述同一個例子:由電力推動的升降機自19世紀末開始,就在世界各地普及,到了1950年代,已經完全無需要有「電梯操作員」存在,然而這職位的黃金時期,居然在幾年後才開始出現,特別是酒店、百貨公司等,都要聘請「電梯操作員」開關升降機門、協助顧客出入。這些操作,當然不是顧客不能為,「電梯操作員」的職位之所以得到保留,很大程度是商場考慮到公司、商場的檔次、形象,而保留這些「人力資源」的代價有限,卻滿足了業務的某種非物資需求。到了近年,全球的「電梯操作員」才徹底式微,距離電梯全自動普及化,足足數十年。

從上述例子可見,除了新科技的應用,不同界別持份者的觀點、大眾的非物質需求,同樣是決定人工智能與自動化何時取代各行業的關鍵。最具影響力的自然是決策者,與及影響決策者的既得利益者。例如電動私家車在技術上已不成問題,但政府如何調節其首次登記稅,自然影響消費者的購買意慾,車廠在衡量過政府政策對需求的影響,自然會調整營運規模。又如一直被拖延的數碼廣播,在網絡電台百花齊放後的日子,才獲批出牌照,但此時數碼廣播、網絡電台,都已是明日黃花。因政策而令新科技與香港擦身而過的例子,俯拾即是。

勞資雙方的觀點,亦是影響新科技如何普及的關鍵。除了因為公司形象而保留電梯操作員一類案例,資方亦會考慮成本問題。使用新科技生產,需要一定投資,能否於短期內收回成本,沒有保證。加上全球化下,資方傾向將生產線搬到勞動成本較低的地方,例如近年不少工廠從內地搬到越南、柬埔寨,也延長了勞力密集工業的壽命。唯有當資方有信心使用新科技後,能大大提升生產力、降低成本,才會作出以機器取代人手的決定。市場等待的是某個大刀闊斧使用新科技、而又能迅速提高業績的案例,然後改變,就會直落懸崖,不可收拾。

至於勞方的觀點,也有一定角色,這在勞動法例薄弱的地方或難以理解,但在好些國家,要使用機器取代工人,並非政府、企業能獨自決定,因為工會、媒體、大眾的角色,足以左右政壇大局。美國一方面科技發達,另一方面不少小鎮依然相當復古,就是這麼一回事,特朗普的出現,相信又會拖延機械化進程五至十年。何況在考慮生產力、利潤之餘,勞工權益在現今需要人文關懷的社會,也具有公關作用。政府也會考慮大量工人失業造成的社會動盪,例如十九世紀初,英國工人反對紡織工業化的盧德運動(Luddite),就是工運史的著名例子,信心不足的管治者,往往對這些趨勢格外恐懼。

各國需正視人工智能副作用

由於比起前三次工業革命,「第四次工業革命」對不同國家、勞工造成的影響勢必更深,各地政府紛紛嚴陣以待。例如美國總統行政辦公室,曾就人工智能對經濟影響評估,指出要從三方面應對挑戰:為人工智能帶來的好處作出投資;為美國人對將來出現的工種作教育、培訓;協助轉型期間受影響的工人,讓他們分享經濟成果。奧巴馬任內投放大量資源在STEM(科學、技術、工程及數學)教育,正是回應之一。另一討論熱點是SpaceX創辦人馬斯克(Elon Musk)提出過的「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讓離開工作崗位的人,從事其他有意義事業,從而達到軟著陸,不過可行性十分成疑。到了身旁的律師、會計師、編輯都被人工智能淘汰,我們的社會,又會怎樣回應呢?

小詞典﹕ STEM教育

STEM為科學(Science)、技術(Technology)、工程(Engineering)及數學(Mathematics)四門學科首字母的縮寫,由法拉齊博士(Peter Faletra)於美國國家科學基金(US 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的會議提出,目標是以跨學科教育方式,讓學生提升在知識型經濟時代,科技發展方面的競爭力。

2018年3月2日星期五

隔山打牛? 中美關係與「白手套」香港

香港人普遍認為,國際關係很「離地」,跟自己無關。諷刺的是,香港的「一國兩制」和相對優勢,一切都是國際關係的產品,因此,也必然會捲入國際關係大格局。月來好幾件涉及香港、美國互動的案件,就很值得注意。

數宗與香港有關案件

第一件是筆者多次分享過的何志平案,涉及能源外交、中非關係等敏感議題,本欄早前已有不少介紹,不贅。唯一要補充的是後續發展,根據現有證據,一旦定罪,足以判刑20年;而大幅減刑的唯一可能是,提供情報指證其他人。與此同時,相關基金會的金主和內地關係千絲萬縷,據報正受調查。

第二件是港大教授席寧因為涉嫌提供虛假單據詐騙開支,在美國被捕。這類案件在大學屢見不鮮。值得注意的卻是,美國聯邦調查局(FBI)直接把他拘捕,因為涉嫌犯案時他在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工作,本身有美國永久居民身份,同時依然是中國公民。席寧在香港大學的職位涉及高等科技:新興技術研究所所長,本身已是講座教授,履歷足以問鼎大學校長。

第三件是日前美國公布新一輪制裁北韓名單,當中包括多間香港船務公司;而早前有報道指出,有香港註冊的公司涉嫌協助北韓打破能源禁運。與此同時,據報有美國國務院高層來港或正來港,調查指導針對北韓的制裁行動;而這波制裁,出現在南韓平昌冬奧、兩韓破冰之後。

第四件是日前香港商務及經濟發展局局長邱騰華公開談及,美國商務部根據《貿易擴展法》第232條款,對從香港進口的鋼鐵和鋁,徵收23.6%的懲罰性關稅,認為「沒有事實根據」、有「歧視成份」,正式表示「反對」,並向美國駐港領事館提出交涉。

類似案件公開的、不公開的,近來還有不少。假如只是一、兩宗,大概是巧合,但放在一起,就很難不從一個宏觀格局去演繹。究竟是中美貿易戰前夕的前哨戰?中美就「一帶一路」戰略的交手?還是特朗普團隊和其他派系公務員的內部角力?都有可能,外間也難以定論。

比較可以確定的是一點:香港基於「一國兩制」身份,在中美博弈日趨緊湊的情況下,確是「隔山打牛」的理想對象。上述案例都是美國主導,但反之而言,也是一樣:正如年前的斯諾登案,表面上,香港特區政府完全根據自己的法律、以自己的方法、採用「一國兩制」原則,把斯諾登送走,中央政府沒有公開的角色,也難以被美國追究。但實際上,這樣的處理,對中國國家利益,自然最有好處。

美國制裁香港個人、公司,表面上,也是根據「一國兩制」原則辦事。正如邱騰華強調,香港是一個獨立關稅區,美國對港政策和對內地政策大不同,這都是事實。然而訊息傳遞到北京那裏,自然會另有研判。表面上,和何志平等劃清界線是一回事,背後,大概是另一回事。

平民百姓,小心。

小詞典:席寧

中國學者,現年59歲,美國華盛頓大學(聖路易斯)系統科學及數學博士畢業,1997年起在美國密歇根大學任教,曾任香港城市大學機械及生物醫學工程系主任,目前為香港大學新興技術研究所所長、工業及製造系統系機器人與自動化講座教授,電機暨電子工程學會(IEEE)院士。這次案件不少申報經費和IEEE會議有關。

2018年3月1日星期四

前東德學者眼中的「真北韓」

北韓總是近年熱話,市面上有關北韓的書愈來愈多,但不少討論都是流於樣板化或獵奇式心態;即使是「脫北者」的心路歷程,正如本欄早前講述,不少也千遍一律,而且頗有嘩眾取寵的嫌疑。要深入了解北韓,還有其他渠道?出生於東德的學者弗蘭克(Rüdiger Frank)的新作《北韓,下一步?!──國際級經濟學家所見的北韓現況與未來》,也許是不錯選擇。

弗蘭克的恩師曾告訴他,要寫一本北韓的書,「至少要在當地實地旅行兩星期,或研究北韓20年以上」。結果弗蘭克兩者都做到,前者很容易,後者則很難,這位東德人卻足足研究了北韓接近25年,才動手寫這本書。他的出身和經歷,也可謂北韓的平行時空:在東德土生土長,以韓國研究為志業,最初的研究興趣在南韓,但在1990年代機緣巧合到了北韓金日成大學學習韓語,自此才下定決心,了解北韓。

在1990年代,包括東德在內的無數社會主義國家連翻崩潰,年輕的弗蘭克曾認為「北韓絕對活不過6個月」。這件事沒有發生,但即使到了現在,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預測北韓「即將崩潰」。會作出這種預測的人,卻是遠遠低估了北韓的實力,以及金氏政權在高壓以外的手段。

經濟學是Rüdiger Frank的專長,他以經濟學知識介紹、分析北韓經濟發展,就提出很少人有的觀點。例如他認為,以北韓的龐大天然資源,絕對有潛力發展為「亞洲新小龍」,甚至超越包括南韓在內的昔日的亞洲四小龍。當很多人只強調北韓經濟落後,嘲笑北韓「災民遍野」,Frank卻看出近年平壤急速發展的趨勢,亦討論到羅先經濟特區、開城工業區等在北韓國內鶴立雞群的地區。兩韓分裂前,北方的經濟發展曾遠遠優於南方,而今天全球化時代對資源的需求,其實比從前更甚。加上北韓要照顧的人口比南方少,一旦經濟騰飛,也可以輕身上路。

Rüdiger Frank也不認為金正恩是個狂人,其實這在學術界早是共識:金正恩在北韓這棋局下的每一步棋,都有道理可循,可謂現實主義、brinksmanship的典範,而非一個瘋狂土皇帝。這本書中以明確、紮實的事例,讓讀者進一步理解這事實,卻具有自成一家的說服力。

兩韓能不能順利統一、統一後會有何發展,是很多人關心的問題。十多年前,朴成祚的《南北韓,統一必亡》以東西德統一的案例,明確指出兩韓統一不是簡單問題,甚至將令兩個國家同歸於盡。Frank亦認為,兩韓統一過程將面對重重困難,需要謹慎行事,不過「但有一個夢」,他堅信南北韓總有天必會統一。總之北韓遠比一般人想像中複雜,要了解這個極權國度,需要從不同角度出發,而不能單以意識形態想當然。又有甚麼比來自東德、又了解北韓的過來人,更能提供超越立場的視角?

小詞典:亞洲四小龍

1960-70年代開始經濟騰飛的四個東亞經濟體:南韓、新加坡、台灣、香港,同期還有復興的亞洲「大龍」日本。四小龍政治上都有威權主義下的穩定性,也有儒家社會背景、教育程度偏高的優質勞動力,加上都屬於西方陣營,配合了美日經濟體系、早期資本全球化的大環境,一度造就了經濟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