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9日星期五

特朗普簽《香港人權法》 英國蝴蝶效應

【明報專訊】美國感恩節前夕,總統特朗普正式簽署《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下一步程序,除了行政機關的具體執行,還有世界各國的後續。法案現有內容並不太辣,但根據美國國情,未來可以不斷加辣、推動延伸法案,對北京而言,後患無窮。然而更大的後患還在於以下條款:「與包括英國、澳洲、加拿大、日本、韓國等盟國共同協作,推廣香港的民主與人權」。

法案條款埋「中國包圍網」伏線

這條條款在過去幾年的草稿是沒有的,在這次的第一稿也是沒有的,屬於眾議院版本最後添加的內容之一。世界各國不可能得失中國市場,沒有美國的牽頭,並不容易推動香港法案;但有了這條條款,被美國點名的盟國起碼有責任回應,這製造了訂立類似法案的土壤。假如各國通過香港,結成一個中國包圍網,林鄭月娥通過《逃犯條例》製造的完美地球風暴,還不過剛剛開始。

我們不妨前瞻一下各國立法的前景,而美國以外,香港最重要的國際持份者,自然是英國。英國立法的道義責任,其實比美國更大。

英未主動行動四大原因

至今英國未主動行動,一來是脫歐亂局令國內政客疲於奔命;二來約翰遜路線始終希望中國是脫歐後的經濟解藥之一;三來英國本土派傳統上,憂慮香港人大舉湧入,淡化本國人口;四來根據《中英聯合聲明》,類似BNO地位一類問題已解決,單方面改變,容易予北京口實。早前與一些英國政府的朋友商談,他們對最後一點尤其堅持,依然自我催眠「一國兩制實施良好」,令人語塞。


但經過過去六個月的香港運動,以上四點都已出現微妙改變。英國脫歐在大選後,相信終會落實,而由於耗時甚久,政客對一邊脫歐、一邊處理其他議題,漸成共識。中國固然是英國經濟出路之一,北京依然寄望倫敦成為「一帶一路」歐洲入口、乃至華為在西方的突破口,但美國的壓力,令倫敦也不敢輕舉妄動。

加上香港人顯示出來的團結和經濟能量,對脫歐後的英國也有吸引力:假如全體BNO持有人得到英國公民身分,他們的資產同樣被英國接收,這已經是一個大數字;假如他們協助英國,在一個小島再建立一個「新香港」這樣的國際金融中心,或起碼在英國脫歐後製造多一個BVI,這同樣是「新英國」一個出路。

李嘉誠在曼徹斯特大舉投資,幾乎成為城主,英國看在眼裏,難道還不明所以?英國也可以通過香港人,「激活」白人主導的小英聯邦(澳洲、紐西蘭、加拿大),讓四國簽訂條約,共同承認BNO持有人的公民身分,那是多贏局面,這個小英聯邦的進一步整合,可能比歐盟更符合英國國家利益。

功利計算 英本土派接收港人戒心減

有了這些計算,英國本土派對接收香港人的戒心大降,英國政客聲援香港的聲音逐漸增強。加上北京主動說什麼「《中英聯合聲明》已是歷史文件」,為英國推動香港法案製造了合法性,可謂求仁得仁。早前英國上議院通過無約束力動議,建議英聯邦國家給予BNO持有人第二公民身分、制定全面國際解決方案、立法加強監察《中英聯合聲明》、追究違反人權者的責任,其實就是英國版的《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而且糅和了《中英聯合聲明》的前宗主國責任、BNO議題、和整個英聯邦這三大題目,比美國的法案更有深遠影響。

雖然下議院跟隨的門檻甚高,但不少港人游說團已開始在英國活動,以港人在英國的潛在影響力,配合目前形勢,再下一城,完全可能。這條戰線給予北京進一步實踐「全面管治權」的制約,潛力甚大,值得大家共同努力,特別是曾經在英國工作、讀書、做生意的香港人,是時候,善用大家的網絡做實事了。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1月27日星期三

Do So:大數據操控的「千里達白票運動」,與……

【明報專訊】香港區議會選舉塵埃落定,早前有網民發起的「白票運動」並未成為潮流,最終以泛黃陣營的壓倒性大勝告終。正如日前講述,提出投白票的網民有其理論基礎,意見應被尊重,不應簡單以「鬼」視之;但假如有其他勢力刻意操作議題,卻是另一回事。在區選前夕,我們的網絡大數據分析顯示,在連登等討論區,鼓吹投白票的帖子總數,忽然升得不尋常地高,和以往日子數量、其他網絡平台出現率或最終投票結果等相比,都不成比例(例如那些最激進的Tg群組,都一律反對白票)。

連登鼓吹白票帖文異常升高

以上觀察,令人想到2010年加勒比海的英聯邦國家千里達(又譯特立尼達)大選,這案例因為被選入Netflix紀錄片The Great Heck,而成為大數據政治經典。千里達和多巴哥本來以加勒比海非裔人為主,他們是非洲黑奴後裔與拉丁美洲原住民結合而成;但英國殖民期間,大舉引入來自南亞次大陸的勞工,到了後者歸化入籍,印裔反客為主,成為千里達一個足以和非裔平起平坐的重要族群。千里達獨立後,選舉圍繞兩大族群運作,變成了身分認同政治。

2010年大選前夕,千里達網上忽然興起了一個名叫「Do So」的運動。運動由一名80歲老人交叉雙手,拒絕現任總理進入家園拉票的故事得到啟發,網民紛紛表示對官僚主義不滿,繼而出現了一個論述,就是選舉不過是既得利益者的小圈子遊戲,投票只會加強了對這個不公義制度的認受,所以應該拒絕投票或投白票,以示不滿。運動以交叉雙手為政治語言,成為青年反抗文化的一部分,出現了Do So塗鴉、Do So手勢、Do So舞步等。假如Do So真的令更多人拒絕投票,理應對兩大族群都有影響;但因為印裔家庭觀念較重,投票往往是一家人集體參與,只要Do So大行其道,印裔政黨就是贏家。最終選舉結果,印裔政黨憑藉關鍵選區的搖擺票獲勝,成為新一屆執政黨。

外力干預加勒比海島國疑案

根據The Great Heck,Do So不是一個自然出現的網絡文化,背後策劃的,正是後來因為特朗普競選美國總統、英國脫歐而聲名大噪的大數據公司:劍橋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這紀錄片揭露,千里達的印裔政黨聘請了Cambridge Analytica,而因為千里達缺乏有效的私隱條例,可以很容易鎖定非裔年輕人這目標群組,對其作密集植入式廣告宣傳「拒絕投票」,令本來很小眾另類的運動,慢慢變成主流。當選的印裔總理否認指控,表示對一切不知情,至今在當地政壇依然莫衷一是,但起碼有印裔組織承認為了選戰,確曾接觸Cambridge Analytica。


說了這麼多,並非要說明區選前夕的「白票運動」,一定受到外力干預。但假如從事大數據分析的朋友察覺異動,確有責任提出數字,讓網民自行研判,這才能一方面避免把提出意見的網民盲目否定,另一方面避免有心人有機可乘操作選舉。我們在選舉前夕分享了相關數據,希望盡一己責任,即如是觀。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1月21日星期四

鄭文傑案與中英關係:「銅鑼灣書店2.0」,只有更恐怖

【明報專訊】昨天BBC、《每日電訊報》、《華爾街日報》等外媒,同步刊登前英國駐港領事館職員鄭文傑(Simon Cheng)的訪問,講述他如何在西九站內地管轄區被「送中」,嚴刑逼供他指證「英國策劃反送中運動」的經歷,有如銅鑼灣書店案2.0,而嚴重程度倍之,「老虎櫈」一類酷刑,過往只在博物館看見,讀來令人不寒而慄。

銅鑼灣書店案發生時,我也曾寫過評論,但由於有距離感,坦白說,只是不痛不癢的評價一下瑞典外交政策,和今天的感覺,完全不同。一來經過過去六個月,全體香港人早已覺醒,見山不是山,不可能再自欺欺人;二來,Simon是認識的朋友,一位國際關係畢業生。雖然他在英國領事館工作,但並沒有英國護照,只是特區護照和BNO持有人,從小到大嚮往國際關係研究,先走到台大讀國關本科,再到英國LSE讀碩士,這樣的背景,和我身邊無數品學兼優、滿腔理想、而不失傻氣的香港朋友、學生,毫無分別。他出事時,他的親友曾找我們幫忙,到最後發現是這麼回事,那種震撼,至今未能消化:這種事,真的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港人覺醒 難再自欺欺人

在國際關係,大使館、領事館的本地僱員,常有成為condom的風險,例如十年前,英國駐伊朗大使館的本地僱員就被當地政府拘捕。但鄭文傑案的關鍵,除了他在英國領事館的底層員工身分,還有其他要素:他有朋友從內地來港參加「反送中」遊行,他本人也曾參加遊行,結果被迫招認「英國付錢策劃反送中以外,還被逼供所謂「內地反動網絡」和「香港反動網絡」成員名單。究竟香港人此刻還有多少私隱,人面識別、信用評級、大數據這一套是否已經存在,想也不敢想。

「送中」操作恐成「風土病」

假如香港人在任何地方遇上這類事情,特區政府還可以出頭,但當事發地點在內地,特區政府的line to take,可想而知。曾聯繫過政府內的朋友協助,他苦笑,我想想也是,易地而處,能做什麼?鄭文傑到了香港管治的西九閘口前,被「請」回內地,應是一地兩檢通過後首宗這類案例。他在訪問中透露,被逼供期間,有操純正港式廣東話的警察出現,也遇到其他香港年輕人被囚,不知道他們是在內地被拘留,還是從香港直接「送中」。


言猶在耳,身邊一位朋友被香港警察拘捕超過48小時而未有音信,徵兆相當不妙,家人看見鄭文傑案,更憂心忡忡,擔心這種操作已成風土病。假如中國政府不能對港人人權作出保障,鄭文傑作為BNO持有人,英國有道義和法律責任提供全方位保護。檢討BNO持有人應有權益,也不能再逃避了。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1月13日星期三

黎巴嫩的全民反精英

【明報專訊】和香港同步出現的大型抗爭運動,還有黎巴嫩。不少人以為這個內戰後紙醉金迷的國家,和香港不具備可比性,但在全球蝴蝶效應下,沒有什麼是完全無關的。

黎巴嫩經歷慘烈內戰後,變成敘利亞附庸國,而敘利亞最終被迫撤兵,源自2005年的「雪松革命」。這場革命的導火線,卻是現任總理薩阿德的父親哈里里被神秘暗殺,敘利亞被認為是黑手。自此敘利亞、真主黨、什葉派陣營在黎巴嫩的影響力下降,政府恢復了根據教派劃分權力的傳統,似是「一切回復平靜」,各大教派之間的表面和諧,也似得到恢復。近年到過黎巴嫩的朋友,無不對當地物價高企的party life印象難忘,卻不知道這只是幻影,背後隱藏着嚴重貧富懸殊和社會矛盾。

一丘之貉 各派領袖合謀自肥
背後的Root Cause,從前被認為是教派衝突,基督教馬龍派會怪責真主黨、伊斯蘭什葉派會怪責以色列,各方都有「外國勢力」作稻草人,這些「主要矛盾」,就蓋下了其他「次要矛盾」。但隨着互聯網解放了群眾的政治潛能、打破了精英壟斷,一代人逐漸覺醒,發現其實各派系精英表面上是政敵,實質上卻是裙帶資本主義的共同既得利益者。就像現任總理薩阿德,因為群眾同情其父親之死而上台,施政卻始終偏袒大地產商、銀行家利益;其他派系領袖,也大多是各行業的既得利益者,情願對一般市民、而不是大企業加稅,不斷舉債,令黎巴嫩成為世上欠債率最高的國家之一。

慢慢下來,各派系的精英逐漸被人民離棄而不自覺,反對派、少數派領袖作為「建制維穩B隊」的身分,卻逐漸廣為人知。香港新一代除了反建制,也急速離棄傳統泛民主派,認為後者爭取了數十年一事無成,除了成功令自己進入精英俱樂部,根本是建制的同路人和暗棋……兩者背後的邏輯,幾乎一模一樣。


4年前,黎巴嫩爆發了一波抗爭,導火線不過是垃圾處理不善,就演變成全國運動。當時已經是一次跨黨派、反精英的協作,但並未為人注視,正如香港3年前的旺角黑夜,導火線也是由交通警引起,反映了一代人的全新行為模式,當時同樣未有廣泛理解,殊不知卻鋪墊了更大規模的反彈。

癥結未解 總理下台難息民怨
這次黎巴嫩抗爭的爆發點,源自政府向WhatsApp等通訊程式用戶徵稅每日0.2美元,這樣的民生議題,逐漸成為各派系平民共同反對的惡法,示威者要求政府全體下台,撤回各種新稅。訴求的背後,還有其他結構性問題,例如銀行缺乏美元儲備,帶來通脹恐慌;水電長期不足,令民眾要另向私人公司自費購買;年輕人的四成失業率,令社會充滿剩餘勞動力等。改變這些結構的唯一可能,就是打破既得利益階層的教派政治,不容許他們再合謀殘民自肥。

結果運動又是由街頭示威,演變成全國抗爭,出現了不少香港式人鏈,再得到大量海外僑民聲援。即使政府試圖以改革平息民憤,連薩阿德也宣布辭職,但群眾認為Root Cause仍未被注視,能量也就持續下去。當香港成為全球抗爭取經聖地,令人何其唏噓。

(全球抗爭系列之二)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2019年11月12日星期二

皮諾切特借屍還魂的智利

早前歐洲現存最古老的報紙、丹麥報章《Weekendavisen》,製作了一個全球抗爭特輯,認為從香港延伸到世界各地的城市抗爭運動,可見將來並沒有end game,將會成為全球範疇的「永續革命」,並訪問了包括筆者在內的一大批學者。和香港同期出現抗爭的案例很多,值得逐一思考,包括智利。

與港天涯海角 相互關聯甚多

智利和香港位於天涯海角,但相互關聯甚多。七十年代通過軍事政變上台的智利強人皮諾切特,正是效法積極不干預的「香港模式」,促成經濟復蘇,除了得到經濟學大師、「香港模式」頭號粉絲佛列文嘉許,也成了美國總統列根、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等的密友。皮諾切特下台,和香港回歸中國,都被視為同一經濟模式的挑戰,但今天智利依然有一個自由港伊基克被稱為「小香港」,和面目全非的舊香港,一起掙扎求存。香港和智利都是APEC成員,智利也是極少數與香港簽訂自由貿易協議的經濟體,據說與某位酷愛智利紅酒的特區政府前官員任內大力推動有關。

說了這麼多,智利這波運動的導火線,和香港的《逃犯條例》修訂一樣,都只是Root Cause的冰山一角。當號稱南美最優秀公共交通工具的智利地鐵加價30披索,群眾怒火開始爆發,發動一連串抗爭,包括跳閘、縱火等,逐漸演變成過百萬人大示威、全國警民大混戰,一切都和香港相像。不同的是智利最終出動了正規軍,造成多人死傷,總統不得不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明言與暴力軍警割席,這部分的劇情會否在香港上演,卻是另一回事。

軍法管治道統 最深層不滿難解決
智利的結構性問題眾多,隔岸觀火,容易歸咎經濟原因,就像不少外媒早前附和特區政府的「土地問題論」,而見樹不見林。誠然,智利雖然國家富有,但生活成本不停上漲,堅尼系數高達0.5,為世上貧富差距最大的國家之一。如此失衡,必然存在結構性貪污、寡頭政治,例如現任總統皮涅拉就是全國三大首富之一,擅長利用裙帶資本主義漏洞製造「收成期」,信奉「讓部分人先富起來」哲學;權貴都懂得以各種名目逃稅,令資源分配失衡,公營開支緊縮,教育成本高昂,公私合營的醫療制度資源短缺,社會保障不足。智利多達四成稅收來自服務、銷售這些累退稅,大企業及銀行的稅率卻偏低,其實任何社會問題,都會引爆火藥。


但另一個結構,似乎比經濟更難解決,就是智利的軍法管治道統。現今的智利憲法,依然是皮諾切特訂立那一套,一方面要自由主義市場化,另一方面不設最低工資、打壓工會,背後有一個特權階層繞過民眾、管理一切的理念。即使皮諾切特倒台,這套理念依然根深蒂固,因為到了最後,軍隊依然是最後憑藉。就像這次智利引用緊急狀態,屬於皮諾切特以來首次,但就像香港以緊急法「止暴制亂」,只會激起群眾對政體的最深層不滿。問題是要改變這套潛規則,觸及大量收成期老人的既得利益,只會成為永續抗爭,社會撕裂得難以附加。一切豈非似曾相識?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