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31日星期三

淘汰燃油汽車的未來:電動車與國際環保(上)

近年國際關係的焦點,早已不是各國政府的政策,而是種種由下而上的資訊科技新猷,足以徹底改變人類生活。若說智能電話熱潮是蘋果公司帶起,電動車的普及,自然就是Tesla的功勞。

電池發展有新進展

美國的科技水平、品牌建立和市場營銷無可否認相當出色,但電動車的普及,其實也是大勢所趨:當空氣污染、全球暖化迫在眉睫,各國不得不跟車廠合作,研發非燃油汽車;電動車在近年跑出,也是天時地利。

電動車並不是近年發明,記憶所及,小時候到大學的開放日,就看過電動車展覽。它一直未能普及,因為以前電池體積大、儲電量少,電池續航力不足,汽車行動不久就要充電,而且電池壽命短,不時要更換電池,麻煩又浪費金錢;加上舊電池污染環境,總之問題多多,弊多於利。

直到新電池體積減少,汽車能走更遠距離才要充電,新電池壽命一般有10年或以上,而對一般車主來說,10年也許已是換車的時候,普及化的條件,才開始具備。

對環保人士而言,理論上,只要不是掛羊頭賣狗肉,電動車絕對比燃油汽車環保:只要電池充滿,電流就直接驅動摩打;傳統燃油車則先要將燃油霧化、在引擎內燃,還要有水箱冷卻熾熱的機件。新一代電動車機械零件佔的位置反而較少,摩打體積比引擎細,可以直接安裝在車軸上,不需要波箱、水箱,傳統汽車的引擎室,就可用作行李倉了。

理論上,另一款氫氧燃料電池車也許更環保,排放的只是水蒸汽,但由於產生電力的過程在車內進行,機件佔位較電動車多,車廂空間則較少,加上產生純氫氣、純氧氣的成本仍然很高,距離普及還有一段距離。此外,還有車廠研發太陽能電動車,但太陽能板的體積同樣較大,成本也高,也是未能普及。

為了對抗空氣污染,越來越多大國訂出時間表,來淘汰燃油汽車,最先訂出時間表的,正是飽受人口和空氣污染問題困擾的印度。印度大城市新德里、孟買等塞車情況嚴重,加上工業化和發電等原因,令這些城市的空氣污染水平,足以危害人體健康。印度政府於是定下2030年限期,之後禁售燃油汽車。英國、法國隨即也定下時限,不過是較務實的2040年;挪威和荷蘭則較為進取,2025年就禁售燃油車,而兩國已經有一定比例的電動車在行走了。汽車大國德國推動環保政策一直在世界前列,但訂下禁售燃油車時間表時,受到車廠不少壓力:車廠認為在未來20年,世界很多地方仍然使用燃油車,禁售燃油車無疑大幅度影響生意。和印度一樣飽受空氣污染問題困擾的中國,也未定出淘汰燃油車的期限,因為地方太大,加上車廠技術等問題,令政府希望將限期定於2040年。不過內地不少地方的電動車已經開始普及,深圳巴士更是百分百全電動,的士也有超過一半是電動。全球大勢所趨,只有香港反其道而行,背後原因,就不贅了。

小詞典:Tesla

美國汽車公司,主要業務是電動車、太陽能,名字用來紀念著名科學家Nikola Tesla,2016年收購全球最大太陽能公司Solar City,目前最大股東和董事長是資訊科技紅人Elon Musk。

2018年1月30日星期二

南蘇丹獨立之後:繼續分裂,不如不獨?

南蘇丹是全球最年輕的聯合國成員國,在數十年漫長的蘇丹內戰後,終於在2011年以99%的公投支持度脫離蘇丹獨立,一度令人憧憬這塊石油資源豐富的土地,能否創造一個民主、經濟奇蹟。

獨立不久又內戰

自此南蘇丹遠離國際視線,但後續發展卻不是「快快樂樂生活下去」,而是完全走向另一個軌道:獨立不到3年,南蘇丹再次陷入內戰,規模更慘烈,卻更少人注視,因為那些年,北蘇丹政府簽訂的經濟合作條款已被推倒重來,各國企業已各取所需,南蘇丹獨立的「外圍目的」已達,其他也就大可按下不表。

南北蘇丹戰爭的根源可追溯至殖民時期,北蘇丹以穆斯林為主,基本上是埃及文化的附庸,南蘇丹則以當地傳統信仰和基督徒較多,也較受西方意識形態影響。

不過,歸根究柢,戰爭還是因為非洲傳統部落意識凌駕國家意識,令「一國」框架形同虛設。問題是,南蘇丹本身也是多族群國家,所謂基督教信仰也是高度「本土化」,並不能真正作為國家統一的基石,到了獨立後,這些族群矛盾便全面爆發。

南蘇丹作為全球最落後國家之一,各國除了有興趣投資石油,就沒有其他關注,令國家基建相當原始,大部分人倚靠傳統農業、畜牧業為生,兩個最大族群丁加人(Dinka)和努爾人(Nuer)就是靠粗放式畜牧為根本歷史傳承,經常遊走尋找水源,「搶地盤」是家常便飯。

南蘇丹獨立後的政府,由丁加族那位長期戴上牛仔帽的「國父」基爾(Salva Kiir)擔任總統,努爾族的Riek Machar 擔任副總統,兩個族群之間的爭鬥,也蔓延至政府和軍方內部派系之中。基爾大權在握後,一如其他非洲國家的「國父」,成為鼓吹集權的獨裁者,2013 年將 Machar撤職,努爾人以武力回應,族群衝突演變成內戰至今,一發不可收拾。與此同時,南北蘇丹邊境衝突依然時有發生,這也是兩國獨裁者煽動民族主義的手段之一。

美國是南蘇丹獨立主要推手,一來為了弱化被華府列為「準邪惡軸心」的北蘇丹,二來也是要染指資源,但對這場新內戰,從沒有動員輿論報導。相反較積極調停的,卻是中國,畢竟中石油是南蘇丹石油開採投資最多的公司,因為內戰無法正常投產,設施也受破壞,2016年更將駐當地人員撤離,南蘇丹政府又要求不能完全停產,令中石油進退失據,為了自身利益、能源考量、大國形象,北京自不願南蘇丹內戰無限期持續。但要成功解決當地傳統部落矛盾,那只能是電影劇情,加上不同族群背後都有不同勢力,內戰很快就變成代理人戰爭,任何國家要獨自調解,都幾乎不可能。

南蘇丹獨立至今已經六年多,內戰估計令數十萬人死亡、數百萬人流離失所,對本來已經百廢待興的經濟,破壞得比和北蘇丹的戰爭同樣嚴重。何況丁加族、努爾族內部也充滿支派,只要制度不理順,內戰基因沒完沒了。當年幻想一場獨立公投可以令明天更好的輿論,今天卻已一掃而空。

小詞典:基爾(Salva Kiir Mayardit,1951-)

南蘇丹總統,丁加族人,於1960年代的第一次蘇丹內戰期間加入南方叛軍,頗有戰功,逐漸成為南蘇丹頭號軍事領袖,2005年成為蘇丹第一副總統,繼承因飛機失事身亡的南蘇丹前任領袖。他力主南蘇丹完全獨立,獨立成功後成為開國總統,但自此大權獨攬,頻頻被指違反人權,激起其他族群不滿,南蘇丹內戰隨即爆發。

2018年1月29日星期一

假如大數據出現於蘇聯

筆者早前曾探討大數據、物聯網等資訊科技,如何讓威權主義或極權主義成功實踐,有讀者問:若冷戰時代有這些科技,社會主義國家可否實現計劃經濟、全面監控,以鞏固其統治?蘇聯的崩潰,可以避免嗎?

要討論這個命題,得先了解計劃經濟當年的運作。眾所周知,蘇聯等社會主義國家的絕大部分時期,都實行計劃經濟,生產原料、企業都是由國家擁有,勞動力也由國家分配,以生產出計劃目標的產品數量。這些國家的供求非由市場主導,而以追求不同的「五年計劃」為目標,消費者的需求沒得到重視,因國家盼藉計劃經濟推動工業化、現代化及農業集體化,以追貼西方資本主義的生活水平。

計劃經濟本質與缺陷

理論上,「五年計劃」由蘇聯國家計劃委員會(Gosplan)制定,經歷不同領域、不同級別的機構、官員、企業,再由國家計劃委員會修改,最後在黨代表大會通過。然而,在實際操作上,政治局成員、以至總書記在過程中,究竟參與多少? 他們有否明示或暗示應訂下怎麼的指標?這些指標是科學化的指標,還是抽象的指引?這些問題難以說清楚。蘇聯治下的烏克蘭大饑荒、中國的大躍進,都是計劃經濟沒大數據支援下的災難性後果。

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本質的問題,在學術界自然討論多時。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的埃爾曼教授(Michael Ellman)是研究這範疇的權威,他提到社會主義經濟體經常生產消費者不需要的產品;但另一方面,又有一些必需品、商品總是存貨短缺,但當局對商品庫存的數據並不充分,甚至不準確。即使最低層的數據準確無誤,在匯報過程中,官員因存在升職的誘因誇大成果,或技術官僚因循失責,而令上級難以掌握實情,這些情況,至今依然,不見得是歷史。

由於計劃經濟未能滿足人民的需要,在社會主義國家,往往出現「第二經濟」(The second economy)。學者森遜(Steven Sampson)指出,「第二經濟」由非法生產或交易產生,亦包括企業、工廠為追求生產目標,而產生的非正式或非法活動、地下工廠等。這些活動在冷戰時期的東歐、蘇聯相當盛行,在今日極權主義的最後代表北韓也同樣出現,導致經濟活動無法準確統計,官方數字準確性成疑。基於以上因素,美國從不輕信蘇聯官方公布的數字,中央情報局會自行統計相關數據,不少人認為CIA的數字,較蘇聯官方公佈更可信。

那麼在現代社會,有了資訊科技革命,又是否可以避免以上制度上的缺失與人為錯誤?

正如早前談及,大數據、物聯網等,是一個全天候收集個人數據的機制,問題只在於不同軟件的權限、如何儲存或傳遞相關信息、誰人能掌握等,但技術本身,毫無懸念。假如政府決意收集全國國民這些資訊,首先就可以解決「第二經濟」無法被紀錄的問題;而每一個紀錄,也不用經過官僚系統逐級向上匯報,政府高層可輕易掌握準確數字,第一個問題,也可以大部份解決。

舉一些實質例子,阿里巴巴每年統計「雙十一」的交易資料,除了是大數據,還是即時性的數字,避免使用滯後數字作決定。以往這些技術只會用於金融業,如股票、期貨等交易,但現在就連到便利店購買一包紙巾,也可以立即反映到不同伺服器內。又如美國的Amazon Go,連「客人拿起商品」這個動作本身,甚至不涉及具體金錢的購買行為,也可以被紀錄。當這種技術被推而廣之,不止是股票買賣,基乎所有日常消費、零售行為,均可被統計。

在自由市場,這些資訊可以令政府、企業清楚了解需求,但對蘇聯一類國家而言,假如當時有這些技術,就可以利用更準確的數據,制定「五年計劃」。唯一未能改變的是決策者會否忽視實況,作出不設實際的目標;但相信在大數據年代,一切透明,領袖要「逆天行事」,即使在極權政體內部,也不容易為所欲為。

大數據年代的大監控:由俄羅斯SORM開始

在經濟層面以外,這些技術同樣可用於政治層面,假如蘇聯的國家安全委員會(KGB)有了大數據,就不只是如虎添翼。作為情報機構,KGB主要對不利蘇聯的行為進行情報工作,而正如早前提及,自赫魯曉夫起,蘇聯的情報工作就出現「去政治化」、「去中心化」的監控,人民在社會、經濟層面的舉動,均被非常規組織監察。但與此同時,只要行為並非超出政治層面,當局也不會作出行動,而且基於人手問題,備受關注的往往是異見者,他們會被入屋搜查「反革命」證據,而普羅大眾,則大致生活如常。

不過隨著科技發展,人民的生活與互聯網緊扣,蘇聯的繼承者俄羅斯,就公然嘗試掌握國民在網上的行為。根據《維基解密》公開的文件,俄羅斯有一套名為「SORM」的情報系統,自1990年代起就對國民全方位監控,由電話、短訊開始,到近年的互聯網、社交媒體、信用卡交易、智能電話等,無所不包。對比蘇聯時代,這個系統可更快、更有效掌握全國人民的行為,而作為KGB培訓出來的領導人,普京對這一套,自不會擱下不用。

我們也許認為網上行為自我約束,便可逃避監控,但現在天眼處處,加上容貌識別系統發展迅速,結合大數據的應用,離開家園後的一舉一動,幾乎都被紀錄在案。在中國國內,不少新建屋苑、廠房,已使用具容貌識別的保安系統,能輕易辨認住戶容貌,並顯示如年齡、身高等基本資料,就連出入次數也可紀錄。即使放下電話,你的日常生活,依舊暴露於監控系統當中。個別容貌識別系統更聲稱具有「深度學習能力」(deep learning),與昔日的舊式閉路電視不可同日而語。現時這些系統仍處於早期階段,屋苑、店鋪的保安系統,未必與官方機構的互聯互通,但要將不同系統連結一起,技術上並不困難,幾乎肯定會有這一天。

假如斯大林活到今天,蘇聯在推行計劃經濟、資源分配上,政府應可掌握更廣泛、更準確的數據,以實現他心目中的工業化、現代化;政治上,亦可更微觀地監控民眾。最大挑戰反而是擁有大數據的一群,會成為吉拉斯(Milovan Djilas)所說的「新階級」,甚至取代領袖的地位,總之,平等社會依然難以實現。但只要接受了這一點,假如這制度令一般人過得安穩,又能容許走過場的「民主程序」,威權政體是否比民主政體更吸引,卻是一個嚴肅課題。近年全球支持民主政體的比例不斷下降,似乎就是一個迂迴的答案。

小詞典: SORM

2017年9月,維基解密供報來自俄羅斯公司Peter-Service的文件,顯示該公司與俄羅斯聯邦安全局(FSB)、內政部共同建立了一個情報系統SORM。系統可搜集用戶於電話、互聯網上的紀錄,2014年更擴展到社交網絡層面。根據俄羅斯法律,不同安全部們可取得由SORM收集的信息。

2018年1月26日星期五

馬可孛羅會:由秘密外交組織到國泰儲分計劃

不時來往世界各地,總覺得搭飛機的時間,反而能擁有屬於自己的空間,可以讓靈魂遊走,因此相當珍惜。即使恨鐵不成鋼,現時最常乘搭的航班仍然是國泰,自然亦是「馬可孛羅會」的會員。

感染父親意識形態

可惜,今時今日,加入「馬可孛羅會」的好處不多,假如會籍不夠高級如本人太太,甚至有可能從商務客位中被踢走,然後行李不予重新寄艙。

不過,「馬可孛羅會」這品牌,卻蘊涵鮮為人知的歷史,大概絕大多數國泰員工也不知道。說起來,我母親也是「真.馬可孛羅會」成員,談起這名詞,始終感到親切。

那些年的「馬可孛羅會」,不是今天普通的飛行常客計劃,當中源起,要從其創立人陳丕士(Percy Chen)談起。

陳丕士本人的出身、血統,乃至意識形態,都反映真正的大時代,還有第一代全球化。

他祖父為太平天國成員,事敗後逃亡到殖民帝國旗下,輾轉來到加勒比海的千里達(Trinidad),在當地生下陳丕士父親陳友仁。陳友仁是孫中山的革命戰友,曾任中華民國外交部長,思想左傾,與蘇聯有密切連繫,亦是孫中山晚年「聯俄容共」政策的推手之一。為甚麼華人會到千里達,和英國在廢奴後從印度引入大量勞工到各殖民地有關;為甚麼孫中山和華僑關係密切,又和興中會、同盟會的海外淵源有關。這些要詳談,都可以是一本本的鉅著。

家族淵源下,陳丕士不多不少感染了父親的意識形態之餘,也充滿國際視野。他在千里達出生,母親是法國人與黑人的混血兒,因此陳丕士同時有華人、白人、黑人血統,後來到英國升學並取得律師資格,之後卻到了蘇聯莫斯科居住六年,1947年來到英屬香港當律師,自此積極參與香港左派活動。在中華民國屬下飛機師集體投共的「兩航事件」中,陳丕士就是中共方面的代表律師。

1956年,陳丕士創辦「馬可孛羅會」,表面上是一個聯誼組織,實質上當然有不少政治考慮。基於冷戰背景,中國與西方並無多少接觸途徑,香港就承擔了這樣的溝通角色,此所以周恩來主張「長期打算、充份利用」香港的殖民地身份,而在香港內部,「馬可孛羅會」就成了連結北京與西方世界精英的民間外交樞紐。

當時的「馬可孛羅會」,屬於聚集政商名流的貴賓會所,定期於文華酒店舉辦西式晚宴和中國電影放映會,這作風在那些年的左派圈子當中,可謂極度稀有。他們的成員包括外國商人、政客、記者、外交官等,亦有新華社香港分社、中國銀行成員、親中媒體記者等出席。於是,「馬可孛羅會」就成了西方代表非正式接觸到北京的平台,發生了不少難以公開的有趣故事。

中國改革開放後,外界與中國接觸已成常態,再也無需以「馬可孛羅會」作橋樑,這種聚會也就不了了之。陳丕士留有回憶錄《中國召喚我:我參加中國革命的歷程》,細述其被祖國革命熱情吸引的心路,至於航空公司怎樣看「馬可孛羅會」的前半生,卻是另一回事了。

小詞典:聯俄容共

孫中山領導「二次革命」失敗後,深感國民黨需要自己的武裝力量,但西方列強支持各派軍閥,於是想到和蘇聯結盟,引入各種蘇聯軍事、經濟、政治外援,換取接受中國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結果國民黨得以靠黃埔軍校北伐成功,共產黨也得到壯大基礎。

2018年1月25日星期四

澳洲:中國「銳實力」的實驗品?

上周筆者談及《經濟學人》為中國度身訂造的一個新名詞——「銳實力」(Sharp Power),被用作例證的國家,首先是澳洲,令這個貌似與世無爭的區域大國,忽然成了地緣政治熱點。

中澳陷入不信任狀態

澳洲自10年前「脫洋入亞」政策開始後,一直希望在中美兩國之間找尋平衡點,一方面以西方民主自由國家、美英亞太代言人自居,另一方面積極發展教育產業、大量吸收新移民,並以此吸引中國資金投資房地產和第一產業,也就是要搭「中國崛起」的便車。

不過,到2017年,中澳關係冷卻不少,中國大使館「監視」留澳學生、介入大學「辱華」事件、澳洲禁止中資收購農產品公司、減少臨時工作簽證、澳洲不讓華為鋪設海底光纖等新聞,已經令兩國陷入一種全方位不信任狀態。

面對中國在澳洲投下大量資本,以及大量投資移民和留學生,澳洲人自可輕易感受到中國的巨大影響。中資發展的商場和住宅、大量華人學生、水貨出口店、滿街的超級跑車(甚至用來示威)等等,似乎已經成為「新澳洲人」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結果,澳洲也和新加坡一樣,產生被中國「買起」的戒心。去年年中,澳洲爆出政黨接受與深圳官員關係密切的富商黃向墨的政治捐款,以發表對中國有利的政治言論後,最後一根稻草彷彿出現了,針對中國的輿論,一時間,變得鋪天蓋地。隨後澳洲政府宣佈禁止國外政治捐款,總理滕博爾更暗指中國影響澳洲政治,中國外交部當然「嚴正抗議」,兩國關係跌入冰點。

不過,言論上的針鋒相對,無改中國商人繼續在澳洲大量投資的事實;另一方面,澳洲政府無論怎樣強硬,也不見得會冒險犧牲經濟。美國在亞洲的影響力日益下降,特朗普上場後興起孤立主義,澳洲要平衡自身在亞洲的角色,缺少了美國作為後援,就顯得底氣不足。何況澳洲近26年經濟長期增長這個「經濟奇跡」,一定程度上,都是靠中國資本和中國移民十多年來在澳洲投資的成果;當資金長年與中國政、商界連上關係,無影之手愈見影踪,澳洲希望保持距離時,已積習難返。美國退出 TPP後,澳洲、紐西蘭、日本、東南亞各國繼續討論下去,澳洲更與日本簽訂新軍事協議,都可看作是回應中國「銳實力」的國家行為。但一天不改經濟對中國的依賴,這些舉措,大概是回應國內壓力的形式主義,重於實際功能,要逃避「銳實力」,談何容易?

至於澳洲民間潛在的「反華」輿論,也同樣值得憂慮。2017年的種種中澳爭議,在澳洲已經產生了很大反響,保護主義、本土主義又開始興起,雖然不大可能回到數十年前那個充滿種族主義的澳洲,但針對華裔新移民的歧視,卻可能出現。在澳洲本土有影響力、但早已落地生根的華裔,也可能被看作是北京的「第五縱隊」,有了「銳實力論」,歧視就有了「理論基礎」。類似情況,在東南亞各國也正在發酵中,大勢所趨,怕是未能免俗。

小詞典:澳洲華諜爭議

2017年,不少外電報導中國統戰部在澳洲、紐西蘭活動頻繁,操控當地媒體及社團,去影響政治運作,其中涉及間諜活動,及收買本國政客等,被西方輿論看作中國發揮「銳實力」的例證。中國對此嚴詞駁斥,澳洲則通過連串法案打擊「外國勢力」。

2018年1月24日星期三

冬奧的政治(下):納粹德國宣揚軟硬實力

昨天筆者談及冬季奧運的政治,除了上屆索契冬奧,前南斯拉夫1984年舉辦的薩拉熱窩冬奧,也是高度政治化之作。

冬奧場館淪為防空洞

南斯拉夫是繼1980年蘇聯後,第二個共產國家獲選舉辦奧運會,可看作是冷戰期間「低盪政策」(Detente)的體現(選舉主辦國時,是兩大陣營關係最好的時期),而同年夏季奧運會在美國洛杉磯舉行,這本來象徵「大和解」,只是為蘇聯出兵阿富汗之後導致的杯葛潮所破壞。

以蘇聯為首的共產陣營雖然杯葛洛杉磯奧運,以報復西方集體杯葛1980年莫斯科奧運,但又要令薩拉熱窩冬奧搞得有聲有色;南斯拉夫雖然跟蘇聯不和,但畢竟是社會主義國家,而且希望告訴世人,沒有強人鐵托(Josip Broz Tito,於1980年病逝),依然一切如常,對這場冬奧也分外注視。

其實,當時南斯拉夫內部的各加盟共和國及各種族已經劍拔弩張,企圖爭取更大自治權,貝爾格萊德當局首要確保冬奧期間沒有恐怖襲擊,也不能令世人發現種種內部矛盾。

根據美國中央情報局(CIA)的解密文件,當年薩拉熱窩冬奧要面對克羅地亞人、阿爾巴尼亞人、塞爾維亞人、阿美尼亞人,甚至是巴勒斯坦人、伊朗人、利比亞人的威脅,情況相當複雜,只要稍有差池,南斯拉夫的亂局可能提早出現(亞美尼亞、阿塞拜疆的戰爭也是於蘇聯末年已經出現,反映「老大哥」已經有心無力)。最終冬奧完滿閉幕,輿論盛讚,畢竟南斯拉夫是僅有左右逢源的國家,東西方媒體都疑中留情。南斯拉夫以為渡過了難關,殊不知一切都是掩飾,十年後,薩拉熱窩冬奧的場館,淪為居民逃避內戰的防空洞,相當唏噓。

更有爭議性的冬奧,還有1936年在德國阿爾卑斯山市加爾米施-帕滕基興(Garmisch-Partenkirchen)的一屆,當年夏季奧運會亦在德國柏林舉辦,乃納粹德國宣揚軟硬實力的里程碑。1933年,即公佈1936年奧運主辦城市後兩年,希特拉掌權,全球響起杯葛奧運的聲音,希特拉不得不承諾容許猶太人、非洲人等參賽,又清除街上所有「禁止猶太人進入」路標。但蘇聯、西班牙依然率先抵制,更另起爐灶,美國的決定,成了其他國家的指標。當時美國國內猶太人一致反對參賽,黑人團體則希望透過參與奧運,打破希特拉「德意志血統最優秀」的思維,最後美國奧委會主席布倫戴奇(Avery Brundage)到德國考察,對納粹採取的措施頗為滿意,留下如此名言:「運動不應與政治混為一談。」爭議聲中,美國最終派出運動員參賽,各國跟隨,希特拉將冬奧當作夏奧的總採排,舉辦之後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戰就爆發了。

今屆南韓平昌冬奧已經被金正恩「騎劫」,到了下屆2022年冬奧,則是在北京舉行,屆時不知道又會出現甚麼主軸?

小詞典:低盪政策(Détente)

又稱「緩和政策」,指冷戰中期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末的階段,美蘇兩國尋求直接對話,以減低爆發熱戰的可能性,軍備競賽也開始放緩,以1975年雙方簽訂《赫爾辛基條約》為「大和解」高峰。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破壞了低盪政策的互信基礎,一個時代遂宣告終結。

2018年1月23日星期二

冬奧的政治(上):索契成功加強普京地位

一場南韓平昌冬季奧運會,再次印證運動從來都是政治工具。平昌冬奧門票銷售慘淡傳出之時,早前不斷核試的北韓,卻表示希望派運動員與南韓一起組隊參賽,並在沒有中國、俄羅斯斡旋下提出和談,再次顯示北韓最高領袖金正恩不單不是瘋子,反而很有外交手腕。

不過,利用奧運、特別是國際注視不如夏季奧運的冬季奧運搞「國民外交」,畢竟不是金正恩原創,類似國際經驗其實屢見不鮮,而且通常都是威權或獨裁國家的「冬奧牌」更神乎其技。

打冬奧牌 神乎其技

第一屆冬奧1924年在法國舉行,本來與夏季奧運會同年上演,都是4年一度;自1994年起,冬夏兩個奧運會才改為梅花間竹的年份舉行。冬奧的運動項目對華人來說,可能較為陌生,卻流行於會下雪的北半球國家,對挪威、列支敦士登一類國家而言,甚至是比夏奧更重要的盛事。

與北韓友好的俄羅斯以寒冬著稱,但到了2014年,才首次在索契市(Sochi)主辦冬奧,這也是1980年莫斯科奧運之後,俄羅斯首次得到奧運主辦權,充滿「大國復興」的象徵意義。

表面上,俄羅斯希望藉此展現其超級大國的能耐、能源帶動的經濟增長,不惜豪擲破冬奧紀錄的510億美元,為索契大興土木,試圖改造這個著名的夏季度假勝地成為世界知名的全天候度假景點。與此同時,普京高調宣示不與「西方價值觀」妥協的姿態(也許是得到2008年北京奧運成功的鼓舞),充份展現威權國家、舉國體制的手腕,除了鐵腕治流浪狗,也繼續打壓不同性傾向和跨性別人士。西方國家一度以這些原因,企圖杯葛這次冬奧,開幕禮當日亦有不少大國元首缺席,但總體而言,索契冬奧依然十分成功。

不過索契冬奧舉行之時,普京卻另有聲東擊西的盤算:閉幕禮舉行後四日,俄國軍隊就開入當時還是烏克蘭領土的克里米亞,宣示了俄羅斯的「全方位實力」。國際奧委會感到被利用了,自此對俄羅斯更加嚴謹,俄羅斯選手被揭發大規模服用禁藥,多名俄羅斯選手被停賽,其他選手也只可以用個人名義參加平昌冬奧。但凡此種種,在俄羅斯人、特別是民族主義者眼中,自然都是「西方敵對勢力」的偏見和打壓,反正禁藥問題各國皆有,但全國受罰卻極不尋常,加上索契冬奧的成功令人記憶猶新,更令國人堅信目前體制和普京領導的必須性。

小詞典:第一屆冬季奧運會

1924年,第一屆冬季奧運會在法國白朗峰所在的夏慕尼(Chamonix)舉行,當時還沒有「冬季奧運」的名字,只是法國奧委會舉辦的「國際冬季運動週」,推介冰上、雪地運動,後來才由國際奧委會追認為第一屆。當年挪威是獎牌榜冠軍,確立了冬奧大國的地位。

2018年1月22日星期一

兩韓統一旗再登場:陽光政策歷代得失

自從北韓最高領袖金正恩上台,把試射導彈變成常態,彼方又有美國總統特朗普高度配合,各界對朝鮮半島的和平進程早已不存幻想。

但就在媒體預測2018年將爆發「準韓戰」之時,一場冬季奧運卻令形勢急轉直下:北韓忽然高調重視冬奧,嘉許南韓平昌冬奧是「大韓民族」的勝利,然後兩韓政府同意運動員共舉「統一旗」在開幕禮進場,並共組女子冰球隊參賽。

伊索寓言北風與太陽

這些舉動,難免令人聯想到南韓前總統金大中的「陽光政策」,那些年,金大中更憑此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但究竟政策是否成功?「陽光政策」在「特朗普——金正恩」時代,還有出路嗎?

1997年,金大中勝出南韓總統大選,也是南韓民主化以來,首位來自在野黨的總統。翌年上任後,他在「三階段統一論」(即首階段:交流合作;次階段:設置中央聯邦機構;最後階段:成立完全統一政府)的基礎上推動「陽光政策」。正如筆者早前談及南北韓統一歷史時所言,當時南北韓雙方已逐漸意識到不能武力統一,除了長遠的統一願景外,已完成民主化的南韓,必須有一套新的論述,去說服民眾和北韓究竟是怎樣的關係,「陽光政策」便應運而生。

「陽光政策」的名字,來自《伊索寓言》的「北風和太陽」,可見金大中並非單純以此為統一政策,而是正式把北韓看作將長期存在、平起平坐的政權看待。政策基於三大原則:一、南韓不容忍北韓任何形式的武力挑釁;二、南韓不會嘗試接管或吸納北韓;三、南韓會主動尋求合作,這裏除了有南韓釋出的善意,亦反映南韓比以往更積極接觸北韓。而且「陽光政策」並非單一政策, 而是一個「複合政策」,當時金大中尋求以各種方式與北韓官方、工商界及民間交流,以圖緩和雙方關係,為將來統一建立基礎之餘,也可以長期穩住基本局面。



南韓國防大學教授韓庸燮將金大中時期的「陽光政策」,分為「春夏秋冬」四階段:

1. 從金大中上台到1999年底為「春季」。金大中上台後,民間對北韓的不同態度開始浮面,對朝政策成為不同政黨的主要政綱,金大中需要凝聚國內對北韓的共識,來確保民主化後的政策穩定。執行這政策的官員,涉及國家安保、國家統一、情報部門等,既得利益盤根錯節,誰來操盤,也費煞思量。所以金大中先將政治從經濟、社會分開,推動一些南韓各界與平壤都能接納的活動,例如自朝鮮半島分裂後,首次有郵輪到訪北韓,南韓財團也開始到北韓投資旅遊、工業設施等。不過,「陽光政策」開始時並非一帆風順,例如北韓派出潛水艇入進南韓水域後,並沒有向南韓道歉,不過南韓統一部表示即使如此,現代集團在北韓的工程仍會繼續,令金大中的互惠原則,變成「靈活互惠」,也就是對北韓始終以容讓為主軸。

2. 「夏季」在2000年初開始,「陽光政策」仍令人充滿期望,特別是金大中重新整合執政黨勢力,改組成「新千年民主黨」之後,有了更強大的政治勢力,最終成功訪問平壤,與金正日見面,成為個人聲望高峰。除了政黨、商界外,不少非政府組織也因為種種理念或計算,共同宣揚「陽光政策」,可謂政策黃金時期。

3. 南韓釋出連番善意後,金正日仍未回訪南韓,「陽光政策」開始轉入「秋季」。南韓民間對北韓的態度開始兩極化,自由派NGO繼續推動迎接金正日到訪,保守派則呼籲為他南下設下前提,例如為韓戰道歉。對於這些要求,平壤政府自不回應,而且相對於南韓,北韓在整個談判階段沒有多少主動參與,只會在對方提出建議後作一些回應。加上北韓已致力尋求與美國直接談判,並未視南韓為朝鮮問題的唯一談判對象,最終互訪也未能變成機制。

4. 到了2001年,北韓未有就連接兩韓的鐵路簽定協議,不久發生9/11事件,世界秩序突變,北韓被美國指為「邪惡軸心國」,開始冷待南韓,「陽光政策」正式步入「冬季」。到盧武鉉上台,雖然沿用金大中的「陽光政策」,但進展已大不如前,餘下交往只以人道支援為主。北韓的核計劃卻逐漸成熟,成為區內安全問題的主角,握有了主導權,是否「陽光」,自此就是北韓說了算。

南韓讓步太多,北韓得寸進尺?

由此可見,「陽光政策」的成效存疑,受到不少國內外人士批評,認為南韓讓步太多,使北韓得寸進尺,也是情理之中。例如學者Hyun-key Kim Hogarth提到,北韓並未尊重「陽光政策」的互惠原則,收到南韓援助後,只是用來加強金家政權對內部的控制、擴充包括核計劃在內的軍事勢力,北韓國民未因此而受惠。「陽光政策」出現後的接近二十年,世界見證了金氏政權更穩固、「先軍政治」逐步確立,北韓核計劃、導彈技術漸趨成熟,這些朝鮮半島不穩定因素,並未因「陽光政策」而停下來,反而有了「永續發展」的保護傘。

不過「陽光政策」的成效,其實不在於兩韓和平,而在於南韓內部發展。正如政治學學者Eundak Kwon與Jae-Cheon Lim指出,金大中提出「陽光政策」時,南韓處於後亞洲金融風暴年代,需要尋求海外投資,一個政治局勢穩定的朝鮮半島,對南韓本身的穩定繁榮,至關重要。再者落實「陽光政策」期間,兩韓貿易高速增長,也使南韓貿易結構趨於多元,可算是繞過圈子,落實了經濟轉型。我們亦不能忽視當年兩韓政府在民間交流方面的貢獻,不少因韓戰而分隔兩地的親人終可見面,這完全符合普世價值、人道主義,足以令「陽光政策」有了具體政績。

至於北韓「以時間換取空間」,鞏固金氏政權,發展核計劃,這都是北韓「國策」brinksmanship的體現,也就是「陽光政策」的副作用。是瑕不掩瑜、還是本末倒置,只是觀點與角度。舉一反三,回到此刻現實,即使兩韓運動員在平昌冬奧開幕禮共同持「統一旗」進場,也只能止於象徵意義,同樣是雙方各取所需的緩衝而已。不過話說回來,除了北韓需要「以時間換取空間」,其實南韓新總統文在寅何嘗不是?只要穩住形勢,讓南韓暫時專心發展經濟,渡過後朴槿惠時代的難關,這就是最好的政績工程了。至於長遠而言的半島局勢,就不是走馬燈轉的南韓總統有興趣、有能力處理的了。

小詞典﹕先軍政治

金正日年代開始的政經指導思想,作為對「主體思想」的補充,簡而言之就是「在國家事務中,一切工作以軍事為先,以軍事為重」。北韓在「國父」金日成逝世後,金正日自感有必要加強軍隊地位,使政府、官僚架構受控,因此在掌握軍隊的情況下,正式提出「先軍政治」。金正日在位期間,朝鮮人民軍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並在金正恩年代延續下去。

2018年1月20日星期六

海外印度人:下一個全球帝國?

當21世紀被視為「中國人的世紀」,同樣在崛起、但經常被我們忽視的,還有另一個亞洲大國:印度。不久前,到了印度洋島國毛里求斯,卻意外看到印度在全球化時代無所不在的潛能。

毛里求斯作為一個小島國,想不到也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自然、人文文化遺產各一,其中世界人文文化遺產名叫「Aapravasi Ghat」,原名「苦力殿堂」。坦白說,很難想像這個地方可以和萬里長城、金字塔等同級,相信入選,完全是取其象徵意義,因為這是英國從印度運送勞工到毛里求斯的登陸碼頭。景點本身雖然乏善足陳,就是幾個印度勞工的洗澡、煮食、登記地點之類,不過博物館部份做得很詳細,可作為了解早期全球化的教材。

這些離鄉別井的印度勞工並非獨立行動,背後完全是國家行為。毛里求斯是英國對殖民地引進印度勞工的實驗起點,在19-20世紀,前後有大約50萬印度人這樣來到毛里求斯,而今天毛里求斯人口也不過一百萬,難怪70%的當代毛里求斯人,都是印度勞工的後代,已經徹底顛覆了本來人口結構。印度總理莫迪稱毛里求斯為「小印度」,前總理甘地夫人更想過出兵毛里求斯、推翻反印度化的領導人,可見毛里求斯雖然位於非洲,文化上,卻早已「脫非入印」。

英國向毛里求斯輸出印度勞工,原意是為了替代被禁止的奴隸貿易。不少英國的海外殖民地勞動力不足,缺乏令天然資源變成製成品的勞工,於是人口極多的印度,就成了英國解決勞力問題的萬能配方。這些印度勞工理論上是合約僱員,完成合約後,就能完全自由,願意的可以留下落地生根,不願意的可以回印度。其實英國也嘗試過招募中國人承擔這樣的角色,雖然中國並非英國殖民地,但要在英國勢力範圍內的中國沿海招募苦力,也絕不困難。最終還是以印度勞工佔絕對多數,背後還有一重考慮:印度人畢竟是大英帝國子民,假如帝國長存,而印度人在其他殖民地反客為主,最高宗主依然是英國。加上「以夷制夷」、「分而治之」是英國擅長的管治模式,印度人在海外有了新天地,也可以為印度本部的「低端人口」提供出路,變相紓緩管治危機,對英國有百利而無一害。

在這些考慮下,有了毛里求斯實驗的成功,英國再接再厲,繼而向圭亞那、斐濟、千里達、牙買加等殖民地引進印度勞工。然後,這些殖民地旁邊的其他殖民地,例如圭亞那旁的荷屬蘇里南、毛里求斯旁的法屬留尼旺島、英屬西印度群島附近的丹屬西印度群島(今日的美屬處女群島)等,也紛紛和英國簽約,引入印度勞工。到了今天,大英帝國早已不存在,殖民地絕大多數都已獨立,而在它們獨立前數十年,整個輸入印度勞工的制度,也早已被取消。但這一波早期全球化人口流動帶來的影響,卻極其深遠:除了毛里求斯的控制權已經完全落入印度裔手中,圭亞那、千里達、斐濟等國的印度裔,也都成了主流人口,國家主要職位,都已被他們壟斷。這個人口換血過程有時相對和平,有時卻是動盪泉源,例如斐濟近年多次發生政變和反政變,關鍵就是印度裔終於取代了原住民,成了多數人口。當今天出現了一個印度裔主導的太平洋島國,要是再向附近人口稀少的島國大舉移民,整個地緣政治,就徹底改變。

即使是那些引入印度勞工、但數目未成為多數的國家,也會因為大量印度人出現,而顛覆了原有社會結構。例如在東非烏干達,印度勞工的後裔很快主導了對外經濟、貿易,成了先富起來的精英階層,到了「烏干達狂人」阿敏執政時,要搞「本土化」,就拿他們開刀當代罪羔羊,將全體印度人驅逐離國。此舉卻加速了國內經濟崩潰,也令國際社會得到討伐阿敏的口實。

在今天的全球化時代,一國影響力當中,軟實力是其中重要一環。海外印度裔人口是全球移民(diasporas)當中數目最多的一個,達1600萬,比海外墨西哥人、俄羅斯人、華人等都要多。除了絕對數目可觀,在非洲、美洲、大洋洲,印度人都有了自己佔多數的國家,要把印度文化向外推廣,也有了國家支持的中轉站,這是中國始終難以做到的。在聯合國,只有新加坡一個國家是中國以外的華裔主導國,但其國策是在強權之間互相「對衝」,並非以中國國家利益為依歸,這和毛里求斯、千里達等國對印度的態度,有根本不同。本欄多次介紹印度軟實力,特別是寶萊塢電影、印度音樂等,有了這個全球海外印裔網絡,加上與英語互通的先天優勢,很容易再上層樓。

何況在歐洲,英國的南亞勢力也在上升當中,除了倫敦市長Sadiq Khan是巴基斯坦裔,印巴新移民在英國社區的角色也越來越重要。而英國和印度文化的結合,例如咖喱在英國的普及、Chicken Tikka Masala擊敗炸魚薯條成為英國最受歡迎名菜等,都令印度軟實力進一步借助英國文化的基礎,發揚光大。

某程度上,也許印度才是大英帝國的真正傳人:當年維多利亞女王有資格成為「女皇」,並非改了英國國號,而是登基成為「印度女皇」,而女王知道印度的重要性遠非其他殖民地可比,就加緊學習印度文化,甚至寵信印度侍從「孟師」,這正是電影《日不落奇緣》的時代背景。到了印度獨立,成了英聯邦內人口最多的國家,號稱「全球第一民主大國」,不少印度人雖然對英國殖民手法充滿批判,卻很珍惜「英聯邦成員」的身份,因為英國辛辛苦苦建立的全球網絡,在英國衰落後,反而最有資格由崛起中的印度繼承。今天不少印度公司成了英語國家大企業的back office,假以時日,反客為主,也是可能。

更重要的是,在網絡時代,人口基數有了新的重要性。以中國市場為例,微信、網購、粉絲經濟等大盛,全靠極龐大的華人人口基數,結果任何一個小玩意,都可以變成有規模的產業鏈,這是守在一地的香港青年難以想像的。印度同樣是資訊科技大國,某些範疇的技術水平甚至高於中國,而以目前印度人口的增幅,很快就會超越中國。加上遍及全球的海外印度人網絡,在歐洲的姐妹國英國,以及在非洲、美洲、大洋洲的附庸國,印度網絡經濟有一天超越中國,也非不能想像。像毛里求斯這樣的小國,可以憑一部電影、一個小發明,打入印度市場,再進入全球,中國目前就很難讓其他國家有這樣的想像。再回看那個實在不怎麼樣的毛里求斯「苦力宮殿」,誰能想到蝴蝶效應下,就這樣可以催生一個未來霸權?

原載於亞洲週刊 2018年1月20日

2018年1月19日星期五

邱吉爾與艾登:由「政壇李克勤」談起

近日一位香港老牌政客自稱「政壇李克勤」,以解釋他「永續參選」的初衷,成為網絡熱話。同一期間,講述前英國首相邱吉爾的電影《黑暗對峙》(Darkest Hour)上映,掀起不少討論;Netflix原創劇集The Crown也有不少與邱吉爾相關的情節,聯繫到「政壇李克勤現象」,教人會心微笑。

接班人的命運

邱吉爾第一次擔任首相時66歲,以年輕23年的艾登(Anthony Eden)為頭號親信;艾登於38歲便出任英國外相,屬政壇明日之星,其後因為不滿綏靖政策而辭職。

兩人關係情同父子,政見也相當一致,邱吉爾成為戰時首相後,艾登再任外相,也是戰時內閣一員,可謂公認的邱吉爾接班人。

到了邱吉爾下台、再在1951年第二次當選首相,已經77歲,不少保守黨人都認為他應該盡早退休,讓位予艾登,否則以他老態龍鍾的情況,要是不懂知所進退,保守黨就會大敗。

最終邱吉爾還是要捱到81歲,才願意退休,之前他已多次輕微中風,但就是不肯引退。艾登雖然對邱吉爾無限忠誠,但身為副手10多年,也早已等得不耐煩,到了後期不斷勸退邱吉爾,兩人摩擦也愈來愈多。

這段關係,本來不為外間所知,直到2008年,一批政府文件解密,才發現在邱吉爾為相的最後幾年,艾登幾乎事事與他唱反調,對邱吉爾只有興趣理會美國、蘇聯,對內政毫無建樹,也衷心憂慮,這正是The Crown講述兩人關係的真實憑據。邱吉爾退休後,艾登繼任首相,為了證明自己實力,悍然出兵埃及,引發蘇伊士運河危機,最終行動失敗,被逼辭職,更成了歷史學家眼中20世紀評分最低的英國首相。

這段歷史,近年也重複了一次:工黨前首相貝理雅在位時,財相白高敦除了是左右手,也一直以貝理雅當然接班人自居。貝理雅當選時只有44歲,十年後,年紀也不大,但白高敦十年間一直擔任財相,認為貝理雅不應該過份戀棧,不斷給予內部壓力,搞了不少小動作,最終貝理雅承諾不競逐連任,令白高敦得以在2007年扶正。諷刺的是,他上任不久,就在最擅長的範疇遇上金融風暴,正如艾登上任不久,就在最擅長的外交範疇遇上蘇伊士危機,同樣導致民望大跌,工黨在2010年大選失去多數議席,白高敦也被保守黨的金馬倫取代。



假如蘇伊士危機在邱吉爾任內爆發、全球金融風暴在貝理雅任內爆發,二人的應對,會否比繼任人理想?其實不一定。但在外界看來,邱吉爾、貝理雅都是自願離職的,黨友的逼宮也算適可而止,對外依然高度讚揚前任的貢獻,結果邱吉爾、貝理雅的歷史名聲,依然甚好。而且二人都算知所進退,心裏都明白要是再幹下去,反正過了自己的高峰,民望早晚下跌,還不如在最理想的一刻退出舞台。結果,就沒有淪為「英國政壇李克勤」了。

小詞典:蘇伊士運河戰爭

1956年,埃及總統納賽爾把蘇伊士運河收歸國有,行動背後有蘇聯支持。控制運河主要股份的英國、法國不滿,夥同以色列,共同出兵埃及,很快奪回運河,但美國、蘇聯都強烈譴責,美國更拋售英鎊施壓,導致英國出現財政危機。最終聯軍撤退,納塞爾成為阿拉伯民族英雄,艾登則黯然下台。

2018年1月18日星期四

中情局間諜案:香港在中美關係還有角色嗎

一名美國華裔中央情報局(CIA)前僱員被捕,涉嫌向中國政府提供機密資訊,協助中國搗破美國在華間諜網,導致多名線人被殺或被捕,造成美國情報網絡的重大損失。對這類案件,外間永遠難以知道完全真相、也難以評論,但香港在箇中扮演的角色,卻值得注意。

根據美方透露的案情,這名僱員在中情局工作的遇到瓶頸,心懷不滿而離開,然後來到香港,在一家拍賣行工作。他被捕時,也是準備回到香港。換句話說,他是以香港作為與北京溝通的平台,而在過去數年,他不時回到美國與前同僚見面,所以香港也是情報人員接觸美方的中介。至於為什麼是拍賣行,雖然公開資訊沒有透露,但也不難推斷:這種工作須不時往返不同地方,很合理的須進出中美,很合理的要以香港作為平台、進行交易,也很合理的符合政府部門的離職紀律,比開宗明義擔任「民間研究員」更光明正大。

洞悉部署扭轉輿論

香港的這種角色,自然不是新聞,反而是歷史悠久的傳統。冷戰期間,香港、柏林、伊斯坦布爾被稱為「世界三大間諜中心」,它們都是東西方兩大陣營的交界點,各方勢力雲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香港回歸後,北京對香港境內「外國勢力」的角色相當感冒,但這只是其中一面,另一面是北京其實默許了香港繼續扮演這類角色,只要「外國勢力」在香港沒有越界,對他們的代理人,其實寧可讓他們存在,因為從中可以窺探外國情報機關的運作。筆者曾遇過一些中央政府外交人員,談及「駐港外國勢力」、特別是美國代表時,有時會這樣形容:「他們的所作所為我們十分清楚,他們私下見了我們,也不敢申辯。」

香港作為英國殖民地時,不少中共代表、情報員在香港活動,港英政府採取的策略,正是一模一樣:容許、甚至鼓勵他們在香港存在,暗中嚴密監視,對他們的一舉一動瞭如指掌,有需要時敲山震虎,但總括而言是予以保護,從中利用這些人員,來了解中國國內情況和外交政策。近年美、英外交歷史檔案相繼解密,假如有心思考這類問題,內裏不少內部文件,都論證了駐港西方人員的上述思維。例如六七暴動期間,並非英國沒有能力及早鎮壓,而是一種「引蛇出洞」,通過利用香港地下土共的行為,深入研究國內文革的種種機制,到了確定北京不會提前收回香港、也洞悉了中共在香港的所有部署,才全力扭轉輿論,以致中共在港地下網絡大面積被破壞,一蹶不振十多年。現在中央反客為主,通過回歸後的香港「誘敵深入」,邏輯異曲同工。

小詞典:李振成(Jerry Chun Shing Lee)

根據美國法庭文件,他是前中情局僱員,現年53歲,1982-1986年在美軍服役,1994年加入中情局,擔任專員,曾被派駐中國,2007年離開中情局,然後到了香港工作,期間向北京透露大量機密資訊,被FBI調查多時,2018年被捕。

2018年1月17日星期三

美國國務卿蒂勒森還能在位多久?

特朗普上台後,不但部分行政職位還未找到人填補,高級官員的去留也比以往頻密。繼科米(James Comey)、耶茨(Sally Yates)、弗林(Michael Flynn)、普里伯斯(Reince Priebus)、斯派塞(Sean Spicer)、斯卡拉穆奇(Anthony Scaramucci)、 班農(Steve Bannon) 等一眾「巨星」離開後,近月傳得最熱的消息,就是國務卿蒂勒森(Rex Tillerson)可能在1月離開這個熱廚房。月前遇見一位華府前外交官時,他言之鑿鑿說這已是「核實消息」。

不過在特朗普時代,新聞和「假新聞」只是一線之差,而且結局往往在最後關頭才改變。總之目前為止,蒂勒森依然是國務卿,但空穴來風,自然未必無因。

經常與總統唱反調

蒂勒森的政績、風格,我早前已有介紹,而他和其他被特朗普辭退的人選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經常高調和總統唱反調。例如他和特朗普對待沙地及卡塔爾,就幾乎站在對立位置;蒂勒森不只一次公開在北韓問題上質疑特朗普,說「特朗普的說話只代表他」,他的北韓觀也曾被白宮反駁。

當中最經典的自然是蒂勒森私下質疑總統智商,特朗普其後在社交媒體公開回應的事件。

這些話宣之於口,在國際社會和傳統精英圈子,自然成了笑話,但亦反映蒂勒森這種豪富背景的人,對老是言不由衷為總統「捱義氣」,感到不是味兒,而和特朗普立場相近的人,又始終難登大雅之堂。蒂勒森作為內閣的(相對)中間派,早已成為另類右派的攻擊目標。

如果蒂勒森真的下台,大熱繼任人是現任中央情報局(CIA)總監蓬佩奧(Mike Pompeo)(其實有理由相信整場風波,都是另類右派製作出來的權力鬥爭)。蓬佩奧是堪薩斯州議員、共和黨內的茶黨成員,曾公開批評斯諾登、阿桑奇等洩密者,目前負責「通俄門」調查,據稱頗得特朗普信任。國際事務方面,蓬佩奧除了和特朗普一樣強烈支持以色列,對北韓、俄羅斯等立場,也都與蒂勒森不同,例如認為應該把金正恩和北韓分開處理,暗示主張政權更迭,蒂勒森則認為不要影響金家,只應強調「支持朝鮮半島無核化」,這也是美國外交部的一貫立場。蒂勒森上月表示「有證據」俄羅斯影響2016年美國大選,但蓬佩奧則以 CIA 總監身份,提到俄羅斯「沒有」影響選舉,後來卻被CIA發公開信澄清。這些徵兆,大概反映蓬佩奧和特朗普更合作無間,起碼上任前是如此。

問題是美國國務卿一職,從來備受尊敬,影響力超過了一般國家的外交部長,是副總統之後的首席內閣成員,全國排名繼正副總統、兩院議長之後,同時握有外交實權,政治上可攻可守,雖然由總統任命,卻往往反映了其他派系利益,內裏有精英集團之間微妙的權力平衡。就像在奧巴馬時代,希拉里擔任國務卿期間,幾乎清一色有自己的班子,但奧巴馬容納了這種制衡,結果促成了大和解,也令希拉里有了拓展政治潛能的平台。特朗普假如找一個既沒有同級政治能量、又不是外交專業出身的親信出任國務卿,美國外交失去制衡,會搞出甚麼大小風波,卻是誰也說不準。蒂勒森多次強調,他這一年依然會在任內,反映他大有可能不會完成任期,他和特朗普的關係如何,也可見一班。

小詞典:蓬佩奧(Mike Pompeo)

美國前眾議員(2011-2017年),代表肯薩斯州,本身是職業律師,也是共和黨內的茶黨成員,政見屬於右翼保守派。2017年被特朗普任命為中央情報局局長,不斷捍衛特朗普政策,被視為特朗普的最忠實支持者之一。

2018年1月16日星期二

伊朗2018反政府示威 vs 2009「綠色革命」

2017年底開始,伊朗爆發大規模反政府示威,至今伊朗政府宣稱局勢已受控,美國則公然呼籲政權更迭。這樣的劇本其實久不久便出現一次,大家不妨回顧「阿拉伯之春」前後,2009年出現的「綠色革命」,從中可看出潛規則的變與不變。

全靠Twitter得以傳播

「綠色革命」被中俄伊視為「顏色革命」劇本的一環,事源代表反對派的前總理穆薩維(Mir-Hossein Mousavi)參選總統,選前聲勢凌厲,未有結果已宣布勝利、支持者上街慶祝,最終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卻以三分二大多數票連任。

穆薩維曾於伊朗革命後擔任9年總理,以開明見稱,但與當時還是總統的現任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yatollah Ali Khamenei)不咬弦,於第一任最高領袖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去世後失去保護,離開政壇20年,那次本來志在必得,支持者認為選舉舞弊,最終有數以十萬計伊朗人上街,是1979年革命以來的最大規模群眾運動。

由於示威者以穆薩維競選的主色綠色為標記、以「Where is my vote」為口號,西方媒體根據約定俗成,稱之為「綠色革命」。除了選舉舞弊,示威者亦不滿艾哈邁迪內賈德任內經濟每況愈下,以鐵腕手段打壓異己,殘酷對待年青人、不同性向和跨性別人士等,所以口號亦包括「打倒獨裁」。當時規模遠比這次示威大,政治成份也比這次經濟主導的議題鮮明:當時全球油價高企,伊朗經濟情況其實不俗,經濟訴求只是枝葉;現在則失業率甚高,單是這一點,已驅使人自發上街。

「綠色革命」得以傳播,全靠當時開始流行的Twitter。示威人士透過Twitter散播消息,解釋原委,發佈遊行時間地點,強調示威要和平進行,一切似曾相識,很難說沒有受到外國案例啟發。建制一方面強調示威是「外國勢力」策劃,不斷發表反美言論,以圖轉移目標,亦在網上平台進行反輿論戰,鼓勵支持者還擊。這波示威平息後,不久鄰國「茉莉花革命」爆發,一切死灰復燃,反對派將2011年2月14日稱為「憤怒日」,動員民眾再上街,政府則通過封鎖網絡、關押反對派親屬等,又把示威鎮壓掉。但今年這一波示威,並沒有一個明顯的動員機制,示威者也不是反對派傳統支持者,而是以「素人」為主,在伊朗第二大城市馬什哈德開始,然後席捲全國,似乎沒有周密部署。而且這次群眾不大講章法,居然直接挑戰最高領袖哈梅內伊,也就是直接要促進政權更迭,這與「綠色革命」以改革派穆薩維為未來希望、只求「改革」政體,有根本不同,也更難成功。

和上次的政府動員相比,這次的親政府遊行雖然不大為西方媒體報導,其實規模更大、更平和,也更忍讓,因為示威者雖然明確針對整個體制,但政府研判還是經濟問題為主。對伊朗政府而言,只要它依然能有效動員群眾、控制軍隊,其實也不會太憂慮,而且在宣傳層面,也是旗鼓相當:經濟問題的死結,除了貪腐,也包括油價低迷,與及特朗普,因為自從特朗普推翻奧巴馬對伊朗撤銷制裁的決定,雖然具體影響未出現、執行上也不斷延誤,但已經影響到外資意欲,也令不少伊朗人對美國的有限度信任重新幻滅。加上現任總統魯哈尼較艾哈邁迪內賈德開明,施以懷柔,不難穩定局面。「阿拉伯之春」的失敗經驗廣為人知,伊朗人民怎樣不滿也好,看到伊拉克、敘利亞、埃及等國的下場,除非得到強烈保證,也不見得願意承受政權更迭的極高風險。

小詞典:伊朗最高領袖

根據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憲法,最高領袖是國家最高領導人,身兼革命領袖、精神領袖和軍隊最高統帥,有權直接任命政府部長(特別是和國家安全有關的職務),由伊斯蘭教神職人員組成的專家會議從教士中選出,終生任職。建立伊斯蘭共和國的霍梅尼是第一任最高領袖,死後由現任哈梅內伊繼承。在伊朗體制,要向最高領袖匯報的總統,其實更像其他政府的總理。

2018年1月15日星期一

最新國際關係詞彙:「銳實力」

在過去20年,出現了不少國際關係新概念,著名政治學者奈爾(Joseph Nye)提出的「軟實力」(soft power)是其中之一。「軟實力」不斷出現改良版,而最新版本,就是2017年底《經濟學人》封面採用的「銳實力」(sharp power)。名詞推出後,雖然一如所料,不大為中國學界接受,但立刻在西方激起迴響,大概會成為未來西方形容中國的必備詞彙之一。

不能用錢買的「軟實力」

奈爾早於1990年就提出「軟實力」這概念,但在2000年代才普及使用。據其定義,「實力」是影響他國行為、而達到本國期望結果之能力,分為「硬實力」與「軟實力」兩種。「硬實力」由軍事、經濟力量衡量,透過「胡蘿蔔與棍子」(Carrot and Stick,即威逼利誘的意思),迫使他國順從,「胡蘿蔔」(誘因)包括降低關稅、結盟等,「棍子」(威嚇)則可以是軍事介入或經濟制裁,國家的領土面積、軍事與經濟力量等,都是「硬實力」的體現。

不過,隨着時代轉變,「硬實力」不再是唯一有效量度國力的指標,奈爾認為「軟實力」可能更為重要,主張國家可以透過「吸引」或「同化」(co-opt)對手,而非「脅迫」(coerce)其他國家,也能「勸誘」他們作出符合本國期望的行為。而國家的文化、價值觀及政策,都是「軟實力」主要來源。

在中國研究範疇,提起「軟實力」,大多首先想到近年遍地開花的「孔子學院」。其實早在1993年,「軟實力」已經被中國學者注視,被喻為「三朝帝師」的王滬寧當年在《復旦學報》發表名為〈作為國家實力的文化-軟權力〉的文章,可謂「軟實力」概念進入中國的里程碑。王滬寧在文中強調,「軟實力」的力量來自「擴散性」,在文化廣播時,「軟實力」才會產生強大的力量;加上「軟實力」具有非壟斷性,注定不能由一定的國家或國家集團壟斷。在之後十多年,中國推動「軟實力」時,往往以文化為先,到了2007年,「軟實力」更首次寫進中共十七大報告,內裡專門提到要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北京奧運開幕禮,及隨後在世界各國開辦的孔子學院,都可視為上述政策的實踐。

然而,與西方理解的「軟實力」相比,舉國體制下的中國「軟實力」,自然多有不同。據英國列斯大學學者艾利(Kingsley Edney)研究,在實際操作上,中國只會透過外交部、國務院新聞辦公室、新華社等官方機構,以及主辦國際會議如博鰲亞洲論壇、環球智庫峰會等,推廣中國的正面形象,並解說由改革開放到中華文化的親和力,這和歐美「軟實力」強調非官方角色,有根本差異。正因如此,西方的中國研究權威沈大偉(David Shambaugh)直言,「軟實力」並不能用金錢購買,多番指出中國「軟實力」未有成效,因為中國政府幾乎全盤操控及管理所有文宣、文化活動,但不同調查發現,各國人民對中國的印象並未有提升,反而隨著中國國力越強,保留越大。問題是,中國的國際影響力越來越大,乃不爭事實,而這種影響力,又的確不完全是「硬實力」而來。假如「軟實力」並未成功,中國這種實力,又是什麼?

希拉里提倡的「巧實力」

2009年,時任美國國務卿的希拉里出席美國外交關係協會活動時,提到一個新名詞:「巧實力」(smart power),對中國的「實力觀」,也有相當啟示。「巧實力」也是由奈爾提出,因為他發現提出「軟實力」後,外界始終存在誤解,因此提出更新版「巧實力」理論,以說明「硬實力」與「軟實力」並非相互排斥;而「巧實力」,就是指將軟硬實力結合的能力。美國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曾組成委員會研究「巧實力」,尋找後布殊年代的外交出路,結束布殊強調「硬實力」(軍事)的外交路線,奈爾正是委員會成員之一。自此中國外交界、學界亦就「巧實力」作出不少研究,普遍認為這種講求「軟硬兼施」的實力,更符合中國國情。不過由於推動方的官方色彩太濃厚,中國「巧實力」的成效,同樣不大為國際社會肯定,例如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的國際關係學者李明江就認為,中國在東南亞海域的安全行為,與中國推動「巧實力」的原意互相矛盾。似乎中國實力的國際投放,另有模式。

馬基維利式「銳實力」

於是乎,我們就有了今天的最新名詞,來自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旗下的民主研究國際論壇《銳實力﹕新興威權影響力》一書。這本書源自民主基金會及其三個合作伙伴,於新興民主國家阿根廷、波蘭、斯洛伐克的研究,以探討中國、俄羅斯在當地的影響力。報告指出,中俄兩國近年在這些國家投放大量資源,集中影響當地媒體、學術界、文化界和智庫,利用它們塑造本地民意及對中國的看法。過程中,並不如「軟實力」尋求贏得民心,而是透過操控、歪曲信息,以影響受眾。這就是被《經濟學人》挪用的概念:「銳實力」。

「銳實力」這概念的提出,明顯具有針對性。美國民主基金會一直被中俄指為策動「顏色革命」的源頭,上述報告不斷批評以中國、俄羅斯為首的威權政體,概念也是為其度身定造。民主基金會指出,威權國家利用民主國家的自由、民主環境,通過運用自身政治、經濟影響力,約制及操控當地輿論,例如中國利用人才交流項目、文化活動、教學課程、媒體合作等,俄羅斯則透過電視台RT、研究所等,在網絡及現實社會作文宣工作。這些行為的目的是影響當地決策層和輿論,爭取當地人支持,藉此中和對威權政府的批評。這本來沒有甚麼,問題是基金會認為中俄這些「推廣」行為是操控、審查、威逼利誘,而非「軟實力」追求的「吸引」,會「刺穿」民主政體的本來設定,因此只能稱為「銳實力」。

「銳實力」理論忽然炒熱,自然有其現實背景。近日,澳洲、紐西蘭等國政壇爆出連串醜聞,不少政客、媒體被指受中國收買,難免令西方國家越來越擔心中俄是否已經將國內的一套操控、審查機制「走出去」,滲透到各地社會。從民主基金會的觀點可見,這種憂慮,亦是民主與威權政體之爭;諷刺的是,令「銳實力」迅速走紅,正正反映民主政體依然在國際話語權佔有上鋒,這正是美國「軟實力」的體現。在北京眼中,根本美國的「軟實力」,才是真正的「銳實力」,能影響意識形態於無形,令超級大國蘇聯可以瞬間瓦解,所以進一步爭奪國際話語權,才是王道,並相信那時候,被指持有「銳實力」的,就是美國了。

小詞典﹕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 NED)

美國總統列根於1983年成立,背景是水門事件後,總統權力被國會限制,難以通過秘密手法支援外交,於是乾脆在陽光下,讓國會通過成立一個基金會,以促進世界各國民主化為官方目的,管理支援各國友好團體的經費,經費來源則是國會、國務院的年度撥款,因此可看作是國家行為。中國、俄羅斯等深信NED是策劃「顏色革命」的機構,對任何接受NED及其旗下組織捐款的團體,都視為「外國勢力」合作夥伴。

2018年1月12日星期五

假如雲加真的成為「利比里亞國師」

前世界足球先生韋亞(George Weah)當選利比里亞總統,就職典禮邀請的貴賓,除了各國政要,還有球場上的恩師——英超球會阿仙奴的法籍領隊雲加(Arsene Wenger)。

青訓哲學用於小國

雲加任教阿仙奴已經第21年,但他與韋亞結緣是在法國球會摩納哥,韋亞多次表示雲加的教導改變了他的一生,當選總統而不忘本,為球壇津津樂道。

不少網友打趣把雲加稱為「利比里亞國師」。其實,就是韋亞真的委任雲加一官半職,例如「利比里亞經濟特別顧問」,也不是天方夜譚(鄰國喀麥隆便委任球壇名宿米拿(Roger Milla)擔任「全國巡迴大使」)。利比里亞內戰後百廢待興,淪為全球最貧窮國家之一,超過85%人口生活在貧窮線下,「拼經濟」自然是第一要務。現任總統瑟利夫(Ellen Johnson Sirleaf)是哈佛大學畢業、曾在世界銀行工作的經濟學家,韋亞跟她相比,單就專業範疇,自然遠遠不及。

雲加暱稱「教授」,雖然沒有博士學位,但極擅理財,總是在轉會市場低買高賣,而又能保持「前四」成績,令阿仙奴的財政狀況十分穩健,班主極其安心。這套經濟哲學如能應用在小國,懂得怎樣低價開發國內資源、再高價引進國際投資者,似乎更加合適。

雲加另一大「核心價值」,就是青訓,畢竟從小培養年輕球員,再把他們賣來賣去,才是一本萬利的投資,例如法國球星亨利,就是雲加青訓的生招牌。在球迷對「第四」這個「核心價值」越來越不滿的嚴峻壓力下,雲加依然堅持起用年輕人,在講求即時成績的職業球壇,更見難得。目前利比里亞超過六成人口是文盲,怎樣普及教育,也是一大挑戰:除了爭取資源承辦義務教育,培養了的人才怎樣發揮,目前也沒有任何機制。假如雲加能像搞球會青訓那樣,為利比里亞建立全國教育制度,協助融資之餘,也為學生爭取往海外進修、工作的接駁,自然功德無量。

在地緣政治角度,西非是法國勢力範圍,英語國家屬少數,美國黑奴解放後建立的利比里亞,則以美國為「精神宗主國」,總統傳統上都和美國建立緊密關係;現任總統瑟利夫長期在美國工作,就頗有美國附庸的影子。韋亞雖然也在美國有居所,但和法國關係更密切:他首次出外工作是加盟喀麥隆球會,屬法語區,然後在法國球壇成名,說得一口流利法語,甚至有傳已加入法國籍(為他否認),雲加就是親自飛往喀麥隆,把他簽回摩納哥。

在特朗普時代,美國孤立主義傾向表露無遺,連在亞太區的存在,也要和盟友討價還價,更不可能有多少熱情支援利比里亞。瑟利夫在位時,積極發展對華關係,就是作為後著。法國現任總統馬克隆卻積極拓展外交,在西非的法國勢力範圍,作出不少動作,例如牽頭成立了跨國反恐機制,顯示了美國久違的魄力。如果利比里亞委任雲加為「國師」,作為爭取法國援助的橋樑,這樣既符合法國國家利益,也暗合西方陣營平衡中國的計算。

說到底,雲加在阿仙奴始終是要退休的,應該知所進退。假如通過成為「國師」而退,很可能還能進入阿仙奴董事會,攀上人生最高峰之餘,壓力又會比前線工作輕鬆。至於阿仙奴球迷,無論是「迷雲黨」還是「反雲黨」,都會為不同原因而慶祝。在平行時空,這是完美結局。

小詞典:雲加(Arsene Wenger)

現任英超球隊阿仙奴領隊,1996年加盟後帶領球會至今,是阿仙奴歷史上在任時間最長、成績最好的領隊,曾三奪英超聯賽冠軍、七奪足總盃,不過因為理財哲學保守,往往難以吸引最頂級球星加盟。雲加出生於法國,年輕時也是職業球員,除了阿仙奴、摩納哥、南錫,也曾執教日本球隊名古屋八鯨一年。

2018年1月11日星期四

全球首位球王總統:利比里亞韋亞當選背後

傳奇球星韋亞(George Weah)當選利比里亞總統,快將正式就職。早在他2005年第一次選總統時,我已在其他報章撰文,介紹過他作為「名人」身份的利弊,到了現在當選,其實涉足政圈已經10多年,也有了國會議員身份,再不是政壇初哥了。但為什麼他能夠順利當選,除了世界足球先生的光環和人氣,其實一切,依然是政治。

韋亞比前輩頗遜色

單論個人履歷,韋亞比起好些球王級的前輩,其實頗為遜色:管理經驗是零,連球隊管理層也沒有當過,沒有任何專業資格,申報的學歷又是來自沒有認受的「野雞」大學,加上長期在國外,一切一切,都很難令人有信心。

他當選國會議員後,據報甚少出席會議,也沒有提出過任何法案,似乎在意身份,多於具體工作。但利比里亞人依然信任他,固然是認為球王的國際網絡,對國家發展、宣傳、爭取外援都有幫助,也對韋亞作為青年人榜樣有信心。加上利比里亞內戰多年,一個能團結全國的明星,比傳統精英、專業人士更重要。

韋亞最終得票比民調要好,除了個人魅力,還必須注意他的副總統競選拍檔——泰勒夫人(Jewel Taylor)。這位女士除了也是現任國會議員,還是前第一夫人,丈夫是前總統軍閥泰勒(Charles Taylor)。利比里亞立國以來,都是美國歸僑精英主導,直到軍人多伊(Samuel Doe)在1980年發動政變,處決前總統,才顛覆了一切;後來把多伊推翻的,正是另一名軍頭泰勒。多伊最終遭殘酷虐殺,生殖器被割掉、再放在其口中,整個行刑過程拍成錄像,至今在網絡隨處可見,負責處決的「王子」約翰遜(Prince Johnson),正是泰勒部將。

後來利比里亞民主化,泰勒「參選」總統的「政綱」空前絕後,被演繹為「他殺我爸、他殺我媽、但我還是要投他」,就是恐嚇選民後果自負。

後來泰勒因為國內暴政、卷入鄰國塞拉利昂內戰,成為戰犯,被判囚50年,目前正在服刑。

泰勒下台後跟夫人離異,但兩人依然緊密聯系,而泰勒對自身家鄉也不是沒有建樹,依然有穩定勢力。泰勒夫人的政黨,正是泰勒一手創建,這次和韋亞的政黨結盟,明顯是利益交換。

只屬大聯盟當選

更有趣的是現任利比里亞總統瑟利夫(Ellen Johnson Sirleaf)的態度。這位總統在2005年擊敗韋亞,本身是哈佛大學畢業的傳統精英,曾任職世界銀行高層,2011年更獲諾貝爾和平獎,有了國際加持,已經有半神級地位。

韋亞當選國會議員時擊敗的,正是瑟利夫的兒子;泰勒夫人力推的反同性戀法案,也被瑟利夫擱置。

但在這次大選,韋亞的對手雖然是瑟利夫的副總統,瑟利夫卻保持中立,還與韋亞、泰勒夫人共同出席公開活動,被看作為韋亞站台。雖然瑟利夫否認有傾向,但她不支持副總統這訊號,已經足夠強烈;加上韋亞、泰勒夫人現在都對瑟利夫的政績高度肯定,瑟利夫的支持者自然心中有數。

瑟利夫與美國關系密切,韋亞團隊爭取了她,也是爭取了西方輿論,最終當選,其實是數大勢力的大聯盟當選。不過,日後如何分配利益,就是極大挑戰。利比里亞政壇都不是善男信女,剛才談及那位殘酷虐殺多伊總統的「王子」約翰遜,現在同樣是民選國會議員。韋亞怎樣駕馭這些人?不知道。

小詞典:美裔利比里亞人 (Americo-Liberians)

利比里亞立國,本身是美國解決黑奴問題的一個實驗,當時美國把一批黑奴送回非洲,賦予他們自由身份,這批人就是利比里亞的國父們。他們熟悉美國制度、文化,和利比里亞原住民格格不入,成了利比里亞的精英管治集團,直到1980年多爾發動政變前,一直壟斷國政。

2018年1月10日星期三

還記得「比亞法拉共和國」嗎?

世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近年出現的分離主義案例當中,備受關注的加泰羅尼亞其實一切平靜,媒體不常提及的地方卻張力處處,例如尼日利亞東南部的比亞法拉(Biafra)。

比亞法拉曾於50年前單方面獨立建國,引起一場極慘烈的內戰,如今國內外形勢丕變,又重現獨立呼聲。

族群矛盾更尖銳

尼日利亞雖然是非洲大國,但內部一直不穩定,國境包含不同種族、宗教、利益集團,可以說從來沒有真正統一過。國內第三大部族伊博族(Igbo)聚居於東南部、幾內亞灣沿岸,即所謂「比亞法拉地區」,在殖民時期,教育水平和西化程度都偏高;最大部族、信奉伊斯蘭教的豪薩族(Hausa)居於北部內陸地帶,立國時的文化水平則偏低。

1960年尼日利亞獨立,殖民時代已存在的族群矛盾進一步變得尖銳,代表上述族群利益的軍人先後發動政變和反政變,導致數千名伊博人喪生之餘,更把部分伊博人區域的油田劃入敵對族群控制區。

伊博人乾脆在聚居範圍建立「比亞法拉共和國」,得到法國大力支持,但美蘇英都支持中央政府,最終比亞法拉戰敗,立國3年便重新併入尼日利亞,估計內戰期間,有100萬人死於饑荒。

戰爭結束後,尼日利亞提出「no victor, no vanquished」,尋求全國大和解。不過在伊博族眼中,豪薩族言行不一,伊博族政治人物始終被排擠,無從躋身權力核心。尼日利亞政府又透過設立「尼日利亞國家石油公司」(NNOC),大幅增加聯邦政府對石油利潤的分成比例,造成大量貪腐,豪薩族成了既得利益族群。事實上,整片幾內亞灣的巨量油田中,鄰國喀麥隆十佔其一,尼日利亞其它地區十佔其三,比亞法拉卻十佔其六,伊博人自然認定天然資源被異族掠去,又覺得本族一直被尼日利亞政府「懲罰」和「打壓」,指責當局拒絕支援地方建設,造成失業率高企,民生凋敝。

在這樣的背景下,比亞法拉的國號和國旗逐漸重返現實世界,被各個新興分離主義組織高調沿用。「比亞法拉共和國2.0」運動持續升溫,同時還有國際背景:一是國際石油價格年前急挫,二是極端伊斯蘭恐怖組織「博科聖地」活躍度大增,都令伊博族覺得政府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然而在現實層面,伊博人仍然記得敵我懸殊的實力,以及戰爭期間的慘烈傷亡,都不再願意以流血方式抗爭。所以分離組織亦不斷強調「非暴力」立場,提出的都是和平獨立路線圖,包括獨立公投。

隨著運動在2015年升溫,尼日利亞軍隊和安全部隊開始全力鎮壓,把一些分離主義團體列為恐怖組織,人權組織更透露有過百名抗爭者被殺。雖然「重奪主權」頗受青年一代認同,但伊博族的傳統領袖更擔心局勢失控,在去年7月,多名伊博族州長、議員、宗教領袖聯合發表聲明,表態「全力支持統一的尼日利亞」,並把訴求定位為爭取「更公正公平的社會」。但假如在互聯網瀏覽,會發現支持「比亞法拉共和國2.0」的網民眾多,一來尼日利亞是過億的人口大國,不少海外尼日利亞人亦支持伊博族的抗爭;二來在全球化時代,運動找到不少網絡同路人,造就了比境內更大的聲勢。這是全球化時代的跨國現象,傳統領袖震驚過後,卻已見怪不怪。

小詞典:約魯巴人 (Yoruba)

西非主要民族之一,也是尼日利亞的第二大部族,聚居於國內西南部沿海地區。20世紀初英國殖民尼日利亞時,約魯巴人與依博人同樣積極西化,隨後也與依博人一樣,力爭脫離英國統治和豪薩人的影響,希望獨立成國。不過在比亞法拉戰爭期間,約魯巴人站在豪薩人一方,反對尼日利亞分裂,戰後也未有被排擠。

2018年1月9日星期二

比特朗普還早:俄羅斯也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

特朗普承認耶路撒冷是以色列首都,屬2017年最後一宗國際大事;其實俄羅斯的立場與美國大同小異,得到的國際迴響卻徹底相反。這裏的對比,既反映了俄羅斯外交「語言偽術」的精湛細膩;特朗普的粗枝大葉,也表露無遺。

俄與以巴均有特殊淵源

去年4月,俄羅斯外交部也就耶路撒冷問題發表聲明。聲明首先重申,支持聯合國以往通過的以巴問題解決方案原則,包括以東耶路撒冷為未來巴勒斯坦國的首都;與此同時,在上述前提下,俄羅斯會視西耶路撒冷為以色列的首都。

這聲明高明之處,在於各方都能各取所需。首先,俄羅斯把一切原則都演繹為「聯合國方案」的推演,也就是一切尊重聯合國,與特朗普處處跟聯合國對着幹截然不同,起碼字眼上、禮貌上、形式上給足面子。

對以色列而言,俄羅斯「視西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屬於現在進行式;而於巴勒斯坦獲普遍承認立國前,「視東耶路撒冷為未來巴勒斯坦國首都」,則屬於將來式,所以也是一大外交成就。但對巴勒斯坦而言,俄羅斯這態度,總算明確承認東耶路撒冷屬於巴勒斯坦,比美國要進了一步,加上俄羅斯的「西耶路撒冷宣言」,理論上只是一個邏輯推論,保護傘充足,所以也沒有激起群眾任何反彈。不像特朗普,宣佈承認整個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更要搬遷美國大使館到耶路撒冷,外交上的迴旋空間少了很多,更將「道德高地」拱手相讓。日後美國要調解中東,將會更缺乏說服力,反而俄羅斯卻得到更大話語權,各方都爭相拉攏,這才是外交的真諦。不過特朗普根本不是要搞外交,關心的受眾只有國內一小撮人,卻又當別論。

更值得注意的是,俄羅斯與以巴雙方的關係一直良好,假如承擔更多和平調解工作,也的確比特朗普更有說服力。俄羅斯目前是中東和平四方集團成員之一,和以巴雙方都有特殊淵源。前蘇聯除了在二戰時接收大量猶太人,亦有份推動以色列立國,更是第二個承認以色列合法地位的國家,雙方一直關係密切。以色列有大量由俄羅斯移民來的猶太人,擁有俄羅斯境外最大的俄語族群之一,蘇聯更一度希望令以色列成為中東第一個共產政權。雖然以色列立國後選擇倒向西方,但普京的俄羅斯政府卻完全消化了冷戰時代的隔閡,和以色列建立了全方位緊密關係。此外,普京與內塔尼亞胡的私交甚好,不像美國不時有討厭以色列領袖的總統出現,例如奧巴馬和內塔尼亞胡之間,就鬧得很僵。

另一方面,冷戰期間,蘇聯國策是拉攏「亞非拉」國家,巴勒斯坦問題是團結阿拉伯的核心議題,所以一直利用巴勒斯坦為槓桿。初時蘇聯還對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有戒心,直至阿拉發特接任巴解主席前,親自到訪莫斯科,才得到信任。自始雙方關係密切,蘇聯更派KGB訓練巴解成員。蘇聯解體後,俄羅斯依然支持阿拉發特的接班人阿巴斯,甚至為巴勒斯坦爭取在聯合國的觀察員國地位,不把管理加沙地帶的哈馬斯為恐怖組織,又多次譴責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動,都令巴勒斯坦人普遍對俄羅斯存有好感。

普京努力平衡以巴雙方,越來越積極介入中東,除了為增加俄羅斯的國際影響力,也是利用美國出現孤立主義,乘虛而入。近年伊朗、土耳其都靠攏俄羅斯,敘利亞的阿薩德政權又被普京的大軍救了過來,加上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對中東的影響力,俄羅斯的「大中東戰略」已經成熟。特朗普除了「令中國再次強大」,似乎也在「令俄國再次強大」,他在國際社會,其實很受歡迎呢。

小詞典:東耶路撒冷

聯合國最初對以巴分治的決議,把耶路撒冷列為國際城市,不屬兩國正式部份。但第一次中東戰爭後,以色列佔領了西耶路撒冷,約旦則乘機吞併了東耶路撒冷;到了1967年六日戰爭後,東耶路撒冷也被以色列佔領。目前部份東耶路撒冷地區由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管治,和以色列管轄區有圍牆相隔,根據「兩國方案」,應為未來巴勒斯坦國的首都。

2018年1月8日星期一

威權政體+大數據+物聯網=無敵天下?

我們早前談及科技公司對中國、世界的影響時,介紹了「芝麻信用」一類「個人大數據」。坊間對這個為每人「評分」的信用系統議論紛紛,並以科幻諷刺劇集《黑鏡》(Black Mirror),或1984名句「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預警,擔心監控已透過科技融入日常生活。

事實上,這是毋須擔心的,因為那已經是事實,而且大數據、物聯網等的出現,影響早已遠超單純的監視,更可以把威權政體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一切,才剛剛開始。

史上極權式監控成本高

今天中國、俄羅斯等政體,並非教條式的「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更多是賦予了人民不少空間的「威權主義」(Authoritarianism),即我們曾介紹的「獨裁者2.0」模型;剩下的極權主義政體,全球恐怕只剩下北韓。在教科書,極權主義主要形容二戰前的納粹德國、法西斯意大利等,指政權的權力無限制,並追求絕對控制公眾與私人生活。著名政治哲學家阿倫特(Hannah Arendt)亦把1929年後的蘇聯,形容為極權主義國家。

極權主義的作風如何?以蘇聯為例,斯大林死後,赫魯曉夫(Nikita Khrushchev)上台,推行「去斯大林化」運動,普遍被認為是較開明的領袖。然而,赫魯曉夫政權對黨內反對者、政治異見者的打壓,雖然沒有斯大林時期般明顯,但對人民的監控卻伸延至日常生活方方面面。

立陶宛學者巴洛茨卡伊特(Rasa Balockaite)提到,莫斯科在「後斯大林時代」開始,把注意力由政治打壓轉移到社會和經濟控制,成立一系列有別於傳統黨政機關的非正式組織,以一個更廣闊的網絡去監控人民。整個管治手段,比以往來得去政治化、去中心化:一方面,人民對政權的討論固然少之又少,也沒有多少把柄可被掌握;另一方面,通過這些網絡,令人民在政治生活以外的個人行為、習慣,也逐漸掌握在黨的資料庫當中。

冷戰結束後,前蘇聯陣營各國的秘密警察檔案陸續解密,可見這種監控的精細,已是相當科學化的工序。東德秘密檔案的公開,以及電影《竊聽者》的情節,尤其令世人震撼。

理論歸理論,這種去政治化、去中心化的監控,雖然已看出與科技結合的雛形,但畢竟受當時條件所限,要紀錄國民生活細節的行政成本,始終較高,而且充滿漏洞。當時至少需要人力物力去搜集、紀錄對象的生活日常,再一層一層向上級彙報,即使有基本竊聽、監視設備,也未能做到對全體公民無孔不入。加上人民非常清楚政治環境,定會理性作出口不對心的表述,假如單單依靠公開表態,往往令監控結果的準確度下降。可見舊式極權雖然設法掌控生活每一個細節,但未竟全功,否則冷戰也不會這樣結束,那些政權更不可能不戰而敗。

然而,這些不足之處,在大數據年代,統統已不成問題。

大數據、物聯網年代的「新威權主義」

「芝麻信用」這類信用評級機制,並非橫空出世,翻閱文件,一切有跡可尋,例如國務院2014年發出的《社會信用體系建設規劃綱要(2014-2020年)》。當年政府仍未將社會信用系統與互聯網結合,但已為推動這些政策,建立了理論基礎。綱要指出,「信用是市場經濟的基石」,為推動經濟改革,必須建立信用系統,達致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2014年前,中國的信用市場以央行作主導,但此後流動付款普及至日常生活,信用系統進入了市場化階段。2015年,人民銀行印發《關於做好個人徵信業務準備工作的通知》,要求包括「芝麻信用」、「騰訊徵信」在內的八家企業,為徵信業務做好準備。自此,近日這些經常被提起的信用系統,便擴展到人民生活的不同層面。這現象自然也不是中國獨有,世界各國發展大同小異,不過以中國人口基數最高,特徵也最明顯而已。

至於如何計算每個人的信用,這些科技公司都以大數據、雲計算這些詞彙說明計算方法,但具體公式一直未有公佈。不過,他們倒是說明了哪些事情影響評分,例如「芝麻信用」其中一項基準是用戶是否準時提交電費、水費,是否準時還清貸款;「騰訊徵信」的用戶分數,則基於消費、財富、安全與守約的大數據,其中「安全」是指用戶有否實名登記、數碼認證等。推廣時,這些公司都提供不少誘因,例如租用「共享單車」、訂酒店不需按金、低利息分期購物等,令一般人都樂於數據被收集;而兜兜轉轉,用戶是否適當鎖上「共享單車」一類行為,又會成為評分大數據的一環。

大數據、雲計算收集的資料,涉及的範疇比以往更廣、更準,所需人手亦因少了抄寫、彙報的過程而減少,用戶的一切行為、消費習慣、個性隱私卻都一覽無遺,而且超越了公開表態的漏洞,能進入每人心底裏最真實的一面。這些數據如何被分析、使用、推算,除了是近年商家、政界的研究範疇,自然也是威權政府希望掌握的資訊。在商業層面,最簡單的例子自然是根據搜查關鍵字、瀏覽過的網站推銷產品,更進一步是基於所收集的數據,以「助推」(nudge)用戶的行為,如消費決定等;在政治層面,投票取向同樣能這樣「助推」。來自丹麥技術大學的學者利曼(Sune Lehmann)與斯派斯基(Arek Stopczynski),曾研究能否透過收集學生數據,分析並助推他們的行為,達致更好成績,甚至精神健康。推而廣之,助推自然亦可應用於社會、政治,從而使國民作出符合當權者的良好行為。收集大數據的目的已不止於監視,而是控制,也就是更貼近威權主義的終結理念。

不少人以為,假如減少使用互聯網、智能電話,就可避免被過度收集資料。不過,這已經是偽命題了,因為科技公司正大力推廣「物聯網」 (IoT),也就是將物理世界數碼化。這世界相信很快就完全成熟,屆時即使關上電話不用,你曾到過的地方、習慣偏好、健康狀況等,亦會因你日常使用的智慧家具,如電燈、電視機、冷氣,24小時全天候被收集。

面對這情景,不少學者均討論過人民處於民主與威權國家的分別。但其實真的有分別嗎?在較民主的國家,當然都有定立法例,規範可收集的數據範圍、使用方法等,表面上有較透明的制度,讓市民了解數據去向。不過,即使以上機制健全,政府與私人公司信守承諾,我們也不能排除黑客、恐怖分子取得數據,而這些新聞在近年屢見不鮮,屆時已超出如何規管數據、透明度與道德的問題,結果我們日常的一舉一動,也是在一些機制掌控之中。何況從斯諾登的案例可見,即使是民主國家如美國,以「國家安全」名義,同樣可以進入一切大數據庫,對所有人的檔案一覽無遺;而特朗普團隊如何利用大數據「助推」潛在支持者出來投票,乃至怎樣利用人工智能在討論區造勢,更已成為學術研究課題。這一切在威權國家,更是理所當然。假如希特拉、斯大林活在今天,領導各自的國家,還有倒台的一天嗎?

小詞典﹕物聯網

1999年,由麻省理工學院學者AUTO-ID中心主任艾斯頓(Kevin Ashton)提出的概念,指將不同物件連結成互通訊息的網絡。早於1982年,美國卡內基美隆大學的學生就將汽水售賣機聯網,以收集汽水的銷售數據。在無線通訊技術成熟的今天,除了電話外,不少家庭電器,如燈泡、空氣清新機、冷氣機等已連接上網,成為物聯網的一部份。

2018年1月5日星期五

2017-2018回顧與前瞻大趨勢(四之四)

七、金正恩、文在寅、安倍晉三:新現實主義的共生關係

假如日前提及的一系列2017強人都是「新威權主義」代表,全球的「極權主義」代表,大概只剩下北韓最高領袖金正恩一人,而他的權勢在2017年同樣有所進展。

金正男去年1月遇害後,金正恩似乎已經完全鞏固權力,一連串的成功導彈試射,包括導彈越過日本領空的挑釁、射向關島美軍基地的威脅,加上據西方消息推論,肆虐全球的電腦勒索軟件WannaCry也是北韓手筆(這是不少中學生投票選擇的2017年最重要國際新聞),都令金正恩彷彿成為「世界第一狂人」,而且攻勢與時並進。

然而,風雨欲來之外,兩點是沒有改變的:美國沒有能力對北韓「先發制人」、而又能避免毀滅首爾,其實是無計可施;中國沒有能力既對北韓全方位制裁、而又能防止北韓難民湧入,也只能繼續被金正恩綑綁。

因此,東北亞緊張局面,只是各取所需:美國利用「北韓牌」對中國商貿談判施壓;中國利用「北韓牌」強化自身在亞太區的仲裁地位;日本會利用「北韓牌」擴軍(自衞隊艦隻升格為航母已經可望可即)。南韓本來也利用「北韓牌」在中美之間周旋,一方面部署「薩德」,另一方面大舉進入中國市場,只是前總統朴槿惠因醜聞下台,新總統文在寅要重演一次「對衝」而已,相信他在倒向中國的姿態宣示過後,最終還是要向美國有所交代。

八、中國能取代美國成為「全球化領袖」嗎?

連串國際大事的連鎖效應,就是經過2017年,美國的「全球化領袖」地位不再,取而代之的,卻可能是中國。特朗普退出巴黎氣候協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TPP等,並非美國失去領袖地位的全部原因;美國在資訊科技的應用優勢一方面被逐步趕上,另一方面也失去道德高地(斯諾登、匿名者等繼續高調揭秘),同時又被各地黑客列為主要攻擊對象,俄羅斯更在「通俄門」大出風頭,馬雲、馬化騰等的網絡已經深入美國,Facebook、Google等進入中國卻接連觸礁,都令美國通過科技強化全球領導優勢的藍圖,出現變數。2017年新上任的聯合國秘書長古鐵雷斯,對美國的好感、依賴只會更少,而中國的「一帶一路」基建大戰略,伴隨著不少國際制度框架建設,都在醞釀一個二戰以來首次出現的全新國際權力架構。挑戰美國秩序的,還有去年大出風頭的比特幣,相信更多的虛擬經濟嘗試,會在2018年出現;馬雲倡議的「E-WTO」要是真的成型,可能又是一個權力轉移的契機。然而美國要是真的當不成全球化領袖,究竟是中國漁人得利,還是代表整個主權國家陣營都面對挑戰,卻是目前難下的定論,但若相信特朗普真的「令美國再次偉大」,就不太現實了。

小詞典:WannaCry

電腦病毒,2017年5月全球爆發,通過電腦程式漏洞勒索用戶,造成網絡癱瘓,西方各國、俄羅斯、中國內地都有大量用戶受影響,甚至波及政府機構和內聯網,造成全球大量經濟損失。美國輿論、英國國家網絡安全中心、微軟等都認為病毒來自北韓。

2018年1月4日星期四

2017-2018回顧與前瞻大趨勢(四之三)

五、習近平、普京、沙地王儲:新威權主義主導全球

這幾日談過的2017新時代,以網絡3.0為基礎,衍生到人工智能、大數據等,不過,只會不斷暴露民主制度的弱點,同時卻是威權政體的佳音。

其實只要政權懂得、並有龐大資源和技術應用新科技,知道怎樣操控民意、迎合人性陰暗面,威權體制在可見將來,便會變得如魚得水,而且很可能是主流。

沙地王儲或令全球不穩

2017年叱吒風雲的全球強人,基本上都行類似路線,其中因為美國政體的制約,特朗普在他們當中已經是最弱勢,但依然掀起無數波瀾。

此外,十九大連任的習近平、幾乎鐵定於2018年連任的普京、民望超過80%的印度民粹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鐵腕掃毒的菲律賓狂人杜特爾特(Rodrigo Duterte)、成功打破「凱末爾主義」(Kemalism)的土耳其強人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等,都是這個模式的典範(某程度上,緬甸軍方和「前民主女神」昂山素姬在羅興亞人問題上合體,也是一例)。

最值得一提的,還有去年加入這行列的新人:沙地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 Al Saud),他一手製造的危機例如制裁卡塔爾、支持伊朗反對派攪局、空襲也門等,都令中東局勢變得更不穩定,但他同時在國內搞改革開放、反貪腐,也是希望在大數據管治下重新出發,成為內外都強勢的領袖。踏入2018年,「沙特王儲牌」會是中東、乃至全球的最大變數,而他鎖定伊朗為死敵,特別令人擔憂。

六、崩潰中的伊斯蘭國,俄羅斯與伊朗的危與機

年前肆虐中東、激起全球恐怖主義浪潮的ISIS,去年失去大部份領土,先是喪失敘利亞的不少名城,然後失去伊拉克石油重鎮摩蘇爾,目前控制的領土只有全盛期的2%。伊拉克政府已宣佈光復全境,大力支援敘利亞的俄羅斯也說功成身退,ISIS領袖巴格迪達則多次傳出死訊。雖然去年英國、法國、西班牙、埃及等依然有大規模恐襲,但這是全球化時代的大趨勢,不會因為ISIS消亡而停止,反而恐怖份子可能要證明自身存在,而變得更不近人情(例如埃及清真寺恐襲)。然而作為一股政治勢力的ISIS失去土地,始終是去年最振奮人心的新聞。ISIS忽然兵敗如山倒,與俄羅斯、伊朗、土耳其等連成一線,以及美國在中東的影響力大幅下降,關係密不可分,剩下來就要看明年伊拉克政府能否徹底復原(現任總理擊退ISIS、又利用庫爾德人單方面獨立公投而收復「叛亂」土地,聲望如日方中),與及敘利亞內戰的各方談判如何進展。不過ISIS失利,也是對遜尼派的打擊,自居遜尼派領袖的沙特,幾乎肯定會策劃針對什葉派、特別是伊朗的大戰略,相信也會得到美國、以色列的響應。須知在伊朗、黎巴嫩等國的民間耳語,ISIS不過是沙特顛覆什葉派的工具,一雞死一雞鳴,未來的挑戰,可能更嚴峻。俄羅斯、土耳其、甚至中國,會否趁這機會加強在中東的影響力,也是地緣政治可能出現的變局。

小詞典:穆罕默德王儲

沙特國王薩爾曼之子,2017年6月,薩爾曼廢掉自己兄長的兒子,改立穆罕默德為王儲,打破了沙特立國以來兄終弟及、排序相傳的傳統。穆罕默德之前擔任國防大臣時,已經通過出兵也門樹立權威,尤其對什葉派態度強硬,對內則推出「沙特願景2030」計劃,同時厲行反貪腐,把沙特首富收監,處處顯示出強人本色。

2018年1月3日星期三

2017-2018回顧與前瞻大趨勢(四之二)

三、Kevin Spacey、芝麻信用:串流與大數據的新社會規範

昨談及2017年確立了全球新社會結構,人類的消費、生活模式自然出現根本改變,例如電視已經成了新一代眼中的古董,Netflix則成了主流。Netflix劇集《紙牌屋》(House of Cards)在美國大行其道,捧紅了男主角奇雲史柏西(Kevin Spacey),正具有相當代表性。更戲劇性的卻是奇雲史柏西同年爆出特大醜聞,被指多年來性侵犯不同男性,包括未成年少男,令他被Netflix辭退,這也是《時代》雜誌年度風雲人物「#MeToo」運動的高潮。

整個「#MeToo」運動,先是鼓勵名人對從前被性侵犯的不幸經歷勇敢站出來,再給予無數同路人勇氣,造成雪球效應;但運動得以成功,除了有名人加持,其實和年前的「冰桶籌款」一樣,也是全賴網絡社會的動員模式,再利用人性,夾雜若干獵奇、私人恩怨等,這已成為一道成功公式。

與此同時,2017年更多人提出加強運用「大數據」,例如建立每個人的資料庫,那時候,即使只是被指「涉嫌」性侵,可能也會被放進檔案;幾乎同一時間,馬雲阿里巴巴旗下的「芝麻信用」在中國正式啟用,也是利用大數據,為每個人的信用評級,背後的倫理和「#MeToo」頗有相通之處。在個人私隱幾乎不再存在的年代,網劇《黑鏡》(Black Mirror)的種種情節,恐怕很快會化成真實。

四、華裔小粉紅、印裔軟實力:由網絡民粹、化為現實政治與商機

表面看來,2017年沒有像2016年那樣充滿「黑天鵝」,法國、德國等選舉沒有意外結果,歐盟未有即時解體危機,全球股市也沒有受進一步衝擊。但「2016黑天鵝」的結構性背景,其實並沒有改變,「全球化既得利益者」抗衡「全球化輸家」的二元對立,還在持續。人口流動便捷化的焦點,除了西方的穆斯林新移民,還有各地華裔,其中一個例子是澳洲:去年澳洲興起大規模「黃禍」討論,不少政客被指受北京收買,然後掀起連鎖效應,媒體再針對不少澳洲學府、公司已被華裔主導的事實。在中國經濟起飛、中產大增、民族主義同時上漲的新時代,所有國家都要面對同樣的兩難,明年各國既要中國資金、又擔心被中國「尖實力」(其中一個2017年新興詞彙)刺傷的情況,會更加明顯。北京不再容許亞太各國在中美之間「對衝」,像針對新加坡、斯里蘭卡等,以及對台灣當局越來越大的壓力,去年也表露無遺。中國有如此實力,除了因為經濟騰飛,人口基數在互聯網3.0時代,也發揮了極大優勢,其實還有一個有同類優勢、但被忽視的強國:印度。印度人口優勢和中國不相伯仲,而且受惠於大英帝國的人口遷徙政策,令不同大洲都有了印度人主導的國家,加上印度文化能以英語輸出,令印度軟實力越來越強,去年不少印度電影在全球大行其道。若說未來還是「西方文化」主導全球,看見中印兩國佔全球1/3的人口,在網絡3.0時代,還有人相信嗎?

小詞典:尖實力(Sharp Power)

2017年12月,《經濟學人》以「中國尖實力」為封面,分析中國如何利用各地代理人和自身經濟實力,強加自身意願和價值觀於世界各地,通過滲透各國「肢體」,以達到控制各國「大腦」的目的。這名詞有別於以往的「硬實力」、「軟實力」、「巧實力」等,最初由美國民主基金會提出,基本上為中國崛起度身定造。

2018年1月2日星期二

2017-2018回顧與前瞻大趨勢(四之一)

每年的國際大事回顧,總是一連串的流水賬,誰人當選、哪裏有內戰和恐襲、或者大國簽署哪些條約,幾乎是約定俗成,而這些大事的演繹,往往跟本地、經濟、娛樂、生活等大事回顧完全割裂。

但假如我們以一個宏觀框架理順過去一年的國際大事,再前瞻2018年的天地,又會怎樣?

一、特朗普、馬克龍、約翰遜:共享經濟打破壟斷,也打破政治壟斷

「共享經濟」的概念自然並非始於2017年,但去年在世界各地都進一步成熟,已經顛覆了傳統經濟運作,各行各業都出現「Uber化」苗頭,新生代都在想怎樣利用科技,釋放人的剩餘產能,去打破中介機制的壟斷,同時改變非黑即白的身份認同。

主流政黨被取代

其實,被打破的,在政治層面,同時還有各地主流政黨的壟斷:美國總統特朗普正式上台,被各地媒體評為去年頭等國際大事;他得以當選,就是靠「另類右派」的媒體動員,來取代傳統共和黨的精英機器。至於,他當選後的種種驚人之舉,無論國際層面的孤立主義也好,只有本地人關注的改革宗教捐獻法案也好,其實都是要鞏固自己的動員機制,多於有什麼宏大藍圖。

2017年當選法國總統的馬克龍,以及他的對手極右派馬琳勒龐(Marine Le Pen),同樣是依靠全新政治動員機制,來打破左右兩派戰後對法國政壇的壟斷。在英國脫歐投票後,躍躍欲試想另起爐灶的外相約翰遜(Boris Johnson),同樣是在看準這個空子。未來各地的選舉,利用人工智能、大數據的新型政治動員,會是不能逆轉的趨勢,而從中也可以變出無窮商機,不少創投已經針對這個新興市場而出現。

二、班農、郭文貴:人工智能演算法則,與極端主義興起

特朗普在歷史的地位,可能只是一個過客。畢竟他是一個傳統生意人,不見得對「另類右派」的意識形態衷心擁護,也不見得真的有魄力改造美國,何況他還要照顧家族利益。但特朗普團隊內,卻可能有這樣的人,那就是筆者心目中2017年的真正風雲人物:美國另類右派「國師」班農。特朗普的限制穆斯林入境禁令、種種打貿易戰的威脅、乃至興建墨西哥圍牆等創意,幾乎都是來自班農,而據班農所言,要不是特朗普親信如女婿庫什納、加上共和黨主流派等共同阻撓,去年的天翻地覆,遠不止於此。班農中途離職,影響力卻繼續上升,甚至有傳他考慮在特朗普不能完成任期時,自行競逐總統。班農的憑藉,除了他代表的意識形態,還有他掌握的技術:通過人工智能演算法則,固化激進主義的支持,讓過去不能宣之於口的「政治不正確」表述,堂而皇之出現,並成為一個群體的信仰。相信在未來,利用這種方式固化一個群體,作為自己權力基礎的「狂人」,會在不同時空不斷出現。去年流亡海外的內地富商郭文貴成了網絡紅人,聲言要和班農合作搞「網媒」,可能是其中一例。他們的目的不一定是要當選、執政或革命,因為在新時代,「權力」的定義再不一樣,單純觀察誰佔據台上位置,已顯得過時。

小詞典:班農(Steve Bannon,1953-)

特朗普委任的「首席策略師」,並非來自權貴家庭,而是工人出身,先後在名校喬治城大學、哈佛大學畢業,曾從軍多年,然後加入高盛銀行工作,繼而開拍電影,再創立「另類右派」新聞網站「布萊巴特新聞網」。2017年8月18日,班農辭去白宮職務,但明言依然和特朗普有直線聯繫,普遍相信他以在野身份配合特朗普,而保持了體制內的話語權,影響力可能更勝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