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31日星期二

菲律賓凌晨時分的科學園

上周談及菲律賓崛起的可能性,不少讀者有不同意見,更令人感覺我們對鄰近地方的潛能,往往大為低估。但菲律賓是否一片光明?自然不是,真相永遠是危與機並存。凌晨時分的宿霧科學園,也許最有啟示。

年輕人有晉升階梯

提起「科學園」,世界各地都有,理論上自然是推廣創新科技、鼓勵青年創業的地方。香港科學園內有多少「真創科」是另一問題,菲律賓宿霧IT Park的最主要業務,同樣相對低端,就是當Call Center。

然而,相對出國當傭工而言,那些高教育水平的菲律賓人留在本國Call Center工作,已經是一大進步。在香港,菲傭最低工資是每月4000多港元,在本國Call Center,則有2000到3000港元,差距已經有限。

不少菲律賓人情願在這裏工作,起碼公司屬國際大品牌,總好過離鄉別井當傭人。而且Call Center的營運就像保險,總算有晉升階梯,表現優秀的會慢慢成為team leader,足以建立自己的團隊,逐步向上流,不像當菲傭,下一站就是退休。

自從這行業在菲律賓興起,原來的「Call Center大國」印度最受打擊(菲律賓人堅持自己的英文比印度人的純正),菲律賓經濟不再嚴重依靠外滙,本國產生的收入持續增加,對一國經濟而言,始終更健康。

在宿霧的凌晨,尋找24小時營業的店舖,原來都在科學園。因為Call Center的服務對象都在不同國家、特別是美國,時區和菲律賓顛倒,所以上班採取輪班制,不少人都是凌晨才工作,附近自然出現了全天候的食肆、娛樂需求。

由於Call Center員工壓力甚大,不少人接到傳銷電話都會發洩不滿,同時也有「交單」壓力,需要的發洩也比一般工作更多。因此科學園酒吧特別旺盛,接觸下,發現一些店舖東主居然是來自香港蘭桂坊,他們發現在菲律賓商機更大,於是轉移陣地,目前已經開了數間分店。

不過Call Center的工作性質,也催生了不少潛在社會問題。為數眾多的高教育水平青年,集中在同一地方夜間工作,而又壓力大,性解放是自然出現的後遺症,據說科學園的愛滋病毒感染率甚高,是否屬實尚未看到數據統計,但起碼當地人如此耳語。而且Call Center這類工作容易被人工智能取代,目前已經有公司研發簡單回應的AI系統,只有需詳細溝通的部份才要真人處理,要是長期依賴這業務,也充滿隱憂。一旦菲律賓未能發展其他國際產業,而AI時代更快速到來,已起飛的大城市地價可能打回原型,屆時就是另一波金融風暴了。

然而隱憂歸隱憂,假如步入凌晨的菲律賓科學園,氣氛是充滿希望的。在公園市集,凌晨還有各種熟食攤檔,又有音樂表現,一群男女在輕鬆唱歌跳舞,然後就回去工作,充滿城市人久違的朝氣。回望身旁,又有甚麼資格看不起人家呢?

小詞典:宿霧科學園

位於菲律賓宿霧市中心,2000年被菲律賓政府劃為經濟發展區,2002年開始啟用,佔地27公頃,專門設計為園中商業機構的公共空間,使用的機構多為國際企業,包括IBM、Microsoft、JP Morgan等,已成為宿霧繁榮昌盛的地標。

2018年7月30日星期一

中美貿易戰前傳:美日貿易戰的教訓

中美貿易戰加劇,而對美國來說,「貿易戰」絕非特朗普原創,亦很難不令人想起30年前的美日貿易戰,內地報章更多番強調,要從美日貿易戰汲取教訓。究竟這「教訓」是什麼?又有多少實用價值?

美對「日本第一」的恐懼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美日貿易戰發生時,日本和現今的中國一樣,都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藉着二戰後迅速發展的製造業,在國際市場取得主導地位,龐大的出口額,亦成為經濟發展支柱。出口帶動的經濟和投資,讓當時的日本一如現在的中國,長期對美國維持巨大貿易順差,並在美國投資和收購重要建築和房產,華爾街核心地段的標誌性建築物,一座一座的成為日資旗艦。特別在1980年代,日本開始在鋼鐵、汽車、機床、半導體等高科技產業上長足發展,直接挑戰美國一直領先的範疇,讓不少美國人深感威脅。

日本經濟急速成長,早期多少和冷戰的美國戰略有關。但美國想不到一個戰敗國的經濟發展起來,可以如此凌厲,百廢待興的日本迅速重拾信心,以邁向「經濟大國」為目標,療癒了戰敗而受損的民族自尊。這種以經濟成就作為民族復興標誌的心態,也與改革開放至今的中國頗有相似之處。1979年,美國著名亞洲研究學者傅高義出版《日本第一:對美國的教訓》一書,既是對當時日本經濟成就的讚嘆,也側面反映了盛行一時的「日本威脅論」。

筆者曾介紹特朗普「二號國師」經濟學者納瓦羅(Peter Navarro)的「中國威脅論」;而當年的「日本威脅論」,正是如出一徹。對「日本第一」的恐懼,加上1980年代初期美國對日本持續飆升的貿易赤字(最高達500億美元),美國中西部、東北部等工業中心失業率上升,強美元政策加劇貿易失衡,日本在半導體等關乎國家安全的高科技產業急速發展,最終引起美國對日本「威脅國家安全」的疑慮,進一步加劇原本已嚴重的美日貿易摩擦。1985年,美國國會通過了充滿貿易保護主義色彩的《丹佛決議案》,並於1988年啟動《1974年貿易法案》的「301條款」,指摘日本違反與美國的貿易協定,損害美國利益,作出徵收關稅等懲罰性措施,美日貿易戰全面展開。這一切,是否似曾相識?

「失落的二十年」:美日貿易戰的退潮

針對當時的美日貿易戰,不少論者曾指出,日本作為美國的冷戰盟友,在國家安全上需要美國支持,令日本一直處於下風,這也許是和今日中美貿易戰最不同之處。轉捩點是美國為了降低過高的美元匯率,於1985年主導西方五國簽訂《廣場協議》,讓五國同意聯手干預外匯市場,降低美元匯率,並逼使日圓連續升值,在1985至1995年間,從240日圓:1美元,升至79日圓:1美元。為了應對日圓升值後的出口銳減,以及強勢日圓帶來的經濟過熱,日本在1987年發表《前川報告》,呼籲刺激和擴大國內需求,減少對出口的依賴,從而令日本國內經濟過度擴張,引發國內不斷擴大的資產泡沫,埋下1990年代初泡沫經濟爆破,「失落的二十年」到來的種子。在經濟民族主義者眼中,這是徹頭徹尾的「中伏」。

《廣場協議》後,美國由1987年開始,不斷和日本就雙方的貿易關係進行協商,最終於1990年,訂立《美日結構性障礙協定》,1994年進一步簽訂《美日對話框架協議》,在日本作了不少讓步和開放國內市場等前提下,兩國最終在知識產權、政府調控、汽車進出口、保險、金融業等方面達成協議。

隨著日本在1990年代初泡沫經濟爆破,經濟陷入低谷,相反美國隨著美元逐漸恢復強勢,經濟回復活力,兩國經濟發展勢頭逆轉,令持續了十多年的美日貿易戰劃上休止符。雖然在1994-1995年間,曾出現日圓短暫由1美元:100日圓升至1美元:80日圓的「超円高」狀況,但整體來說,1990年代中期後,日本經濟已停滯不前,對美國經濟威脅不再,「日本威脅論」也無疾而終。

中美貿易戰下的美日貿易紛爭

回顧美日貿易戰,不少人相信當時日本政府對美國過份讓步,是導致日本最終輸了貿易戰、步向「失落的二十年」的重要原因,這觀點在內地學界尤其盛行。例如中國商務部研究院研究員金柏松認為,面對美國的強硬姿態,日本政府沒有意識到冷戰行將結束,美國成為唯一超級大國後,只會以更強硬手段處理貿易紛爭,並無認真探討如何和美國達成根本性協議,結果一味和稀泥,終致全盤失敗。東京Arch Research分析師塔斯克 (Peter Tasker)亦指出,1990年代美日達成的貿易協議,是以日本作出巨大讓步為大前提,可說是城下之盟。假如美日貿易戰在冷戰結束後才開始,下場怎樣,尚未可知。

事實上,時至今日,日本與美國的貿易紛爭依然存在。野村總合研究所經濟師木內登英認為,雖然在特朗普政府現在集中於和中國的貿易戰,無暇他顧,有餘力也是理順歐洲,美日貿易戰再現的機會微乎其微,但現今美日貿易的摩擦點仍然不少。特別是在鋁鋼材進出口、汽車工業、農產品進出口等方面,長遠來說,依然是美日貿易糾紛的爆發點。在奧巴馬時代,美日就TPP的談判,就充滿角力;到了特朗普退出TPP,日本儼然成為TPP的主導者,並於7月和歐盟簽訂「經濟伙伴關係協定」(EPA),頗有勵精圖治的味道。然而時不我與,日本已失去獨自挑戰美國經濟的能力,只能訴諸全球化秩序的制衡。

這些訊息,放在中美貿易戰的框架來研究,會得出甚麼結論?你說呢?

小詞典:傅高義 (Ezra Vogel, 1930-)

當代西方最著名亞洲研究權威之一,哈佛大學榮休教授,通日語、漢語,也曾於香港進行研究。代表作除了《日本第一》,還有2011年的《鄧小平時代》,成為敘述鄧小平改革開放時代的標誌性作品,對鄧小平功過八二開的觀點,引起了廣泛討論。

2018年7月27日星期五

十年之後,菲律賓才是「真・香港」?

歷史學家葛兆光以著作《何為中國》成名,提出「去中心化」的角度閱讀慣常的歷史,例如從西南夷的角度閱讀中原史,就會完全不一樣。此刻在菲律賓宿霧公幹,感覺有很多déjà vu的似曾相識,忽然在想,要是代入宿霧人的心態看菲律賓、看香港、看世界,又會如何?

亞洲最大英語學習中心

宿霧是菲律賓第二大城市,也是全國最重要的歷史名城,但鮮為人知的是,同時是亞洲最大的英語學習中心。由於美國殖民的經歷,令菲律賓的美國化程度相當高,一般人都有基本英語水平,例如到本地人逛的市集,小販都能以英語溝通,這點在香港就做不到。

宿霧面積不大,卻有大量大學,培訓出來的大學生水平不俗,找工作卻不容易,教英文是一大出路,令亞洲各國人士逐漸知道要廉價學英語,就要來宿霧。從前學生主要來自南韓,現在中國崛起,也不斷有中國人到菲律賓學英文。

宿霧的大學當中,有一些專門培訓海員。昔日認識不少長輩以「行船」為生,但隨着香港經濟轉型,這已不是香港特色。全球郵輪愈來愈多,船運也依然蓬勃,誰會當海員和海上服務員?壟斷這市場的,正是菲律賓人。而好些傳統航海大國,例如挪威,都在菲律賓設立或贊助航海學校,因為那些歐美國家薪酬太高,習慣了福利社會的人也太懶散,通常只能請一個本國船長做做樣子(有危機時還會第一個跑掉),其他自副船長以下,都是菲律賓人。

菲律賓人出國當傭工,源是馬可斯時代的政策,而本地薪酬不能與國際接軌,自然是唯一原因,否則誰希望讀完大學,還要離鄉別井當傭人?但近年菲律賓本地薪酬提高了不少,像宿霧的商業區,已興起「商業操作程序服務」(business operation process)這行業,也就是成為承包海外企業的後勤中心,由打電話、填表格到覆電郵無所不包。這比輸出勞工到海外當外傭,更能善用本地操流利英語的勞動力,薪金也不差太多。對海外中產而言,用同樣價錢,請一個菲律賓的遙控私人助理處理文件,其實比請一個可以被印傭、泰傭代替的菲傭更化算。

雖然宿霧人薪金與香港人沒法比,但交通異常擠塞,因為一般人都有能力買車。塞車自然討厭,但當地人的生活水平,其實已經不差。距離宿霧市坐渡輪一個多小時,就是景色可比馬爾代夫的渡假天堂薄荷島,島上固然有針對國際遊客的六星級酒店,但也有給本地人享用的一切娛樂設施。近年宿霧地價上升,越來越多國際投資,就是覺得這裏的生活指數和水平不俗,而在薪酬高得多的地方例如香港,要找一個薄荷島,絕不可能。

說到這裡,一定又有本土派青年說「說得這麼好,你何不移民菲律賓?」這種思維態度,正是窒礙進步的源頭。其實宿霧人已經這樣想:宿霧雖然不太好,但起碼不比香港差,我們何必走到香港?這對過去數十年的印象,已是顛覆,何況我真的認識從香港移民到宿霧退休的人。一些菲律賓精英不斷對我說:香港昔日發跡起家的優勢,菲律賓人今天都已具備,總統杜特爾特「忍辱負重」,在中美之間找便宜,就是為了令菲律賓經濟騰飛,相信很快就不用再靠輸出低端外勞為生,輸出的會是技術人才,他們也有能力和國際人才競爭。

我不知道他說的會否成為事實,只知道這種自信和遠見,在真・香港,卻久違了。

延伸閱讀:宿霧市

菲律賓歷史名城,華人早在西班牙殖民前已經進駐。1521年,首位環球航行的探險家麥哲倫登上宿霧,菲律賓不久成為西班牙殖民地,自此宿霧一度成為「西屬東印度群島」首都,也是天主教在遠東的中心。近年宿霧積極發展旅遊業,新的國際機場剛落成,也出現了相當現代化的商業、購物中心。

2018年7月26日星期四

特朗普得和平獎? 1973年和平獎的啟示

特朗普、金正恩、文在寅等因為「成功化解」朝鮮半島核危機,成為2018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熱門團隊,但潑冷水的人也有不少,並不時舉出1973年的和平獎為殷鑑。單是這故事,筆者近來就聽好幾個不同外交官說過。

北越能打響如意算盤

1973年正值越戰高潮,當時戰況膠着,全球反戰呼聲強大,時任美國國務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北越外交官黎德壽因為簽署《巴黎和平協約》(Paris Peace Accords),獲得了當年和平獎。根據協議,美軍自願從越南撤走,令越戰有望終止,但究竟是怎樣「終止」,雙方卻有截然不同的認知:美國將之演繹為「南北和平之路」,北越則視之為掃除攻佔南方的最後障礙。

獎項公布後,反戰者強烈抨擊,右翼亦十分不滿,因為這無異於讓南越向北越投降,挪威諾貝爾委員會兩名成員因此辭職,黎德壽則以戰爭未結束為由拒絕領獎。意氣風發的只有一人,就是代表美國領功的基辛格。

當年黎德壽的角色,與今日的金正恩有着有趣的可比之處。他是時任北越勞動黨第一書記黎筍的左右手,當時黎筍、黎德壽力主升級戰事,把泥足深陷的美軍趕出南越,盡快武力統一越南;反而是越南國父胡志明、自居胡志明接班人的武元甲等一派反對,主張與南越和美國打長期消耗戰。黎筍當時已大權在握,他要的是全面勝利,包括內部權力鬥爭的勝利,而不是談判桌上討價還價。

1968年的農曆新年攻勢,正是「二黎」的代表作。當時中蘇交惡,雙方爭相援助北越,雖然農曆新年攻勢死傷慘重,估計有4萬至5萬人陣亡,但美軍也有2500人戰死,與時任美國總統詹森(Lyndon B. Johnson)宣稱的「北越節節敗退」有很大出入。戰役的慘況震撼美國,輿論不再相信美軍能在短時間內擊敗越共,反戰情緒急速擴散,詹森迫不得已,停止轟炸北越,並展開談判,稍後甚至放棄競選連任,證明北越的如意算盤順利打響。

信奉現實主義的尼克遜繼任總統後,明白戰爭已不可為,在就職典禮已聲言「我們陷入戰爭,需要和平⋯⋯我們陷入分裂,需要團結」,開始頂住國內外壓力,與被視為洪水猛獸的河內政府談判。黎德壽身為河內談判代表,看準美國要盡快抽身,沒有絲毫退讓,還同步和國內領導商議終極解放南越之戰,半點和平誠意也沒有。美國撤軍、二人獲獎後,還有數十萬士兵的南越兵敗如山倒,短短兩年後的1975年,河內政府終於武力統一越南,越戰結束。

諾貝爾委員會急不及待將和平獎頒給「戰爭終結者」,是回應當時世界反戰潮流,但對南越而言,這卻是對「侵略戰爭」的加持。南韓鷹派十分擔心歷史重演:和平獎被金正恩奪去,然後北韓還要「解放」南韓,美國則輕易解除了自己的區域責任,還以「和平獎」蒙混過去。黎德壽拒絕領和平獎,總算比奧巴馬有自知之明,但如過金正恩、特朗普「團隊」真的獲獎,又會否卻之不恭?

小詞典:「兩面基辛格」

基辛格作為美國外交元老、現實主義代表人物,既有促進和平的一面,也有加持獨裁的一面。他促成美國從越南撤軍、中美關係破冰,在共產主義陣營享有聲望,在今天的中國、越南依然吃得開。但與此同時,卻因為策劃推翻智利左翼民選總統阿連德的軍事政變等事,在拉丁美洲聲名狼藉,乃至被個別政權提控。

2018年7月25日星期三

巴拉圭香港:台北邦交國歸零前哨戰

昨天談及「巴拉圭香港」東方市(Ciudad del Este),到當地除了慕名已久,也是希望看看台灣在巴拉圭的遺蹟。正如本欄年前談及,巴拉圭作為中華民國在南美洲的最後邦交國,依然有「蔣介石大道」,東方市也有中式庭園樹立了蔣介石銅像,並圍有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但維修保養得不算理想,水面混濁不堪,只有露宿者進駐的蹤跡。這一切,似乎也反映了台灣勢力在巴拉圭的未來。

當年的「白手套」功能

「東方市」是巴拉圭的官方名字,這裏的「東方」,與大家身在亞洲的東方無關,但巧合地,當地確是整個拉丁美洲亞裔人口比例最多的城市。台灣人近水樓台,曾把東方市稱為「橋頭」,因為他們在東方市駐紮已久,可以說伴隨着東方市成長,對黑白兩道的生意都駕輕就熟,而曾幾何時,台灣商人和勢力人士也在拉美呼風喚雨。陳水扁管治期間,副總統呂秀蓮曾提出台灣外交大戰略,以巴拉圭為終點站,除了是文宣,也是看重東方市的「白手套」功能。

然而,隨着兩岸外交休兵告終,巴拉圭和台灣的關係還能維持多久,從東方市的勢力變遷,也可見一斑。目前中國大陸商人已取代台灣商人,主導了東方市華裔進出口,並組成了自己的商會,影響力完全凌駕台灣扎根多年的華僑組織。

近來的中美貿易戰,居然也有巴拉圭東方市的身影:目前中國以大幅徵收美國大豆關稅,作為報復措施之一,但中國對大豆需求甚殷,假如美國大豆因而大幅加價,將勢必影響民生。巴拉圭看到這機會,趁機向中國推銷自己的大豆,「中國要多少有多少」,希望一方面推動國內農業,另一方面對北京示好。

月前當選、下月才正式上任的巴拉圭候任總統貝尼特斯(Mario Abdo Benitez)早已表明倒向北京,態度與曾訪台會見蔡英文、演說中多番提及蔣介石的前總統卡特斯(Horacio Cartes)截然不同,北京亦已承諾了多項援助,兩國建交,似乎勢在必行。

不過近日在日內瓦聯合國互聯網管理論壇,北京抗議台北代表透過視像遠程發言,身為論壇主席的巴拉圭代表伊巴拉不予理會,令台灣人依然對「台巴友誼」有所幻想,相信巴拉圭民間對台灣多年的投資和援助心存感激。但隨著東方市大量湧現「中國製造」產品,北京的影響力正滲入每一層面,那種多年前殘留的台灣回憶,正被急速抹去。北京和巴拉圭的雙邊貿易,超過巴拉圭與台灣貿易額二十倍,這是怎樣的「友誼」都難以彌補的。從東方市的羅湖城式購物商場、深圳式地攤所見,連種種中國內地電子商貿系統也開始被應用,加上與巴西的邊境幾乎不存在,台灣要守住昔日的「橋頭」,已不可能。

小詞典:蔣介石大道

位於巴拉圭首都阿森松,由台灣出資協助興建,1976年正式命名,已紀念一年前病逝的蔣介石,大道上更有蔣介石銅像和中式庭園,和東方市蔣介石花園的格局差不多。由於蔣介石是冷戰期間巴拉圭軍事強人的盟友,一直有左翼政黨要求把大道改名,但至今不得要領。

2018年7月24日星期二

巴拉圭香港:東方市的一國兩制

不少朋友覺得香港獨一無二,其實世界各地的「香港」,已經愈來愈多。早前身在南美洲的巴西、阿根廷、巴拉圭3國邊境,而從巴西毋須過關,就可以自由越過巴拉圭邊境,進入全國第二大城市:「巴拉圭香港」東方市(Ciudad del Este)。

經歷數場敗仗之後

巴拉圭在南美洲國家當中,經濟相對落後,內陸國的身份也不利貿易,以往的巴拉圭領袖曾有軍事野心,去解決先天不足的問題,但經過幾場慘烈的敗仗,已不得不面對現實,而東方市,正是這樣一個實驗品。

這是一個年輕城市,1957年才建成,當時的巴拉圭獨裁者希望在國家東面,建立聯繫巴西和阿根廷的橋樑,「與國際接軌」,於是移除伊瓜蘇瀑布(Iguazu Falls)附近一處森林,興建新城。他起初把新城安上自己的名字,直至1989年被推翻,城市才改名「東方市」。

東方市興起於1970、80年代,當時附近的巴拉那河(Parana River),正興建今天已成為「世界七大人造奇蹟」之一的伊泰普水壩(Itaipu Dam)。大量工程人員於工程後,繼續留在東方市,為城市帶來技術和人力資源。

由於這個水壩對巴西頗有經濟效益,作為討價還價,鄰國都接受巴拉圭的東方市享有特殊待遇。巴拉圭政府就充分利用東方市位處三國中心的地理優勢,在市內實施「一國兩制」,讓人口自由流動,經濟模式奉行「積極不干預」政策,市政府不徵收入息稅、銷售稅和貨品關稅,市內又容許多國貨幣通行,除了巴拉圭的瓜拉尼外,還包括巴西雷亞爾、阿根廷披索和美元,大大促進貨物流通,也暗中鼓勵黑市市場。

由於貨品免稅,物價又低,加上出入境不設關卡,每天都吸引大量巴西人前來購物,由衣服、玩具到電子產品如手機、電腦、相機等,應有盡有。雖然東方市沒有亮麗的裝潢,卻有實實際際的經濟功能,居然佔了全國GDP的60%,《福布斯》雜誌更曾一度將東方市與邁阿密、香港並列為「世界三大轉口港」。

時至今日,這個自由港除了便捷了鄰國居民,也吸引了不少世界各地奇人異士,黎巴嫩人、伊朗人、韓國人、華人等尤多。而在華人當中,早期是台灣人獨佔鰲頭,因為巴拉圭至今依然是中華民國邦交國,但隨著中國大陸經濟崛起,大陸華人已逐漸取而代之,東方市「羅湖化」也加速進行。

這樣的放任政策,令東方市龍蛇混雜,再配合拉美式管治,地下秩序自然精彩。既然人流、物流都沒有甚麼限制,東方市自然成了走私勝地,假貨、冒牌貨、毒品、軍火、人蛇等,都是東方市特產。據說東方市的黑市市場規模,比正規市場更大,黎巴嫩真主黨、乃至蓋達,據說在市內都有地盤。東方市也是著名避稅天堂,每年為巴拉圭帶來大量外匯,雖然近年備受美國「金融反恐」政策打擊,但依然是巴拉圭政府最有效的融資工具,功能可比香港之於昔日中國。當筆者從巴西邊境走到東方市,完全像是從香港走過羅湖橋,感覺之似曾相識,難以名狀。

小詞典:斯特羅斯納 (Alfredo Stroessner Matiauda,1912-2006)

巴拉圭獨裁者,1954-1989年擔任「終身總統」,德國移民後裔。他在1932年的戰爭嶄露頭角,逐漸成為軍事強人,1954年發動兵變,推翻總統,建立獨裁政體。在任期間被指貪污腐敗、鎮壓異己,但同時促成經濟改革,伊泰普水壩、東方市等都在他任內完成,也是冷戰期間美國集團的拉美盟友。1989年被推翻,流亡巴西至逝世。

2018年7月23日星期一

「反閃族主義」:猶太人對美國政治影響有多大

美國總統特朗普施政時有驚人之舉,究竟除了「Make America Great Again」,還有什麼具體支點?不少人開始留意,猶太人的利益會否是另一個潛藏關鍵。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退出「偏袒巴勒斯坦」的聯合國人權理事會(UNHRC)等外交行為,與猶太富商對現政府的支持,乃至所謂「猶太地下權力核心」對特朗普的嘉許,究竟有多少關聯?言人人殊。

然而在以色列,卻有評論開始憂慮,擔心這會導致歷史上的「反閃族主義」(Anti-semitism)死灰復燃。

猶太群體影響力迷思

月前兩位以色列歷史學者布伯(Yehuda Buber)與福克斯(Moshe Fox),在當地學術期刊發表《論「正面」反閃族主義的危險》(On the Perils of "Positive" Antisemitism)一文,就是淡化猶太人在美國影響力的嘗試。

布伯和福克斯指出,相對於歐洲自羅馬帝國晚期就敵視、卻輕視猶太人,二十世紀的歐美社會出現了另一種概念,相信猶太人雖然離散各地,但仍然維持堅強的民族和信仰紐帶,具有巨大影響力,所以政府應該拉攏他們,成為自己的盟友。

猶太復國主義(Zionism)得以成功,多少與上述信念有關,也直接促成英國發表《貝爾福宣言》,承諾支持猶太群體在巴勒斯坦建立「民族家園」。表面上,《貝爾福宣言》源於英國前首相勞合喬治(David Lloyd George)、外交部長貝爾福猶太復國主義領袖魏茨曼(Chaim Azriel Weizman)的信賴,但背後的計算,正是「吸納」全球猶太網路,為大英帝國服務。而他們拉攏的,除了是住在大英帝國內部的猶太人,還包括在美國、俄羅斯的猶太群體,希望通過他們影響美俄政府,和英國一起,共同作戰。

然而,猶太群體是否真有如此大影響力?在布伯和福克斯看來,這並非事實。以一次大戰時的美俄取態為例,美國猶太群體對威爾遜政府傾向參戰,本來就沒有什麼反對;而在俄羅斯,猶太群體一直各自為戰,根本沒有連結成統一而有力的社群,遑論影響後來革命政府的決策。

就算是不少人認為的「猶太群體對於美國總統選舉有關鍵影響力」的說法,這兩位以色列學者也不盡認同。布伯和霍斯指出,至少在二戰前,美國的猶太群體一直傾向支持民主黨,態度鮮明,因此從未於總統選舉成為足以左右大局的遊離力量。二戰後的美國總統不約而同,意欲爭取猶太群體支持,但猶太商人卻開始左右逢源,求的只是「對沖」以自保,而不是影響權力核心。在布伯和霍斯看來,這和一戰時英國的計算一樣,只是建基於錯誤的假設。背後的源頭,多少包括了非理性成份,例如相信猶太人秘密主宰全球秩序的「猶太人陰謀論」。

「猶太人陰謀論」的基督教起源

為甚麼歐美始終對「猶太人陰謀論」深感興趣?正如不少學者研究,這可以追溯到羅馬帝國晚期至中世紀的基督教傳統。當時輿論認為,耶穌被釘十字架,是在猶太社群允許下進行,因此可以說是猶太人殺死耶穌,令他們被形容為「弒神者」 (deicide),甚至是魔鬼的幫凶。自中世紀以來,猶太群體在歐洲飽受排斥、敵視,但與此同時,卻又加深了他們的神秘感。例如1903年出版的《錫安長老會紀要》聲稱,猶太人「以其力量陰謀控制全世界」,加強了當時歐洲社會的反猶觀念,卻有反方向確立了猶太人「力量龐大」的套版形象。

另一方面,基督教神學的另一些說法,也有從正面方向強調猶太人的巨大影響力。例如根據《啟示錄》,當猶太人在以色列故地 (即巴勒斯坦)復國時,耶穌基督便會再臨,最後之戰過後,末日大審判出現,世界會邁向新天新地。故此以色列復國,被不少福音派教徒視為聖經預言的應驗,並認為猶太人承擔了復國、以「加速」基督再來的使命。

布伯和霍斯指出,這兩種同樣源於基督教傳統,卻相互衝突的觀念,正凸顯了歐美社會對「猶太人陰謀論」的矛盾觀感。一方面,他們深信猶太群體的影響力足以左右世局,因此積極爭取他們支持,希望通過種種途徑,加以籠絡;但另一方面,這仍是基於反閃族主義的假設,始終相信猶太人的影響力依靠奇怪手段獲得,中世紀詞彙是「依靠魔鬼」,現代說法就是借助富商建立的秘密組織,去操控全球。

真實的猶太人力量,有多大?

以色列學界開始對這樣的形象感到憂慮,認為這是一種「正面」的反閃族主義 (“positive” anti-semitism),只是傳統反猶思想的變體。他們甚至認為,猶太人已經成為美國內政的稻草人,真正影響美國大選的關鍵教派,只是福音派,然而由於福音派篤信猶太人的影響力、並強烈支持以色列,卻令社會誤會是猶太人本身的能量。福音派這類團體打「猶太人牌」,有自己的內部計算,而美國總統要拉攏福音派,卻不一定需要向以色列示好。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差之毫釐,謬之千里。

目前特朗普的施政,確實強烈傾向以色列,但帶來的反彈,不會由國內福音派承擔,真正的以色列,卻會首當其衝。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等事,畢竟象徵性多於一切,阿拉伯人也早已消化了,真正的大動作,其實是重新制裁伊朗。這動作雖然得到福音派的掌聲,但大大破壞了中東和平進程,也徹底失信於伊朗這個中東大國,一旦局勢惡化,受到安全壓力的,依然是以色列。特朗普對伊朗、北韓的態度截然不同,更令各國無所適從,反映國內的短期計算,不但凌駕於意識形態和理念之上,也可能讓爭取某些派系的訴求,凌駕整體國家利益之上。而這一切,在媒體眼中,卻是以「拉攏猶太人」之名出師,以色列學者的憂慮,可談不上杞人憂天。

小詞典:猶太復國主義(Zionism)

又譯「錫安主義」。錫安位於耶路撒冷,「錫安主義」指散居各地的猶太人在耶路撒冷附近土地復國的思潮,約興起於中世紀晚期,到了19世紀末成熟,以回應同步盛行的歐洲反猶主義,並在二戰納粹屠猶後,得到落實,成立以色列國。錫安主義者最初的主要對手是歐洲人,與阿拉伯人反而和平共處,但到了現代,剛好相反。

2018年7月20日星期五

《紙牌屋》:美國政治導讀

昨天談及Netflix劇集《紙牌屋》的美俄峰會,和現實中「特朗普—普京峰會」的異同;要是我們通過《紙牌屋》了解美國政治,也一定有得着。《紙牌屋》本來就以「嚴謹反映美國政治現實」為賣點,但自從特朗普冒起,《紙牌屋》的受歡迎程度就逐漸走下坡,因為現實已經比劇集更具戲劇性。

班農東山再起不為奇

在劇集中,陰謀成為總統的Francis Underwood與女記者互相利用,團隊安排妓女色誘參議員、並對之加以操控,後來又把涉事者殺害,種種權謀,不堪入目,其中發揮關鍵作用的「白手套」,就是他的幕僚長。

在現實政治,每個美國政客都有這樣的心腹,他們不會走上前台被鎂光燈環繞,只是久居幕後,作為「spin-doctor」。前總統喬治布殊時代的羅夫(Karl Rove),就是這角色的典型,有一本書名叫《誰讓喬治布殊像個總統》,說的就是羅夫的故事。

但特朗普對依靠任何一個家臣,卻非常避忌,就是曾經的親密戰友「國師」班農,最終也被他辭退,不過要是班農東山再起,正如《紙牌屋》劇情那樣,也毫不為奇。

《紙牌屋》對金錢政治的描摹,也相當真實,例如說巨賈憑藉與總統的私交和雄厚的財力,不斷影響國會立法,中國「紅二代」富豪亦憑藉在高層政治的關係,遊走於中美貿易秘密談判,從而為自己謀私利,這些都足以讓人對號入座。

理論上,美國國會對政治獻金有相應法規約束,不過工會、財團及社會團體對競選委員會的捐贈幾乎不設上限,華爾街、矽谷每每成為造王者,這也是特朗普強調「我很富有」的吸引力所在。《紙牌屋》與媒體相關的戲份也十分重要,政客利用「第四權」和權貴結合,媒體也被利用散播黑材料,這已經成為一門專業。特朗普本人深諳此道,乾脆把整個自由派陣營標籤為「fake news」,就是要靠新媒體如 Twitter 另起爐灶,去扶植新利益集團。

《紙牌屋》另一個值得留意的情節,是總統夫人發跡前的淨水 NGO,被她用作謀取權力的「白手套」;假如劇集涵蓋到他們卸任後,這夫婦肯定也會成立「基金會」「發揮餘熱」。這對野心夫妻檔,容易教人想起現實政治的克林頓夫婦,而早前《維基解密》曝光的郵件揭露,克林頓基金會收到來自中東國家的大筆捐贈,背後千絲萬縷的延後利益,自可想像。

記得當年所讀的美國政治學課程中,有一門名叫「選舉、金權、媒體三角關係」,就是講述美國政壇潛規則;課堂上的內容,完全就是《紙牌屋》。讀過課程,會明白這是一個超穩定結構,一切規則十分清楚,個人意志反而最不重要,很難不變得犬儒。至於國際觀眾通過《紙牌屋》領略到甚麼,特別是在中俄內部,也不言而喻。

小詞典:Francis Underwood

《紙牌屋》主角,由演員Kevin Spacey飾演。他來自南卡羅來納州,傳統精英出身,哈佛法學院畢業,民主黨眾議員、黨鞭,後來設局成為副總統,再通過操控醜聞令總統下台,取而代之。但妻子Claire同樣野心勃勃,先後成為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副總統,最終更取代丈夫成為總統。Underwood的下場,將於最後第六季交代,但Kevin Spacey此時卻已因為性醜聞被Netflix開除。

2018年7月19日星期四

戲如人生:《紙牌屋》的美俄峰會

美國總統特朗普與俄羅斯總統普京在芬蘭赫爾辛基舉行峰會,令人想到冷戰時代的劇情,身陷「通俄門」的特朗普於峰會後不斷為普京說好話,國內媒體戲稱之為「賣國會」。

普京不在乎西媒報道

其實,像美俄關係這類大題目,通常都不是一個峰會所能改變,元首見面往往更看重對本人的政治效果,特別是對特朗普及普京而言,都是形象重於一切。要通俗地理解關鍵,不妨參考風靡美國的Netflix劇集《紙牌屋》(House of Cards)。

不少《紙牌屋》觀眾認為,第一季講述陰謀家主角逐步爬上總統寶座的劇情才是神作,但從第三季開始出現的「俄羅斯總統」,卻令國際關係愛好者更感興趣。劇中飾演「俄羅斯總統」的演員來自丹麥,身形比「真.普京」高得太多,也沒有普京那樣拘謹內斂,更像是一個俄式花花公子,但散發出來的深沉魅力,卻依然深得普京神髓。

《紙牌屋》中的美俄元首都是陰謀家,只是一個是真小人、另一個是偽君子,「俄羅斯總統」不斷在談判桌上出爾反爾、不按牌理出牌、懂得以言語刺探和刺激對手,多少反映了俄羅斯的真實作風。

劇中有幾段美俄元首對話,最可圈可點。其中一段圍繞俄羅斯打壓同性戀者的爭議,「俄羅斯總統」坦承這是「野蠻行為」,他本人對同性戀議題「根本不在乎」,家人也有公開的同性戀者,然而法案是為「俄羅斯百姓」而立,因為那是傳統、保守的國家,立法令他支持度上升,因此不能妥協。

真實的普京,大概不會這樣赤裸裸向特朗普訴心聲,但操作並沒有分別:正如本欄年前分析,普京本人的陽剛形象,跟同志形象只是一線之差,但與此同時,違反人權地打壓同性戀者,卻得到國內大多數民意支持,西方媒體怎樣報道,普京根本不在乎。當美國總統知道對方利益所在,就知道談判底線。

另一段講述俄羅斯派軍到約旦河谷,作為以巴之間的緩衝,雖然劇情不合理,但似是影射現實中俄羅斯參與敍利亞內戰。在《紙牌屋》,「俄羅斯總統」向美國總統坦然「中東和平對俄羅斯毫無好處」,他在意的只是「國家利益」和民望,所以是否出兵,涉及大國尊嚴問題,必須用美方放棄的尊嚴來討價還價。現實世界的普京談及敍利亞戰爭時,也是同一態度:不是不可以談,但美方拿出什麼來交換,卻不是在中東問題上的讓步,而是其他層面的交換。

《紙牌屋》的「俄羅斯總統」是公關高手,正如日前提及,處理飾演自己的異見樂團Pussy Riot時,只要現場講幾個冷笑話,就能盡顯風度、四兩撥千斤,對方以為「推上報」是成功爭取,殊不知這樣的報導,對「俄羅斯總統」的聲望反而大有幫助。在現實世界,普京正是這樣利用國內反對派:容許他們最基本的存在,乃至作出種種人身攻擊,從而引蛇出洞,利用他們的過激行為,動員龐大的親政府群眾。西方經常以為鼓勵異見人士,就能帶給俄羅斯「麻煩」、「壓力」,殊不知卻正中對方下懷。

特朗普面對的,正是這樣一個高人,傳統硬碰硬,或所謂的「engagement」,都不會管用。要如何討價還價而不落下風,可能真的要是商道才能解決。且看普京在峰會後接受美國記者華萊士單獨訪問,金句連連,例如被問及有沒有掌握特朗普黑材料,他說「特朗普競選總統前,我們對他毫無興趣,俄羅斯特工不像美國,沒有龐大資源監控每一個富豪」,這種對答,在國際舞台已不作他人想。特朗普究竟準備了甚麼去交換、真正希望得到的又是什麼,其實不為外間所知,簡單形容峰會「賣國」,未免失諸有相。

小詞典:《紙牌屋》(House of Cards)

美國Netflix原創劇集,改編自同名英國劇集,圍繞政壇的權謀詭計,充滿馬基維尼式計算。劇情講述主角Frank Underwood從民主黨黨鞭一步步爬上總統寶座的故事,過程中不斷設局算計政敵,乃至親手殺人,同時又具親和力,如實反映不少美國政客的精神面貌。飾演Underwood的Kevin Spacey走紅後,卻因為捲入「#MeToo」性侵犯醜聞被辭退。

2018年7月18日星期三

It's Coming Home與當代英國身份認同

世界盃曲終人散,但後續故事還有不少,對國際社會的啟示也數之不盡。筆者曾於賽前預言,英格蘭會因為抽得上籤可打入4強,除了是「技術分析」,也是希望觀察英國上下對球隊表現的反應,因為沒有比這更能顯示英國民族性的了。

反映「英格蘭英雄」門檻

自從英格蘭1966年奪冠後,每一屆的英格蘭隊都給(本地)媒體吹捧為「1966年以來最強一屆」,但每次大賽都失望而回;久而久之,在期望管理下,英格蘭球迷都習以為常。

這次英格蘭雖然「只」得第四,前後輸掉3場比賽,獲勝的只有對巴拿馬、突尼西亞及瑞典,但球迷已經喜出望外,足以成為盛大慶祝的藉口,領隊修夫基(Gareth Southgate)也成為「英雄」,甚至有地鐵站以「修夫基」命名48小時,似反映「英格蘭英雄」門檻之低,令人意外。

然而,這一切都可以曲線解讀,充滿英式哲理、幽默與犬儒,就像近20年英格蘭國家隊的非官方聖樂It's Coming Home。這首歌在本屆世界盃期間不斷響起,也不斷成為英國媒體頭條、球迷吶喊的口號,源自1996年英國樂隊The Lightning Seeds創作的歌曲Three Lions。英格蘭自居現代足球發源地,對國家隊未能再奪佳績耿耿於懷,希望錦標再回「足球之家」,這是歌詞的表面解讀。

英格蘭出局後,不少其他球迷紛紛以「It's Coming Home」揶揄英格蘭,卻完全是捉錯用神。擔任球評家多年的英格蘭名宿連尼加(Gary Lineker)忍不住在社交媒體「導讀」,解釋「It's Coming Home」只是英式自嘲,不代表英格蘭球迷真的相信國家隊會贏得錦標,只是以哲學態度,看待無了期的等待果陀,贏了固然開心,輸掉也是意料中事。

球隊充滿大牌天價球星,表現卻總是未如理想,歌詞正充滿這無奈:「everyone seems to know the score, they've seen it all before, they just know, they're so sure, that England's gonna throw it away.」久而久之,英格蘭球迷習慣了被嘲笑,也當自己曾經自豪的國家隊是可消費的笑話;但與此同時,每次大賽前夕,依然對球隊不無期望。

這種複雜的心情,早已不止在英格蘭國家隊身上適用,對帝國斜陽後的整個英國,特別是脫歐後前路茫茫的倫敦,又何嘗不是?無論是留歐也好、脫歐也好,英國要重拾二戰前的國際領導地位,都已不可能;連要專心像冷戰時代當美國附庸,也不容易,這從特朗普訪英時的傲慢可見一斑,英國的心理狀況,也可從上至王室、下至群眾那種既需要美國、又不忿特朗普不識大體的情結表露無遺。此時此刻,「硬脫歐」派對文翠珊的方案不滿,但即使是「軟脫歐」,歐盟各國也不見得輕易就範;要是重新強化英聯邦,英國國力也今非昔比,今天的英聯邦第一大國已經變成印度,在國際舞台,印度逐漸自居「真‧英國文化傳人」,英國本土口味卻被彷印咖喱chicken tikka masala征服。

但英國人並非單純緬懷昔日榮光,對今天的處境心知肚明,唯有像看待英格蘭國家隊那樣,製造足夠迴旋空間,一面犬儒,一面保存信念和希望。這種在灰色地帶生存的智慧充滿哲理,值得心存二元思維的人學習。

小詞典:The Lightning Seeds

英國樂團,1989年成立,1996年創作的《Three Lions》為最成功作品,曾於1996、1998、和今年2018年三度打上流行榜冠軍,已經成為英格蘭國家隊的非官方主題曲。歌曲創作背景是1996歐洲國家盃,當時英格蘭是主辦國,因此有「It’s coming home」的構想,最終英格蘭在四強被德國以十二碼淘汰出局,射失十二碼的,正是現任領隊修夫基。

2018年7月17日星期二

世界盃:普京或成最大贏家

球場上,法國贏得2018年俄羅斯世界盃,但球場外的最大贏家,卻是俄國總統普京。

世界盃舉行前,俄羅斯除了因為早年克里米亞問題被西方制裁,也因為前雙面間諜在英國被下毒案而跟西方各國鬧翻,俄羅斯駐各國外交官更被集體驅逐,一時間,彷彿回到冷戰時代。英國一度聲言杯葛世界盃,而且也沒有任何國家領導人到現場觀戰,這「待遇」本來是西方各國的共識。

英建立的包圍網失效

然而,正如本欄前述,整個「特工門」根本是英國首相文翠珊轉移視線、打破脫歐困局、重拾國際地位的手段,無論是否真正事涉俄羅斯政府,都極不容易找到真憑實據,只會不了了之。

到了歐洲列強打入淘汰賽,國內群情洶湧,已經沒有了杯葛俄羅斯的價值,瑞典、比利時、西班牙、克羅地亞、法國等紛紛出動國家元首到俄羅斯觀戰,變相令英國辛苦建立的包圍網失效,法國總統馬克龍的出現,尤其具指標性。

假如英格蘭最終打入決賽,相信連文翠珊本人乃至皇室成員,也很難不到莫斯科。普京令整場世界盃在政治爭議外順利進行,應記一功,而世界盃期間英國又發生中毒案,但已不為世界注視。

2014年俄羅斯舉辦索契冬季奧運時,西方媒體對俄國的舉國體制、違反人權、獵殺流浪犬等舉措頗多批評,這些行為在世界盃期間,自然存在,輿論卻見怪不怪。

加上整場世界盃順利舉行,沒有任何差錯,場館質素、治安控制等,都比4年前的巴西、8年前的南非好得多,間接令「俄羅斯模式」得到肯定,這正是普京最需要的。

總決賽期間,4名俄羅斯異見人士、反普京樂隊Pussy Riot的成員成功衝進球場,當時普京與一眾嘉賓都親眼目睹,但普京對應付這類場面早已駕輕就熟,「依法辦事」就可。這令人想起美國Netflix劇集《紙牌屋》(House of Cards),有一集邀請了Pussy Riot飾演自己,在「俄羅斯總統」訪問美國時出席國宴,期間發難,該「總統」卻一派淡然,四両撥千斤幽默應對,還為自己的國內民望加分。

對普京而言,繼續管治不是問題,但如何在經濟增長有限的前提下維持高民望,卻是挑戰,愛國主義自然是重要手段。俄羅斯人本來對國家隊不予厚望,而俄羅斯國際排名下跌至32隊最低,甚至低於超級魚腩沙特阿拉伯,也可算是一種「期望管理」。但作為主辦國,俄羅斯不可能沒有為自己球隊得到意外佳績作出準備,為甚麼抽到和沙特阿拉伯同組,早前就有球壇名宿指是主辦國「做手腳」,而最終俄羅斯打入八強、以十二碼光榮出局,與第一場5:0大勝沙特後打出士氣,關鍵甚大。

俄羅斯在過去十年,聘請過不少大牌外國教練,例如軒迪克、卡比路等,成績都強差人意,現在找到土炮前國腳查捷索夫當教練,軍訓式管理強調紀律、愛國,卻得到史上最好成績,俄羅斯愛國主義一時大為上升,掩蓋了人民對國內球員代表的「裙帶資本主義」的強烈不滿,期間政府通過加稅,反對派也不能大造文章。查捷索夫雖然紀律嚴明,但也懂人情世故,不斷強調一切都是總統最高指示,也令國家隊的得分轉移到普京身上。加上整屆比賽水平甚高,天氣有利球員發揮,球壇內外口碑甚好,經濟回報相信也可觀,普京的如意算盤,似乎是打響了。

小詞典:Pussy Riot

俄羅斯樂團,2011年成立,有12名成員,音樂宣揚女性主義,不時觸及政治,2012年因為在教堂舉行反普京、反東正教演出被捕,有成員被判坐牢,也有成員流亡國外。俄羅斯輿論普遍持批判態度,認為樂團譁眾取寵、不尊重俄羅斯傳統文化,西方則視之為異見人士,不時給予版面報導。

2018年7月16日星期一

中美貿易戰:不需要「大戰略」的特朗普

中美貿易戰升級,不少朋友都問:究竟特朗普有什麼「大戰略」?這問題對一個總統而言,自然很重要,但對一個「做deal」的商人來說,卻是不着邊際。特朗普近期的外交成績表,例如促成南北韓簽訂《板門店宣言》、成功舉行「特金會」、迫使中興屈服等,似乎顯示了他強烈的個人意志、來自商人背景的隨機應變,在國際舞台也行之有效,那傳統國際關係學者強調的「大戰略」(grand strategy),是否已不合時宜?今年5月,得州大學國際關係學者波比斯古(Ionut Popescu)在《外交雜誌》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特朗普不需要大戰略:為何計劃被高估了〉(Trump Doesn’t Need a Grand Strategy︰ Why Planning is overrated),對傳統精英,正是當頭棒喝。

黑箱作業才是常態

波比斯古指出,特朗普外交政策受到的最大批評,在於其缺乏所謂「大戰略」,即為國家利益訂立長遠、連貫、一致的規劃,並以現實方法達至這些目標,因為在美國外交元老基辛格、布熱津斯基等外交權威眼中,「大戰略」、「大棋局」、「大視野」,就是外交的唯一關鍵。但在波比斯古看來,「大戰略」的思維,在實踐上有嚴重缺陷:現實社會畢竟不是實驗室,精英、領袖如何能在變化迅速的國際環境中,準確地判別不同威脅和機會,並預測這些威脅和機會在未來怎樣變化,根本不可能;而在隨時發生變化的國際政治環境中,要保持長期、連貫、一致的「大戰略」,更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正如美國政治學者特特洛克(Philip Tetlock)在其著作《專業政治判斷》(Expert Political Judgment︰How Good Is It? How Can We Know?)指出,在關乎長時間的戰略規劃,其實大多數政策制訂者都是「在黑暗中駕駛」。不少教材的經典「大戰略」案例,其實都是事後重構的二次創作而已。

波比斯古認為,在瞬息萬變的國際政治環境,比起清晰的「大戰略」,如何作即時反應、調整行動力度、適應不斷變動的狀況,才是一國外交政策成功的最重要因素。有別於「大戰略」,這些要素往往先於周詳規劃,而隨着不同時間、環境的變化出現,波比斯古稱之為「應變策略」(emergent strategy)。特朗普那種個人意志強烈、無視美國人權和自由外交理念的取向,正是「應變策略」的體現。

「應變先於計劃」的外交策略

「應變策略」的提法主要來自商界,而在商業世界打滾的人,比起長遠一貫的規劃,更重視即時性和隨機應變。波比斯古引用管理學家明茨伯格 (Henry Mintzberg)對「計劃性策略」(deliberate strategy)和「應變策略」的比較,指出相對於「計劃性策略」重視控制現況、和將管理者的構想加諸現實,「應變策略」傾向從處境中學習,從而決定管理者的想法如何落實,而這正切合了特朗普的商人背景和性格。

波比斯古提出「應變策略」,以及質疑「大戰略」是否仍需要,並不是為了讚美特朗普。事實上,他認為特朗普在行動中是否睿智,其實尚不確定;就算他外交上獲得了一些成功,也未受時間考驗。然而最少現時來看,在美國利益角度,特朗普的「應變策略」,可能比奧巴馬的「大戰略時代」更有短期效果,至於他的團隊能否將這種隨機應變發展為一種有效和成功的策略,就是另一回事。

從「混沌理論」看特朗普:個別行動者的勝利?

這種應付國際關係的手法,我們也可從「混沌理論」(chaos theory),找到有趣的對照。所謂「混沌」,只是一個數學概念,並非指混亂一片、毫無秩序,而是指極端複雜而難以預料的狀況,以及極多不穩定因素之間的互動關係。在國際關係理論中,「混沌」同樣適用,但這一「混沌」不是混亂不堪,而有幾個基本原則:

1. 國際社會的本質,就是難以作長期預測,和充滿不確定性的;

2. 不同行動者的行動、和彼此間的互動,對局勢有極其重要的影響,也就說個別行動者的微小行動,往往能誘發全局的巨大變化;

3. 不同行動者基本上都是尋求自身安全的 (這也是現實主義學派的基本信念);

4. 在種種不斷重複的行動中,往往會有新的行動產生。

根據「混沌理論」,特朗普可說是以個人行動影響全局的典範。而他隨情勢變化、難為人預測的外交舉措,又證明了國際關係的多變難測,在可見將來,恐怕這一套才是各國主流。想起小時候讀《三國演義》,最初無不對諸葛亮由衷佩服,但是長大了就會明白,那些千里之外派錦囊的劇情,只會在神仙世界出現。在人類社會,無論是多麼精算的大智者,也不可能算出所有情節,不要被童話誤導。

雖然特朗普沒有大劇本,但這不代表他的外交行為毫不可測。憑過去數年表現,其實我們大約可以總結出下列「特朗普外交」特色:

1. 希望歷史留名,特別是要比前任總統們有成就,但「留名」的方式,包括靠自己的宣傳機器製造成就;
2. 需要可以在社交媒體簡單吹噓的政績,例如失業率下降、人均GDP增長、貿易逆差下調一類簡單數字,而不必理會數字背後的意義和操作;
3. 在意國內「另類右派」輿論,刻意挑釁自由派媒體,希望自己成為一代宗師;
4. 每事都強調「美國利益」優先,但其實任何他的行為都會被演繹為「美國利益」;
5. 不理會任何意識形態包袱,對和各國威權領袖見面尤其樂意,除了氣質相近,這也是他自知和歷任總統相比的獨特優勢;
6. 同時進行數個「大deal」,讓「deal」與「deal」之間充滿互動,製造更多不可測性,令自己更不需要及早規劃一切,脫離傳統精英的枷鎖;
7. 不存在誠信、底線等問題,任何承諾都可以通過語言偽術找藉口改變,任何威脅亦言,這也是進一步提高自身的不可測性;
8. 習慣開天殺價,但並沒有就底價有不能改變的概念,因為對方的還價、其他「Deal」的進展,都是不可測;
9. 不迴避自己和家族企業的潛在利益,讓對手保留「可收買特朗普家人」的懸念,這也是增加不可測性的籌碼;
10. 到了必須妥協時,傾向把功勞歸於家人,這也是製造更大彈性。

小詞典:大戰略 (Grand Strategy)

外交界的「系統思維」,主張通過一切手段,達到一個最高目的。而這一切手段,包括傳統手段(軍事)以外的外交、經濟、金融、資訊科技等,同時也對各方的內部情況作出預算評估,因而逐漸發展出種種量化的學術模型,但應用程度每受質疑。

2018年7月13日星期五

香港的英格蘭球迷:戀殖還是移情?

英格蘭的世界盃夢正式終結,在4強被克羅地亞淘汰出局,但這已是1966年以來的最好成績,也一度令近年國運不振、脫歐後政局動盪的英國稍為沖喜。

香港英格蘭球迷之多,眾所周知,單是它打入4強,已有本地報章以頭版報道;英格蘭8強淘汰瑞典的免費直播賽事,更一度令另一個免費大台收視跌至3點。假如英格蘭奇蹟奪冠,相信號外可期,震撼程度直逼「9.11」事件。

究竟香港的英格蘭球迷,在國際關係可以如何解讀?

這問題的答案理應很簡單,香港作為前英國殖民地,好幾代人接觸國際足球都是通過英國,充滿不能言喻的集體回憶和感情。

承擔「香港主隊」作用

何況從前大眾娛樂不多,本地球壇一度入場者眾,而場內最優秀的外援,都是英國的三線球員,更令港人對英倫三島的足球「強國」身份深信不疑;加上香港隊打入世界盃幾乎不可能,中國足球又至今未崛起,英格蘭實質上承擔了「香港主隊」的移情作用,寄託了無數香港球迷的情懷,本應十分單純。

至於回歸後,英格蘭依然有不少沒有直接經歷過殖民時代的八九十後球迷,這也不難理解。英格蘭國家隊雖然在國際賽無甚表現,英超聯的質素卻愈來愈高,港人觀看意大利、西班牙等聯賽畢竟有言語障礙,對英國球壇的相對熟悉,也是理所當然。

一些上綱上線的評論認為這反映香港「崇英戀殖」,但好些政治正確的公眾人物、愛國高官議員,都毫不迴避自身是英格蘭球迷,反映這種情懷並非簡單的政治化可涵蓋。

還記得2006年世界盃決賽周期間,筆者身在英國,進行博士學位答辯,在宿舍大堂和一眾國際留學生觀看8強英格蘭對葡萄牙的賽事。到了最後射12碼階段,英格蘭表現奇差,被淘汰出局,而身旁不同國籍的國際學生居然一面倒為英格蘭打氣。這經驗看似尋常,卻和想像中的大相逕庭:也記得聽過父親說,在1966 年的世界盃決賽週,也就是英格蘭唯一奪冠的那一屆,他當時在英國留學,留學生們卻大多為西德隊打氣,每次英格蘭被入球,都有歡呼聲。

也許在不知不覺間,英格蘭足球雖然沒有甚麼進步,但它作為英國文化代言人的身份,卻越來越被強化。在足球世界,英格蘭的地位始終拋離美國,更不用說澳洲、加拿大、紐西蘭等英聯邦成員,成為英語系世界的龍頭,而這樣的機會,已經不多(即使在真‧英聯邦,印度也逐漸取而代之)。隨著越來越多來自前殖民地的新移民和後裔代表英格蘭國家隊,它在各地、特別是非洲各國的粉絲,也持續增加,不再是代表白人工人階級的小圈子玩意,這從不同年代英國留學生的態度,已可知一二。香港對英格蘭隊的情懷,令人想起巴西、葡萄牙、安哥拉等葡語系國家在世界盃互相扶持,情感投射已不在於一個「前宗主國」,而是本身的新身份認同,以及對(自己理解的)全球化的肯定。

小詞典:1966 年世界盃

1966 年世界盃由英格蘭主辦,英格蘭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奪得冠軍,在總決賽以加時4:2 擊敗西德隊,當時的國腳不少成了傳奇人物,包括卜比查爾頓、鋼門賓士等。英格蘭隊在英女王手中接過冠軍獎盃,蘇聯只得殿軍,更成了冷戰重要片段。當屆世界盃有不少經典賽事,例如「黑豹」尤西比奧帶領葡萄牙在八強反勝黑馬北韓5:3 ,至今令人津津樂道。

2018年7月12日星期四

克羅地亞「足球大帝」蘇加從政之後

克羅地亞繼1998年後,再次打入世界盃準決賽,成就已經超越母體南斯拉夫,親自到俄羅斯觀戰的女總統固然大出風頭,球迷對她旁邊的一位官僚,卻更有感覺。這位西裝筆挺的紳士,正是1998年那一屆的克羅地亞「黃金一代」的領袖蘇加,也是當屆世界盃神射手,堪稱克羅地亞史上最偉大球員。

國家身份 從未動搖

但與其他到場觀戰的各國名宿相比,他明顯多了幾分官味,因為6年前開始,他就成為克羅地亞足總主席,而且不斷捲入政治爭議。

對克羅地亞而言,足球和政治的關連極大,甚至是國家獨立的圖騰。南斯拉夫分裂前,國家隊被稱為「東歐巴西」,解體後爆發慘烈內戰,本來的隊友變成世仇,對賽例必充滿火藥味,特別是塞爾維亞vs克羅地亞,往往象徵了真.戰場。蘇加成名於1987年的世青盃,當時他是南斯拉夫明日之星,後來因為逃避內戰,走到西班牙球會効力,但對克羅地亞的身份認同從未動搖。

戰爭逐漸平息,克羅地亞球迷的惹火程度卻有增無減。歷史上,克羅地亞曾與納粹德國結盟,以換取獨立,極右組織Ustasa一度執行滅猶政策,在其後數十年的西方主流史觀眼中,「克羅地亞民族主義者」變得聲名狼藉。

機上拾遺 據為己有

然而,不少克羅地亞人覺得Ustasa是獨立英雄,並不以這段歷史為恥,反而以當時的極右口號、敬禮為今天的身份認同,這習俗在球場上也不斷出現。因此,克羅地亞球迷不時因為「極右」言行被罰款,年前克羅地亞國腳施蒙歷(Josip Simunic)更因為以納粹口號「煽動群眾」被罰停賽,蘇加當時就公開聲援。後來蘇加被翻舊賬,曾在被法庭判為戰犯的Ustasa領袖墳前微笑致敬,得到「新納粹球王」稱號。

假如只是這樣,蘇加起碼應受國內民族主義者歡迎,問題是他從政後,處處顯示出個人野心,國內支持度也大不如前。克羅地亞球壇本來就不透明,依然頗有舉國體制色彩,成了既得利益集團的貪腐溫床,蘇加置身其中,自不能獨善其身。即時是此刻克羅地亞頭號球星莫迪,也因為和亦官亦商的足球大亨簽賣身契,捲入貪污醜聞,被指作假證、瞞稅,在國內人氣急跌,未來甚至有可能入獄。

但蘇加比他們更多計算,因為他早已明言,希望一步一步,進入世界球壇權力核心,先是歐洲足協、再進入國際足協,大概法國球王柏天尼是他的榜樣,為此蘇加甚至不惜到宿敵塞爾維亞拉票。有野心之餘,蘇加卻建立了貪婪形象,除了國內球壇藏污納垢,他本人年前也因為在飛機上拾獲一枚古董錢幣據為己有,而被當作小偷被判罰款。這類小故事,對球星的「墮落」,極有說服力。人們常假定體育明星可以憑高人氣從政,利比里亞前球王韋亞更當選總統,但又有幾多人能笑到最後,全身而退?知所進退,始終最重要。

小詞典:莫迪門

克羅地亞獨立以來,球壇一直由最大球會薩格勒布戴納模的經理馬米奇(Zdravko Mamic)主導,他串連國內政客、商人,壟斷涉及國內球星的轉會市場,並和他們簽下天價經理人合約,莫迪是其中一人。2008年,莫迪從轉會至英超熱刺,馬米奇被指侵吞一半轉會費、挪用公帑和逃稅,剛被判罪成,莫迪曾為其庭上作供。

比利時前鋒盧卡古的剛果故事

「歐洲紅魔」比利時進入足球黃金時代,繼1986年後再次殺入4強,而關於比利時的「足球革命」和近年的新青訓政策,筆者早前已曾分享。同樣值得注意的,還有比利時陣中的入籍兵或新移民後裔,大放異彩的前鋒「新魔獸」盧卡古(Romelu Lukaku),就是箇中代表。

家鄉淵源被放大

盧卡古形象粗獷,其實在球場上有勇有謀,懂得法、荷、英、西、葡、德、剛果7國語言,在國家隊的角色,比起在曼聯被賦予的簡單任務立體得多。他雖然在比利時出生,但經常被視為「剛果人」,因為他的父親不但是來自剛果的新移民,還是代表扎伊爾(剛果前稱)的足球國腳。

不過,盧卡古對這樣的身份認同頗不是味兒,曾說每當表現出色,就被認同為「真.比利時人」,惟每有失準,剛果淵源就會被放大。據說他加盟曼聯時,違背了剛果傳統巫師的意見,大概也是顯示「自決」的一面。

盧卡古的父親從剛果來到比利時,「是為了愛,還是責任」?表面上,兩者都不是,只是為了自己的事業。他早年効力國內球會,然後到鄰國科特迪瓦,再下一站就是比利時的低組別球隊,時為1990年。

在比利時,盧卡古的父親並未踢出名堂,一家人生活得甚為儉樸,盧卡古的童年回憶,充滿窮家新移民的印記。

然而在事業以外,不少剛果人都是在1990年開始離開本國,這並非偶然,因為這是剛果政治的分水嶺。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統治扎伊爾的強人蒙博托(Mobutu Sese Seko)一度是冷戰「不結盟運動」風雲人物,坐擁國內龐大資源自肥之餘,不斷在美蘇兩大陣營之間遊走,而基本上傾向西方,因此無論多麼獨裁貪腐,政權都獲美國、前宗主國比利時、法語區盟主法國等加持。但冷戰結束前夕,西方的非洲政策出現大逆轉,由於不再需要顧慮蘇聯,加速把非洲融入全球化進程,變成重中之重,各大國開始要求那些非洲獨裁者搞民主化、自由市場經濟,否則不再給予援助。

蒙博托在剛果的管治,本就充滿內憂外患,在萬般不願意下,被逼在1990年宣佈「改革開放」,解除黨禁,開始市場經濟改革。但剛果人民都知道,這位獨裁者是不會自願下台的,政權開始鬆動,反對派一出現,敵對武裝必然死灰復燃,既得利益以外的民族,也會聯絡虎視眈眈的「外國勢力」。盧卡古的父親那時候離開,就再也沒有回剛果長住;比利時國家隊另有一位剛果裔球員Christian Benteke,目前也效力英超球會(這次沒有入選世界盃最後名單),他在2歲隨同家人移民比利時,時為1993年,也就是內戰已經爆發之際。

至於為什麼是比利時,自然和比利時殖民剛果的歷史有關。雖然比利時的早年管治極其殘暴,但慢慢還是有少數剛果人向上流動,或因為經商等原因,到比利時落地生根。Benteke一家可以逃離剛果,因為有在比利時紮根的叔叔接濟;盧卡古的父親選擇比利時球會,與當地已存在的剛果新移民聚居地也不無關係。盧卡古成為比利時黃金一代的領袖,是天時地利人和下的特殊結晶;他的表現優劣,對新移民在比利時的接受程度,更有直接影響。

小詞典:蒙博托(Mobutu Sésé Seko Kuku Ngbendu wa Za Banga, 1930-1997)

前扎伊爾總統,1965-1997年在位,前後32年。早年擔任軍警,後加入革命政黨,成為剛果獨立領袖盧蒙巴的助手,獨立後擔任總司令,然後出賣盧蒙巴奪權。掌權後早年政績不俗,中期開始百病叢生,開始以民族主義政策和鐵腕手法維持局面,1990年被逼進行民主化,1997年被老對手卡比拉家族推翻,不久病逝。

2018年7月10日星期二

俄羅斯教練查捷索夫:戰鬥民族的縮影

本屆世界盃東道主俄羅斯在8強戰至12碼,光榮出局,表現遠勝預期,全隊極有士氣,在國內贏盡民心,更多次得到總統普京親自嘉許,可說自蘇聯解體以來,俄羅斯足球從沒如此風光過。不過,最耀眼的明星並非任何一位球員,而是不苟言笑的主教練查捷索夫(Stanislav Cherchesov)。他不斷大動作責罵球員的風格,令人想起昔日以兇狠著稱、但帶領蘇聯女排進入黃金時代的教練卡普(Nikolay Karpol)。而查捷索夫的人生,也是認識俄羅斯「戰鬥民族」國情和歷史的最佳寫照。

今年54歲的查捷索夫,成長在蘇聯由盛而衰的轉捩點,本身也是職業足球員,司職守門員,而且還是國家隊成員,先後代表過蘇聯國家隊、獨聯體代表隊和俄羅斯國家隊。他對世界盃並不陌生,因為曾參加過1994年世界盃決賽周,當時俄羅斯首圈出局,不過因為一場6:1對喀麥隆的大勝,造就了當屆的神射手沙蘭高(Oleg Salenko)。

查捷索夫師承蘇聯傳奇教練別斯科夫(Konstantin Beskov),強調紀律,自己不煙不酒,體能極佳;對他而言,「鐵腕治軍」是唯一的訓練方法,無論球員身價多高,他也會毫不猶豫責罵乃至動粗,因為當年就是這樣長大的。

師承蘇聯傳奇教頭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俄羅斯足球一落千丈,查捷索夫也走到歐洲謀生,先後効力德國、奧地利球會,2002年才回國,不久開始教練生涯。值得注意的是,這段他不在國內的日子,卻是俄羅斯體壇最恐怖的歲月,不但假波充斥,還有不少一流運動員、教練和俱樂部老闆遭暗殺。

背後原因千絲萬縷,但導火線是時任總統葉利欽(Boris Yeltsin)時代的「國家大拍賣」,走極端資本主義路線,也容許失去補貼的體育俱樂部兼營煙酒,結果黑手黨大舉進駐體育界,背後的利益輸送,足以致命。

到了普京時代,國策是「再集權化」,不少葉利欽時代放出去的國家資產、專利,都被重新收回,但自然也不可能完全淨化。加上俄羅斯富豪喜愛投資國內球會,令球員身價高得沒有誘因出國謀生,查捷索夫更不可能不知道國情。但他依然我行我素,力求激發戰鬥民族的戰力,這和普京國策一脈相承,難怪獲最高領導肯定。

說到勇武,查捷索夫的家鄉高加索奧塞梯,也是九反之地。蘇聯解體後,三個高加索加盟共和國宣佈獨立,其中一個是格魯吉亞;蘇聯時代的南、北奧塞梯自治共和國,就分別成為格魯吉亞、俄羅斯聯邦領土。但南奧塞梯一直希望和北部統一,最終在普京支持下宣佈「獨立」,實質上已成為俄羅斯一部份,也是普京控制高加索的棋子。

生於北奧塞梯的查普索夫,現已成了國家英雄,要是有一天獲普京欽點從政,派返家鄉穩定局面,也不是不可能。在過去一個月,查捷索夫多次接獲普京電話,已建立個人聯繫,而在俄羅斯,體育就是政治,成績就是仕途。剛談及令體育俱樂部兼營煙酒的關鍵人物,就是葉利欽的網球教練,此人後來成了總統任命的國家體育顧問;而本身是排球運動員的葉利欽對上文談及的「咆哮女排教練」卡普也十分欣賞,也升了他的官。要是有一天,查普索夫成為部長,絕對是情理之中。

小詞典:塔皮施切夫(Shamil Tarpishchev,1948-)

俄羅斯體育沙皇之一,網球員出身,七十年代開始成為蘇聯網球國家隊總教練,蘇聯解體後獲俄羅斯總統葉利欽賞識,加入政壇,先後擔任總統體育顧問、國家體委主席、康體旅遊委員會主席等職位,也是國際奧委會成員。在西方媒體眼中,其不少政策建議有利益輸送之嫌,也不時發表爭議、歧視性言論,至今在俄羅斯體壇依然有影響力。

2018年7月9日星期一

兩韓統一之前:南韓人怎樣看中美日朝

美朝峰會後,東北亞形勢大變,雖然兩韓統一依然遙不可及,但雙方合作卻是可望可即。那傳統影響兩韓的列強,哪個會更受未來的「韓朝邦聯」青睞,又可以怎樣調節自己的角色?

眾所周知,日本因過去殖民歷史和二戰遺留的戰爭責任問題,長期被南韓人視為繼北韓後最不受歡迎的國家;作為「同病相憐」的鄰邦,中國和南韓的關係理應非常友好。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長期「嫌日」情緒外,「嫌中」的想法亦一度在南韓湧現。

「嫌中」心態由來已久

一年前,南韓智庫峨山政策研究院向1000名成人進行調查,詢問南韓與其鄰邦的關係,顯示比起上一次調查,受訪者對中國的好感度由4.31大幅下降至3.21(10分滿分),比同期評分由3.56下降至3.33的日本更低,成為南韓人最不喜歡的國家。

峨山政策研究院的報告指出,中國評分下跌的幅度「令人吃驚」:「最令人驚訝的是,現在南韓人甚至喜愛日本多於中國。」當然,那次調查結果過分誇張,不能作為常態參考;而在上月的同一調查,中國也回到4.16分,超越日本的3.55分,想不到北韓卻有4.71分,歷史上首次超越中國,似乎對中國好感度的回升,跟兩韓和解大有關係。

南韓人潛在的「嫌中」心態由來已久,但南韓2016年引進「薩德」(THAAD)導彈防禦系統,始終是導火線。南韓當時強調此舉是應對北韓威脅,中國則認為系統範圍覆蓋其領土,遠超出單純防衞需求,影響自身國家安全。一連串「限韓令」反制行動因而出現,波及經濟、文化不同層面,包括勸止旅行團前往南韓、逼迫數十家南韓在中國開設的零售店關閉、抵制南韓貨品、限制南韓藝人來華演出、停止南韓節目在視頻網站播放等。

由於中國已是南韓第一大經貿夥伴,加上「韓流」近年在中國熾熱發展,「限韓令」對南韓經濟,確實帶來了一定損害。據首爾現代研究所估計,「限韓令」於2017年帶給南韓的經濟損失,高達760億美元,相當於南韓0.5%的GDP。在南韓人眼中,一方面,這些反制行動被視為不合理的報復,招致南韓人對中國的反感湧現;但另一方面,他們也明白需要和這個經濟霸權和解,文在寅上台的宏觀背景,這也是其一。說到底,南韓新一代普遍生於安逸、而不是憂患,對中國這一最大的貿易夥伴,頂多又愛又恨,這也從上述調查對中國的好感度回升可見一斑。

換句話說,縱使南韓一度出現「嫌中」情緒,要長期延續,並不容易。正如延世大學美中關係中心高級研究員約翰‧德魯利 (John Delury)指出,中韓雙方就「薩德」引起的緊張關係,只屬短期爭議,遠非日韓因歷史和戰爭問題帶來的仇恨可比。例如日本於二戰徵召朝鮮半島慰安婦問題,長期是日韓心中的刺,縱使雙方已於2015年12月達成協議,日本政府表示「痛感責任」,並向南韓主導、支援慰安婦的「和解和治癒委員會」撥款10億日圓,但南韓民間普遍認為,日本並無正式承認法律責任,亦無充分考慮受害方意願,就算已簽訂協議,問題仍未解決。南韓民眾於協議簽訂一周年時,在日本駐釜山總領事館前,放置紀念慰安婦的和平少女像;文在寅上任後,亦對前任政府達成的慰安婦協議進行調查。今年公佈的調查報告指出,該協議有「嚴重瑕疵」,根本未真正解決慰安婦問題,因此拒絕使用日本提供的10億日圓款項。對此日本則強調2015年的協議已是「最終的、不可逆轉」的方案,認為南韓的後續做法,損害彼此的努力。這種歷史傷口,其實並非完全不存在於中韓、中朝關係,但那要追溯至更古遠的歷史,並需要大量官方宣傳,去挑起民間仇恨,在可見將來,這並不太可能出現。

不過說到底,南韓最信任的外國,始終是美國,而非中國。從上述調查可見,南韓人相當肯定與美國的盟友關係,65%受訪者認為美國是最重要的夥伴,而在20至30代的受訪者中,更有71.5%認為美國是南韓未來的重要盟邦。中國強烈反對南韓部署「薩德」系統,主要是由於此系統由美國提供,而南韓卻是不會願意、也不可能疏遠美國的。麥考瑞大學「中國通」基爾 (Bates Gill)、澳洲智庫洛伊國際政策研究所 (Lowe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Policy)格雷厄姆 (Euan Graham)等學者均指出,中國在兩韓問題最關心的,是希望統一的朝鮮半島能成為中立國,並脫離與美國的盟友關係,以及自身能否在與兩韓和平協議扮演核心角色。李克強在今年5月初進行中日韓三方談話時,再次反覆強調南韓應妥善處理「薩德」問題,反映美韓同盟一天存在,中韓關係始終只能停留在經濟層面。

那上述困局有沒有可能被打破?其實是有的,但同樣不見得是中國佳音。如本欄多次講述,兩韓民族主義都甚強,一旦統一,確實不會再希望純粹成為中國或美國的附庸,起碼會要求和日本的國際實力平起平坐。這樣一個「韓朝合體」的小霸王,可以選擇的籌碼更多,既可以和其他大國結盟,又可以自身成為一極,就像今天的越南,給中國帶來的潛在麻煩,可能比一個普通的美國附庸更大。北京外交一直以把美國趕離東北亞為戰略目的,那是典型的冷戰思維,卻忽視了一個熟悉的霸權,可能比新興而不可控的小霸王更不可測。

小詞典:峨山政策研究院

南韓民間智庫,成立於2008年,以研究南韓外交為主軸,特別是與中國、美國的關係,並定期發表相關民調,成為外交界重要參考對象。研究院由現代重工集團財閥鄭夢準成立,他本人也是風雲人物,曾任南韓足總主席、國際足協副主席,南韓2002年主辦世界盃進入四強後人氣急升,甚至一度問鼎總統寶座。

2018年7月6日星期五

《足球小將》之外:日本足球的軟實力

日本國家隊於世界盃16強賽事,在領先世界排名第三的強隊比利時兩球下反勝為敗,特別是在補時最後一分鐘被攻入致命一球,不少非日本球迷也同聲一哭。

這場日本隊表現秀麗,即使是早前不斷揶揄日本首場騙取12碼令對手紅牌被逐、另一場踢法消極以確保小組出線的中國官媒,也一致給予高度肯定,這可算是日本足球一大成就,從中也可看出中日韓對「軟實力」的定義,有截然不同的理解。

單論實力,南韓球員的技術、鬥志同樣毋庸置疑,但始終給予球迷踢法狠辣、充滿小動作的印象;加上2002年世界盃以東道主身份「離奇」躋身4強的過程爭議不絕,海外球迷依然不多。

中超幾乎不可能做到

日本球員則一貫講求紀律,不僅是對球隊領導層的紀律,還包括對球證、對手乃至球迷的紀律,這是從日本國內職業聯賽就培養出來的文化習性,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這是無論近年多麼財大氣粗、引進多少天價一線國際球星與教練的中超,也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任務。

日本球員賽後打掃更衣室、球迷主動在看台清理垃圾,已成為日本足球的指定動作,外媒初時驚為天人,逐漸見怪不怪,乃至有其他球隊、球迷開始效法。難得《人民日報》也沒有犬儒,對此全盤肯定:「從清理好更衣室和賽場垃圾做起,不是為了避重就輕、捨本逐末,而是為了促成從細節抓起的態度、引領內涵與外延並重的導向,進而推動足球改革與發展事業穩步前行。」

這不但是引領全球公民質素,同時也是國際關係建構主義的「規範建構」(norms construction)工程:但凡一國能建構其他國家不得不跟隨的基準,這就是最強軟實力。

至於日本隊有不少國際球迷,在香港有大量粉絲,還是拜動漫《足球小將》所賜。《足球小將》出現時,日本經濟、文化實力居於全球顛峰,一度和美國並駕齊驅,其時美國盛行「日本威脅論」,擔心最昂貴地段都被日本企業買去。當中國經濟未崛起、南韓K-Pop未成氣候,日本實質上是亞洲文化代表,《足球小將》的日本隊衝出亞洲、和偶像巴西對壘的故事,其實就是日本文化邁向世界的體現。

雖然日本出口品味不免偶爾參差,例如有Hello Kitty這類令人哭笑不得的怪胎,但總體而言,對弘揚日本軟實力貢獻甚大。當今球王美斯、前度球王施丹,都是看《足球小將》長大;阿根廷球星阿古路暱稱「Kun」,也是來自一套他兒時常看的日本動畫的一個角色。。至於日本曾派出後勤部隊支援伊拉克戰爭,而掛上《足球小將》海報以免「中東友人」襲擊一事,我們已多次講述。記得曾參觀東京的日本足球博物館,當中除了展示「真‧日本隊」歷年成就,還有一大展區屬於《足球小將》,現實與幻想、球員與動漫,早已合二為一。假如日本隊打入八強,面對的正是巴西,那就徹頭徹尾是《足球小將》劇情。實在可惜。

小詞典:《足球小將》

著名日本動漫,漫畫由高橋陽一創作,1981年開始連載,講述主角大空翼在小學六年級開始到加入職業球壇的故事,全球銷量超過8000萬冊;動畫1983年開始出現,都是改編自原著漫畫,並出現了不少電影版本,在世界各國都有發行,成了海外認識日本足球的最重要中介。

一帶一路系列:北韓式封閉的土庫曼

人權狀況與北韓齊名的土庫曼自獨立以來,一直以封閉、獨裁、奇特著稱,對完全開放國家予外資一直有所保留,予人無限神秘之感。它一方面不太鼓勵國民離國,另一方面又怕國民回國,外人到訪也不容易,幾乎實行半鎖國政策,加上未加入世貿,對外貿易並不成熟,經濟亦較其他中亞國家落後,本不應是「一帶一路」的重點國家。然而這畢竟是全球化時代,獨善其身並不可能,即使是北韓也要改革開放,因此在堅持「國家發展道路」的方針下,中國卻成了土庫曼少數可靠的合作夥伴之一。加上土庫曼天然資源極其豐富,卻低度開發,潛在機遇不少,中資在當地已取得不少優勢,可能是高風險、高回報的典型。

土庫曼這樣的發展模式,大部份源自開國總統尼亞佐夫(Saparmurat Niyazov)的作風和理念。這位「國父」為了擺脫俄羅斯的影響力,建構新獨立國家的身份認同,大力鼓勵個人崇拜,例如把月曆改成他家族名字一類行為,深具帝王風格,而全國只有首都一間圖書館,只有他自己的著作《靈魂書》供借閱,更明顯是限制思想的愚民行為。但尼亞佐夫同時不無國際視野,任內最大貢獻是大力推動中立化,令土庫曼的中立國身份在1995年得到聯合國承認,保障了自身安全,加上早年油價高企,為這資源出口國進賬不少,土庫曼一時間成為「中高等收入中立國」,在官方宣傳下,彷彿世外桃源。但這些形象,自然都只是掩飾極權和獨裁的晃子,即使土庫曼有二百多個聯合國轄下機構的計劃,又與聯合國簽署發展合作框架,當地人權狀況、封閉程度依舊,西方國家與土庫曼都不大親近,也不太敢親近。上月美國更禁止從土庫曼進口棉花,因為有證據顯示土庫曼的棉花,是由政府強迫生產、涉及人權爭議,令兩國關係進一步惡化。加上土庫曼國內貧富懸殊,裙帶主義處處,資源並未能惠及廣大人民,政府也不太敢和西方打交道,怕接觸越多,越容易成為「顏色革命」的對象。

因此土庫曼獨立初年,曾走上福利國家模式,嘗試參照蘇維埃時代,為國民免費提供水、電、煤等,更曾規劃至2030年,以圖自給自足。只是後來油價下跌,土庫曼國庫收入大幅縮水,加上管理不善、貪污嚴重,福利國家模式被迫終止,對外需求才逐步增加。由於俄羅斯同樣是能源出口國,土庫曼與之沒有互補優勢,與西方關係也不好,中國牌就成了土庫曼平衡俄羅斯、制衡西方的重要外交手段,北京在過去十多年,為拉攏土庫曼,也下了不少功夫,甚至以古代歷史傳說中的「汗血寶馬」,拉近雙方距離。2017年,兩國正式建立「戰略伙伴關係」,可算是中國外交一大成就。

一切都是能源

中國與土庫曼的良好關係,首先見於能源合作。土庫曼最大的憑藉是天然資源,天然氣蘊藏量是世界第五大,極具戰略價值,但也因此牢牢控制在國家權貴手中。中國、阿聯酋、意大利、馬來西亞等,是少類能參與土庫曼石油與天然氣投資計劃的資金來源地,其中同時具備戰略價值的夥伴,只有中國。早在2006年,中國與土庫曼就天然氣合作簽訂了為期30年的協議,此後,中資開始參與開發油氣田、建設輸送管等項目,該輸氣管在三年後正式啟用。近年土庫曼親華傾向有增無減,與中國的能源貿易不斷加強,中國已成為土庫曼天然氣的最主要出口地;建設國內第三條、也是向著中國的輸送管計劃,亦進行得如火如荼,這是無論有沒有「一帶一路」,中國都要進行的大戰略。同時,土庫曼亦向南看,計劃興建連接阿富汗、巴基斯坦與印度的輸送管,不過重要性目前未及通往中國的一條。中國企業普遍希望在其他勢力進駐前,先強化與土庫曼合作,這除了涉及地緣政治考量,單從商業利益計算,也頗為吸引。例如中石油已在單一油氣田,得到價值一百億美元的共同開發協議。此外,由於土庫曼亦參與應對氣候變化的行動,例如訂立了2015至2030年間,溫室氣體排放量不會增加的目標,因此在傳統能源以外,土庫曼對發展綠色能源,亦盛意拳拳,從中亦衍生不少商機。當地的綠色能源已有一定基礎,但資金來源主要來自國內,外資還大有發展空間。

作為內陸國家,土庫曼亦有意將自身定位成中亞的交通樞紐,在興建能運管道以外,也著手興建多條可連接鄰國鐵路網絡的鐵路,並曾舉辦國際交通論壇,希望以此為國際新定位。然而願景的背後,卻是奇怪的現實:土庫曼政府受惠於早前的高油價,其實資金充裕,在個人崇拜風氣極盛的環境下,不少與交通相關的大白象工程,因此應運而生。例如國際長途巴士總站在落成的首五年,都未有國際路線;造價逾二十億美元的機場、預計可容納每小時1600名旅遊流量,實際上卻只有一成的使用量。這些建設背也後不無政治、社會風險,例如單是興建上述機場,就有約五萬人因此被迫遷。這樣的履歷表,假如沒有其他優惠,外資要投資,自然也沒有誘因。

不過對中國而言,目前土庫曼的規劃並非全然大白象,因為這些規劃的願景,已為中國帶來極大優勢。例如在哈薩克─土庫曼─伊朗國際鐵路的項目中,當連接哈薩克與土庫曼的一段,在2013年正式通車後,鐵路網就延伸至中國;另外在土庫曼-阿富汗-塔吉克鐵路中,中國鐵路網又和塔吉克段接軌,大大方便了兩國的商業來往。土庫曼亦了解到不能過份依賴中國,因此除了與同屬中亞的吉爾吉斯簽署協議之外,東亞的南韓、高加索的亞美尼亞,亦有就和土庫曼加強交通連接,簽訂雙邊協議。

有了改善中的基建,理論上,推廣旅遊業也是土庫曼其中一個發展方向。目前當局正著手建設阿瓦扎國家旅遊區(Awaza National Tourist Zone),並同時改革稅制,容許興建旅遊設施的企業和旅行社豁免增值稅。中國亦已把握機遇,在今年2月,申請旅遊簽證的服務中心就在北京正式啟用,中國的旅行社亦陸續與土庫曼夥伴簽署合作協議。不過土庫曼對外人戒心依然嚴重,中亞各國當中,土庫曼依然是最低度開發予遊客的一個,這條慢慢長路,並非一日所能鋪墊。

土庫曼發展的各種障礙

假如土庫曼真的要成為中亞瑞士、區域交通樞紐、發展旅遊業、吸引更多外資,自然障礙重重,首先必須加快教育改革。雖然土庫曼正逐步落實各種政策,以培訓高增值行業的人才,但之前的教育政策停滯不前,後遺症難以在短時間內移除。據Freedom House所指,雖然土庫曼憲法表明會保障國民接受專業教育的權利,但現實是裙帶關係、貪污賄賂,才是大學的入場劵,一般國民根本難以接受高等教育,而首都以外的人民,基本上都是低教育程度人士。此外,現時的區域通用或主要溝通語言:英文、中文、甚至俄文,在當地都不流行,即使是前蘇聯時代的官方俄文,亦只有約有一成土庫曼人懂得,大大妨礙了它與國際接軌的步伐。理論上,土庫曼在2015年通過法例,嘗試保障女性與男性享有同等權利和機會,這對中亞來說,已是一大進步,但由於國內教育水平不高,到頭來也釋放不了甚麼勞動力。就算有意改善,亦非朝夕可變。

另一個問題是能源以外的資源缺乏。土庫曼有近八成土地都是沙漠,主要水源只有Amu-Darya河,而且北部水源正在鹽化,不再適合飲用,所以土庫曼對水資源的管理進行改革,刻不容緩。當局並非不知道問題所在,因此土庫曼的水利工程,本應極具潛力。土庫曼與烏茲別克多年來,已累積共同管理Amu-Darya河的經驗,因此在水利建設過程中,因業權不清而造成的障礙有限,但始終沒有大規模外資願意助其一把。此外,日常用品和糧食供應不足,也深深困擾土庫曼,而且日見嚴峻,例如在北部,政府已成立特別委員會,進行突擊檢查,表明有機會會沒收麵粉。其實與此同時,中國麵粉市場已被大企業壟斷,假如中國的麵粉業中少企將目光放在土庫曼,雙方的燃眉之急,都能緩和,但目前也不見具體行動。

土庫曼這樣的國情,自然不利金融、科技等產業發展。金融業講求即時資訊,互聯網則是重要媒介,然而,在沒有龐大需求的情況下(土庫曼的互聯網使用率只有15%人口),互聯網在當地依然低度開發,而這也和政府的愚民政策息息相關。雖然土國正計劃興建跨越裡海的光纖電纜,務求加強與歐亞兩洲的連接,提高網絡的速度和品質,但在封閉政體下,對資訊審查的過程,必然造成延誤或資訊不全面。在去年總統選舉,尼亞佐夫的接班人、尋求連任的別爾德穆哈梅多夫的其中一個政綱,就是發展電子工業,但根據規劃方針,其實只是與能源部合作,主力發展與能源有關的產品,如照明系統,而非智能科技,亦進一步引證了能源始終是當局的首要考慮,對其他範疇的現代發展,依然畏首畏尾。

雖然土庫曼的人口比香港還少,只有五百多萬,但目前要發展中產階級難乎其難透,過壯大中產來擴大消費品市場並不容易。然而在沒有種族衝突、並有政府嚴密監察下,極端主義難以滋生,土庫曼的投資環境,某程度上,卻比鄰近地區來得「穩定」。投資土庫曼的最大風險,在於當局對外界仍抱有戒心,連市場自由化、私有化都鮮有進展。既要繼續控制國民,又要借助外力來促進發展,這種矛盾心態,才是土庫曼市場潛力難以充份釋放的根本原因。

(研究助理Kelvin Chu對本文亦有貢獻)

原載於 Bloomberg 彭博商業周刊

2018年7月5日星期四

阿根廷足球以外的經濟危機

上周談及阿根廷足球的重重包袱,往往縮影了國家危機。

現在阿根廷國家隊正式在世界盃出局,也是時候正視這個國家此刻面對的經濟問題。不過在危機之中,也有出現好消息:美國金融指數及分析公司MSCI宣布,把阿根廷重新納入「新興市場指數」,不再屬於邊緣國家名單之列。

經濟反覆如美斯狀態

1969年開始,MSCI一直為投資者和基金經理提供不同地區市場和行業的指數,作為投資參考,與同屬美國的標準普爾道瓊斯(Standard and Poor's Dow Jones)和倫敦富時(FTSE)鼎足而立。不少被動指數基金(index-tracking funds)都把資金與這三大公司的指數掛鈎,而MSCI新興市場指數影響力甚大,有超過1萬6千億美元資產追隨。

雖然只有海外上市的阿根廷股票,例如「美國預託證券」(ADR)會被MSCI納入指數,但是相關正面效應,已可想而知。

問題是,阿根廷經濟有如球王美斯的狀態,反覆不定。在剛過去的5月,阿根廷貨幣披索(peso)曾在12日內下跌了18%,阿根廷央行須把利率從27.25厘提升到40厘,通脹亦飆升至25%,數字驚人。結果阿根廷政府被迫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申請500億美金,作為緊急貸款應急,其時IMF願意借貸,已經頗為勉強。

何況阿根廷曾在2014年發生債務違約,主因是前總統克里斯蒂娜(Cristina Fernandez Kirchner)的福利政策大幅增加政府開支,幾乎掏空國庫,政府不能償還到期債務,阿根廷被各跨國機構告上法庭,不能再在國際市場融資。筆者月前在阿根廷,依然聽見當地人對克里斯蒂娜夫婦的貪腐深感不滿,儘管阿根廷經濟危機原因眾多,10年前、乃至20年前的金融風暴,其實從來沒有徹底解決。

2015年,新總統馬克里(Mauricio Macri)希望大刀闊斧改革經濟,包括收緊政府開支,為政府節流;取消外滙管制,吸引外國資金回流,令披索自由浮動,讓阿根廷重返國際資本市場;又與已違約國債投資者達成協議,使阿根廷能重投國際債市融資。但是披索自由浮動後一直疲弱,加上美元近來強勢,披索自馬克里上任以來,已經下跌56%,至1美元兌23.25披索的歷史新低。相反通漲依然高踞不下,由於阿根廷曾債務違約,即使發生在前總統任期內,亦打擊信譽,就算重新發債受一些投資者追捧,也只淪為被炒賣的垃圾債券。

阿根廷曾是全球富國之一,資源豐富,有出產石油、規模龐大的農業和畜牧業,工業如汽車業相當蓬勃,旅遊業亦興旺,可說第一、二、三產業都發展得不俗。加上龐大的人口、鄰近的金磚巴西,出口、內需也不成問題。不過拉美式的管治和政權更迭,令阿根廷多年來經濟大上大落,好的時候可以像2003-2007年間,每年有9%增長;差的時候,GDP卻可以在1999-2002年間連跌20%,失業率上升1/4。至於將阿根廷被重新放入新興市場名單是對其政府的肯定,還是MSCI另有所圖,這要留給金融界的沈大師分析了。

小詞典:馬克里(Mauricio Macri)

阿根廷現任總統,2015年當選,之前自創中間政黨,是少數不屬貝隆主義政黨、也不屬左翼政團的阿根廷領袖,當選前長期擔任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市長。他的主要政綱是脫離前朝經濟利益集團,帶領阿根廷重返國際舞台,曾獲《時代雜誌》選為拉美最有權力總統。

2018年7月4日星期三

中國新朋友:與聖多美建交後的「走數」風雲

早前西非小國布基納法索對台斷交、與北京建交,成為繼聖多美和普林西比、巴拿馬、多米尼加後,台灣蔡英文政府任內失去的第四個邦交國。同樣是西非小國,一年半前率先「跳船」的葡語國家聖多美和普林西比,現況也值得關注,當中又以「中資參與建造聖多美深水港」這個地緣政經大計低調流產一事,最耐人尋味。

聖多美全國人口只有20萬,面積略小於香港,其領海於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被認為與其他幾內亞灣沿岸國家一樣,蘊藏豐富石油資源。不少外國石油公司慕名前往勘探,至今卻依然未能開採具備商業價值規模的油田。

成為下一個汶萊或杜拜的美夢遙遙無期,國力羸弱的聖多美一方面繼續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等支撐下舉債度日,另一方面惟有把希望寄託於本國的地緣潛力,也就是在列強之間待價而沽。

早於本世紀初,美國考慮到本國兩至三成的進口石油須途經幾內亞灣,以及聖多美與北約漸趨穩固的合作關係,美國國防部一度研究在當地興建深水海軍設施。

國力羸弱 舉債度日

不過計劃最終沒有成事,聖多美惟有轉而期待其他國家的投資,並以「建設經貿中轉樞紐」等非軍事名目,作為主要賣點,至於背後的地緣政治價值,有關國家自能領會。

列強當中,中國顯然最具政經實力和動機,去填補美國遺下的這片空白。北京為了壯大「一帶一路」大時代的聲勢,加上看穿了這是撬動「台聖邦誼」的致命支點,早在兩岸「外交休兵」時期,已為聖多美積極布局。2013年和2014年,中國先後迎接聖多美外長和總統到訪,又在當地設立貿易辦事處,授意中國工商界人士前往考察。2015年,聖多美與國企「中國港口工程公司」正式簽署備忘錄,約定興建總值8億美元的深水轉運港,當中包括三個巨型集裝箱泊位和大量附屬設施。按照原定計劃,有關工程的第一階段將於今年上半年完成,明年竣工並投入運作。

面對北京與聖多美的新合作,昔日的馬英九政府曾表態,說不反對盟邦與對岸發展「不涉政治的經貿關係」云云,希望斷交不要在自己任內出現就是。但隨著2016年台灣政黨輪替,北京對台政策轉趨強硬,聖多美亦於年底正式與台灣分手,理由之一,正是台灣無法為深水港的龐大投資提供支持。聖多美政府確實對深水港寄予無限希望,多次高調表示深水港建設絕非止於面向幾內亞灣市場,還要放眼亞洲與南美,以成為海上貿易航線樞紐為目標。

可惜故事並未按劇本演下去,中國外長王毅今年1月出訪聖多美期間,忽然表示「中方正在審視建設深水港的經濟效益」,明顯開始打退堂鼓;聖多美總理今年2月接受葡通社 (LUSA) 專訪時,突然低調宣佈「由於財政困難」,原來的8億美元深水港方案,已被另一個總值8000萬美元的漁港方案取代。從種種蛛絲馬跡推敲,一種可能性是北京從無參與建造聖多美深水港的打算,由始至終,只是為了台灣因素,才虛晃一招,這自然是台灣媒體傾向相信的版本。但與此同時,也存在另一種可能性:IMF作為聖多美公共財政的最重要金主,曾指出深水港方案的預期耗資是「聖多美全國當前債務的一半」,擔憂最終會被這「大白象」拖垮;由於聖多美的IMF貸款決定了這國家能否從其它國際機構獲取借貸,北京亦不會對IMF的勸喻無動於衷。

假如後者為真,IMF的「勸喻」是純技術判斷,抑或存在陰謀論眼中的「西方政治考量」,見仁見智。即使前者為真,也難以令聖多美對華關係出現重大波折,畢竟新的漁港計劃同樣要依靠中資支持,加上身為葡語國家的聖多美亦已成為「澳門論壇」正式成員,開始在不同領域與北京精密合作,選擇已經不多。除非美國對投資這個深水港重新表示高度興趣,聖多美這小國的籌碼,實在很有限。

小詞典:澳門論壇 (Forum Macau)

全稱「中國—葡語國家經貿合作論壇」,2003年成立於澳門,是一個由中國發起的國際經貿論壇,旨在加強中國與葡語系諸國的經貿交流合作,以及發揮澳門的聯繫角色。隨著聖多美與北京建交,聖多美從2017年起,不再只以觀察員國身份出席,而成為正式會員了。

2018年7月3日星期二

「穆罕默德沙拿總統現象」:埃及國家隊慘敗之後

在本屆世界盃,擁有頂級前鋒穆罕默德沙拿(Mohamed Salah)的埃及隊本來被寄予厚望,屬於小組出線的次熱門,想不到穆罕默德沙拿賽前受傷,埃及隊最終也3場全敗,零分出局,包括對「超級魚腩」沙地也全失3分,令人極其失望。不過更精采的還是賽前賽後,埃及足球與國內政局之間的張力。

首支入決賽周非洲球隊

埃及是歷史上第一支打入世界盃決賽周的非洲球隊,當時是第二屆的1934年,埃及依然是英國保護國,由王室統治。但此後埃及並未成為非洲最強隊伍,第二次打入決賽周,已經是1990年的事,當時的總統是穆巴拉克。2018年是第三次,這段期間,埃及經歷了茉莉花革命、穆斯林兄弟會掌權,又變回軍事強人塞西(Abdel Fattah al-Sisi)獨裁統治,政局反覆無常,足球是少數維繫各派人心的工具。穆罕默德沙拿這位國際級球星適逢其會,橫空出世,自然成了埃及人民的偶像。

穆罕默德沙拿去年轉會英超利物浦,身價達3690萬英鎊,除了是埃及壓倒性的最高身價球員,也破了利物浦的轉會紀錄。在過去一年間,穆罕默德沙拿贏盡球場內外的榮譽,當選非洲足球先生、成為英超神射手兼最佳球員,帶領利物浦得歐聯亞軍,被球迷稱為「埃及法老」,地位接近美斯(Lionel Messi)等神級球員,在埃及國內的影響力也與日俱增。

在今年埃及總統大選,強人塞西把所有潛在對手都以「DQ」或「勸喻」方式排除在外,穆斯林兄弟會更早已淪為非法組織,只容許一名自己的家臣陪跑,以示「民主」。在這樣的背景下,塞西雖然以97%高票當選,卻居然有超過100萬人自行在選票填上「穆罕默德沙拿」,比得到3%有效選票的那位陪跑分子,「得票」還要多一倍。

這些「選票」固然反映民眾對塞西獨裁的惡搞、反彈,但如此萬眾一心,加上前世界足球先生韋亞(George Weah)剛當選利比里亞總統,間接令非洲球星的從政前途豁然開朗,也反映穆罕默德沙拿的政治潛能,已經出現。

埃及政府對足球的政治功能和「煽動性」從來不敢忽視,曾多次因為外交原因杯葛非洲國家盃;自茉莉花革命後不久,發生了一次球場騷亂,陰謀論認為是「反革命運動」,令當時的政府以此為藉口,暫停所有國內聯賽兩年,以便「控制秩序」。

沙拿或難免「被從政」

究竟塞西政府希望擁有穆罕默德沙拿這位世界級球星、人民英雄,還是情願他從高峰滑落,以免「功高震主」?最理想的情況,自然是穆罕默德沙拿完全可控,成為塞西的工具,但由於他在海外已經有了影響力,塞西鞭長莫及,也不可能完全放心。

在過去數年,穆罕默德沙拿先後因為服兵役豁免權、肖像權、「自願」捐款等,與埃及政府產生了不少矛盾,似乎有一定勢力希望塑造穆罕默德沙拿自私自利、不愛國的形象;但與此同時,塞西也曾嘉許穆罕默德沙拿,以借用對方的人氣,可謂「邊打邊用」。

埃及隊這次在俄羅斯世界盃的集訓基地,設在20年前車臣內戰的「前前線」格羅茲尼,車臣總統卡德羅夫(Ramzan Kadyrov)特別探訪了埃及隊,穆罕默德沙拿負責接待,兩人言談甚歡,受到不少抨擊。

這位車臣總統形象勇武,是俄國總統普京擴大在伊斯蘭世界影響力的重要棋子,也是西方眼中的狂人,卡德羅夫和他背後的普京,利用在穆斯林世界有了影響力的穆罕默德沙拿「抽水」,並不令人意外。

但究竟是哪些「輿論」高調抨擊穆罕默德沙拿,乃至傳出他「心灰意冷」,要退出國家隊?這卻可圈可點。假如穆罕默德沙拿在本屆世界盃發光發熱,塞西大概要擔心得多;那時候穆罕默德沙拿要逃避「被從政」,也更不容易。

小詞典:卡德羅夫(Ramzan Kadyrov, 1976-)

俄羅斯聯邦的車臣共和國總統,2007年以31歲的年齡就任至今。他的父親是高加索伊斯蘭領袖,曾與車臣獨立分子馬斯哈多夫(Aslan Maskhadov)等合作,後來向俄羅斯政府軍投誠,成為車臣共和國總統,2004年被暗殺身亡。卡德羅夫隨即繼任總理,再被普京提名為新任車臣總統。他高調支持普京終身執政,自居「高加索強人」,不時有違反人權的報道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