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甫坐下,沈旭暉便說:「十年前你和我做過訪問,我有時翻閱,問自己有沒有變?我覺得香港比我們變得更多,一些以前覺得有價值的工作變得沒價值。也是時候找回自己了。」
歲月催人老,元朗事件催人淚。雖然如今他走進商界,身為李澤楷的Pacific Century Group高級副總裁,負責海外業務發展,不便參與太多社會事情,還是受訪傳達一些訊息,坦言沒向公司申報,意見只代表自己,畢竟他依然是大學教授
沈旭暉在訪問中分析香港深層次矛盾的根本原因,政府外交與內交失誤一步一步推到死局,沙盤推演未來局勢發展,他最後寄語林鄭月娥在周末元朗危機爆發前「做回自己」,弦外之音處處。
撰文:陳勝藍
攝影:梁志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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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從當年沈旭暉飽學回港說起,正所謂傳統精英,他自覺這種人在社會各崗位都應該得到更多重視,於是逐步建構一個包括建制、商界、學界、公民社會的網絡,自己定位於光譜的中央:「例如昨天在個人facebook發表關於元朗恐襲的定義,居然有過萬次分享、兩萬個回應。我們要的效果,是關鍵時刻一錘定音,網民分享時說:『連呢條hihi都咁講!』這是中間光譜的影響力,而唔係走去參選、做行會。」
他有把握是最能聚集靠近中間的KOL,但覺得是時候說夠了,元朗的事令一切不能回頭,有責任敲鐘,「我真身如何思考,身邊朋友很清楚,但為了以上角色,每一句說話都要戴頭盔,不時要做一些主旋律行為儲血,留待扣血所用,很累,也挺討厭自己。」並笑說在北京眼中,《蘋果》訪問會扣很多血。致力令體制內的離地者知道外界發生甚麼事,腳板觸碰地面,如此遊戲必須建基於社會尤其政府重視溝通,他的角色兩面不討好,但大抵招架得住,也被看成少數能溝通左中右的人。然而他說這條路是deadend,2012年開始社會明顯兩極化,原本已不怎平坦的道路生出荊棘。
政府不願溝通 why I’m here?
「泛民、本土一極的意見容易理解,因為一切能見,佢哋鬧,我見到;激進建制一極的小動作難防,因為見唔到。」沈旭暉訴說:「即使是提醒續領BNO,也招致屈姓婦人口誅筆伐寫報告;知道個人投資的公司搞北韓旅遊又寫內參;為台灣朋友寫序又是勾結。我不斷告誡自己,勿忘初心,不要加入政府,不要參加選舉,不要有閃卡,財務絕對自主,他們就不能怎樣,但如果政府不願溝通,why I’m here?」
近年政府以衝突方式管治,他宣佈其角色的歷史任務終結,「不得不承認,以上理念在2012年後完全失敗。12年前也沒有民主,但有一個比較清楚的分配資源機制,雖然大家未必很滿意,起碼看見有個制度,但2012年之後出現版塊漂移(學術用語),自此每個社會階層都躁動不安。」
他指出這點正是社會深層矛盾的根本原因,「原本problem solving,但近年變成製造內部矛盾管治,不理會真正的root cause。其實政府角色只有一個,合理地分配資源,不管民主、威權都要解決這個問題,這是藝術;分配傾斜了,就把大多數人推向對立面,也就是現在。過去兩年,很多人以為特首換了人,問題已解決,但我很憂慮,因為root cause不但沒有改變,big data算出更傾斜;此外網絡怨氣更大、只是對政府已完全放棄,根據keyword反而看不見。」
然而香港的資源分配是個複雜遊戲,他解釋:「持份者很多,包括一國兩制的國際持份,當全世界不給予特殊待遇,那就不是特區;利益集團多了內地派系;香港人充權和民主的期望等等。」他說近年上市公司成份、政府委員會任命、荷蘭水蓋派法反映的利益嚴重傾斜,由於這種新結構毫不受民主機制制約,也沒有傳統精英fair play的精神,越來越多人不滿,街頭只是表面,背後是大量持份者對管治失去信心,2014年及今年兩場社會運動正源出於此,「反《逃犯條例》的巨型震撼,和特朗普當選、英國脫歐的root cause很類似,但入面的人不明白。網絡時代一切推倒重來,反精英是根本文化,真身和分身交替合作,暗黑和陽光平行時空。人家每秒改plan,你卻越來越官僚,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但每次談起,政府都活在夢中。」
維穩取代溝通 製造矛盾
曾幾何時持份分佈合理,當權者懂得對社會矛盾追本溯源,例如1956、1967暴動後政府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社會可以回頭,「殖民政府給予代理人適量的權限和尊重,他們才有影響力穩定大局,而且望之似人君。」近年真正人才投閒置散,維穩取代溝通,不斷製造矛盾,結果社會當然以抗爭回應,「上中下層都覺得利益分配不均,對立面變得極大。青年覺得反正上不了樓,改為追求更崇高的理念,對社會制度cynical,但同時很pure而少計算,跟他們談多了,不禁反省我們一代是否太精算?我們應該愧疚。其實我們一代怨氣不比他們少,就像在大學,官僚不知道世界改變,以為可以繼續過時的壟斷,我們自然離開。」
記者同意沈兄之見,但覺得管治藝術對特區政府來說太高深,還是維穩易辦,他回應:「我有個比喻,香港有今時今日是無數巧合及設計之下,得出來很脆弱但又完美的藝術品,天衣無縫,但過去幾年由農民工去加工,不知哪裏是活路、有用的機關、最脆弱的位置,就用紅毛泥石屎放上去,這地方已變得不倫不類。我想很多官員不理解香港先天設定,公務員的執行思維,本來就和戰略絕緣。」
沈旭暉指出香港獨一無二的國際身份是其真正價值,不能迴避各國在香港的利益;銀行很難無視美國針對金融反恐的法律;香港行普通法,很難閉上眼不管英國法制,「香港對全中國最大的價值,官方說法是讓資金『走出去』,民間說法叫做使錢,不管甚麼名稱,這是很有用的機器。幾月前我訪問沙特,他們想造一個香港出來融資,但做不到的,即使中國想用上海取代香港也不能,因為沒有國際endorsement。如果香港失去國際化這個特點,對中國、世界都沒有價值。」
因此沈認為香港政府應該明白對「外國勢力」該做甚麼不該做甚麼,他們的存在怎樣和北京共存,北京的批評哪些只是文宣可以不理,而不是碰及外國、台灣都像見到佛地魔不敢言。「政府不懂國際,也不懂『內交』,特別是這任公務員政府,完全不懂和中央及省市博弈。例如大灣區本身很簡單,香港的唯一價值就是國際身份,既然如此,特區政府有bargaining power,可以一方面歡迎鄰近地方像東南亞那樣派錢『走出去』,既然提供了服務,就可以更高調捍衞兩制的不同,而不是迎合。」沈知道很多網民對大灣區很有意見嗎?「只要大家看見我們相信的價值觀、生活模式都有更厚的防火牆,減少不必要的接觸,中港矛盾就不會現在這樣,相敬如賓不是更好麽,但政府不懂,拿不到更多資源,又無勇氣講數,結果又是加深矛盾。」
《逃犯條例》悲劇正是這樣,不懂國際、不懂內交,打破百年潛規則。元朗恐襲超越香港人能接受的底線,沈旭暉自言整夜難眠,無綫前主播柳俊江當晚頭破血流,他也是沈的start-up partner之一,兩人開了公司,眼見拍檔被毆難免激動,「但我更憂慮的是這反映有更多瘋狂玩家在大局中。自此群眾鬥群眾格局已生,仇恨已成,再也不能回頭,雙方激進派都不懼怕流血,認為這是改變現狀的關鍵;政府失控,警察失信,在過去兩個月,每一個大小動作都是完美錯誤,已沒有任何官方機制能避免衝突中出現人命傷亡。我們有不少思維相近的秘密群組,這兩個月努力在不同崗位挽救,但元朗之後,大家都得出結論:certified。」
不懂外交內交 推向死局
他擔心一旦出現進一步傷亡,仇恨再升級,更激進的行為陸續有來,「香港社會抗壓力弱,不像我們在外國讀書,總算與催淚彈一同成長,香港的中產看見老鼠都會尖叫,心理上很難接受這氣氛或傷亡持續,屆時人心惶惶,就會出現建構主義的『規範突變』。除非強硬鎮壓,但一旦有大量傷亡必然國際制裁,屆時香港金融功能失效,中國外交的連鎖效應更難估計;假如政府繼續不能管治,輿論戰fake news橫行,例如這幾天,大眾心理崩潰,同樣不歸路。」
即使上述一切都捱得過,仍有很多潛伏危機,「運動至今股市沒跌,大概阿里巴巴上市之前就會跌,但之後總有金融風暴,或衝擊聯繫匯率,美國、台灣大選一齊出現,怎處理?特區政府依然停留在『撤回』還是『壽終正寢』的層次,好恐怖。政府有請過我分享,但我不是麥美娟,見面客客氣氣,又是浪費時間,反而通過你們更重視。」如今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或已太遲,但他仍促請政府今周內盡這本份,並保證限期內問責交人,處理普選議程,否則後續悲劇——例如本周末元朗——非今天所能料。
「社會賢達、學者、商界精英說了多次你仍不做,到了無可挽回、社會信心崩潰,從此這班人會怎樣?死心,直接ignore政府,想辦法以自己的方式拯救香港,而我們都是有資源、有人脈、有辦法、活在新世界的人,只是在現有結構無用武之地,自我封印罷了。假如周末的群眾運動悲劇收場,政府徹底失信,我肯定,香港從此不會有真正意義的中間派。」
那他選擇怎樣?「總之,我不會放棄香港,身邊兄弟徹夜討論,找一條路,雖然未有定論,但單是這種發自內心的團結,忽然爆發的知識交流激盪,都令人從廢中回到廢青情懷,也隱隱看到香港的希望。」
很多人以為沈旭暉移民新加坡,其實他已安排移民葡萄牙,並在那裏置業,翻看他當年對梁振英上台後的預言,2012年就看到香港焦土化,走位靈活的他,毅然終結本來是香港最年輕副教授的學術生涯,「但縱然這樣,說過無數次離開香港,始終就是會回來,土生土長對香港的情懷實在很難解釋。假如林鄭也有這種情懷,為甚麼不盡力挽回悲劇?就算失敗,at least we’ve tried ok?至於the day after tomorrow,到時再說吧。」
蘋果日報-蘋人誌2019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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