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北京對港政策」是困難的研究題目,因為它會觸碰一些「敏感」概念,令西方學者不易接觸,也令內地學者難以描述,何况在個別情况下,這涉及比較政治、香港政治和國際關係的互動,超出了本土研究的範疇。北京近年以不同方式加強了對香港的實質關注,一般歸因於2003年的七一遊行,令董建華「足患」退場,但對另一個更重要的誘發事件,香港輿論則不大明瞭,這就是茉莉花革命前的「顏色革命」。
港人不關心顏色革命這類國際議題自屬常態,但我們若不明白「反顏色革命」的理論框架,就難以解釋若干本土爭議為何會刺激北京、難以理解何以孔慶東教授在內地個別群組極受歡迎,也會忽視一些重要事情正在身旁發生,例如外交部駐港特派員公署罕有地對美國駐港總領事正式警告,在外交界,那是大事。筆者從不贊成動輒以「反顏色革命」框架閱讀香港內政,對以此作文革式的上綱上線相當反感,但港人也是時候對這框架稍作了解,就像那些不認同布殊的美國自由派,也必須明白新保守主義的教義,才能知己知彼。
學界綜合「顏色革命」的十點特徵
究竟什麼是「顏色革命」,不同立場、學派有完全迥異的看法。但通過2003年格魯吉亞玫瑰革命、2004年烏克蘭橙色革命、2005年吉爾吉斯鬱金香革命,以及哈薩克、烏茲別克、白俄羅斯、阿塞拜疆、俄羅斯的「流產顏色革命」(先把其他案例剔除),我們還是可以綜合一個模式,對此可參考劍橋大學David Lane教授2009年在《Journal of Communist Studies and Transition Politics》發表的〈"Coloured Revolution" as a Political Phenomenon〉,或內地學者編著的《街頭政治與「顏色革命」》。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筆者嘗試概括顏色革命促成政權更迭的特徵為十點:
(1)這些國家內部存在明顯矛盾,按關聯性量化研究,貧富差異愈大,愈易爆發衝突;
(2)顏色革命並非草根左翼革命,領袖都是社會精英,一般更是前政府高層,Lane稱為「革命政變」;
(3)顏色革命發生前,非政府組織(NGO)發展蓬勃,它們認同普世價值,個別接受西方基金會支持,以聯繫社會不同階層為目標;
(4)認同普世價值的媒體,成了反對派在革命前累積軟實力的關鍵;
(5)互聯網及新興媒體,能把個別事件推演為全國焦點;
(6)民主選舉是革命爆發的導火線,因為每逢選舉,均難免有不同程度的爭議,當這些國家的執政黨失去權威,爭議就容易被反對派動員;
(7)選舉被確認為不公,須經過選舉觀察員,或西方國家直接核實;
(8)民眾相信選舉不公,一般與民調結果和實質結果出現明顯落差有關(烏克蘭為典型);
(9)群眾運動口號有直接民主、「大民主」等元素,作為推翻政府的理論基礎;
(10)革命強調非暴力,國家機器以擾亂秩序為由鎮壓,會立刻失去道德高地。
「由外到內再到外」:
北京對顏色革命的回應
以上模式觸動了北京最敏感的神經,自此北京開始了連串以「反顏色革命」為目標的舉措,「不行西方模式」、「維穩」等成了指導思想,社科院更推出《顏色革命的警告》紀錄片,作為高級官員和公安的教材。就此筆者的台灣同僚、政治大學國際關係學者陳至潔的論文〈中國對顏色革命做出的反應:積極進行的調式性威權主義〉有詳細介紹,內裏也提及香港,值得一讀。
港人自然對「外國勢力干預香港內政」一類指控難以接受,但對北京一些朋友而言,香港作為西方和中國角力的前緣陣地「鐵證如山」,當顏色革命出現,就以香港為假想對象。這不是說北京純粹為了香港而緊張,而是有關部門擔心若香港也不能防,內地民主化更要小心,再碰上美國高調重返亞太,就成為驚弓之鳥。加上某種原因,對香港有實地了解、略懂國際局勢、也能向有關渠道提意見的人,大都習慣以「寧可信其有」的指導思想捕風捉影,致令一些本土爭議,容易被北京研判為「有出現顏色革命的可能」、「必須扼殺於萌芽狀態」。必須說明的是,這絕非北京閱讀香港的唯一框架,但因為「小心點總是好的」,北京對港政策還是出現了相應調整。筆者詳細閱讀了愛國媒體近年的所有相關評論,發現顏色革命的上述特徵不但被認為已逐一出現,甚至還已「被回應」了:
「顏色革命」在香港:
「被出現」與「被回應」
(1)顏色革命爆發在有深層次矛盾的社會,而香港的堅尼系數居於發達經濟體最前列,加上有了七一遊行的人數圖騰,成了「反顏色革命」框架被應用在香港的起點;
(2)顏色革命領袖為與外國友好的前朝精英,而一些港英高層成了被指有外國聯繫的反對派領袖,若干人物在論證外國聯繫時必然出場,特別是被指屬於英國相關部門的霍德;《維基解密》則意外成了愛國評論員最愛援引的權威,因為它「揭露」了美國要「重點保護」的香港政客和學者名單;
(3)顏色革命的理念由NGO弘揚,香港公民社會發達,接受國際基金會捐款的NGO不少,只要接受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ED)及其白手套(例如NDI)捐款,則會自動被懷疑為「革命團體」;
(4)顏色革命以普世價值為理念,經親西方媒體傳播,香港近年則要推廣國民教育,負責官員明言「沒有普世價值這回事」;去年區議會選舉前「報業大亨捐款門」曝光,則成了相關媒體與西方配合的證據;
(5)顏色革命有互聯網的功勞,烏茲別克等的反制經驗是高壓,俄羅斯的經驗則是以國家資源反動員;香港難以管制互聯網,但親北京陣營近年在互聯網的表現大大進步,帶民粹傾向的動員能力愈來愈強;
(6)顏色革命以選舉爭議發酵,去年區議會選舉的種票爭議,則是北京眼中的相應警號,因為北京把種票定性為不影響結果的個別事件,批評這也能主導輿論才屬上綱上線;
(7)顏色革命前的選舉不公得到國際社會核實;現任美國駐港總領事楊甦棣擔任美國駐吉爾吉斯大使時發生了「鬱金香革命」,當時他自然評論過當地選舉;去年他就香港區選、特首選舉等發表評論,「故態復萌」,遂被外交部警告;
(8)顏色革命前的選舉被民眾認為不公,因為有民調的落差,而香港的「大規模參與式民調」(例如「五區公投」,或鍾庭耀擬在特首選舉前一天進行的手機民調)被認為可能製造期望落差危機,因此要盡力減低其公信力和參與度;
(9)顏色革命繞過選舉機制、被「大民主」合理化,而香港提倡直接民主的學者(例如成名),成了愛國評論員筆下的眾矢之的(不支持五區公投的蔡子強被點名是唯一違反這框架的枝節,筆者相信他會在其他議題得到愛國媒體肯定,以免信息混淆);
(10)非暴力是顏色革命獲道德高地的途徑,為免香港案件重演,「香港出現暴力政治」成了親建制媒體的定調,以備非常時期以非常手段處理「暴力」,能得輿論支持。
作為國際關係研究者,抽空而言,筆者不認為「反顏色革命」的框架毫無道理,因為中亞、東歐一些革命,確有可議之處;國家應捍衛利益這原則,亦無人反對。但在一國兩制下的香港這個國際都會,「需要」時,幾乎任何人都可以瓜田李下,假如這框架被無限上綱濫用,足以「所向無敵」,結果只會無故製造敵人,對國家利益帶來反效果。正因如此,我們了解這框架是需要的,起碼能明白誤會如何出現,讓雙方盡力避免其產生。否則讓文革的作風和語言壟斷相關話語權,對京港,都是雙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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