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8日星期六

訪問劉宇光教授:泰僧如何輸出軟實力?

談起國際關係跟宗教的互動,大部分人都會即時想起伊斯蘭教或基督教。就連國際關係巨頭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都以討論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之間的衝突為主。同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卻往往被人忽略。事實上,學界亦有人研究佛教國家政治,劉宇光教授便是其中一人。

劉教授於香港出生成長,先後在台灣、加拿大、香港等地受教育,曾任教於中大、浸會等香港院校及其他宗教學院,另曾於德國萊比錫大學任客座教授。主要從事大乘佛教哲學研究與翻譯,近年多次應邀前赴東南亞,以僧侶教育制度和僧侶社會運動為主要線索,探討當地上座部佛教(流行於斯里蘭卡、緬甸、泰國、柬埔寨、寮國等地,與大乘佛教並列為現存佛教最基本的兩大派別)國家僧侶組織與國家政權、社會、世俗化及宗教原教旨主義之間的互動等政教關係的議題。

為了能夠更加深入探討佛學文獻的原著,劉教授曾經花半年時間到西藏學習藏文。然而,劉教授後來感到如果單單是研究古代文獻難免會跟現代社會抽離,因此他於四年前開始探討佛教國家的政治和國際關係,並於多份學術期刊發表相關文章。不過劉教授在進行訪談時笑言,研究佛學典籍才是他的正職,佛教國家政治只是其「兼職」。

問:沈旭暉(S)
答:劉宇光(L)教授,曾任教於中大、浸會,另曾於德國萊比錫大學任客座教授,近年多次赴東南亞,探討僧侶組織與國家政權、社會之間的政教關係的議題。
整理:湯思進

S: 佛教國家的政治有何特點?

L: 主要有兩點。首先由傳統的角度來講,佛教國家跟部分伊斯蘭國家十分相似。政權跟宗教團體有保護和承認對方的責任。政府必須保護佛教,確保佛教不受其他政權、族群或宗教的侵擾,同時也免於佛教內部腐敗的侵蝕;而佛教領袖則要承認政權的合法性,情況就跟中古時期西方國家的「君權神授」差不多。部分佛教國家的憲法亦有列明僧人的特殊地位、學校要教育學生佛學等等。

此外,東南亞佛教國家的政治跟其被殖民的歷史息息相關。東南亞的國家中只有泰國沒被殖民,佛教國家斯里蘭卡和緬甸都曾經是英國殖民地,當地的僧侶往往會以殖民歷史為藉口,而推動右翼思想,亦即是所謂的佛教民族主義。

佛教信仰是建構當地人身份認同的重要一環,形成不少排外或仇恨情緒。諷刺的是,這一點往往跟佛教原先的教導有衝突。當地人或僧侶會先以佛教身份認同來反殖,之後再針對國內少數族群,如穆斯林、基督徒和印度教徒。在探討東南亞佛教國家的宗教衝突時,我們必須同時考慮殖民歷史和種族矛盾。

僧侶也分黨派 參與社運

S: 很多人認為佛教國家理論上會愛好和平。這到底又是否真的?

L: 相信不少人會有類似的想法,但我不希望大家對佛教有任何浪漫化的誤解。如果單單是依照佛教經文,佛教確有一部分教義主張和平。然而在現實情況下,佛教國家的特質就要視乎當地人如何解讀典籍。事實上,學界在近三四十年已經在討論佛教國家的暴力事件。例如日本佛教的內部鬥爭自公元八世紀一直延伸到江戶時代。此外,日本佛教組織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軍國主義事業中的「貢獻」,也是聞名國際。近代的緬甸和斯里蘭卡都有不同程度的宗教衝突。南亞大海嘯發生後,外國拯救隊想送物資到印度教泰米爾人聚居的村落,但卻被斯里蘭卡的佛教徒阻止。

產生誤解的原因是我們日常接觸的漢傳佛教多年來都鮮有被捲入中國的戰火或權力鬥爭之中。中國文化一直以儒家為主,佛教跟國家權力的關係不太直接,反而可以免於衝突。在東南亞國家,佛教跟伊斯蘭教等宗教的力量勢均力敵,會更易引起矛盾。

S: 每當泰國有政治衝突時,我們都會看到僧人的身影。為何僧人會有如此大的社會影響力?

L: 傳統上,僧侶是當地的高等知識分子。而現代的泰國僧人所接受的教育已經不再局限於古典佛學理論。泰國有特別為僧人而設的大學,他們到曼谷等大城市接受現代教育,包括法律、社會科學和政治學等等,又或者會留於NGO等機構實習。泰國僧侶不是一個統一的團體,亦以階級、地區等因素分黨分派,當中有分左翼和右翼。在1960年代時,泰國政府為了防止北部農村成為共產基地,就安排讀過大學的僧侶到當地傳播佛教,希望以佛教的身份認同對抗共產主義。但這一班僧侶卻發現北部的經濟問題是源於外資湧入,反而於農村組織左翼運動。泰國僧人參與社運已經是當地傳統,他們更於近年把此風氣帶到其他東南亞國家。

S: 既然泰國僧人已經向東南亞國家輸出其社運模式,泰國又如何把佛教當成軟實力?

L: 談起把佛教當成軟實力,泰國可以說是當中最有規模,其分工亦是最仔細。泰國於全球各地都有自己的寺廟,當中的僧侶【圖】大都具有公務身份,以對外宣傳泰國佛教。另外,泰國會向中國、緬甸、斯里蘭卡、馬來西亞等國的僧人發放獎學金,吸引他們到泰國進修佛學。以馬來西亞為例,馬來西亞跟泰國接壤邊境有不少馬來西亞籍的泰族人,泰國會派僧人到當地傳教,又挑選有潛質的男孩到泰國學習佛學,因此,泰國的上座部佛教仍是當地人的信仰,而非馬來西亞主流的伊斯蘭教。除此之外,中國雲南近緬甸的德宏和西雙版納都有不少傣族人居住,他們的文化跟泰國十分相近,語言亦可以互通。泰國以同樣模式向當地人輸出上座部佛教和招收當地人到泰國深造。如此一來,泰國不但可輸出其佛教教義,也能夠確保文化跟泰國相近的國外少數民族會繼續以佛教為信仰。可以說,泰國已經掌握了上座部佛教的話語權。

S: 其他東南亞國家又如何對外輸出佛教?

L: 其他東南亞國家如斯里蘭卡都有以獎學金吸引外國僧人到當地學習,但其規模卻遠遠比不上泰國。如果單單從學術層面來看,緬甸才是保存上座部佛教最完整的地方,但由於過去幾十年的鎖國政策,緬甸在重新開放之前都難以有系統地對外展示其深厚的佛教文化根基。泰國是唯一沒被殖民的東南亞國家,因此有了跟外界接軌的自信,亦沒有對西方國家的怨恨,更樂於去接受現代化過程。其他佛教國家往往有其右翼佛教團體盲目把現代化跟殖民歷史的黑暗面扯上關係,又醜化現代化過程。再加上泰國是東南亞國家之中經濟比較發達和穩定的國家,自然成為了泰國得天獨厚的優勢。

S: 中國有可能以類似的形式取得佛教話語權嗎?

L: 中國一直都希望以孔子學院宣傳主流的儒家思想,但孔子學院的效果有限,也有各式各樣的管理問題。因此,中國已經有官員和學者希望轉而發展佛教軟實力,但我認為其可行性很低。現時中國有三大佛教派系,分別是漢傳佛教、藏傳佛教和上座部佛教。漢傳佛教的信徒都只局限於中國的漢族地區,而藏傳佛教則因為政治原因而難以對外推廣。相比之下,上座部佛教的信徒遍布東南亞各國,亦沒有政治枷鎖。中國有官員和學者大力主張借助雲南上座部佛教發展佛教軟實力,以「統領」東南亞佛教界。然而就正如孔子學院一樣,中國往往以硬實力的邏輯發展軟實力,不明白自身的佛教基礎根本比不上泰國等東南亞國家。泰國有專門為僧人而設的大學,亦有獎學金供有潛質的僧人完成博士課程。中國的佛學研究和軟實力資本都跟泰國有一段距離。以中國佛教界現時的質素,中國很難發展佛教軟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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