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14日星期一

奧運聖火與黃蓮聖母﹕北京忽視建構主義的教訓

【明報專訊】萬名護火使者,一把熊熊聖火,北京奧運彷彿讓我們回到武俠世界,存心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1992年的巴塞羅拿奧運會備受巴斯克和加泰隆尼亞分離主義威脅,1988年的漢城奧運,原是西方批評南韓民主化進程的平台,2002年鹽湖城冬季奧運被布殊以「9/11英雄頌」騎劫而遭到自由主義者圍攻。為什麼它們對主辦國的挑戰,都沒有這次聖火之戰嚴峻?

奧運屢成宣傳價值觀平台

假如我們隨便問一名中國人,為什麼聖火不能熄滅,表面答案可能是聖火代表「和平、友誼、進步和光明」(溫家寶語),實際答案可能是這大損國人面子(網絡論壇語)。再問為什麼要辦奧運,答案大概一樣。但聖火代表什麼?它在古希臘代表的是對主神宙斯的祭祀,以當年中共標準,可算是封建迷信行為;它在柏林奧運被復興,代表古希臘和納粹雅里安人種論薪火相傳,全是右翼玩意;到了美國利用冬季奧運點聖火的一刻,以世貿破國旗宣傳9/11精神,那還是同一保守意識形態圖騰。

奧運又代表什麼?在世界大同口號下,它的可塑性同樣甚大。例如奧運以往象徵發展主義,墨西哥城主辦奧運時,不以奧運場館和散佈污染的煙窗並列為恥,反而看成是肯定本國工業化的光榮,直到近年奧運才變成和環保掛鈎。總之,主辦國都有意借用奧運宣傳自己的理念和價值觀,而不是在配合一成不變的奧運精神。

北京奧運要傳遞的價值觀和信息,又是什麼?千頭萬緒,可歸納為下列三項﹕證明中國全面融入國際社會;宣揚和平發展、和諧世界的胡溫精神;從而證明中國是一個盡責任大國。但細心推敲,以北京目前做法,這些信息是不可能同時達成的。對國際社會而言,和平發展、和諧世界都是未被定義、虛無的泡沫,假如北京奧運雲集不同運動員就是促進「和諧」,那麼雅典奧運、亞特蘭大奧運無疑都很和諧,北京以此為價值觀,就被看成官樣文章。

未深化建構價值 中國失議題設定權

要證明這些理念不止是官腔,而是足以和美國價值、法國價值相輝映的實質內涵,邏輯上,它不但要顯示今日中國和昨日不同,也必須顯示這屆奧運和從前奧運有別,而不是完全相等。假如北京老早為08年奧運定調為「和諧社會年」,安排和馬英九、達賴乃至香港泛民主派對話來顯示什麼是和而不同,從中暗諷美國新保守主義的不和諧、單邊傾向,今天的護聖火行動就能往上述價值層面轉移,「奪火使者」可被宣傳為曲解上述價值的人,北京不用如此被動。這是建構主義者Alexander Wendt強調的「三建構」﹕建構國家需要的合理常識、行為規範和身分認同,並通過非國家個體在國際社會傳播開來。

中國未掌握建構主義遊戲規則

可惜,除了民族主義的亢奮行動,上述價值的深化,幾乎什麼也沒有。中國要借奧運宣示進入國際社會、當盡責任大國,承諾按國際標準迎接奧運,它就放棄了對奧運背景的話語權;當中國價值觀未成功建構,面對國際輿論就難以招架。結果,作為主辦國的中國反而失去了議題設定權,也錯失了借奧運定義中國價值觀的機遇。當西方輿論對失去這些權力的中國進行集體批判,中國只能訴諸民族主義情緒,又反過來證明了中國還未成為價值觀國家。護火使者不會讓西方人想到和平發展、「Hexienism」,只會讓犬儒的西方漢學家想到義和團的紅燈照,她們崇拜的是自稱能在空中放火的黃蓮聖母。

事實上,每一屆奧運都充滿批評,但批評多集中在一至兩項主軸,例如針對鹽湖城奧運的新保守主義傾向,又或蘇聯入侵阿富汗的破壞主權。只要議題鎖定了,主辦國依然握有主導權,在其他層面得到安全閥,足以繼續弘揚價值——莫斯科、柏林和鹽湖城奧運都充斥着明確價值觀,無論喜歡它們與否,它們確實達到了傳訊效果。

國人常謙稱「我們的公關做得不夠好」,以致如此這般。誠然,否認火炬熄滅的新聞發言人不能算是好公關,教人想起袁木。但軟權力的弘揚遠不止是公關遊戲,當年希特勒通過奧運讓英國右派士氣大振、日本通過奧運來隱晦控訴美國使用原子彈,這些都牽涉和國際組織的互動、對跨國媒體的掌控、本國核心價值的建立。到了北京奧運,價值觀建構不出來亦傳播不開去、對融入國際的需求比從前更多、主辦國的話語權喪失、民族主義情緒卻早被激發,這樣的格局,只反映中國未掌握建構主義的遊戲規則,軟權力比想像中弱得多。明天,無論護火不護火,對建構完備的西方話語完全無關宏旨,這才教人痛心。

沈旭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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