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4日星期一

理論與實踐﹕埃及革命改變了什麼?

【咫尺地球】埃及在短短半個月內變天,關於它的本土分析,昨天《明報》刊登了筆者訪問一位埃及學者的內容,可作參考。但這場革命究竟改變了什麼,又有什麼是難以改變的?由於局勢尚待發展,誰會上台、民主路線圖如何安排等,還有待各方協商和官方公布。但在宏觀層面,我們可大致提出4點結構性前瞻,因為埃及革命已修正了不少教科書的假設和理論﹕

1.昔日美國的中東政策有基本公式﹕扶植獨裁政權,讓他們鎮壓境內的激進伊斯蘭主義者、確保他們在能源問題上不會和美國完全對立,因而不會認真看待其本土人權、民主問題。這公式以往也曾面對挑戰,例如伊朗王朝被推翻、又如薩達姆尾大不掉,但都不如這次尷尬,因為美國既要承認埃及革命代表人民力量,又不能一筆抹煞穆巴拉克對穩定局勢的貢獻。所以這公式已必須調節﹕美國既要安撫區內的親美獨裁政權,例如公然聲援穆巴拉克的沙特阿拉伯,又要認真定義人權民主的最低區域標準,並承諾為達標的國家提供保護,好讓他們繼續抗衡激進勢力。新公式要落實,必須新的樣板領導人作為各國效法對象,因此相信政權更迭還會陸續出現,但整個地區全面變天的可能性不大。

「土耳其式」管治 需更民主憲法

2.要同時符合國際社會「照顧民生」和「抗衡激進」的要求,西方在阿拉伯世界只能倚賴「開明軍方」的穩定角色。這樣一來,阿拉伯各國可能陸續出現「土耳其模式」管治﹕也就是表面上進行民主選舉,但軍方會不定期在國家憲法被民選政府違背時基於「愛國心」發動政變,又會在政變後主動還政於民,這是土耳其軍方以捍衛「凱末爾主義」之名,和政客、人民心照不宣的默契。但上述模式若要推廣,前提一是阿拉伯各國要有比目前民主的憲法來供捍衛,前提二是軍方可以毋須依靠貪污生存,得到人民的真正尊重。目前埃及軍方是國內的龐大利益集團,本身經營不少經濟體系,這角色能否得到民眾接受,頗成疑問。但西方會加緊從阿拉伯各國軍方人物中尋找合作伙伴,鼓勵他們飾演新角色,當成時尚。

「溫和激進派」角色日重

3.無論穆斯林兄弟會能否在埃及掌權,它的代表和副總統蘇萊曼對話後,已正式成為地上組織,令西方不得不開始接受「溫和激進派」。實際上,兄弟會是遠比拉登的蓋達具規模的跨國組織,在中東各國都有支部,包括巴勒斯坦的哈馬斯。它在埃及得到肯定,會鼓舞類似組織在阿拉伯世界進一步發展,它們承辦醫療、教育等社福事業時,應會受到比從前小的阻力。西方是不會對這類組織完全放心的,為抗衡其影響,只能扶植功能類似的友好伊斯蘭組織,伊拉克的穆斯林長老會即為典型。這類組織在阿拉伯世界可望逐步承擔部分政府功能,成為在國際舞台愈來愈重要的非國家個體。

以軍勢加強震懾 以巴衝突更難解

4.以色列以往依靠溫和阿拉伯政權鞏固其生存,但目前與以色列相對友好的阿拉伯國家都面臨革命危機,眼中釘哈馬斯的母體埃及穆斯林兄弟會又得勢,這會令以色列重新檢討國防政策。相信以色列會更強調震懾性軍力的重要性,以確保無論阿拉伯各國誰上台,只要領袖還理性,都不敢挑釁以色列;也要確保埃及新政府不會大舉支援控制加沙地帶的哈馬斯。假如愈來愈多阿拉伯國家出現反以色列領袖,以色列右翼勢力也會反擊,屆時只要出現零星恐怖襲擊,就足以令區域局勢急速惡化。奧巴馬上台時希望解決以巴衝突,但有了上述背景,在未來一段長時間,這已變成不可能的任務。

此外,埃及革命衍生了不少值得進一步探討的框架。在社會科學,未卜先知是不可能的,但我們的價值在於通過理論和框架衍生新知識,指出問題所在。不過在個別朋友規範下的公共空間,要討論這些概念並不容易,茲舉簡例如下﹕

美須重構「自由」 概念自圓其說

5.美國出兵阿富汗、伊拉克的政策,根據牛津大學出版社的國際關係教科書,被形容是以弘揚哲學家柏林的「積極自由」為名的「強制自由主義外交」(Liberalism of Imposition)。美國縱容友好獨裁政權的外交政策,由於那些獨裁政權不少以「弘揚積極自由」為名搞獨裁,又被另一些評論員看作積極自由的濫觴。這兩種政策明顯不同、兩種演繹也有衝突,又明顯都不是美國在埃及要制訂的新政策。那美國會怎樣重構「自由」的概念來自圓其說呢?

6.不少人擔心埃及變天會成為區域不穩定的源頭,其實這問題可從法國哲學家盧梭的「盧梭外交」得到啟發。「盧梭外交」並非異端邪說,一來盧梭曾做過不太稱職的外交家,二來他的不同著作隱含不少國際關係元素可應用於現代,被學者David Fidler等演繹為「盧梭外交論」,除了早已出版,也收錄於《經典國際關係理論》一書。根據其演繹,盧梭悲觀地認為國際不穩定源頭包括人性的弱點、暴政政體下的人民狀態,以及國際體系本身的不可測性造成的「State of War」等,令正義的國家也捲入戰爭。學者Grace Roosevelt等則比較盧梭和另一哲學家羅爾斯(John Rawls)的國際關係思想,認為盧梭外交更能應用於後九一一時代的國際形勢。埃及歷史上發動了不少戰爭,部分應用盧梭外交能作局部解釋,變天後會否故態復萌?

這些題目並非空中樓閣,而是有現實啟示的,筆者有一些粗淺的延伸推論,原來希望在此分享。然而筆者近來才發現,在個別學術門派眼中,任何進一步演繹經典作者、經典名詞的,都是「曲解」和「抽水」,正如這些朋友傾向世上只有一類正義真理,寫文章只有一款八股格式,人生只有一種有價值目標,否則就是不敬和離經叛道,以及為了種種「圖謀」。筆者尊重這些朋友的我執,因此這裏不再詳談,願留下空間讓公眾思考,希望避免再出現為回應而回應的文字。

美國布魯金斯智庫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及對外關係統籌主任 沈旭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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