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6日星期六

李香蘭與Fraternization——東亞三國誌外章

月前台灣出版了一本名為《南北韓統一必亡》的書,通過德國人的視角,觀察北韓政治社會種種潛規則,中心思想是「忘了民族,才能統一」,認為北韓是另一個世界的國度,國民已經被洗腦洗得「感覺停滯」。難怪台灣綠營含沙射影地傳頌。

不過德國人並不容易理解在中、日、韓各自的民族主義發酵的同時,依然存有一種潛藏的泛亞思想。要了解它們的互動,我們可以從一個小故事談起。

李香蘭‧金日成‧《蘇州夜曲》


老一輩的人都知道一位名叫李香蘭的歌手。她其實是日本人,以《何日君再來》等歌曲在滿洲國樂壇成名,和川島芳子等人相熟,二戰後一度被當成間諜。後來她回日本,復名山口淑子,當選國會議員,與一名外交官結婚,搖身一變成為政客。

有一次山口淑子隨同日本政府代表團到北韓訪問,因為她在日本侵略戰爭的「角色」,事前被北韓警告屬於「不受歡迎人物」。她想不到在參加國宴時,被安排坐在北韓紅太陽金日成正對面。金日成以日語稱呼她「李香蘭小姐」,說他在白頭山抗日游擊隊年代是李香蘭的歌迷,表示「只有戰鬥算不上人生,我們需要快樂」。於是山口淑子即席獻唱名曲《蘇州夜曲》,沒有北韓官員再敢當她是特務,半曲泯恩仇。

我們自然不認為故事反映了金日成和山口淑子是「泛亞思想信徒」。但作為北韓「主體思想教」創辦人、在日治期間渡過前半生的民族主義者、依靠中國才能穩住政權的共產領袖,金日成的視野,其實一直以「大東亞」作為整體。北韓的國內宣傳品,大部分都標榜是外國人、特別是日本人撰寫。在七十年代,日本赤軍四出以「國際革命」為名搞恐怖襲擊,北韓對他們奉為上賓,因為赤軍的「亞細亞主義」和金日成的興味不謀而合。「明日漂何處/問君還知否」,上述場合的《蘇州夜曲》,就像電影《聖誕快樂》裏德、法、蘇格蘭軍吹奏的聖誕音樂,能夠令文化淵源相近的敵人之間產生「兄弟化」(fraternization)作用。布殊和金正日就算真的喜愛荷李活電影,也不可能出現同類效果。

張學友‧《李香蘭》‧《夜來香》

到了九十年代,日本作曲家玉置浩二為電視劇《別了李香蘭》創作主題曲《不要走》,被張學友翻唱,這就是曾幾何時本地歌唱比賽的難度歌《李香蘭》。這首歌隨着四大天王在香港半退隱而走進內地,卻激起一些網上憤青的民族情緒。一名吉林電視台記者乾脆辭職,走到北京,到大學巡迴演唱東北抗日歌曲,希望對《李香蘭》以「靡靡之音」「美化侵華歷史」作出抗衡。

不過,北京觀眾對另一齣同樣以《李香蘭》為名的歌舞劇大為讚賞,對飾演李香蘭的演員獻唱《夜來香》站立拍掌,為劇中的李香蘭逃過漢奸審判歡呼。北京文化部高級官員也專門設宴款待山口淑子,並有如此對白紀錄在案﹕「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你喝多點,請隨時回家。」須知連乒乓球手何智麗嫁到日本變成「小山智麗」以後,中國也不當她是女兒。以李香蘭在歷史的爭議性,以及中國民間反日情緒的高漲,山口淑子的「家」,得來不易。也許中國老高層當年都對《夜來香》心生共鳴,這首歌才能夠承擔為中日fraternized的中介角色。

當中國憤青口頭上把日本罵為世仇,這就像數世紀前的英法和法德關係。不少學者在學術期刊都對「亞盟」前途審慎樂觀,不過大多相信它不是通過歐盟形式的建制整合組成,而是通過經濟和文化整合成型。《聖誕快樂》上映期間,不少評論員說東亞「三國誌」找不到一首能夠fraternized的音樂,認為它們的文化認同不可能得到集體深化。其實敵人「兄弟化」現象,不一定要有共同信仰、共同條件。當中日韓台上的人自欺欺人得夠了,塘邊鶴玩公共知識玩得倦了,也可能回光返照地發現﹕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悽愴,月下的花兒都入夢,沒有強政厲治,只有那夜來香。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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