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17日星期六

加納足球,還是阿散蒂足球?

【咫尺地球】本屆世界盃另一支非洲新兵加納,是首個二戰後獨立的黑人非洲國家,一直被視為非洲民族主義領袖。它的開國總統恩克魯瑪是新殖民主義理論權威之一,曾經備受毛澤東推崇,對推動泛非獨立和整合起過歷史作用。這次加納躋身國際最高球壇,表面上是加納民族主義發酵的良機,但加納球迷的效忠對象其實相當複雜,不是一般人眼中的「愛國」所足以涵蓋。

傳統非洲的「無國家社會」

儘管非洲各國相繼步入現代化時代,都以成為民族國家為目標,但不少非洲人依然生活在傳統的「無國家社會」(stateless society)。英國人類學家梅亞(Lucy Mair)對這種社會結構的研究,被不少西方大學用作教材,內容講述非洲傳統社會不但偏好功能分散、積極不干預的小政府,而且上司下屬的層級關係並不顯明,族群的外部疆界亦帶有含糊性。換句話說,當地社會權力分佈,構成交叉重疊的同心圓和異心圓。被認為屬於同一部族的非洲人經常缺乏單一領袖,同一個體同時隸屬不同權威,會就不同事務(例如養牛、收割)詢問不同長者的意見。不少新移民由於享有某種特定知識,都會得到長者的待遇,甚至被邀請為王。這架構不但不同現代民族國家,也和西方封建領主的國度大相徑庭。

加納獨立後,不少部族依然生活在「無國家社會」狀態,「加納」這名字對他們的精神價值並不大。另一些加納人的效忠對象,卻是一個已經失去實質權力的「阿散蒂土王」(Asantehene),相信世上只有「阿散蒂民族主義」,而沒有「加納民族主義」。

阿散蒂位於加納中南部,原來是西非數一數二的大國,首都庫馬西(Kumasi)是不常被人細說的歷史名城,在西方入侵前已經具有民族意識(這在非洲並不常見),而且以「奴隸王國」馳名——不是阿散蒂人淪為奴隸,而是阿散蒂人為西方白人提供黑人奴隸。後來英國建立「黃金海岸殖民地」,逐步北上將阿散蒂征服,這就是今日加納的雛形。

共和國內的「阿散蒂土王」

英國有見阿散蒂人抵抗激烈,決定要他們亡國,在1902年將阿散蒂土王趕出國,反而其他殖民地的順從土王獲准維持表面「管治」。有趣的是不久殖民主義者發現沒有了土王,阿散蒂人更難駕馭,於是在1924年恭迎土王回國,並裝模作樣地在1938年舉行「阿散蒂復國儀式」,恢復「阿散蒂酋長會議」的間接管治。當然,這又是帝國「分而治之」、「以非制非」的老策略﹕加納獨立前後,英國多次煽動阿散蒂另起爐灶搞獨立,成為恩克魯瑪的大患。雖然密謀失敗,但阿散蒂土王至今在加納具有崇高地位。恩克魯瑪風光過後被政變趕下台,總統和政府像走馬燈轉,但阿散蒂王位一脈單傳傳到今天。現任土王在1999年繼位,擁有美國 博士學位,被稱為「現代所羅門王」。

一名加納公民觀看「國家」足球隊比賽時,可以像生活在「無國家社會」時期般毫無感覺,可以坐在著名的「阿散蒂神椅」上吶喊助威,也可以看見加納旗感動流涕。美籍阿散蒂人也可能因為土王的緣故,支持加納隊。這樣的多重效忠,和本欄上周提及的科特迪瓦南北分裂不同,不具有排他性,反而可以互相融和,因為非洲始終有「非國家社會」重疊效忠的深遠傳統。

此所以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結束後,「祖魯國王」的威儀更勝從前,連前總統孟德拉也要稱他為「我的國王」﹔烏干達總統10年前專門請來流亡數十載的「布干達國王」回來復國,幫忙管治﹔不少北部加納人到了美國自稱「阿散蒂人」,因為阿散蒂宗親會勢力遠比加納同鄉會龐大。「沒有國,哪有家」,無論對加納足球隊、還是200萬阿散蒂人來說,都不是天經地義的概念。世界盃其實不是民族主義者的專利﹕假如問加納主將艾辛,他是為加納總統、阿散蒂土王還是族中長老而戰,生活在歐洲的他可能一頭霧水,心裏說一句﹕「車路士」。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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