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21日星期三

快樂的謊言‧平壤篇 Goodbye Lenin, Goodbye Il-Sung

這幾天觀看世界盃時,才發現德國球衣印有3顆代表奪盃次數的小星,見證着德國———其實只是當年「西德」———的威水史。要理解來自1990年那第3星的價值,我們不能單問林尚義和伍晃榮,還得回顧以德國統一大歷史為背景的電影《快樂的謊言》(Goodbye Lenin)。

電影主角阿歷的母親是忠貞的共產主義信徒,在1990年昏迷8個月,蘇醒後,東德已經瓦解,圍牆不復存在,Burger King、CocaCola與Ikea相繼進駐。阿歷擔心心臟衰弱的母親經不起這樣恐怖的刺激,開始在家裏重建東德,也開始在家裏塑造心中的理想國。他盡孝道為母親編造謊言的同時,亦在謊言內建構心中的樂土。夢想成為宇航員的他,在自製「東德新聞」中,見證童年偶像哲安(首名東德宇航員)成為國家領袖,政府繼而開放邊境……一個又一個的白色謊言,大同世界最終和哲安的月球一樣:「那裏很美,但離家很遠」。

月前探訪北韓,那裏離家不遠,也不美,不過似曾相識。驚覺原來金正日正是朝鮮的阿歷,而阿歷又正是東德的金正日,分別在於前者的夢想樂園在三八線以北的12萬平方米,後者只居於79平方米的斗室。兩人都要為父母開個熱鬧生日派對,分別是金家為此搞了個「太陽節」動員2300萬臨記,阿歷只能找來兩名冒牌少先隊,加3個沉醉「名曲滿天星」的老人。大製作與小本經營,何以殊途同歸?

在阿歷妙思下,「東德新聞」獨家採訪隊曾經報道:西柏林「難民」忍受不了失業率高企及毒品問題,紛紛湧入東柏林尋求庇護,獲東德領袖昂立克開恩收留;又「求證」出可口可樂最初是由東德研發,所以它出現在東德是「合理」的。在飛往平壤的高麗航空機艙,我們得到極具「新聞性」的《平壤日報》(PyongyangTimes),講述大量南韓人民追隨金正日的「先軍」(Songun)思想,決意投奔北韓,並訪問了「棄暗投明」的南韓學者,甚至還有「世界各國各族人民」學習金日成思想的報告。在通往板門店前的「統一大道」兩旁,約三分之一樓房是空置的,目的,據說是統一後給遷居平壤的「南朝鮮同胞」居住。

東走向西 進步幻象

歷史的論述,從來都是掌握話語權的勝利者的演講舞台,正如福柯所言,「真理」不過是運用權力的結果;或正如魯迅所言,歷史只是勝利者在塗脂抹粉。在我們眼中,柏林圍牆被推倒代表民主「戰勝」了專制,資本主義「解放」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取代」計劃經濟,從東走向西,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世人一廂情願認為,這,必然是一種進步。

所以,我們難以明白世上何以還有國家沒有手機、私營電視台以及互聯網,以致手機、火牛竟能和尼日利亞酋長權杖一起,成為「國際友誼展覽館」的「珍品」。但封閉的背後,卻好歹有實行了50多年的全國免費醫療制度、比香港還要長的11年義務教育、漂亮女交通警以極其敏捷的身手在路中心揮動的指揮棒、以及比巴黎原版更大(而無當)的平壤凱旋門。這些「完善」的社會保障、「特色」的社會風景,自然不代表人民受到充分保護,但多少代表一代人的癡人說夢。

「作為曾經從太空回眸地球的人,我明白國家的概念是何等渺小,人類的爭拗是何等的微不足道。我們的理念感動了兩代人,已經完結歷史任務。」--這是阿歷吩咐「國家元首」太空人哲安說的。《快樂的謊言》的半截列寧銅像,曾經和阿歷的母親擦身而過,似是伸手邀請信徒回歸,卻再也抓不住後共產洪流,結果,跟東德施佩森林牌酸黃瓜一起,「完結歷史任務」。

真假,重要嗎?

在平壤的一切,暫時卻牢不可破。金日成是唯一而永遠的國家主席,是全宇宙唯一死後「當選」的國家元首,也是人民唯一崇拜的神祇。「國教」主體思想,灌輸「首腦是頭,黨是身體,人民是手腳,身體和手腳應當聽從頭腦的指揮,若沒有頭腦,就失去生命」,所以每個人民胸前,都掛着領袖像章———而且佩戴像章是朝鮮人民的「特權」,外國人只能戴國旗章,不可得領袖章。這和共產國家傳統的出口肖像癖好不同,大概是金家深層心理的一點自知之明。

「教徒」在萬壽台大紀念碑廣場上,供奉着重70噸高23米的「世上最高銅像」金日成神像,以及一尊為慶賀金日成70大壽、舉全國之力而建造的大白象。當「金神」舉起右手,左手叉腰,注視遙遠的前方,為人民指示前進的方向,據說每日平壤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巧合地,「都照到他的臉上」。在沒有街燈、定期停電的平壤晚上,自然亦只有「永垂不朽」的主體思想塔頂火炬,擁有在漆黑的夜空中發出奪目光芒的偉大特權。人家告別了列寧,朝鮮同志告別不了日成;人家告別了馬列思想,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卻告別不了主體思想。

阿歷這樣和朋友分享建構快樂謊言的心得:「開始時候有些痛苦,慢慢就會習慣」。不說,還以為是叔父輩別有用心地向無知少女灌輸性教育。北韓男女老少似是毫不痛苦,「習慣」得死心塌地,要是分隔南北韓的板門店三八線分界被打破,恐怕真的出現大量心臟病發的阿歷老母。畢竟電影中的東德母親暗知真相,亦樂於被騙,而北韓人得以窺探外界的最大可能,賴於我們的數碼相機。今日德國隊已經改打法為全攻,北韓卻仍沉醉在1966年與意大利一役的輝煌勝利。

我們逗留北韓期間,時光不是倒流,而是停滯,我們都覺得那場1:0的偉大勝利,就像韓戰,依稀恍如昔日。一生如此,說不定真的很快樂。聽說古人移民夜郎,是真有其事。

沈旭暉 吳凱霖 明報 世紀 2006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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