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地球】每逢中國發生特大事故或醜聞,都有評論員說這是「大國崛起的陣痛」,主張「大局為重」,抗拒窮追不捨。那在美國崛起過程中,又是如何面對危機的﹖我們不妨重溫奇連伊士活導演的電影《換命謊言》(Changeling),它改編自1928年洛杉磯一宗真人真事兇案,掀起的連串醜聞,超乎今天一般人想像,但美國正是通過回應這類危機,才得以進步。電影講述女主角的年幼兒子忽然失蹤,不久警方送回一名冒名頂包的男孩,母親不願被迫接受,進行抗爭,卻被貪污腐敗的警方當作「尋釁滋事」,關進精神病院。後來鄰近地方揭發了一宗集體殘殺兒童案,最初說只有數人,後來估計死者多達二十人,當局才發現女主角的兒子可能在內。當事人在社運式牧師協助下抗爭,最終把美國建制的黑幕揭露於公眾眼前。
社運式抗爭 揭建制黑幕
這一案涉及多重醜聞,值得崛起中的大國借鑑。那時後,在位的美國總統是柯立芝,主張小政府、推崇自由主義,發展模式自與中國不盡相同,但同樣處於崛起時代。同期歐洲正經歷一戰後的復原,美國已一躍而成世界大國。當時美國社會階級界線相對森嚴,傳統精英把持政事,大亨壟斷經濟,婦孺權益不受保障,平權思想並不普及,舉國氣氛有點像發展中國家的「拼經濟」,雖然持續高增長、低通脹,瀰漫樂觀情緒,但潛在的社會問題自也不少。電影講述的加州警察集團式貪污,勾結法官、醫生和記者,就是上述時代的產品。雖然最後貪污集團敗露,民事法庭建議涉案的警官永遠停職,作為大反派的警官鍾斯被罰款,但在現實世界,他們不久就復職了,連罰款也從未被繳交。不過自此美國警隊的內部章程逐步完善,警察的品行也逐漸改善,至於貪污,則被不同形式的合法利益輸送取代,這並不理想,但起碼有規可依。
當時美國地方政府也曾嘗試掩藏真相,但最終失敗,除了因為當事人不屈不撓,也因為社會上存在一些身分特別的第三部門領袖,例如為太太出頭的聖保羅長老會牧師布里格萊布。這人也是真實歷史人物,一生以揭發警隊黑幕為己任,相信宗教力量必須通過社會參與才來彰顯。在社運未被美國主流社會接受的20世紀初,相對獲權貴尊重的進步宗教人士,就承擔了監督權貴的重任,加上當時現代媒體興起不久,案件得以被廣泛傳播。這位牧師的經歷,教人想起港英時代挑戰警權的先驅杜葉錫恩女士﹕她在香港雖然不是神職人員,但同樣以傳教士式熱情和非華人的特殊身分進行社會活動,否則根本不容於當時建制。有了這類第三部門的監督,政府以「大局論」回應醜聞就十分困難。
第三部門 承擔監督重任
這案件另一個影響,就是改變了美國警方能不經審訊就把異見人士送進精神病院的做法。說到精神病和政治的關係,不得不提福柯的《瘋癲與文明》,大師認為「瘋狂」與「正常」的定義也是被建構出來的。弔詭的是愈是文明的國度,建構別人是精神病人的能力愈強,因為它們的公信力更大。蘇聯獨裁者史達林也是「研究」瘋狂與政治的專家,最喜歡把政敵關進精神病院,也愛逼害醫生,他有絕對權力,可以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但社會卻假定精神病人多是政治犯,「建構力」就小得多了。要改變上述「精神病政治化」的做法,除了需要當事人的抗爭,也需要像醫生、律師那樣的專業人士舉證。因此在大國崛起期間,專業人士往往扮演重要角色,負責平衡發展觀帶來的價值失衡。
一個成熟的社會,足以通過事故發掘現制度的漏洞,與及這些漏洞的既得利益者。而要進步,除了需要當事人的勇氣,也需要獲廣泛認可的第三部門,有職業操守的傳媒工作者,對本行有所堅持的專業人士,他們足以共同制衡發展觀對人文關懷的缺失。假如連這些關懷也被和諧,發展、維穩成了社會的唯一追求,任何事故都可以被當作個別事件,社會怎樣進步﹖《換命謊言》一案變成特大醜聞,並沒有令美國崛起的步伐放緩,反而令美國人的自豪感倍增。不久美國出現世紀大蕭條,樂觀主義一掃而空,假如此前美國沒有人文關懷的思想傳播,後果不堪設想。說到底,穩定不過是一種「狀態」,當它被當作一種「最高價值」來追求,這並非一般大國崛起的常態,足以證明個別國家的國情,確實是很獨特的。
(改編自《國際政治夢工場IV》)
英國華威大學訪問學人、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及對外關係統籌主任 沈旭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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