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7日星期一

「天下體系」:如何理解有中國特色的世界觀?

中國崛起以來,不少學者都嘗試建構「有中國特色的國際關係理論」,通過中國歷史、哲學、文化體系,製造國際關係的「中國學派」,其中哲學家趙汀陽於2005年提出的原創理論「天下體系」,得到西方學界持續重視,近年更有續集作品面世,可謂箇中代表。

要理解「天下體系」,我們需要回顧西方對國際關係的基本認知。根據學者溫特(Alexander Wendt)的《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西方世界大致存在三種文化體系:彼此敵對的「霍布斯文化」,彼此競爭的「洛克文化」,以及彼此合作的「康德文化」。趙汀陽的「天下體系」,卻提出了第四種體系,主張要解決目前民族國家之間無休止的衝突,必須將世界轉變為只有「內部性」、沒有「外部性」的「天下」,也就是建構出一種人類共同認同的身份,才有能建立放諸四海皆準的世界秩序。

「天下」源自中國古代政治概念,是一種高於單一國家利益的宏觀視野,可追溯到三千年前,西周王朝將當時鬆散的部落聯盟,改制為所謂「天下體系」,以天子為核心,其外則有大量諸侯國,形成一種和諧有序的國內、也是國際網絡。在這制度中,雖然諸侯國各自分治,卻都認同自己是「天下」的成員,因而在和諧的體系內,彼此雖然互相競爭,但同時也能夠互助合作,所以是分中有合,這就像古希臘城邦,也是認為自己屬於同一個「天下」。

可惜這種政治制度對當時來說還是過於超前,當周朝的經濟與技術條件無法負荷整個「天下體系」,結果「天下」就土崩瓦解。雖然周朝的天下體系最終失敗,被越來越趨於集權的君主制取代,中國對邊境的概念也逐步制度化,但「天下觀」卻成為華夏文化思想的共同遺產。綜觀中國各朝歷代、乃至邊境各族政權,都對「天下體系」有所回應與實踐。例如漢朝的「都護制」,就被視為「天下體系」中「一國多制」的典型;唐朝的「羈縻制」、元明清的「土司制」等,容許了邊陲政體的高度自治,也是建立在「天下」的基礎上,不斷改良革新的成果。甚至今天香港、澳門實施的「一國兩制」,也是在同一個「天下」之下保持彈性的案例,只是北京以哲學角度強調「一國」宏觀的身份認同,西方訓練的學者則執著於「兩制」的微觀條文,自然只能各說各話。

換句話說,「天下體系」不僅是一種政治實踐方式,也是一種有中國特色的哲學觀、世界觀,和當今主流理解的國際關係迴然不同。它在政治制度上,雖以「中原」為核心,卻排除了狹隘、排他、非黑即白的民族意識,形成一種文化平等的和諧狀態。司馬遷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恰如其分的詮釋了中國知識份子對「天下體系」的認知。

問題是,在21世紀的當今世界,我們可以如何實行「天下體系」?根據趙汀陽的建議,方法就是將世界在地理上、社會上、政治上等,都化為一個單一體系,也就是所謂「世界的內部化」,他稱之為「無外」。當所有國家都能認同「天下體系」,以建構世界秩序的共識為前提,思考人類共同生活的方式時,才能達到傷害最低化、利益最大化。假如世界各國可以通過溝通妥協,尋找共存共榮的法則,這就是趙汀陽所稱的「孔子改進」(Confucian Improvement)模型,從而擺脫弱肉強食的現實主義,確立放諸四海皆準的遊戲規則。

「漩渦模式」

《天下體制》出版十年後,趙汀陽再出版《天下的當代性》一書,探討中國歷史的演化歷程中,何以未曾積極向外侵略擴張,文化也能歷久不衰,而且不斷擴大,並未被其他文化取代。當然,以上假定不無爭議,越南、韓國就有不少史家認為昔日中國封建王朝是厲行侵略,但起碼他們曾承認中原華夏文化為正溯,卻是客觀事實。

趙汀陽從中演繹了「漩渦模式」,認為中國文化能將其他文化不斷被捲入其核心,最終,將之轉化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雖然不是「自古以來」,卻也變得「不可分割」,可以說「漩渦模式」與「天下體系」,乃互為表裡。古代中原之所以能成為「漩渦」的核心,依靠的並不是政治、經濟、軍事上的優勢,而是來自強大的精神資源,亦即以漢字作為載體的中國文化。有了文字,就有歷史詮釋權;有了歷史,就有知識傳承權;有了傳承,文化就能不斷演進,從而建立自己的「天下」。這解釋了為甚麼許多外部遊牧民族,即使以強大武力進入中原,但仍需依附於華夏歷史文化,才能完備其政權合法性。結果,當真正具備文化底藴的西方列強出現在中國視野,昔日的「天下觀」立刻崩潰,「漩渦模式」也運作不起來。

然而,「天下」的教導,依然足以借鑑今天局勢。昔日的「天下」從不排斥外族,一直都是多元民族共存的體制,唐朝盛世的統治階層,就是由各民族組成,這點與今天主流的民族國家概念,自然極為不同。在中國古代,無論是匈奴、鮮卑、蒙古、契丹,只要有實力,都是「逐鹿中原」的合法成員,誰能「配天」,誰就是合法政權。正因為中國「自古以來」,一直維持著「配天」的政治格局,中國文化就成為「漩渦」的核心,也使「中國」自身成為一種普遍的精神信仰,一種形而上、超越版圖限制的概念。

趙汀陽認為,「天下體系」沒有宗教的束縛、沒有種族的隔閡,也沒有不共戴天、不可化解的絕對敵人,當今世界各國若能以「天下」為前提,理性思考世界人類大義,「以天下觀天下」,國際社會便可以無限擴大,文化也可以無限交融,這其實就是聯合國等組織當初的理念。當然,趙汀陽並非國際關係學者,也自承「天下體系」只是哲學上的思維模式,並非實際意義上的政治制度,但他強調「天下觀」雖然源於中國,但並非僅適用於中國,也有助於在當代全球化趨勢下,建構一種宏觀的國際思維,亦即所謂「世界的世界化」。雖然知易行難,但「天下理論」一出,起碼有助西方理解中國人的國際觀,例如為什麼說「首先是中國人」,就不能單以民族主義角度理解。

小詞典:趙汀陽(1961-)

中國哲學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人民大學教授,2005年發表《天下體系》,在國際學界成名,2016年再出版《天下的當代性》,補足了前作關於當代國際關係的應用可能,並不時發表英語、法語學術刊物,獲不少國際學術機構邀請交流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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