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撰寫國際關係欄目,源自《明報》國際版的十年專欄,第一位邀請本人寫文章、並一直在業界內外指導的,正是日前遇襲危殆的《明報》前總編輯劉進圖先生。筆者衷心希望他早日康復,實在對這類襲擊在香港出現感到震驚。這時候,不禁令人想起上月在一個電影座談會評論的紀錄片《普京之吻》,以及其講述的俄羅斯新聞工作者遇襲案例。這自然不是說目前香港和俄羅斯有任何可比之處,但彼邦情況確值得思考,因為它顛覆了不少朋友一廂情願的良善想像。
案件主角卡申(Oleg Kashin)是俄羅斯記者,曾在多家媒體工作,以針對俄羅斯權貴的偵查報道為人熟悉。二○一○年十一月五日晚,他在社交網站上載了自己背誦俄羅斯憲法「保障言論自由、新聞出版自由、保護新聞從業員免受暴力襲擊」的權利數小時後,於住所外被兩名男子襲擊至重傷,全身骨折(包括頭骨骨折),當地警方列為意圖謀殺案。
由於卡申是知名人士,案件轟動全國,新聞工作者、自由派、社運人士連番示威,當時的總統梅德韋傑夫罕有地高度重視,下令調查機關將之列為「特別管理案件」,「必須將兇徒繩之於法」,但至今仍未破案。
卡申案有什麼啟發?
一、大家經常以為行兇需要動機,廣義上是的,但狹義上「動機」不一定需要是很具體的某件事得罪了人。像卡申,他每一篇報道都可能樹立敵人,但每一篇報道也好像不足以「致命」。然而,客觀效果是,沒有清晰動機的案件,會帶來更大恐慌。假如俄羅斯人知道卡申某篇報道惹禍,日後下筆畢竟知道了「紅線」所在;但不知道哪裏是「紅線」,就會各自猜度,而猜度又永遠沒有答案。假若要從製造恐慌指數的出發點計算「成本效益」,這會更「划算」。
二、根據環境證供,不少人深信這是普京打壓言論自由的舉措之一,與連串其他事件聯繫在一起。惟自行推論兇手、指向親普京外圍組織,不一定令政府公信力受損,反而會鞏固親政府陣營的支持,令社會對立。普京畢竟民望甚高,他的支持者認為反對派,甚或卡申本人暗示是親普京青年組織「納什」(Nashi)所為並不公允,反而激起對政府的同情。Nashi的領袖則多次要求對方要是提不出證據,必須還他公道。結果黑白分明的兇案,又變成二元對立的格局。
除了無奈 還是無奈
三、俄羅斯政體本身不能說不民主,群眾對案件遊行譴責、媒體廣泛報道及總統親自關注(相信梅德韋傑夫是真心的),這和一般威權國家的維穩模式完全不同。俄國人不像昔日共產政權下的群眾,不會具體感覺到有什麼權力被剝奪,因遊行示威簽名抗爭都出現了,最高領導人也是有誠意的,甚至國際媒體亦已高度關注,「可以做的都做了」,不會根本否定這個政體。
四、俄羅斯的反政府聲音始終獲容許存在,總有一些立場激進的反對派代表高調發聲,咒罵普京的網站也不會被封,成為親普京團體反駁沒有言論自由的鐵證,一般人不會明顯感覺新聞自由被收窄。普京的支持者反而相信,把卡申案「政治化」是反對派受西方指示製造事端,而有這種想法的並非少數,畢竟俄羅斯社會普遍對新聞工作者缺乏尊重,更沒有將之奉為烈士或義士歌頌。
據國際記者聯盟統計,一九九三年以來,俄羅斯共有三百一十五名新聞工作者被殺或失蹤。這自然不可能全是巧合,亦不可能一律與親政府組織無關,卻也不可能一律是同一黑手所為,或不可能沒有其他因素渾水摸魚。卡申本人則幸運地康復了,雖然繼續報道俄羅斯政治,但已走到瑞士定居。
俄國新聞工作者除了無奈,還是無奈。心裏明白,要破解上述「模式」,理想主義做不到,因為連普京的支持者也在同一說「譴責暴力」、「支持民主」話語;激進主義做不到,因為一般民眾不會認為體制有根本問題;靠國內法治做不到,因審案一切依足法律程序處理;靠國際監察也做不到,因為愛國教育下的俄羅斯人先天不信任西方媒體,後者介入反而有反效果。那他們可以怎麼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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