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5日星期一

大嶼山大戰略前傳:蘇聯的香港故事

近日政府公佈的東大嶼山填海計劃,引起社會廣泛討論,而大嶼山作為香港未被開發的戰略要地,其實一直受到國際社會關注,最近期對大嶼山有所動作的外國勢力,居然是蘇聯。東大嶼山計劃,自然超越筆者的研究範圍,但蘇聯-香港關係,卻是筆者研究的香港涉外關係重要範疇之一,要了解相關背景,自然要從冷戰時代的蘇聯佈局、特別是1967年這個轉捩點談起。

自從中蘇交惡,中國把大部分蘇聯駐華人員驅逐出境,令蘇聯在中國的情報網絡瀕臨瓦解。華北的情報,尚且可由蘇聯駐蒙古大使館、或加盟共和國哈薩克的情報人員負責,但華南的情報,就缺乏了可靠基地,只能由蘇聯駐曼谷、馬尼拉、甚至倫敦的大使館提供間接情報,令莫斯科打算在「冷戰三大間諜中心」之一的香港建立情報中心。英國為了提防蘇聯,也禁止了不少蘇聯人入境香港,甚至連貨輪也沒有幾艘能夠停靠,這段往事,Michael Share關於蘇港關係的著作有詳細介紹。

直到1967年,香港發生「六七暴動」、或當事人所稱的「反英抗暴」,蘇聯情報部門意識到這是可能影響香港國際地位的劃時代事件,當時就有了不少分析。根據解密檔案,原來當時蘇聯基於自身在各國策劃類似活動的經驗,早已判斷中共根本無意提前收回香港主權,只希望透過香港賺取豐厚外匯,並通過計算香港地下活動所需的經費,斷言一定維持不下去。但蘇聯卻擔心北京乘亂搞局,因為在文革期間,北京把沙俄時期佔領的大清領土如外滿洲、海參崴等,都列為和香港一樣、根據不平等條約非法佔領的土地,而當時中國內部反「蘇修」的情緒,比反「美帝」、「英帝」更甚,毛澤東擔心蘇聯入侵,要多於擔心美國攻擊。同期紅衛兵在大連對蘇聯商船的扣押及抗議,與及中蘇邊境的長期對峙,更令蘇聯意識到有更大需要依靠香港,了解北京的真正戰略意圖,最終權衡輕重下,開始調低對英國在香港「非法管治」的批評,也減少了對北京「何不立刻收回香港」的抽水。

這段期間,蘇聯外交圈的英國專家逐漸取得主導權,令英蘇雙方更能捉摸到對方的企圖,倫敦逐步確認到蘇聯已全盤接受英國統治香港,可以成為一起監視中國的夥伴。1967年後,英國開始默許蘇聯在不驚動中美兩國的前提下,在香港低調進行活動,例如容許多一些蘇聯「商船」停靠香港,蘇聯則把這些「商船」作為實質上的流動領使館,進行外交及情報活動。此外,蘇聯在香港派駐了兩名「海事督察」,表面上負責管理停靠香港的蘇聯「商船」,實際上已經是駐港代表,不再需要依賴古巴駐港領事館工作。雖然由英國MI5管理的皇家香港警察政治部,仍會拘捕在港為蘇聯從事間諜活動的人士,有些蘇聯水手及與之接觸的港人亦因此被捕,但起碼蘇聯間諜成功進駐香港,已是客觀事實。到了七十年代,香港甚至出現了作為蘇聯「文化外交」代言的親蘇聯書店,以及香港左翼友好參與的莫斯科交流團,這都是1967年前難以想像的。

當時雖然未有蘇聯公司正式登陸香港,從大英帝國獨立不久、和香港曾經同氣連枝的新加坡,卻成了蘇聯公司的遠東前哨站。1971年,莫斯科納羅尼銀行(Moscow Narodny Bank)建立新加坡分行,然後蘇聯以這家銀行為基地,大舉投資東南亞各國,也嘗試進入香港金融市場。其中一個案例,顯示銀行的華裔新加坡分行經理成功接觸一名新加坡商人Amos Dawe,讓他以新加坡商人的身份,在香港購入美國公司的股份,密謀收購當時發展蓬勃發展的一些加州矽谷公司,以圖增加對美國的槓桿。計劃因為美國中央情報局得悉,而被逼終止,然而英國其實是等到美國知悉蘇聯部署後,才後知後覺的拘捕Amos Dawe,似乎反映了倫敦和莫斯科也許有一定默契。

正是這家蘇聯駐新加坡的莫斯科納羅尼銀行,捲入了大嶼山大戰略。其實蘇聯和大嶼山的淵源由來已久,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大批原來住在上海的白俄後人被逼再次流亡到香港,港英一度打算在大嶼山芝麻灣興建難民營安置他們,及後因為其他國家表態願意接收而作罷,但相信「大嶼山」這地理概念,自此落入蘇聯情報人員心中。冷戰期間,活躍東南亞的商人王永祥創建了「香港興業有限公司」,打算把愉景灣發展成住宅和渡假勝地,以自己持有的新界土地,向港英政府補地價換取大嶼山土地,建設包括酒店、豪華住宅、高爾夫球場在內的大型地產項目,但因為手筆太大,被不少本地財團視為大白象,結果願意出資參與的,就只有同步活躍東南亞的莫斯科納羅尼銀行。

初時計劃順利,王永祥成功與港英政府簽約換地,但不久公司陷入財困,逐漸向這家蘇聯銀行以股權借下鉅款,最終更因破產而無力償還債務。雖然根據鍾逸傑爵士的回憶錄(當時他是負責新界和離島事務的政務司),即使蘇聯得到香港興業的股份,也很難這樣直接控制大嶼山土地,但考慮到莫斯科納羅尼銀行同期在東南亞的行為,以及上述Amos Dawe的案件,也很難相信這家蘇聯銀行捲入大嶼山是無緣無故的愛。這時候,港澳辦主任廖承志被驚動,令北京警覺到這可能是蘇聯的宏大佈局,後續可大可小,而當時文革剛結束、中英關係尚未破冰,假如港英坐視不理,北京會視之為「英蘇共建反華基地」的鐵證,相信美國也不會樂觀其成。大概經過各國背後一輪協商,最終北京通過當時「民間外交」的白手套、《大公報》社長費彝民,聯絡到由北京信任、港英亦接受的愛國商人查濟民購入香港興業,從而控制愉景灣項目,才有了愉景灣的今天,中國最終也成了最大嬴家。

整個1970年代,可說是蘇聯在香港拓展勢力的黃金時代,直到1979年中美建交、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形勢才再次改變。那時候,中國已不是西方陣營的敵人,戴卓爾夫人一貫敵視蘇聯,加上為了香港平穩過渡,令港英決定收緊蘇聯在港活動,因此對中生代而言,蘇聯的身影是如此模糊。不久蘇聯也搞改革開放,更於1991年解體,取而代之的俄羅斯雖然也想過以香港為遠東基地,但只是看重其金融角色。例如十年前,梅德韋傑夫曾在擔任總統期間訪問香港,希望促成俄羅斯公司大舉到香港上市,及後也因為種種原因,而不了了之。假如當時蘇聯真的取得大嶼山土地,會對冷戰期間的香港有何影響,卻是很有趣的平行時空題目了。

小詞典:莫斯科納羅尼銀行(Moscow Narodny Bank, MNB)

1912年俄羅斯帝國成立的銀行,1917年十月革命後,成為蘇聯國家資產,在英國的分行則以獨立公司身份成功註冊,成了蘇聯進行金融外交的重要工具。1971年,成立新加坡分行,在冷戰期間扮演了重要角色。蘇聯解體後,由俄羅斯中央銀行接收,2005年被俄羅斯銀行VTB購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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