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31日星期一

獨立問題的彈性﹕從「以色列坦盟」到「小華盟」(下)

【明報專訊】上周談及「重疊式主權」的概念可嘗試解決以巴衝突,並可能適合中國參考。「以色列坦」一盟兩國框架要是落實,還要解決另一問題,就是如何讓在區內居絕對少數、但在「以色列坦」內處領導地位的猶太人安心。

核心價值的建構︰深化Vs.廣化

這問題類似歐盟擴大前面臨的兩難。一方面,歐盟希望擴大版圖、涵蓋全歐洲,這是所謂「廣化」路線圖;另一方面,歐盟又希望建構統一的歐洲價值認同,這是所謂「深化」路線圖。法國、德國等歐盟核心原來傾向着重深化,也就是不讓未能認同歐洲核心價值的國家加入。至於不大希望歐盟成為太上王的英國、與不希望歐盟成為緊密組織的美國,則主張歐盟擴充得愈快愈好,甚至希望北非和中東也要加入,那樣一來,「歐盟」就不容易變成新美國,只會淪為非盟一類口水會。假如巴勒斯坦暫時同意加入「以色列坦」邦聯,以巴勒斯坦本部的獨立換取承認猶太人在邦聯的主導地位,但卻不斷介紹其他鄰近地區加入邦聯,來沖淡猶太人的總體成分,那就會成為猶太人的噩夢。因此,要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必須把「以色列坦邦聯」的核心價值或屬性先建構出來,這價值對其他鄰國而言還要是相對高的門檻,是什麼倒不是最重要,但必須有,就是「必須來自聖經某族譜」之類也無妨。

「小華盟」﹕烏克蘭模式能適用台灣嗎?

假如「以色列坦聯盟」接受重疊性主權、又採用「深化」路線圖,這模型對中國來說,就很具參考作用了。表面上,內地對台政策有其民族主義底線,但近年已有內地學者開始提出貌似天馬行空的建議,希望同時避開戰爭和保持國家領土完整。成立中華邦聯或聯邦,早已是學界討論題目,但就是解決不了台灣獨不獨立的問題,因為內地憤青是不容許中國領土喪失一分一寸的,台灣憤青又不會對獨立遠景退讓。但假如兩岸成立一個「中華聯盟」,又怎樣?

舉例說,聯盟成立之日可以成為台灣獨立日,代價是維持北京政府對聯盟的主導,和直接承繼目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聯合國席位,同時按上周提及的「烏克蘭模式」,由北京提名台灣加入聯合國。這樣一來,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延伸的中華聯盟沒有喪失一寸土地,而且可以像當年蘇聯那樣以一統強國的姿態出現,台灣則得到「華盟」之下的獨立國家身分,不失為各取所需。為免這聯盟過快地吸納新成員,走歐盟那樣的「廣化」路線,中華聯盟應訂下高門檻來確保這只是「小華盟」,例如要成員身分追溯至中華民國,那不但台灣可加入,連西藏和外蒙古身分也別有洞天,因為民國至今還有一個「蒙藏委員會」。假如此路可通,也許美國也能轉型為邦聯,鼓勵夏威夷一類邊陲州份按「重疊主權」原則加入聯合國,畢竟美國各州加盟的門檻原來就不低,當年夏威夷也等了數十年才申請成功。這樣一來,國際關係維繫了數個世紀的威斯特里法體系會被徹底打破,獨立的重要性和絕對性大為降低,極端民族主義的消耗性亦受到監察,這不是比進行永遠的零和遊戲更務實嗎?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3月23日星期日

獨立問題的彈性﹕從「以色列坦盟」到「小華盟」

【明報專訊】上周談及有中東學者提出以巴衝突的「以色列坦一國兩族」方案,其實它可以有一個更有趣的變種,即「一盟兩國」方案。也就是說,假如以巴雙方都對主權獨立的感覺有情感的堅持,「以色列坦」還是可提出,只須將它變成邦聯(例如類似歐盟的超國單位),就可讓以巴分別獨立。這裏有兩個關鍵﹕怎樣令以色列相信那個獨立的巴勒斯坦依然屬於自己?怎樣防止其他阿拉伯人湧入這個邦聯,令原來居於主導地位的猶太人變成少數民族?假如這兩個問題能解決,說不定兩岸關係也能得到解決獨立問題的啟發。

「重疊式主權」的理據與先例

理論上,主權的根本概念應是排他的,一塊土地屬於中國主權,就不可能同時屬於美國。它可以同時被多國聲稱擁有主權,但有效行使主權的國家通常只有一個。因此,各國分離主義和中央政府才經常走進零和遊戲的死胡同,一個新國家脫離母體,就意味着母體領土縮小,和隨之而來的民族主義反彈。但假如主權的概念可以重疊,一切就截然不同了。這聽來不合常理,但國際上早有先例可援,近代的經典例子,除了神聖羅馬帝國這怪胎,就是我們熟悉的蘇聯。

根據慣常定義,蘇聯的性質介乎邦聯與聯邦之間,它的加盟共和國都是「獨立」、可以自行脫離的,儘管實際上蘇聯被視為單一主權國家。有趣的是,部分由於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向國際社會施壓,部分因為西方要酬勞蘇聯對二戰的貢獻,蘇聯和美國在1945年達成了一個奇怪協議﹕讓莫斯科修改憲法,容許烏克蘭和白俄羅斯這兩國加盟共和國以主權獨立國家的身分加入聯合國,但與此同時,蘇聯依然代表着全體15個加盟共和國的利益。換句話說,烏克蘭和白俄羅斯有了雙重代表在聯合國,當蘇聯和烏克蘭在聯合國平起平坐,它們的主權就有了重疊性。

假如「以色列坦」以邦聯面貌出現,繼承目前以色列在聯合國的位置,保持猶太人的主導身分,同時讓猶太人按「烏克蘭模式」支持獨立的、以色列坦邦聯之內的巴勒斯坦加入聯合國,對猶太人而言,他們的國家依然涵蓋全部領土,對巴人而言,他們也得到獨立,雙方豈非各取所需?

香港辦馬術就是「烏克蘭模型」

今年奧運由香港主辦馬術,其實就是重疊式主權/次主權的微型實驗。根據美國密蘇里大學教授Susan Brownell對奧運的研究,這是首次由兩個奧委會成員合辦的奧運,而且不是正式申請的,而是由其中一個成員按其意願自行分配的。不用說奧運並未有兩成員合辦的先例,就是規程容許中日兩國合辦,它們也要依程序聯合/分別申請。香港在這案例就像蘇聯時代的烏克蘭,飾演着重疊身分。根據Brownell演繹,隨着中國日漸強大,這可能變成影響深遠的先例,讓中國在重疊主權的邏輯上處理一切領土爭議問題。台灣和西藏,能這樣解決嗎?(上)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3月17日星期一

「以色列坦」的一國兩族方案

【明報專訊】上月以巴衝突再次升級,剛好上周埃及女學者兼前國會議員Mona Makram-Ebeid在特區政府安排下訪港,多次提及以巴衝突的「一國兩族」 (One-state Bi-national) 解決方案。這方案對我們較為陌生,但在中東一直是討論熱點,「一國」就是指同一政體 (State,不是香港一國兩制錯譯的指土地的 Country) ,政體內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兩族 (Nation) 並存,享有同等權利和義務。方案的理論基礎,主要是指以巴衝突並非純為爭奪土地、利益而產生,無論兩國分別獨立的方案如何割裂領土,都不能避免動亂下去,因此唯有逼他們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才能享有和平。在1970年代,以色列領袖一度接受方案,以換取政府對西岸和加沙的正式主權。創意澎湃的利比亞領袖卡達菲也是方案支持者之一,更為這國家命名為「以色列坦」 (Isratine) 。今天以巴雙方主流人物都否定這概念,但也分別有20-30%人接受一國論。

以方不捨聖地 困局難解

事實上,類似的一國兩族/多族方案並非創新發明,各國早有先例,只是執行過程完全不同。以巴各派對一國方案支持或反對,都是參考了不同案例所致。

一、塞黑模型﹕南斯拉夫崩潰後,同屬斯拉夫人種的塞爾維亞和黑山一度組成新南斯拉夫聯邦,再變成平起平坐的塞爾維亞和黑山,年前正式分別獨立。塞黑模型並非一國兩族,而是一國兩制,塞黑分別享有內政主權,因此也有學者提出成立「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聯邦」,讓雙方各自運作自己的政府。波斯尼亞內戰後的代頓協定,也將波黑劃為塞爾維亞人和克羅地亞-穆斯林聯盟兩個政府管轄。問題是這避免不了劃分勢力範圍的困局,以色列依然不會讓出聖地;要是可行,連兩國方案的障礙也不存在了。

二、黎巴嫩模型﹕黎巴嫩憲法規定總統、總理、議長、防長等職位,由馬龍派基督徒、遜尼派穆斯林、德魯茲派穆斯林等分別擔任,各級政府亦有民族配額,早期配額按人口普查而定。問題是當既定勢力平衡不能調和人口增長,國家就會失控,這正是黎巴嫩內戰爆發的宏觀背景。兩名以色列教授在 1980年進行了一項富爭議性的人口政策研究,推算巴勒斯坦人的生育率遠比猶太人高,相信一旦出現「以色列坦」,猶太人數十年內就成為少數民族,屆時還是會訴諸武力。

以巴共同價值尚待摸索

三、法國模型﹕以一種憲法價值統一國人,壓制各族人民保留各自特色,例如禁止猶太人或穆斯林在公眾場合佩戴頭巾。這對以巴雙方,都是天方夜譚。

四、加拿大模型﹕以多元文化主義為國策,讓不同種族人民保留各自的生活習慣,並享有同等福利,也就是不搞兩制。理論上,這是一國方案在「以色列坦」出現的唯一可能。

目前以色列境內有20%阿拉伯公民,他們就是猶太人的「以色列坦」實驗,而且有了一些成功實驗品,例如1999年的以色列小姐Rana Raslan就破天荒是阿拉伯裔,以色列國家足球隊中場Walid Badir也是阿拉伯出品,都被視為「一國兩族」方案代言人。然而這模型成功的前提是相對優越的一方握有主動權,才能確保價值觀 (而不是民粹主義) 主導一國的建構,讓猶太人居於少數時也不用擔心,就像一旦加拿大白人變成少數族裔也毋須擔心。最大問題是,這種共同價值應是一國論的基礎,但它究竟是什麼,卻連所有支持者都不知道,據說,建構中。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3月9日星期日

科索沃獨立的結構性目標

【明報專訊】上周談及錫金、立陶宛、滿洲國和蒙古等疑似獨立案例,其實科索沃單方面獨立的法源,還可以和北太平洋三島國的獨立比較。

北太平洋三島國﹕不知不覺的獨立

北太平洋的馬紹爾群島、密克羅尼西亞聯邦和帕勞共和國都是袖珍國家,曾被德國殖民,一戰後被國聯交予日本託管,二戰後再被聯合國委任予美國託管,因此都被放在「等待獨立的名單」內。理論上,香港也曾在聯合國的殖民地名單,直到中英談判前夕,才被倫敦靜悄悄地移除。上述三國比香港更缺乏生存能力,一切依靠華府,直到1986年,三國和美國簽訂自由組合協定(Compact of Free Association,CFA),規定內政完全自治、國防外交由美國繼續「協助」。

究竟CFA是否等於獨立,這是國際法至今的懸案,各國政府都只能摸着石頭過河回應,日本學者小林泉的《太平洋島嶼各邦建國史》對此有詳細介紹。在這模糊狀態,三國身分尷尬,連元首到日本訪問也被當作「無國籍」,各國也不知是否應和它們建交。直到聯合國在1990-1994年把三國移除於托管名單,先後讓它們成為正式成員國,國際社會才開始以「國家」看待它們。自此,1975年開始成了美國「聯邦成員」、旅遊勝地塞班島所在的北馬利安納群島就開始後悔了,想不到原來差之毫釐的CFA就是獨立。

弱化聯合國﹕科索沃獨立的結構性解讀?

總之,獨立爭議到近代也有不少,科索沃並非俄羅斯普京所說的「特例」。只要聯合國一類國際機構承擔着研判「真獨立」的功能,爭拗始終有機制一錘定音。俄羅斯的真正憂慮,其實就在這裡﹕事情演變至今,要是西方強行將科索沃拉入北約、歐盟等跨國、超國機制,即使俄羅斯在聯合國否決科索沃加入,科索沃在國際社會的獨立身分就成了既成事實,傀儡色彩不會像早年蒙古那樣鮮明。假如是這樣,俄羅斯就連最後王牌也失去,因為莫斯科一直認為聯合國的存在是對其有利的。但莫斯科同樣不能讓科索沃白白入聯,這會成了限制它隨便使用否決權的先例。

根據國際關係的新現實主義,雖然國際社會處於無政府狀態,但不同結構一直主導着國際規則,例如什麼「恐怖均勢」、「第二波襲擊力制度」等,因此這學派又稱為「結構性現實主義」。美國弱化聯合國等多邊國際機制,來建立符合其戰略利益的新秩序,讓自己另起爐灶、另搞一堆國際制度,好讓華府的影響力得以制度化,一直是近年美國新保守主義外交的目的,也是布殊發動伊拉克戰爭要製造的副產品。

普京擔心的「完全扭轉國際秩序」,說穿了,就是這麼回事,否則科索沃彈丸之地,涉及的直接間接利益都有限,就是有資源爭奪、地緣政治等考量,也不會掀起如此紛擾的角力。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3月2日星期日

科索沃獨立的疑似案例

【明報專訊】俄羅斯總統普京說,科索沃單方面宣布獨立,打破了主權國家過去百年來的遊戲規則,從此「獨立」的定義會變得莫衷一是,世界將會大亂。這觀點似合乎了全球化時代主權分散的大趨勢,有其一定道理,然而說過去百年來沒有類似個案,卻不是事實。以下數種疑似獨立模型,都涉及非一致性的國際認可,國際秩序卻沒有因此而亂起來,箇中關鍵又是什麼?

錫金.立陶宛﹕亡國依然獲承認?

以1975年被印度吞併的喜馬拉雅山小國錫金為例,雖然它從未加入聯合國,但身分一直和印度的外交保護國不丹相若,獲包括中國在內的不少國家正式承認,錫金王柏爾頓(Palden Thoundrup Namgyal)大婚曾成為國際社會的國家盛事。印度前總理甘地夫人強行將錫金變成印度一個省,要造成既定事實,但中國直到2003年才對此勉強承認,以換取印度完全接受北京對西藏的主權。從1975年到2003年,所有中國官方出版的地圖和「各國概况」一類書籍,都刻有和印度平起平坐的「錫金國」存在,但中國畢竟沒有任何實質行為協助流亡美國的錫金廢王復國,也沒有提名它加入國際組織,這樣的承認也就無傷大雅。這就像蘇聯在二戰期間乘機吞併波羅的海的立陶宛、愛沙尼亞、拉脫維亞3國,戰後各國多予以承認,但美國外交部卻一直維持和這3國的外交關係,以示不承認蘇聯主權,因此3國在1991年重新獨立時,根本毋須和美國建交。同一道理,華府並沒有邀請3國加入聯合國、讓蘇聯尷尬,反而同意蘇聯提名當時沒有獨立資格的白俄羅斯和烏克蘭成為聯合國創會成員,讓蘇聯擁有3票,主權秩序依然十分穩定。

滿洲國.蒙古﹕承認於國際組織以外?

另一種案例涉及不少國家承認的新政權,但它們依然不容易進入國際組織。典型例子是日本一手成立的滿洲國,其實正式承認它的國家並不少,除了軸心國陣營全體成員(包括德意日和大批東歐衛星國)和外圍友好(包括泰國和西班牙),還有出乎意料的蘇聯,以及遠在中美洲的多明尼加和薩爾瓦多,但它畢竟被國際聯盟研判為「非根據當地人意願成立的國家」。類似而更具代表性的例子是蒙古,它1919年的獨立同樣以身為傀儡為起點,不同滿洲國的是當蘇聯傀儡而已,它的獨立身分原來也不被國際確認,要晚至1961年才得以加入聯合國,因為此前一直被擁有否決權的台灣國民政府否決,被國際社會當作「疑似滿洲國」看待。台灣一直維持「蒙藏委員會」的編制,直到2002年才出版不包含蒙古的中華民國地圖。假如蒙古入聯,不是在蘇聯幕後安排下,和非洲國家毛里塔尼亞入聯捆綁在一起,令美國不得不向台灣施壓,以免開罪全體非洲國家、加速它們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也許蒙古入聯還得多等11年。假如俄羅斯在聯合國安理會扮演當年台灣的角色,科索沃就成了蒙古,問題是,時代畢竟不同了,下周續談。(上)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