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25日星期日

巴基斯坦何以沒顏色革命﹖

【咫尺地球】假如我們不看國家名字,目前在巴基斯坦發生的政潮可謂似曾相識,不得不教人聯想到烏克蘭、吉爾吉斯、格魯吉亞等國近年發生的顏色革命。這些「革命」背景,包括政府貪污腐敗、經濟發展受挫、執政黨公信力下降、選舉出現爭議、群眾政治升溫、美國介入內政等,已一一在巴基斯坦出現,而且條件遠比發生「革命」的國家成熟,但為什麼我們見不到一個翻版墨綠色革命﹖

內地學者眼中的「顏色革命公式」

對內地國際學者而言,顏色革命是近年最敏感的話題之一,令不少外來NGO蒙上資助顏色革命的嫌疑,幾至草木皆兵。他們自然不認為顏色革命是「革命」,一般以中性的「街頭政治」形容,並鎖定美國為幕後黑手。內地學者劉洪潮在《街頭政治與顏色革命》一書,總結了美國推動顏色革命的10點手段,部分十分精警,部分則略嫌上綱,不過西方學者的分析其實也大同小異,不過觀點和用字不同而已。這10點包括﹕

1. 利用NGO作先鋒,營造革命氣氛;

2. 開辦講習班,培養革命力量;

3. 挑選代理人;

4. 設立指揮部;

5. 選擇突破口;

6. 慷慨解囊;

7. 利用媒體妖魔化當權派,為反對派奪權製造法理依據;

8. 打經濟牌;

9. 施壓不准當局動武;

10. 帶頭宣布不承認不利於反對派的選舉結果。

剛回國和巴基斯坦現任總統爭權的前總理貝娜齊爾,和被送出國的前總理謝里夫,都明顯希望使用上述「顏色革命公式」,達到「革命」目的。他們的活動都有向美國打招呼,華府亦有提供上述公式的部分支援,不過在第四、第九和第十項,遇到在東歐和中亞沒有的困難。為什麼﹖

顏色革命打回原形的修正

首先,顏色革命的成功案例口碑甚差,格魯吉亞、吉爾吉斯等上台領袖都獨裁原形畢露,此後各國反對派不敢只以美國為後台,美國明白他們當選也難以一邊倒,自不如以往積極。更重要的是未受顏色革命波及的各國迅速汲取教訓,分散投資,像哈薩克萬年總統納扎爾巴耶夫、烏茲別克鐵腕總統沙林莫夫等都同時向中美俄示好,以備不時之需。

在巴基斯坦,穆沙拉夫、貝娜齊爾和謝里夫在美國高層內部各有支持者,也各有其他國家撐腰,不可能成為美國的單一代理人。據《亞洲時報》巴基斯坦負責人Syed Saleem Shahzad分析,最有群眾基礎的代理人其實是原教旨政黨聯盟(MMA)領袖拉赫曼(Maulana Fazlur Rehman),但他不容易得到美國祝福;就是最終被華府挑選,也不可能獨自執政,必須和其他巨頭聯手,才能穩定局面。

何況巴基斯坦擁有核武,一切動武行動都可以解釋為「捍衛境內核武器安全」,令美國更難直接將不得動武的壓力絕對化。美國在巴基斯坦雖然影響十足,但極其量只能扶植共同執政的官僚,不可能催生獨當一面的領袖。以利益均沾制衡顏色革命,也許就是數年來「革命」的最佳總結。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1月18日星期日

國際政治鏗鏘集

【咫尺地球】你為什麼看國際版?什麼是國際政治?為什麼有這個專欄?這些問題,對一般讀者並不重要,但對讀社會科學的人,可能溫飽攸關。同一道理,假如我們以看戲心態看正上映的大卡士電影《命運迷牆》(Lions for Lambs),應該拂袖離場﹔但假如當它是港台寫實紀錄節目《鏗鏘集》,就一切貼身。剔除可有可無的時代背景、小本戰爭場面,「電影」不過通過塑造四個人物,介紹讀國際政治/社會科學學生的四條典型出路,以及各自犧牲的理想和現實。你打算怎樣?

出路一﹕從政,即Tom Cruise。能學以致用,有群眾崇拜快感,代價是習慣自欺欺人,字字討厭,儘管從前有理想,後來就變成以包裝理想為生、得到存在價值,有民意基礎、卻受有思想的人鄙視,結局是淪為政棍。

出路二﹕加入傳媒,即Meryl Streep。也能學以致用,有設定議題快感,代價是受市場和政客操控,難以編輯自主,從前又是有理想,後來也變成以包裝理想為生、得到存在價值,卻依然以為站在道德高地,結局是淪為報棍。

出路三﹕當教授,即Robert Redford。不能學以致用,原以為能影響社會,後來才發現論文沒人看、大學不重視、學生只談分數、待遇欠佳,只剩下春風化雨的快感,同樣變成以包裝理想為生、通過影響他人理想得到存在價值,結局是淪為學棍。

出路四﹕從商,即Andrew Garfield一類明智學生正常情况下走的路。不能學以致用,準備當永遠的旁觀者,也許和興趣相違背,但物質條件豐裕,卻要時刻提醒自己要再見理想專心媾女,結局是淪為商棍。

人生,不應是這樣的。這些「命運」,誰不知道,算什麼「迷牆」﹖

真正的謎,在於在全球化時代,為什麼一切還像以往那樣徑渭分明﹖為什麼有理想的記者不能成為有決策能力的媒體總裁﹖為什麼成功商人不能成為知識分子﹖為什麼大學教授沒有能力致富﹖為什麼政客不能直接以真小人面貌出現﹖這些,都是電影平面化的偏見,都見樹不見林。

諷刺的是,我們看得愈多鏗鏘集,生活愈是沒有鏗鏘,愈是習慣依循套版。於是政客必須西裝筆挺地搞爛gag,記者必須以飯局取代採訪,教授必須滿腔酸臭,商人必須聲色犬馬,然後一起在衣香鬢影的盛會交換卡片,進化為「社會賢達」——這名詞,在民國時代,諧音是「社會閒打」。

人生,不應是這樣的。

全球化帶來的最大改變,在於時空壓縮,資訊流動。這除了影響世界經濟、普世價值,也影響了人類根本的工作模式,催生了同時在不同地方飾演不同角色的「多角人」。對前全球化人來說,他們不能接受自己的唯一專長不敵人家的其一專長,所以「多角人」就是不務正業。問題是在現代社會,不同專長之間的互動,正是可以互相挪用的流動資本。魚目混珠的卡片人會因為一無是處,更易在所有範疇原形畢露。未來的「命運迷牆」,是同一人如何切割不同角色的謎,重點是如何劃出角色之間的牆。強調不同專業的舊形象,只是舊精英維持舊規則的舊手段而已。

人生,不應是這樣的。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1月11日星期日

《奇異恩典》﹕相隔二百年的兩個非洲名人

正上映的電影《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以英國廢奴運動為幌子,真正主軸卻是社會運動和議會政治的互動,因此,一切主角都是白人。但我們不應忽略那位黑人配角恩奎魯(Olaudah Equiano),和飾演恩奎魯的塞內加爾名歌手恩多爾(Youssou N’Dour),因為這兩位相隔二百年的非洲名人,彷彿有同樣的宿命。

精英.英奸.恐怖分子

筆者在大學時依稀被迫讀過《恩奎魯遊記》,唯一印象,就是那位被解放的黑奴,已成為典型英式精英。恩奎魯在尼日利亞生為王子,被擄到西印度群島當黑奴,輾轉遇到賞識他的主人,把他送到英國讀書識字。後來他從主人處買得自由,回到英國,結識了電影的一群白人主角,成為廢奴運動現身說法的代言人。當他深入白人社會、特別是以土英語出版作品而穩定生活以後,無可避免地,開始遠離黑人受眾。遊記沒有講述、電影卻有補充的是後來法國大革命爆發,恩奎魯一類自由派被英國愛國人士列為「反動派」、莫須有地稱為「Jacobites」——即支持流亡法國的斯圖亞特王朝詹姆士三世後人復辟的「英奸」,儘管這家族已下台一百年。未等及廢奴運動成功,恩奎魯就無聲無息地離世。

表面上,恩多爾的經歷和二百年前的解放黑奴沾不上邊,但這位在非洲和法語世界比總統更知名的歌手,可謂涉足政治最深的當代藝人之一。一方面,他和恩奎魯一樣,懂得以crossover方式讓西方注視﹕他的mbalax曲目,融合了非洲吟遊、伊斯蘭蘇菲教派的旋轉舞和近年大盛於西方的hip-hop,廣受好評,得過格林美獎,今年初更曾到香港演唱,無懼對牛彈琴的風險,可見已成功走入主流。恩多爾成了塞內加爾超級精英後不斷論政,除了參加Live 8、扶貧、人權、反種族隔離等運動,更對美國 持謹慎批判態度,曾在當地罷演,抗議華府對非洲的偽善。9/11後,美國大幅收緊愛國準則,不少國際藝人被看成「恐怖分子疑似同情者」,思想反戰、生於美國反恐盟友塞內加爾的恩多爾亦是其一。恩多爾初登大銀幕就飾演恩奎魯,怎會只是巧合﹖

塞內加爾互聯網革命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兩恩」都利用打入西方的精英身分回饋同胞,但他們都懂得向西方交出抵押品,保證不會走向極端。恩奎魯和英國教會人士的結盟,不但是「見證」好題材,也反映他對英國價值的認同。恩多爾的社會和經濟資本比恩奎魯豐厚得多,更要小心行事,因此他與大財團惠普電腦合作,在祖國塞內加爾開展「Joko計劃」﹕即大力開設網吧,讓年輕貧民和世界接軌,藉此建立在政府掌控以外的社會網絡。這計劃認可了全球化這普世現象,保障了西方資訊科技公司在非洲的利益,又佔有道德高地,自然得到廣大支持,也和恩奎魯加入教會一樣,讓西方安心。我們今天常常談論全球化、普世價值和本土化的調和,議題之一,就是讓後者成為前者的合作伙伴,而不是全方位的挑戰者、或被拯救的難民。恩奎魯和恩多爾面對跨代難題,殊途同歸,自然更不是巧合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