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3日星期一

反恐如何與國際接軌

【咫尺地球】筆者曾於本欄談及國際恐怖主義垂青香港的可能性,也談及不少學者認為奧運馬術比賽的恐襲風險不能低估。持上述觀點的西方學者,不可能是特區政府的嘍囉。然而,反恐的手法、宣傳、報道,也是需要與國際接軌的,特別是涉及奧運這項國際活動的反恐。日前香港入境處和保安局忽然就奧馬恐襲風險作出不同演繹,被坊間認為是陰謀論,就是因為做法和國際慣例略有不同﹕

國際反恐4種慣例

一、當英美等國接獲關於恐怖襲擊的情報,除非肯定嫌疑襲擊者在國內毫無聯繫、也沒有接應人,一般不會高調警告予以入境堵截。英國經常認為,入境的疑似恐怖分子只是棋子,相信國內早存在芬士貝利清真寺一類接收他們的大本營,有時反而情願中門大開,然後密切跟蹤,開門揖盜。

二、假如政府目的只是要入境的疑似恐怖分子知難而退,卻又不願製造公眾恐慌,慣常做法是在入境程序加添關卡,並和涉嫌襲擊者的來源地交換情報,讓別國政府首先提高警戒,那樣對手的線報系統自然也會知道,這是西方和恐怖分子溝通的默契。

三、假如恐怖襲擊情報確切,西方慣常做法是對民眾作出提點,而不是對恐怖分子作出提點。例如美國往往在適當時機呼籲民眾留意陌生人,或舉報忽然出現的大筆金融交易,以釋出全民反恐的信息,這是9/11後美國反恐相對成功之處。

四、各國都有一個各自定義的恐怖組織名單,但這名單並非像入境處所說的可隨時更改,因為這涉及國防外交層面的政治問題。可以隨便更改的名單,只有以個人為單位的監察名單,但個體恐怖主義一向處於官方反恐範圍的外層,因為那是難以通過系統防禦的。

「破壞活動尊嚴」涉主觀判斷

不過最大問題,還是出於入境處長發言的社會科學盲點。「破壞香港秩序」是一個positive statement,即可用事實判斷的客觀論述;「破壞活動尊嚴」卻是一個normative statement,涉及主觀的價值判斷,例如甲可能認為比賽出現示威是破壞尊嚴,乙卻可以認為比賽沒有示威就是失真、才是破壞自由的尊嚴。將上述不同內容以「或」並列,由官方代表宣示以同等方式應付,就有偷換概念之嫌,屬於媒體扭曲報道的慣常手法。西方學生一般做過一個簡單練習,就是分辨一句連續新聞報道句子的positive statement和normative statement,從它們躍動的方式,判斷媒體本身的公信力。當年蘇聯政治犯常被認為危害國家安全,「或」有精神病,前者還算要實證,但後者正如法國哲學家福柯所研究,往往是權力賦予個體的建構。

如此交叉定義,以實證來修飾主觀判斷,就像女孩告訴人家自己的擇偶條件﹕「要有錢,同對我好」。以陰謀論解讀一切,是無益於世道人心的,但提出反恐無疑也應符合社會科學基本規範,否則瓜田李下,煞是無謂。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

第一夫人與第一人

【咫尺地球】希拉里退選了,我們始終無緣見證由美國「第一夫人」到「第一人」的蛻變,也無緣見證克林頓搖身一變成為「第一先生」的趣致。事實上,近年美國第一夫人的政治角色,已成為各國政治學者的重點研究範圍,Robert Watson的《美國第一夫人的作用》(The Presidents' Wives),可謂箇中短小精悍的代表作。歷史上的羅斯福夫人、甘迺迪夫人等,都是對美國政治有實質影響的第一夫人,但她們都忠於角色,沒有更上層樓的目標。希拉里未能勝出,固然原因眾多,但她失去了前第一夫人的應有親和力,也是不能忽視一項。

所謂「第一夫人」,自然不是正式官位,在美國政治卻有正式排名,足以獨自代表國家出席外交活動。在沒有王朝、王室的共和國,她是美國家庭價值的核心象徵。提倡家庭價值,一直是共和黨的理念,更是近年新保守主義復興的主打項目。

第一夫人與新保守主義

希拉里雖然性格強悍,但假如她能貫徹飾演賢妻良母的角色,也許能爭取到一定民主黨以外的中間選票和女性選票。問題是,她讓所有人知道,自己根本不喜歡當第一夫人,而要參與實質政治、當女強人。這樣一來,她不但難以得到中間票支持,更失去了前第一夫人的形象優勢。

第一夫人的另一強項,是通過私人關係搞非正式政治。例如列根夫人南茜,就常邀請三教九流的人到白宮閒聊、游說、收風、安撫,做了不少總統和幕僚都不方便做的幕後工作。但由希拉里當議員開始,她就成了徹底的政治人,而不幸地,她的丈夫是更徹底的政治人。不少美國人擔心一旦希拉里當選,國家施政會愈來愈政治化,失去了應有的潤滑劑。

第一夫人與公民社會

以往不少第一夫人,又是美國議題網絡的代言人。她們本人可能不怎麼喜歡政治,卻會選擇一二議題特別關注,又或擔任個別組織的名譽贊助人。這些特定舉措,屬於社會第三部門的一部分,對溝通政府和民間頗有功用。諷刺的是,在選戰中,支持奧巴馬的美國社會組織比支持希拉里的還要多,反映希拉里擔任第一夫人時,並未努力演好上述角色,並不把自己定位在公民社會或第三部門,更着重的是拉攏屬於第一部門的專業政客。

說到底,美國人的總體價值觀,其實比我們想像的要保守。布殊大失民心,並不代表新保守主義失去影響力。

選民對女性候選人並不抗拒,但有違新保守主義價值觀的女性候選人、不愛當第一夫人的女性候選人,卻容易被認為難以代表全國國民。在這氣氛下,希拉里忽軟忽硬的形象、忽然第一夫人忽然第一人的變臉,就顯得進退失據,反而不及奧巴馬的「Change」一以貫之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6月3日星期二

車路士領隊格蘭與反猶主義

【明報專訊】上周有不少戲劇性新聞,包括其貌不揚兼名不見經傳的車路士領隊格蘭(Avram Grant),終被俄國油王班主艾巴莫域解僱。這位先生大概是去年體壇最不討好人物之一,球評人批評球員「跑得慢、無速度、唔夠快」3大缺點的同時,也說他「戰術差、無部署、唔夠活」,儘管車路士去季成績其實還可以。

艾巴莫域盼藉足球當「猶太領袖」

此人和國際關係有什麼關係?有的,而且頗大。

本欄多次介紹艾巴莫域如何通過購買車路士建構外在身分、奪得話語權,並以「全球在地化」方式,化解俄羅斯國內危機。其實,他也希望通過足球建構「猶太領袖」這第二身分,為自己加添一重保護。在俄羅斯本土,他和不少寡頭財閥一樣都是猶太人,有「猶太七姊妹」之合稱。近年普京大舉打擊寡頭集團而深孚人望,原因之一,就是俄國人擔心國家命脈被猶太人掌控。為免被說成是反猶主義者,普京必須保留和個別猶太財閥的高調友誼。當艾氏通過車路士成了俄國英雄,他在猶太人心目中的地位,同樣具政治價值。

在染指英超聯、收購俄國球隊的同時,艾氏也活躍以色列球壇。事實上,以色列是他的第三足球祖家。他近年全資贊助了一項六角友誼賽,安排俄羅斯、烏克蘭等聯賽球隊到以色列獻技,觀眾寥寥,但宣傳十足。以色列球員和領隊的質素,無疑未足以躋身世界一流,但車路士還是對以色列人有所厚愛,正如艾氏對烏克蘭射手舒夫真高情有獨鍾。他從護級球隊保頓收購以色列後衛賓希姆(Tal Ben Haim),就教那些巨星隊友震驚;簽下以色列小國腳沙赫(Ben Sahar)踢預備組,也明顯是為以色列培育新人。格蘭畢生在以色列執教不同球會、也教過國家隊,雖沒有英國認可的領隊資格,卻成了首名執教英超球隊的以色列人。假如他做出成績,不但顯示老闆獨具慧眼,更能鞏固其猶太贊助人地位。

倫敦球壇反猶傳統深厚

然而艾氏大概沒留意倫敦球壇的深厚反猶傳統。例如與車路士同屬倫敦球會的熱刺就自稱「Yid's Army」,「Yid」原是對猶太人的歧視稱呼。熱刺球迷以此自嘲,並沒有政治正確問題,但作為熱刺宿敵的車路士球迷口中說出「Yid」,再發出仿效集中營煤氣室的聲響,就明顯有挑釁意味。格蘭似乎不太愛出風頭,卻偏偏對其猶太身分十分執著,有時球隊勝出,他的即時反應不是和球員慶祝,而是走到球場向耶路撒冷跪拜;又整天說自己是老闆老友,常投訴受反猶主義騷擾,此地無銀得很。其實今天球場的反猶氣氛已大為收斂了。

格蘭在這原罪氣氛中臨危受命,執教世界勁旅,一旦失敗,自會影響猶太人面子,也累及老闆形象;不同舒夫真高就是不入1球,他在車路士的存在,已足以令俄國人產生快感。

失落錦標影響猶太人面子

諷刺的是,對格蘭最刻薄的兩個球圈中人,都是眼紅紅的以色列人﹕一個是過氣球員比高域斯(Eyal Berkovic),他因為被格蘭踢出國家隊而耿耿於懷,嘲諷格蘭浪費了以色列人數十年來在英光宗耀祖的唯一機會;另一是剛提及的賓希姆,他公然說早知是格蘭執教,就不會加盟。當車路士以極少差距失落所有錦標,繼續任用格蘭不但不能有助艾氏得到猶太人感激,反而令同胞擔心繼續出醜。車路士既是建構艾巴莫域治身分的工具,格蘭為了足球、為了政治,自然都只有離開。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