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29日星期五

德國出局與「奧斯爾現象」

衞冕冠軍德國在世界盃分組賽黯然出局,對這支在大賽歷來表現穩定、以紀律嚴明和心理質素著稱的強隊而言,可謂震撼。

稱埃爾多安「我的總統」

雖然領隊路維理應承擔主要責任,但他畢竟是冠軍教頭,不少德國球迷情願把不滿發洩在隊中的土耳其裔球員、特別是球星奧斯爾身上,令「足球歸足球」變得不可能。

單以表現而言,有傷在身的奧斯爾重獲正選後並沒有犯大錯,但依然成為眾矢之的,完全是因為他的背景。作為土耳其移民後裔,奧斯爾成名後,在土耳其也深受歡迎;而早在鄂圖曼帝國時期,德國與土耳其的關係就十分密切,本欄早前曾有詳細介紹。

由於居住在德國的土耳其裔眾多,不少甚至還有土耳其投票權,令土耳其大選的拉票活動,也延伸到德國境內。極強勢的現任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Tayyip Erdogan)早前訪問英國,專門與奧斯爾、根度簡等德籍土裔球星見面,獲球星贈送球衣合照,根度簡簽名上,更稱埃爾多安為「我的總統」。

埃爾多安「抽水」之心,路人皆知,因為見面是在日前土耳其舉行的關鍵選舉前不久,奧斯爾明顯是「被站台」。這次選舉是埃爾多安「黃袍加身」的里程碑,也是他把議會制改為總統制後的首次選舉,結果他本人以過半數得票連任總統,他領導的政黨聯盟也得到國會過半數席位,加上司法機關早已服從,媒體也早已被整肅,一個名副其實的「超級大總統」,就此誕生。

這本來與德國關係不大,但埃爾多安重新伊斯蘭化、脫離西方價值的作風,與德國倡導的價值觀背道而馳,年前土耳其發生流產政變後,大量異見人士走到德國尋求庇護,也有德國人在實施戒嚴的土耳其被捕,逐漸令德國成為「反埃陣營」大本營。埃爾多安逐漸扭轉爭取加入歐盟的國策,改向伊斯蘭世界尋求影響力和身份認同,又積極發展和俄羅斯的關係,對以德國為首的歐盟,也就不再忌憚。

奧斯爾其實是土生土長德國人,家庭已是第三代移民,本來不應有太強的土耳其情結。但一來他兒時居住的地方,是典型的新移民聚居點,令他的圈子有了「迴音室效應」;二來他也努力經營土耳其市場、追求土耳其小姐,會見埃爾多安,似乎也對鞏固土耳其市場有利;三來他曾探訪逃離敘利亞戰爭的難民,不為反對接收難民的一方接受;最關鍵的是,奧斯爾是虔誠穆斯林,賽前祈禱、拉瑪丹月齋戒,和德國傳統格格不入。當德國出局,奧斯爾就淪為一個稻草人,即使是領隊路維、甚至德國總統本人親自護航,也於事無補。

從「奧斯爾現象」可見,在全球化時代,「大熔爐」越來越難祭煉,即使理應已完全融合的新移民後代,也可以被其他張力「反融化」回來。我們的身份認同也日見非脈絡化,不再單一,就如法國球王施丹,同時也是阿爾及利亞英雄;瑞士隊的阿爾巴尼亞裔球員沙基利等早前做出雙頭鷹手勢,向塞爾維亞隊示威,都很難以非黑即白的二元法解釋。當每一支球隊都有不只一個奧斯爾,以小見大,各國的社會面貌,還不一樣?

小詞典:奧斯爾(Mesut Ozil, 1988-)

德國國家隊成員,土耳其第三代新移民,生於新移民聚居的德國東部城市Gelsenkirchen的Bismarck區,2006年在德甲史浩克04開始職業生涯,2010年世界盃走紅,成為一線球星,先後加盟西甲豪門皇家馬德里、英超阿仙奴,並協助德國國家隊奪得2014年世界盃冠軍,目前是身價最高的德國球星。

2018年6月28日星期四

阿根廷足球太沉重

阿根廷在驚濤駭浪下,還是晉級世界盃16強,對大多數球迷來說,重點不過是能否繼續看到球王美斯。但對阿根廷人而言,足球的政治功能,可能比在巴西更大,這也令阿根廷國家隊相當沉重。

筆者記得多年前寫過一篇學術論文,關於中國人眼中的拉丁美洲形象。那些年,官媒經常強調「亞非拉」,但不少拉丁美洲國家卻自居歐洲傳人,不喜歡與「亞非」並列,阿根廷正是箇中代表,因為在100年前,阿根廷的確比絕大多數歐洲國家還要發達。阿根廷獨立後,長期作為農業出口國,較早實行現代化、自由市場經濟,加上原住民人數不及巴西多,吸引了大量歐洲移民。

曾是全球十大富國之一

一戰後,歐洲各國百廢待興,阿根廷一躍成為全球十大富國之一,歐洲人移居阿根廷,就像移民美國一樣,都是以朝聖心態尋夢;相較下,巴西在經濟及文化上卻是一步步「非洲化」。然而這樣的好景在大蕭條後不復再,阿根廷貧富懸殊也日益加劇,貝隆夫人(Eva Peron,總統貝隆第二任妻子)的「神格化」,就是阿根廷由盛而衰、貧民開始發聲的集體投射。

阿根廷足球的起點,正是二十世紀初的「新歐洲」黃金時代,但到了阿根廷奪得首屆世界盃亞軍,以及在缺席世界盃期間連奪7屆南美國家盃冠軍期間,卻已是國力持續衰落之時。

縱使如此,阿根廷人心態上依然比其他南美國家高人一等,就像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 Aires)的氣派依然勝過絕大多數歐洲大國首都。筆者月前在當地,感覺就像在巴塞隆拿,而氣勢猶有過之。支撐這種「大國」形象、貫串兩個時代的中介,正是阿根廷足球;國內越是動蕩,阿根廷國家隊被賦予的期望也越大。貝隆夫人死後,貝隆在1955年被軍事政變推翻,阿根廷則於1958年首次重返決賽周,卻以「強隊」身份首圈出局,包括慘敗予捷克斯洛伐克1:6,結果有過萬球迷在機場等候國家隊回來批鬥,幾乎釀成騷亂。

阿根廷歷史上的兩次奪冠,也充滿政治意味與陰謀論。1978年那次是以主辦國身份稱王,當時阿根廷又發生軍事政變,這次推翻的是「貝隆夫人三世」,即貝隆再婚的第三任妻子。當時荷蘭被視為地上最強,荷蘭球王告魯夫卻拒絕參賽,官方原因是抗議阿根廷軍政府,其實是家人收到綁架恐嚇。阿根廷則不斷利用主辦國身份偏袒己隊,再通過充滿疑惑的6:0大勝秘魯,以得失球壓倒巴西晉身決賽,一切都有點勝之不武。但對阿根廷人而言,這卻是黑暗時代的曙光,反映阿根廷人越打壓、越堅強。至於1986年馬勒當拿奪冠那次,技術上實至名歸,以「上帝之手」淘汰福克蘭戰爭的對手英格蘭,更大快阿根廷人心:不少阿根廷人至今堅持福克蘭群島是阿根廷「自古以來不可分割的領土」。

此刻美斯領導的阿根廷,回國要面對的是風雨飄搖的經濟、不斷借貸的危機、披索的持續貶值,這一波金融風暴沒有好轉過,剛在世界盃揭幕前,政府才與IMF達成500億美元援助協議,同時也在打中國主意。阿根廷國家隊要為經濟危機沖喜,成了上上下下的期望;美斯退出了國家隊也要回歸,不但是愛國情懷,縱然令球隊變成「美斯朋友隊」,也可以說是「救國心」的體現。就不知道能走多久。

小詞典:貝隆夫人三世 (Isabel Peron,1931- )

芭蕾舞蹈員出身,在巴拿馬演出期間遇到流亡中、已喪偶的前總統貝隆,一見鍾情,二人隨後在西班牙成親,成為貝隆第三任夫人。1973年,貝隆捲土重來,回國當選總統,並以「貝隆夫人三世」為副總統。一年後,貝隆病逝,夫人繼任,成為阿根廷史上第一位女總統,但未能駕馭局面,也缺乏「貝隆夫人二世」的群眾魅力,兩年後被政變推翻。

2018年6月27日星期三

拉美浮世繪:從哥倫比亞兩大名宿談起

世界盃哥倫比亞對波蘭的比賽,觀眾席上出現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哥倫比亞國家隊的兩大名宿「金毛獅王」華達拉馬、「狂人」希基達,令資深球迷無限驚喜,沒有親眼看過他們球技的新一代從YouTube重溫,也紛紛驚為天人,兩老迅速成為網紅,也令人深深懷念那個時代的拉美足球。

對拉丁美洲而言,足球從前的首要價值並非競賽,而是在痛苦的生活中提供娛樂和激情。拉美球員普遍個人技術甚好,一來是從小到大的街頭訓練,二來是成大器後,意識到自己有責任提供娛樂予同胞,防守球員也不以破壞對方進攻為己任。如此氛圍下,在八九十年代,出產了一系列極具個人色彩的傳奇球星,以「蠍子救球」聞名的「出擊龍門」希基達是其中佼佼者,同期的巴拉圭神射手門將芝拉華特、墨西哥「花蝴蝶」門將甘保斯、玻利維亞「魔鬼隊長」艾茲華利等,無不令人印象難忘,而且他們和阿根廷球王馬勒當拿一樣,在本國都有政治潛能(同期的巴西球王羅馬里奧,目前已經當選國會議員)。

到了全球化時代的今天,各國足球的本土特色愈來愈少,領隊普遍不喜歡這種個人主義,加上高度商業化的操作,一切早已不一樣。

「蠍子式救球」令人驚嘆

希基達的年代,同樣是羅賓漢式毒梟橫行的年代。這位「狂人」除了球場上放蕩不羈,在球場外也是一位「大佬」,跟哥倫比亞大毒梟艾斯高巴(Pablo Escobar)交情甚篤。艾斯高巴在家鄉極受歡迎,因為他願意把販毒所得利潤投放到社區建設,興建了不少球場、學校一類基建,對鄉里而言,比政府更關心民生。

後來美國與哥倫比亞政府聯手掃毒,艾斯高巴一度自首,走進度身訂造的超級豪華監獄,以「維繫社會秩序」,希基達曾親往探監。後來在一宗涉及艾斯高巴的綁架案,希基達更充當中間人交付贖金,因此一度被判入獄。今天的哥倫比亞麥德林,已成為西方潮人熱點,「綁架之都」不復見,但生活改善了,不少人卻對那個年代不無懷念。有一部紀錄片名叫《兩個艾斯高巴》,就是講述這位毒梟和同名哥倫比亞球員的交集故事,後者因為1994年世界盃的烏龍球,回國後被殺,宏觀的導火線之一,卻是作為希基達朋友的大毒梟艾斯高巴入獄,令江湖失去地下秩序所致。

因此,說從前拉美人不在乎成績,自然也不是事實;有時候,那甚至是一種宗教。例如1950年巴西主辦世界盃,而意外失落冠軍的「慘案」,外人很難理解為何奪亞也如此難受。原來當時巴西是以相當民粹的方式集資興建球場,球迷幾乎是每人贊助一個座位那樣買「球場花」,賽前政府官員說「我們盡了責任主辦、你們要盡責任奪冠」。這種熱情,其實已不是足球,變成了一種寄託。

月前筆者在巴西,探訪了為2014年世界盃重建的同一馬拉卡納球場,也就是四年前德國在準決賽以7:1「屠殺」巴西隊的新慘案現場,卻已經沒有那種激盪感覺。球場在1950年,足以擠進十五萬人,現在因為安全規定,滿座也不能超過八萬觀眾,一切規規矩矩。巴西朋友告知,現在巴西人經濟好了,卻也未及西方發達國家,對現狀反而比窮困的時候更不滿,對足球的熱情則減弱了許多,再也不是從前的足球王國,否則那場1:7慘敗之後,早就暴動了。

想起在里約熱內盧Copacabana海灘,看著那些踢沙灘足球的少年,隨便一個也比國足厲害,但他們現在有了不同社會階梯,即使有意以足球為業,也有了大量規範訓練機制。為甚麼世人看見華達拉馬、希基達如此驚喜,除了是集體回憶,也是懷念一去不返的平行時空。

小詞典:希基達(Rene Higuita,1966-)

哥倫比亞國家隊前門將,自創「出擊龍門」踢法,經常走到中場傳球,反守為攻,擅長注射罰球、十二碼,在國家隊入了三球,在國內比賽入過41球,是全球最多入球的守門員之一。他在1990年世界盃因為出擊、被喀麥隆老將米拿搶去腳下球「成名」,1995年友賽英格蘭時施展「蠍子式救球」技驚四座。他本人也充滿傳奇,曾因為作為毒梟中間人入獄、曾被搜出藏有可卡因,近年表示有意從政。

2018年6月26日星期二

2026:世盃國家隊「大移洲」?

上周談及2026年的世界盃決賽周將有48隊參賽,這除了是足球大事,對地緣政治也可能有深遠影響。世界盃除了是全球最商業化的體育操作,也是各國軟實力的試練場,從32隊一次過增加16隊,足以打破不少行之有效的潛規則,例如不同國家隊屬於哪個洲份。

以大洋洲為例,這個「魚腩洲」的足球水平甚低,自從澳洲離開大洋洲足協、加入亞洲足協,紐西蘭就一家獨大。年前有一次,大溪地意外奪得大洋洲國家盃冠軍,得到參加洲際國家盃資格,水平跟其他洲冠軍隊的差距,只能以「慘不忍睹」形容。

大洋洲屬「魚腩洲」

從2026年開始,大洋洲卻首次得到獨立一席,目前紐西蘭幾乎十拿十穩,但大洋洲成員只要有心發展足運,壓倒紐西蘭,就出線在望;綜觀斐濟、薩摩亞等在欖球的領導地位,要是有心發展足球,也不是全無可為。更不排除有國家見及此,申請加入大洋洲足協,例如加入國際足協不久的東帝汶。東帝汶地理上加入大洋洲也說得過去,目前排名雖低,但其足總異常「進取」,曾以其前葡萄牙殖民地淵源,大量吸納巴西球員入籍,雖然後來因為本土球員強烈反彈而告吹,心態已可見一斑。

此外,亞洲將獲得8個席位,這對「類亞洲國家」也是誘惑。澳洲自從加入亞洲足協,就從未在決賽周缺席,會否有其他國家效法?例如已離開亞洲、加入歐洲足協的哈薩克,要是回到亞洲,決賽周入場券就有力一爭,而當目前的強人納扎爾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yev)離世,重新擺回亞洲,也不為奇。

高加索的亞美尼亞、阿塞拜疆、格魯吉亞3國,在歐洲賽區出線甚難,但假如在亞洲,同樣有一定競爭力。國土大部分在亞洲、而身在歐洲足協的還有土耳其,它一直努力建構歐洲身份認同,希望加入歐盟,但隨着「新蘇丹」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的集權和伊斯蘭化,身份認同正出現微妙改變。說來土耳其是2002年的季軍球隊,但歷史上原來只曾兩次打入決賽周,假如在亞洲比賽,肯定是一線強隊,席位手到拿來。

南美洲賽區2026年將有6個席位,排第7的還可以參加附加賽。雖然從目前的4.5席增幅並不高,但考慮到南美足協總共才有10隊,南美球隊晉身決賽周的比例,卻是全球最高,巴西、阿根廷等幾乎將自動出線。地理位置屬於南美洲的,其實還有蘇里南、圭亞那,都因為歷史和文化原因,選擇在中北美賽區比賽。這兩隊水平不高,連在中北美也出不了線,在南美更不可能。但蘇里南其實出產過大量世界級球星,不過都是代表前宗主國荷蘭,例如古烈治、列卡特、古華特、戴維斯、施多夫、哈索賓基等,而有見阿爾及利亞等球隊近年容許雙重國籍,表現突飛猛進,蘇里南足總也正改例,希望短期內大躍進。加入目前高達65%球隊能晉級的南美賽區,起碼可以定期和強隊周旋,從中進步,說不定蘇里南從此擺脫加勒比身份,亦未可知。

小詞典:洲際國家盃(FIFA Confederations Cup)

國際足協主辦的競賽,參賽球隊8隊,包括六大洲冠軍隊、世界盃冠軍和主辦國。前身是1992年沙特阿拉伯主辦的「國王杯」,1997年起由國際足協接手,正式命名為「洲際國家盃」,逐漸形成由世界盃主辦國主辦的傳統,至今舉行了8屆,應屆冠軍是德國。

2018年6月25日星期一

北韓虛實考:由紀錄片《洗腦遊戲》談起

北韓一直給人的印象,都是極度封閉、保守,一切事情都在乎最高領導人一念之間,特別是金正恩上台後,北韓難以預測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直到美朝峰會後,由於期望落差太大,世人才發現金正恩也是一個「正常人」。事實上,除了北韓自身的閉關自守,以及相關資訊的缺乏,國際媒體賦予北韓的套版形象,也令人難以判別北韓的真實面貌。而不論是平行時空哪一方描繪的北韓,可能也只是一場「洗腦遊戲」;因此,我們不妨重新看看2015年有關北韓的紀錄片:《洗腦遊戲》(The Propaganda Game)。

是「洗腦」還是「詮釋」

這部由西班牙導演隆戈里亞(Álvaro Longoria)執導的紀錄片,表面的內容和筆者工作團隊所安排的北韓考察團無異,紀錄了他在朝鮮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特別代表,以及朝鮮友好協會創辦人、西班牙裔的亞歷杭德羅(Alejandro Cao de Benós)帶領下,在北韓10天的所見所聞。

然而,有別於以往有關北韓的紀錄片,只講述脫北者的親身經歷、強調北韓的不人道和封閉,隆戈里亞獲得北韓政府官方許可,才進入北韓訪談,並可以「自由」拍攝 (當然是在領導和導遊陪同下)。在他的鏡頭下,北韓的一切,都和西方媒體和脫北者口中的貧窮、封閉、「人間地獄」大相逕庭:平壤新簇的建築物和街道、板門店非軍事區的一群女子愉快地拍照、團結健身中心和綉文水上樂園等休閒設施,還有基督教堂的存在,都企圖帶出一個訊息:西方媒體對北韓的描繪,只是對西方民眾的「洗腦」,「真實」的北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雖然隆戈里亞全程都在亞歷杭德羅和北韓嚮導的貼身跟隨下進行拍攝,但他並非只讓平壤一方說話:通過穿插西方媒體、脫北者(包括知名脫北者朴延美在世界青年論壇的演講片段)、歐美學者、聯合國和美國負責北韓事務的官員、幫助脫北者的國際特赦組織人員反駁北韓政府的說法,隆戈里亞同時呈現了北韓政府和西方各自對「北韓」這個品牌的塑造。至於哪方呈現的,才是真實北韓?隆戈里亞的取態,彷彿在告訴觀眾:雙方表達的都不是全然真實,兩者都在進行「洗腦遊戲」,只是對象不同而已。

在影片中,西方媒體熱烘烘地報導北韓發現獨角獸、北韓男女只能跟從領導人指定髮型、全國人民須穿著統一服飾、乃至金正恩姑丈張成澤被「犬決」等消息,固然顯得荒誕無稽,但北韓嚮導口中「人人有免費房屋、免費醫療和免費教育」的幸福生活,自然也不可能全部屬實。朗哥利亞拍攝北韓景象時,同樣對看到的東西充滿懷疑:為何祖國解放戰爭紀念館幾乎空無一人?家電上的可口可樂標誌如何解釋?基督教堂中真的是基督徒嗎?在兩種完全相反的北韓形象下,所謂真實的北韓,根本無從稽考,只能視乎不同讀者如何詮釋。

圍繞北韓形象的宣傳戰

雖然電影的取態,對北韓政府和西方媒體同時批判,但已令習慣歸邊的主流西方評論大不習慣。例如《阿德萊德評論》指,朗哥利亞對北韓形象塑造無固定立場,令影片變得稀奇古怪;《愛爾蘭時報》認為朗哥利亞的嘗試「令人沮喪,同時又相當迷人」(as frustrating as it is intriguing),但並沒有給予觀眾任何答案;《衛報》評論亦質疑,朗哥利亞看似偏向北韓官方的取態,只是為了保護協助其拍攝的人士免於麻煩。評論尤其質疑,作為北韓對外代表的亞歷山德羅的信譽,相信他不是被北韓政府收買,就是「洗腦」受害者。

然而亞歷山德羅本人娓娓道來的經歷,卻也是一家之言:他自少年時期就相信共產主義,一直尋找能實現共產主義的烏托邦,直到16歲時遇見北韓高官李鐘根,被北韓政府宣傳的思想吸引,從此成為北韓官方對外代言人。面對西方媒體對北韓的負面描繪,他認為是「西方針對我們的宣傳戰」,「我們只是在這場宣傳戰中努力捍衛自己的權利和平等。」

對這場「洗腦遊戲」,正如影片內受訪的一名記者指出,無論孰真孰假,也是源於北韓本身的封閉,令我們掌握的資訊太少,而有限資訊來回流動的代價,就是容易誇張失實,逐漸淪為獵奇對象。《洗腦遊戲》受訪者的說法,依然值得思考:到底這場「洗腦遊戲」,在現今看似樂觀的發展中有何意義?「很多和北韓有關的報導,都流於誇張荒誕,對於認真報導北韓的人來說,這很讓人沮喪,因為在北韓發生的事情一點也不可笑,那裡有二千四百萬人在生活著。」

然而想深一層,「洗腦遊戲」就這樣簡單嗎?似乎不是的。

一般人會假定,北韓是為了抗衡西方「抹黑」,而過猶不及地自我宣傳,爭取「尊嚴」,但與此同時,其實也是刻意利用西方的獵奇報導,加強國內同仇敵愾的向心力,這手法和北京對西方媒體的反宣傳,如出一徹。

事實上,北韓國內並非全然封閉,畢竟中朝交往頻密,不少北韓人起碼有朋友到過中國,知道一些外間資訊,看到自己的國家被如此「抹黑」,只會感到不忿。西方製造的北韓「瘋狂」形象,也有效地被平壤當局反過來利用,去製造自身的不可測性,以及談判桌上的籌碼。金正恩真的很不滿西方對他的形象塑造嗎?表面上自然是的,但這樣的「洗腦」,其實對他不無好處,正如北韓內部的「洗腦」,對西方利益同樣有微妙的誘惑。結果,大家騙來騙去,北韓人民還是這樣生活下去,世上甚麼是真相,卻被按下不表。

小詞典:朗哥利亞 (Álvaro Longoria,1968-)

西班牙導演、監製,擅於製作另類題材的小眾電影或紀錄片,例如曾拍攝關於卡斯特羅、捷古華拉、西非去殖民化的題材。關於北韓的《洗腦遊戲》在2015年上映,獲提名當年西班牙影壇最高榮譽《哥雅獎》的最佳紀錄片。

2018年6月22日星期五

48隊參賽世界盃決賽周:中美或成最大贏家?

世界盃決賽周舉行期間,國際足協(FIFA)公布了2026年世界盃主辦國的投票結果,美國、加拿大、墨西哥合組的「北美聯盟」擊敗摩洛哥而奪得主辦權,這並不令人意外。

32強增至48「強」

值得注意的卻是賽制:這屆8年後舉行的世界盃,把決賽周參賽隊伍進一步由32隊擴大到48隊,官方原因是「普及足球到世界各地」,但背後的商業操作,以及新任國際足協主席對亞非拉票倉交代,才是主軸。

48隊採取的賽制,將會分為16小組,每組3隊,淘汰1隊,然後進入32強淘汰賽。換句話說,贏取冠軍的球隊,比賽場數只會和現在一樣,新制是準備迎接一批「魚腩」,讓他們踢兩場後回家,好歹算是參與過,他們的國民、球迷、消費者也就能全程投入。所以新增加的16個名額當中,大部分是落在歐洲、南美以外的其他洲份,例如非洲增加4隊,亞洲增加3.5隊,中北美洲增加2.5隊,連大洋洲也獨自得到一個席位。

這樣一來,哪有些國家會進入「決賽周」?中北美洲目前有3.5個名額,已經不時出了牙買加、千里達、巴拿馬一類水平跟其他列強有明顯差距的三線代表。到了變成6隊出線,也就是目前中北美外圍賽最後階段的全體國家隊都會入選,以今屆為例,就會額外包括洪都拉斯、美國、千里達。

這裏的關鍵自然是美國,自從1994年美國世界盃開始,國際足協就千方百計讓足球在美國普及,雖然成效有限,但畢竟有了有一定財力的美國職業足球大聯盟(MLS),美國中學也加強了足球項目,足球在這個全球第一大國算是開始扎根。偏偏國家隊不爭氣,本屆居然在外圍賽被淘汰,這對國際足協來說,自然是晴天霹靂。

中北美這種水平的地區居然要出6隊,與強隊如雲的南美賽區一樣,要美國毫無懸念地出線,恐怕才是主因。

亞洲賽區要產生8隊,更是「精采」。目前亞洲球隊,已經會出現沙特阿拉伯這類「奇兵」,再增加席位,按本屆例子,就是敘利亞、烏茲別克、阿聯酋都可以晉身決賽周,此外第9隊可能還可以參加跨洲附加賽。誰是第九隊?按本屆外圍賽成績,就輪到中國了。

中國作為商機無限的市場,國民對足球有高度熱情,可惜國家隊太不爭氣,當中國經濟崛起、外國一線球星也開始登陸中超,還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問題」,毫無進步跡象。要不是2002年日韓主辦世界盃,令亞洲區名額出現鬆動,恐怕國足至今都沒有機會打入決賽周。但當亞洲區有8個名額,國足終於有了出線的現實可能,雖然不是十拿九穩,畢竟在2006、2010、2014年三屆外圍賽,國足甚至連最後十強也沒有資格進入,但起碼有了目標。假如這樣也進入不了48「強」……

小詞典:2026年世界盃外圍賽

2017年,國際足協公佈2026年後的世界盃新賽制,把決賽周名額從32隊增加到48隊,分別是歐洲13隊增至16隊、南美4.5隊增至6隊、中北美3.5隊增至6隊、非洲5隊增至9隊、亞洲4.5隊增至8隊、大洋洲0.5隊增至1隊,同時有大約2隊留給跨洲附加賽決定。

2018年6月21日星期四

沙地足球之死與沙地改革之局:由「沙漠馬勒當拿」談起

世界盃揭幕戰,俄羅斯以5︰0大勝「沙漠雄獅」沙地阿拉伯,難怪之前有傳俄羅斯以主辦國身份獲抽籤之利,專門安排沙地這隊魚腩同組來祭旗。
曾一度傲視亞洲

然而,曾幾何時沙地不但不是魚腩,還是第一隊踢入世界盃16強的中東國家隊:那是1994年美國世界盃,沙地在分組賽戰勝比利時、摩洛哥出線,攻入比利時關鍵一球的球星艾奧華倫(Saeed Al-Owairan),更製作了由後場一人飛奔65碼、扭過對方全體後衞的「馬勒當拿式入球」,這球也成為世界盃歷屆超級金球之一,艾奧華倫從此被稱為「沙漠馬勒當拿」,沙地足球也一度傲視亞洲。

不過,自此沙地足球就一蹶不振,每屆世界盃就算能勉強出線,也都是陪跑,背後原因自然眾多,單從艾奧華倫的個人經歷就能以小見大。先說宏觀背景:在艾奧華倫成名的1994年,冷戰剛結束、全球化時代剛開始,各國球隊尚有不少本土風格,也都能產生別具特色的球星,例如哥倫比亞的「金毛獅王」華達拉馬(Carlos Valderrama)及「出擊龍門」希基達(Rene Higuita)、羅馬尼亞的「東歐馬勒當拿」赫傑(Gheorghe Hagi)、保加利亞球王史岱哲哥夫(Hristo Stoichkov)等,都是這時期令人難忘的產品。然而,自從足球進一步商品化,二三線國家要突圍愈來愈難,假如國內球星沒有出國機會,注定不進則退。

艾奧華倫雖然成了沙地國民英雄,當選當年亞洲足球先生,獲國王贈送勞斯萊斯,職業生涯卻出現瓶頸。他終生只効力過一支沙地國內球隊艾沙比(Al-Shabab),即使不少歐美球隊邀請他加盟,都不得要領,因為沙地政策當時不鼓勵球員到海外効力(連北韓也有球員到海外踢聯賽,可見沙地保守程度冠絕全球)。

後來也不是沒有沙地球員嘗試打破宿命,例如同期的另一國家隊王牌艾查巴(Sami al-Jaber),就曾獲借用到英格蘭狼隊(Wolverhampton Wanderers),但前後只上陣4次就被迫回國。雖然這限制近年隨着沙地「改革開放」逐步打破,但沙地球員並不具備到國外頂級乃至次級聯賽的能力,反映質素鴻溝已經出現。

奧華倫的事業,在世界盃後兩年更出現悲劇。1996年,他在拉瑪丹齋戒月被發現在埃及開羅與女伴飲酒,這在沙特這樣的宗教國家是頭等大事。也許是他在美國世界盃後沾染了「自由化惡俗」,也許是他以為身為名人的身份能通行無阻(沙特王室的腐化舉世聞名),結果卻不獲通融,被重判入獄和停賽一年。雖然國王後來對他特赦,讓他能參與下屆世界盃,但奧華倫再不能重拾狀態,變回一個平庸的球員到退休。

在早前揭幕禮,沙特王儲坐在普京身旁,看著球隊以0:5大敗,一臉無奈。他目前的改革,正面對國家隊的同樣情況:要真正和世界接軌,必須擁抱全球化,輸出專才、輸入資金,而不是不斷換教練;要真正現代化,必須和保守宗教勢力周旋,拆牆鬆綁,而不是被瓦哈比教士騎劫;要擅用國內資源,應該加強基建和培訓,而不是助長「酋長足球」,讓幾個富豪把比賽當作自己的賭博娛樂,令國內聯賽變得毫無公信力。但他的改革能成功嗎?這問題的答案,就像問沙特足球能否重振雄風,大家看呢?

小詞典:艾查巴 (Saeed Al-Jaber)

沙特歷史上最偉大球員之一,1994-2006年連續參加四屆世界盃,包括1994年打入16強的一屆。艾查巴作為前鋒,為國家隊攻入46球,在國內效力班霸Al-Hilal,2000年獲借用到英國甲組球隊狼隊,但未獲正選位置,加上簽證、傷患等困擾,不久就回到母會。2006年退役,現擔任不同沙特球會領隊。

2018年6月20日星期三

白手套:國際制裁下新加坡與北韓關係

昨天談及新加坡與北韓的官方關係,與此同時,新加坡作為比香港更國際化、更有自主性的自由港,對北韓也可能比香港更有價值。

新加坡跟隨收緊制裁

北韓因為核計劃被聯合國長期制裁,這也是北韓領袖金正恩急於談判的原因,但與此同時,北韓也一直依靠不同窗口打破禁運,香港、澳門是兩個,新加坡是另一個。2016年,《華盛頓郵報》偵查報道指出,往來新加坡和北韓的貨船檢查極度寬鬆,幾近於無,新加坡當局的監管亦很鬆散,暗示這是對北韓網開一面的國家政策。

在不少西方媒體眼中,新加坡也是北韓繞過聯合國制裁、進行禁運貨物交易的重要管道,身份跟香港、澳門大同小異。

同樣在2016年,新加坡Chinpo航運有限公司因為涉嫌違反制裁,與北韓船運公司OMM進行軍火交易,被罰款逾13萬美元。

今年3月,英國廣播公司(BBC)引述一份外洩的聯合國報告草稿,聲言兩間新加坡公司OCN及T Specialist於2011年至2014年間,違反聯合國有關禁止向北韓出售奢侈品的規定,先後向北韓出口價值約200萬美元的奢侈品,並被指與美國制裁名單中的北韓柳京商業銀行(Ryugyong Commercial Bank)有緊密往來。

雖然這些公司否認指控,但反映西方對北韓灰色經濟的警戒線,早已延伸到新加坡。

新加坡作為「對沖外交」棋手,自然不會一邊倒。自從北韓進一步被聯合國制裁,新加坡也不是沒有跟進,例如北韓人員出入境新加坡免簽證的待遇,於2016年8月被取消;新加坡政府亦於2017年11月起,終止與北韓的經貿往來,更於今年3月起,停止所有在新加坡的北韓勞工的工作許可申請。不過這些舉措,有點像中國的官方政策,西方並不完全信服,而昨天談及的朝鮮兌換所在今年5月、8月,也繼續推行對北韓人員的培訓。至於地下經濟的往來,相信也不在此限。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美韓研究所訪問學者麥登 (Michael Madden)指出,新加坡與北韓長期以來緊密的外交和經貿聯繫,是新加坡成為美朝峰會場地的重要因素;《華盛頓郵報》也稱許朝鮮兌換所的培訓計劃,「能讓北韓人認識現代和發展成熟的經濟」,對促進北韓走向世界有正面作用。

但我們不能忽略背後更重要的脈絡:北韓一旦改革開放,必然需要窗口「走出去」,它先後嘗試仿效「一國兩制」框架,建立新義州特區、開城開發區等,都是類似部署,只是逐漸發覺國內太難拆牆鬆綁,才放眼國際。北韓一直不希望完全依靠中國,才把目光投向東南亞,要是新加坡比丹東、上海、澳門、香港更有彈性,加上「朝鮮交易所」多年來的經營,那可能才是北韓未來的真正落腳點。否則西方對待新加坡與對待澳門的不同,何以理解?

小詞典:聯合國安理會第2270號決議

2016年3月2日,包括中俄在內的聯合國安理會一致通過,基於北韓核試和發射光明星4號導彈,打破東北亞和平局面,對其進行一系列制裁,內容除了軍事物資,還包括奢侈品、自然資源、金融機構、專業人員培訓等,是歷來對北韓實行的最嚴厲制裁。

2018年6月19日星期二

新加坡與北韓:峰會以外的淵源

美朝峰會令新加坡國際地位急升,而有眼光爭取主辦峰會的地方其實有不少,例如根據外交界消息,越南就曾異常努力游說美朝兩國,希望以此進一步提升自身主辦東盟峰會後的國際地位,只是最終不為美國接受。

以新加坡為美朝峰會場地,除了相對中立的地位、對北韓較近的地理距離、舉行類似會議的豐富經驗、美國的投桃報李外,背後其實還有新加坡與北韓千絲萬縷的聯繫。

北韓雖然十分孤立,但與東盟各國的關係一向不錯,除了菲律賓、汶萊,在所有東盟國家都設有領事館(菲律賓、汶萊大概被視作美國堅定夥伴)。北韓領袖金正恩的同父異母兄長金正男在馬來西亞被暗殺,一大原因就是馬來西亞給予北韓護照免簽證待遇,令當地的北韓勞工(及其他人士)行動更自由;新加坡與馬來西亞自不屬一國,但也有類似「便捷北韓」的國策。

兩國關係「政冷經熱」

1975年,新加坡與北韓建交,遠比跟北京建交早着先機,北韓亦於新加坡的商業中心區設立領事館,作為東南亞地上/地下經濟體的一環。

雖然自建交以來,雙方官員互訪不算頻繁,但層級不低,較近期的要數2012年及2014年,北韓名義上的國家元首、最高人民會議常任委員會委員長金永南及時任北韓外務相李洙墉先後訪問新加坡,以及2008年時任新加坡外長楊榮文訪問平壤。

2015年,新加坡建國總理李光耀去世時,北韓內閣總理朴奉珠代表北韓政府致唁電,稱李光耀是「朝鮮人民老朋友」。正如北京一度依靠新加坡溝通兩岸,北韓亦曾寄望新加坡溝通朝鮮半島,新加坡主辦這次峰會的淵源,絕非始於一日。

和馬來西亞一樣,新加坡也長期與北韓互免雙方出入境簽證,兩國是東盟國家中,僅有如此安排的國家。比起官式交往,新加坡和北韓在民間層面的經貿往來,似乎也比想像中頻繁。自雙方建交後,新加坡一直是北韓其中一個主要貿易夥伴,2010年居於北韓第十大,至2016年時已升為第八。2008年,新加坡最大的商會新加坡工商聯合總會和朝鮮商會簽訂諒解備忘錄,承諾於信息交流和開拓「雙方感興趣的領域」。同年北韓貿易相李龍南訪問新加坡,新加坡國際貿易發展局也和新加坡工商聯合總會聯合主辦「北韓的貿易與投資機會」論壇。這些動作雖然有官方背景,但也開拓了若干灰色地帶供雙方迴旋,一個自由經濟體的吸引力,全在於此。

新加坡還有一個以當地為總部的非政府組織「朝鮮兌換所」,自2010年開始,定期為北韓人提供經貿、技術培訓,官方宗旨是「致力促進新加坡和北韓雙方的民間交流」,至今已有1,600名北韓人員參加,後續工作多少在地上、多少在地下,只有局中人自己知道。正如該組織強調,新加坡作為中立和經濟高度發展的亞洲國家,讓不少北韓人有正面觀感;金正恩這次出巡新加坡夜市,施展了「魅力外交」,高調說「學習新加坡」,掀起一陣(北)韓風,也不是空穴來風,因為「新加坡模式」對北韓而言,確是可能參考的對象。

小詞典:朝鮮交易所 (Choson Exchange)

總部位於新加坡的民間機構,2010年成立,創辦人Geoffrey See從前在國際顧問公司工作,看好北韓改革開放後的投資前景。主力為北韓人培訓商貿知識,與及推廣北韓機遇,重點培訓項目包括北韓婦女就業、青年商業領袖培訓、地方經濟推廣等。

2018年6月16日星期六

一帶一路之孟加拉

在一般人心目中,孟加拉是全球最貧困的國家之一,但根據投資銀行高盛2012年的預測,孟加拉卻是其中一個「Next Eleven」新興經濟體,和南韓、土耳其、印尼、越南、墨西哥等「新金磚」齊名。在強勢的出口業帶動下,自2005年起,孟加拉每年GDP平均都有5%增長,但始終要脫離發展中國家行列,尚有漫漫長路。「一帶一路」推出後,各項目迅速成為孟加拉發展的重要資金來源,由於起步點低,孟加拉確是商機處處。

孟加拉的獨立歷史其實不長,當初南亞解殖時,穆斯林人口分別集中在東、西兩個互不接壤的巴基斯坦,孟加拉就是「東巴」。由於兩地的經濟、文化、語言差異,最終在印度出兵支持下,東巴獨立成今天的孟加拉。當地因此長期對印友好,和巴基斯坦則依然有歷史傷口要解決;和巴基斯坦的盟友中國,早期也有一定距離感。

孟加拉的「對沖外交」

但近年孟加拉外交越來越進取,放棄了對印度的過度依賴,加上地理上掌握了印度東北地區的出入口,極具戰略價值,印度對孟加拉的外交傾向亦開始警惕。中國崛起後,孟加拉成了中方的積極拉攏對象;其他國家為了防止中國在南亞坐大,也紛紛投資孟加拉。在這些背景下,孟加拉得到的國際注視和資源越來越多,也開始搞起「對沖外交」,除了以中國對沖印度,也以日本對沖中國。例如孟加拉的港口本來已經得到中國資金的持,進行優化、擴建工程,但在2016年,日本又另外資助當局發展瑪塔巴里(Matarbari)港口,和中資正面競爭,有傳印度正是背後推手之一,而印度在「印太時代」,與日本、澳洲、美國結成「鐵四國」同盟的傳言,一直甚囂塵上。當各方資金流入孟加拉,為當地發展提供助力,自然為孟加拉政府樂見。



孟加拉地方狹小,卻擁有1.6億人口,是南亞人口第三多、世界人口第八多的國家,理論上只要出現內銷市場,經濟發展後,就能釋放驚人消費力。雖然這目標仍需一段時間實現,但這已是孟加拉的朝野共識;如何儘快在普遍貧困的社會刺激經濟,孟加拉的土產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經濟學家尤努斯有一家之言,對國家發展功不可沒。根據尤努斯的理論,孟加拉這類國家的首要任務,是讓貧窮人士自力更生,幫助他們在社會發展自己所長、創富,因此創立了「孟加拉鄉村銀行」、又稱「格萊珉銀行」的民間微型借貸機構,為貧困人士、特別是婦女,提供小額資金,繞過傳統銀行的門檻和繁文縟節,助其創業。有了諾貝爾獎加持,其他微型貸款機構也相繼進駐當地,為孟加拉人提供貸款,令孟加拉成為向微型借貸機構貸款比率最高的國家,目前已有二百五十萬人因此脫貧。

另一方面,孟加拉亦從其他國家得到不少發展援助,為建立成熟中產階層,逐漸打下比較穩固的根基。除了中國、印度、日本等大國外,不少中小型國家也不斷參與孟加拉經濟開發,例如丹麥自孟加拉獨立以來,就一直提供發展援助,主要應用範疇在於改善供水與衛生;另一大力支援孟加拉的國家是澳洲,例如在2018-19年度,澳洲政府提供了約六千萬援助,主要用作推動教育,特別是改善小學教育質素。

孟加拉中產與廉價勞動力

正當孟加拉中產階級慢慢出現,互聯網作為有效刺激消費的途徑,覆蓋率與技術亦一直在改善。即使互聯網與通訊科技在孟加拉不時受到限制,例如在選舉期間、或有機會出現動蕩時,政府或會限制手提電話服務,但這並不影響科技對孟加拉經濟的可塑性。2016年,孟加拉有二千萬互聯網用戶,數字相信會繼續上升;另有統計顯示,在2017年,當地擁有銀行戶口的成年人當中,有34.1%曾使用網上銀行服務,而南亞的平均數是27.8%,足見孟加拉接觸數位/電子經濟的障礙,比不少鄰近國家低。待中產階層成熟之時,互聯網的普及率亦得以擴大,正可以有效釋放網購潛力。

雖然釋放孟加拉中產購買力仍需一段時間,但這段期間,同樣有不少商機值得留意,例如食品加工業。目前孟加拉有超過二百間企業從事食品加工產業,整個行業估計價值45億美元。有見及此,孟加拉政府亦大力推動該行業,例如透過食品安全管理局整合資源、機構和各公司,為中小企提供稅務優惠或補貼,以吸引更多資金進駐,亦為食品加工業建設相對完善的配套,外資好應把握機遇。適逢中國人口政策正在轉變,不但放寬一孩政策,中產階層亦一直擴大,對糧食的需求未來有增無減,投資孟加拉食品加工業,和中國正是對口。

皮革業同是孟加拉經濟支柱之一。在2014年,皮革制品的出口總值十億,但同時也飽受問題困擾。例如孟加拉的皮革廠因為在生產過程造成大量污染,將廢水排放至有二十萬人飲用水源的河流,導致孟加拉法院頒令,要求相關部門停止向皮革廠供應水電,以迫使皮革廠改善相關問題。根據WTO標準,皮革出口商需要有合規格的排污設施,而孟加拉正有所欠缺。此外,孟加拉的廉價勞動人口,也帶動成衣產業急速發展,不少從前在南中國設廠的商人,都已把基地轉往孟加拉。但當地最大問題並非工資,而是缺乏安全意識,不時有外商廠廈缺乏監管、發生火災造成嚴重傷亡的新聞。假如有外資願意向孟加拉提供資金與技術,興建相關設施、改善安全隱患,這會是雙贏之道。

受惠於大量廉價勞動力的,還有孟加拉造船業。孟加拉生產船隻的價格,比其他亞洲地區生產的低約15至20%,令它已成為小型貨櫃船的主要製造國。與此同時,孟加拉亦是「拆船大國」,因為拆船的過程會帶來污染,甘願承受相關風險與成本的國家不多,孟加拉卻正是其一。無論這階段能維持多久,這對日益重視海上貿易的中國來說,無疑提供了更多投資誘因。而且生產船隻的主要原材料是鋼鐵,在貿易保護主義興起的特朗普時代,國際鋼材市場無一不受美國政策影響,需要另覓市場,中國鋼材亦不例外,因此向孟加拉出口鋼材,正好可以抵銷部分失去美國市場後的損失。中國鐵路物資公司已經一馬當先,在去年與孟加拉拉赫曼船廠簽訂價值一千四百萬美元的合同,向孟加拉供應造船用的鋼材。

「一帶一路」的基建機遇與局限

在能源改革過程中,外資同樣有不少機會進駐孟加拉。根據世界銀行數據,十年前,當地只有一半人口有電力使用,今天的電力覆蓋率卻已高達近八成人口;不過印度作為孟加拉主要電力來源,穩定性和效益成疑,斷電仍是家常便飯。有見及此,孟加拉很希望從其他渠道,維持穩定的能源與電力供應,這類基建機遇,正是中國在「一帶一路」的拿手好戲。例如中國華電已經與孟加拉國企Bangladesh Power Development Board (BPDB)簽訂協議,設立燒煤發電廠的合資公司;孟加拉甚至正在興建核電廠,以求自力更生,日本亦有派專家與當局交流福島核事故的經驗。不過為經濟發展提供約七成動力的天然氣,依然是推動孟加拉發展的主要引擎,結果國家能源政策都向天然氣傾斜,若非觸動到天然氣,政府大多時候都對其他能源問題愛理不理。換言之,孟加拉的能源政策要有根本改變,才能真正提高能源效益。

過往孟加拉在南亞國家中大幅落後,就是因為缺乏基建,令外資持觀望態度。如今孟加拉的內需市場與出口正在增加,絕對需要盡快完善基建配合,因此孟加拉在「一帶一路」下,參與了為數不少的交通基建項目,有望將孟加拉打造成南亞交通樞紐。以重點項目「達卡-庫爾納鐵路」為例,一方面連接孟加拉首都達卡與第三大城市庫爾納,另一方面連接泛亞鐵路,打通新加坡和中國昆明,途經馬來西亞、泰國、柬埔寨等多個東南亞國家。至於造價15.5億美元的帕德瑪大橋開通後,將會連接達卡與二十多個南部城市及南部鐵路網絡,屆時達卡將成為國內外交通交匯點。

除了基建問題,孟加拉社會的潛在不穩定因素,亦令外資卻步。2017年,孟加拉貪污指數全球排名143,官僚架構臃腫低效、欠缺透明度,雖然危機未全面爆發,但民怨早已出現,而且惡化機會頗高。以失業率為例,當地數字表面上不高,只在4%左右,但其實水份極多:根據聯合國發展處資訊,其實只有約1/5勞動人口是孟加拉的正式受薪僱員,其他都是非正式、無薪職員,或從事收入不穩定的農業工人。換句話說,孟加拉政府一直都面臨提供就業的壓力,而這壓力將會一直加劇:孟加拉人口已經持續增長,而在緬甸羅興亞人危機下,至今已有約七十萬羅興亞人逃離緬甸,不少都是逃回孟加拉。孟加拉政府如何滿足國民、難民的基本勞力需求,始終是考驗。此外,另一部分孟加拉人則選擇逃至印度,但印度不願接收這批難民,更容許邊境人員向任何非法越境的孟加拉人使用武力,兩國會否因此爆發衝突,亦未可知。

最後,孟加拉天災頻仍,缺乏腹地逃避,政府經常要預留巨額資源賑災,加上氣候變化同樣對孟加拉的穩定構成威脅,水位上升問題尤其嚴重。當海平面上升三尺,孟加拉就有兩成國土受到威脅,三千萬人會因此受影響,結果導致原本居住在沿海的大量人口向北遷移,不少都選擇首都達卡。達卡人口在2016年已達一千八百萬,人口密度冠絕全球,城市交通、衛生、環保等問題早已響起警號。筆者曾到達卡開會,對當地缺乏天橋、隧道、而極其擠塞的交通,印象難忘。假如情況持續,達卡現有的基建除了難以負荷,亦有爆發流行病的風險。種種不善環境,加上缺乏印度、巴基斯坦等國的大後方支援,令不少孟加拉精英選擇移民海外。如何留住人才,也是孟加拉經濟騰飛的一大挑戰。

(研究助理Kelvin Chu對本文亦有貢獻。)

節選自《彭博商業周刊∕中文版》第146期

2018年6月15日星期五

稻草人

30多年前,香港前輩歌手李龍基先生有一首經典金曲《稻草人》,即使沒有聽過這首歌的朋友,對歌詞「不要金、不要銀」也應該有一定印象。放在國際關係,「稻草人」也是一門顯學。舉世矚目的美朝峰會,變成了美國總統特朗普與北韓領袖金正恩兩大「精算狂人」各取所需的公關演出,除了肯定將成為國際關係「做deal」經典教材,也是把「稻草人學」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典範。

為慶祝峰會「圓滿成功」,特朗普回到美國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在社交媒體Twitter發帖文,宣告「所有人現在都感覺更安全,因為不再有來自北韓的核威脅」,後來再補充上任前不少人擔心美朝開戰,前總統奧巴馬也把北韓列為「美國最大、最嚴重的問題」,但現在有了他這位救世主,一切都已改變。

美朝各取所需

事實上,北韓從來不是美國安全威脅。金正恩任內的核技術、導彈技術確是日漸成熟,恐嚇的極限也只是攻擊關島;再加上製作大量廉價「摧毀白宮」動畫,完全是為了鞏固內部權力、提高個人威望,美國只是金正恩一個最容易借力打力的稻草人。反而昔日的古巴導彈危機,卻真的是對美國本土構成威脅。

美國精英「重視」北韓,並非為了盟友南韓、日本安全着想,而是需要一個稻草人,去合理化在亞太區的龐大駐軍,而這涉及國內不同既得利益集團的共識。即使日本及南韓國內都有聲音反對駐軍,但這支美軍除了是維持美國在亞太區勢力範圍的重要憑藉,制衡中國與俄羅斯的工具,也是向盟友推銷軍備的代言人。

這次特朗普同樣使用北韓為稻草人,只是着力不同。他不惜假戲真做,不斷和金正恩對罵,其實是提高了對方和美國直接對話的身價;不斷警告武力進攻北韓,其實是承認了北韓有能力對美國構成威脅;不斷誇大北韓問題在前朝不被解決的歷史,其實是突顯自身「成功爭取」和金正恩見面的豐功偉績。

回看特、金兩人過去一年的隔空交火,其實充滿默契,令兩人的世紀會面變得合情合理,繞過中介人中國也得到合理解釋,最終出現大團圓反高潮,兩人便成為大贏家。

中國也一直希望使用北韓這稻草人,去和美國討價還價,例如通過運用「影響力」向北韓施壓,換取美軍撤出南韓。理論上,假如北韓棄核、美軍撤離,中國就會成為東北亞的最大主導力量。但現在習近平卻發現,「稻草人」原來是會行會走的,已經偏離了令「中國或成最大贏家」的預測角色。雖然特朗普聲言暫停美韓軍演,「希望美軍最終能回家」,但在東北亞維持美軍,屬於美國既得利益集團、乃至日韓既得利益集團的長期共識,並非特朗普一人所能改變。這方面的「承諾」,一如北韓「完全棄核」,很可能在執行層面打馬虎眼。但北韓未來經濟騰飛,和美國破冰,進一步坐大,卻勢在必行。

根據國際關係經驗,要改變形勢,是時候再製造一個稻草人了。

小詞典:關島美軍基地

關島是美國的「未合併建制領地」,本來是西班牙殖民地,1898年美西戰爭後被割讓予美國,自此成為美國在太平洋的重要據點,目前全島29%面積都是美軍基地,被稱為美國「不沉的航空母艦」。關島有16萬居民,北韓威脅襲擊關島期間,也引起民眾一定恐慌。

2018年6月14日星期四

美朝峰會之後:南韓保守派的失落

美朝峰會過後,有認識多年的南韓消息人士感到鬱悶,認為南韓被金正恩耍了,也被特朗普出賣了,找我傾訴。

關於峰會協議的字眼如何對金正恩有利,本欄昨天已有詳細分析,但除此以外,比照昔日南韓政府和北韓打交道的經驗,不少資深南韓外交人員,還有更多感到「中伏」之處。

軍演合理性拱手相讓

特朗普在記者會為自己「讓步」辯護時,提到要照顧北韓內部不同聲音,不要讓「新朋友」金正恩難做。但原來在過去20年,北韓和各方談判時,這是必然使出的一招,任何有經驗的外交人員都不會當真,特朗普卻居然為這理據背書,南韓有關人士自然哭笑不得。

相反,北韓談判專家卻對美國國情相當了解,知道美國國內不同派系、利益集團之間的利害關係,很懂得從中鑽空子;月前才升任北韓副外相的「美國通」崔善姬,被認為是這方面的專家,她也是協助金正恩處理對美關係的重要人物。崔善姬升職前,身份是外務省北美局局長,曾在挪威與美方代表進行「Track Two Diplomacy」,不少美國外交官和她打交道後,都感到被玩弄於股掌上,似乎特朗普也不例外。

至於美韓聯合軍演的問題,昨天我們已談過本來是華府不能談論的紅線,這也是國防部長馬蒂斯上周在新加坡香格里拉對話的表態,但特朗普在記者會卻說有意撤軍,不但日本、南韓措手不及,覺得這樣大的動作也不被通報太不夠意思;據說連美國國務院、國防部也被蒙在鼓裏。

南韓朋友更不滿的,還是特朗普的用字:以「浪費金錢的戰爭遊戲」去形容美韓軍演,極其政治不正確,而且欠缺敏感度。須知美韓一直反覆強調,軍演是「防禦性」,絕對沒有攻擊意味,這對爭取在朝鮮半島的道德高地相當重要,特朗普卻和應金正恩,視之為「戰爭遊戲」,可謂把整個軍演的合理性拱手相讓。假如是一個傳統精英總統任命的國務卿如此用字,恐怕已經被免職。

峰會過後,南韓不少人感到樂觀,認為緊張局面已經過去,從此可以專心關注經濟民生,但保守派卻似是霎時間清醒了,發現特朗普根本不打算協助南韓解決安全問題,只是為了自己的國內外博弈,才和金正恩見面,以各取所需,更沒有貫徹執行北韓「完全、不可逆轉、可驗證的無核化」的決心。事實上,對美國利益而言,一個(秘密)保留一定核力量、有更強經濟實力、由友好獨裁者掌權、而轉而歸順美國陣營的北韓,反而能夠牽制中國、平衡日本南韓,還可以開放市場予美國企業投資,這才是「做Deal」之道。

南韓的擔心是,要是北韓秘密保留核實力,同時在蜜月期急速發展經濟,到了特朗普落任後,隨便找個藉口,開啟新一局Brinksmanship遊戲,那時候的北韓,只會更難對付。然而特朗普的受眾,從來只是美國人,任何其他國家要靠一個商人發善心、不顧利益地幫助自己,未免太天真了。

小詞典:李勇浩 (1956- )

北韓外交部長,官二代,朝鮮勞動黨政治局中央政治局委員,崔善姬的上司,北韓外交一把手。他曾任駐英國、愛爾蘭大使,也是北韓的六方會談代表,和美國打交道經驗豐富,也不時代表國家外訪,是外間最熟悉的北韓官員之一。2017年升任現職,被認為是金正恩提拔的班子成員。

2018年6月13日星期三

誰是大贏家? 金正恩十大得分 特朗普背後十個大Deal

美朝峰會在一片和諧下完滿結束,表面上,根據雙方簽訂的協議,金正恩理應是大贏家:

1. 正如本欄月前談及,北韓一貫政策其實都是「支持朝鮮半島無核化」,只是要把半島其他力量的「無核化」也放進定義之內,所以金正恩這次的承諾,並沒有根本突破;
2. 特朗普早前不斷強調,唯有所謂「CIVD 」:完全、不可逆轉、可驗證的無核化,才會接受,現在協議卻只有「CD 」,他本人在記者會的解釋是「相信金正恩」,而且「無核化需時甚久」,不能操之過急,基本上是打倒昨日的我;
3. 協議強調金正恩是「重申」(reaffirmed) 他對無核化的承諾,特朗普卻是主動「承諾提供」(committed to provide) 北韓最關心的安全保障,一方只是「再說一遍」,另一方卻是「首次提供」,文字上的主客之勢相當明顯;
4. 關於「無核化」的具體定義,協議明確寫明以南北韓4 月的《板門店宣言》為基礎去落實無核化,也就是釋法權在於金正恩、部份也在於文在寅(這是北韓投桃報李),卻不在特朗普;
5. 特朗普在記者會說,希望最終讓美軍離開朝鮮半島「省回美國納稅人的錢」,這基本上就是歷屆北韓政府都高舉、但相信不可能達成的野望;更重要的是就在上週同樣在新加坡舉行的香格里拉對話,筆者在現場親耳聽見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強調,美國在南韓的駐軍問題,「不會在美朝峰會被討論」;
6. 特朗普在記者會又承諾暫停和南韓的「戰爭遊戲」(軍事演習),須知早前金正恩雷霆大怒,就是針對《板門店宣言》後的美韓軍演,特朗普的表態,對金正恩而言,就是寶貴的「成功爭取」;
7. 協議半句不提北韓人權問題,沒有半句模棱兩可的保留(連「雙方同意就對人權問題的不同理解進行進一步溝通」之類也沒有),而就在數月前,美國學生Otto Warmbier 被北韓囚禁後身亡,舉國上下、包括出席平昌冬奧的副總統彭斯,都聲言要向北韓問責;
8. 特朗普在記者會提到當「核問題不再是問題」就會取消經濟制裁,技術上那卻是聯合國安理會通過的製裁,換言之他是越俎代庖,承諾解除整個聯合國通過的製裁;
9. 關於如何落實協議,這次寫明美方代表是國務卿龐貝奧,北韓代表卻是沒有列明的「相應高層」,彈性屬於北韓,而且突顯了金正恩一言九鼎的權威;
10. 整份協議充滿非典型外交詞彙,例如這一句:「雙方認為這次歷史性的美朝峰會是對未來『極其重要』(of great significance )的『新紀元大事』(epochal event ),特朗普風格強烈,完全是供雙方領袖各自向內部交代之用,然而客觀現實是北韓需要美國的稱讚,遠多於美國需要北韓的稱讚。

不過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做Deal 大師」,特朗普並非只有金正恩這一個「Deal 」,他同時在國內國外、政府內企業外,都有無數大大小小的「Deals 」同步進行。這次峰會的成果,對他進行中的十個大「Deals 」,都成了顯著籌碼:

1. Vs 中國:特朗普通過熱情洋溢的腔調、長輩式關懷的身體語言,迅速成為了金正恩「好友」,而在一本正經的習近平身上,金正恩卻很難得到同樣感覺,這是很微妙的離間。協議強調美朝還會不斷對話,也就是說雙方從此可以名正言順繞過中國這個中介人直接對話,在記者會提及「韓戰很快終結」時,卻沒有提及中國的角色,都令中國開始失去一張王牌;
2. Vs 俄羅斯:俄羅斯在峰會前派外長拉夫羅夫訪問平壤,卻被金正恩冷面看待,這次特朗普大出風頭,除了把俄羅斯剔除於東北亞主角之外,也是向普京暗示自己可以拿出同樣氣魄,解決克里米亞問題,前提是俄羅斯懂得「還Deal 」;
3. Vs G7 其餘六國:特朗普剛在G7 峰會和其餘G6 鬧僵,和德國、加拿大都出現罵戰,此時和北韓大和解,除了提高國際聲望,也令六國對他在未來貿易戰「言出必行」有更多顧忌;
4. Vs 伊朗:特朗普和北韓和解前,已經鎖定下一個國際「大Deal」是伊朗,根據他習慣不能示弱的原則,這一方溫和了,熟讀《The Art of Deal》的伊朗精英,都會假定美國會對自己更強硬,未來博弈時,就先失去氣勢;
5. Vs 「東盟親中派」:東南亞一個醞釀中的地緣政治大計,是在泰國開鑿「克拉運河」,降低馬六甲海峽、新加坡的地緣價值,從而把一半東盟國家變成中國附庸,中國智庫目前正進行可行性研究。這時候,特朗普選擇新加坡搞峰會,對李顯龍禮敬有加,也是保留新加坡為「買辦」的手段;
6. Vs 聯合國:特朗普一貫輕視聯合國等國際組織,這次和北韓破冰,而絕口不提聯合國的角色,也假定一己之力就能解決制裁問題,這態度卻得到舉世肯定,未來只會有更多本錢,在單邊主義基礎上「讓美國再次強大」;
7. Vs 美國兩黨主流精英:特朗普的一大心結,就是未能獲取主流精英認同,這次他證明了克林頓、布殊、奧巴馬等前任總統做不到的,他卻做得到。他明知這次協定的細節,會被兩黨傳統精英質疑,但達成歷史性協議,在一般選民當中肯定大大加分,除了自己有可能得到諾貝爾和平獎,對關鍵的中期選舉,也有催票作用,還能調節精英主義的歷史觀、國際關係觀,重要程度已超越了北韓核問題本身;
8. Vs 美國極右派:美國一直有強硬派強調北韓要以「CIVD 」方式投降,特朗普沒有在協議堅持CIVD ,證明了自己並不受任何一派任何制約,那樣即使在支持陣營中,也有足夠本錢搞合縱連橫(出席峰會的博爾頓主張CIVD ,就是用來平衡支持CD 的龐貝奧);
9. Vs 主流媒體:峰會前,以CNN 為首的主流媒體除了對特朗普一貫口誅筆伐,對峰會結局也充滿悲觀預測,結果協議充滿喜氣洋洋的情緒字眼,除了是特朗普吐氣揚眉,也是要令這些媒體承認錯誤。美國在峰會期間,同意美朝媒體記者數目對等原則,已經是對美國傳媒的一巴掌;
10. Vs 政府官僚:這次協定的字眼,明顯不是經過傳統外交幕僚逐字批核的產品,沙石甚多,特朗普卻情願儘快簽約,避免糾纏細節,加上他整個「Twitter Diplomacy 」的作風,都反映他要繞過傳統官僚、外交精英,去樹立新規範,這次有了成績,未來和官僚機器的博弈,就更理直氣壯。

所以說,在「做Deal 」的角度,特朗普才是最大贏家。

2018年6月12日星期二

一本萬利:新加坡應為「特金會」結賬嗎?

新加坡主辦全球矚目的「特朗普—金正恩峰會」,政府將為此花費2000萬新加坡元(約1.2億港元),官方解釋是「樂於為區域和平略盡綿力」。

三間酒店出盡風頭

事實上,除了由新加坡結賬,選擇也不多,北韓確實沒有自費大規模出席峰會的預算;美國為北韓付賬除了於理不合、也可能牴觸制裁;讓中國來付,美國則不會願意,結果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就自然而然盡其東道主責任。

有個別新加坡輿論認為,主辦這樣的峰會過度擾民,不應該由公帑埋單,讓得到好處的企業贊助就是。

然而,從國際關係角度算這筆賬,除了是公關費,也是保護費、維穩費、交際費、項目前期「運作」經費,對新加坡而言,這類性質的開支從來不少。例如主權基金淡馬錫投資美國業務,是否每一宗都是純商業決定,有多少個2000萬坡元是用來變相展示兩國關係友好,就難以說清。相較下,這2000萬坡元用得更值得,槓桿幾乎是一本萬利。

無論最終美朝能否達成協議,新加坡舉辦國際重要會議的能力,包括交通、衞生、安全、服務、通訊乃至維穩等範疇,這次都得到全球肯定,如此「國際盛事中心」的地位,是其他競爭對手如杜拜、多哈、香港、上海等無論花多少錢都不能取代的。

對民主國家、獨裁國家還是跨國企業,新加坡籌辦「特金會」的能力,都是她們需要的,可以想像這次會議後,新加坡的國際盛事數目會進一步增加,除了反映國際地位的提升,也是無數商機的展現。

作為會場和美朝領袖分別入住的三間新加坡酒店,這次都出盡風頭,而其他未有入選、但一直傳說在名單中的酒店(例如Fullerton),也都飽受國際媒體報導。這些酒店有些本來已經有國際外交地位(例如上週筆者參加香格里拉對話所在的香格里拉酒店),有些有豐富歷史故事(例如聖淘沙島酒店旁的戰爭遺跡),有些直接由歷史遺跡改建(Fullerton前身就是殖民時代的郵局大廈),經國際媒體免費宣傳,肯定客似雲來,加價有望。「特金會」一切相關景點,也會成為新加坡旅遊業重要資產,單是舉辦一個「特朗普-金正恩在新加坡蹤跡之旅」,重複二人三日所有行程,相信就有不少朋友感興趣。筆者不少友人這幾天專門跑到新加坡「打卡」,感受「國際存在感」,特金會之魅力,可見一斑。

一旦北韓真的從此改革開放,新加坡固然功不可沒,而新加坡上下有了和北韓籌辦重要會議的第一手經驗,對日後進入北韓市場,也早著先機。北韓這次要安排物流到新加坡,因利乘便,要是金正恩投桃報李,讓新加坡承辦北韓「走出去」重任,除了符合江湖倫理,還可以平衡過份依賴北京的結構性問題。

對李顯龍本人而言,「和平使者」的聲譽已經確立,歷史上因為調解重要紛爭而獲諾貝爾和平獎的案例,由百多年前調解日俄戰爭的美國總統老羅斯福開始,亦頗不乏人。當然,「特金會」各方出力甚多,李顯龍只是配角,獲獎可能性不大,而新加坡也有自知之明,外長表明只負責為美朝雙方「斟茶遞水」,但在國際關係界,已經得到萬人豔羨的地位。即使李光耀復生,能夠做的,也不過如此。

小詞典:新加坡Fullerton酒店

新加坡著名五星級酒店,本來被傳會成為金正恩選擇的住宿地點。酒店位於新加坡河口,鄰近地標魚尾獅,前身是英國殖民時代Fullerton大廈,主要用戶是郵政總局,因此內部格局都是從郵局改建,也留下殖民時代的英式郵筒,供酒店住客拍照。酒店內更有「郵政酒吧」,為集郵迷聖地。

2018年6月11日星期一

革的是甚麼命?1968-時代與電影

60、70年代正值「火紅年代」,不只在中國大陸、香港,在歐洲——特別是法國亦然。1968年的巴黎「五月風暴」影響了整個時代,成了全球左翼運動的濫觴,巴黎學生、美國嬉皮士、中國紅衛兵東西輝映,也縮影了戰後一代嬰兒潮的叛逆與追尋。今天雖然事過境遷,但提起「68精神」,在法國依然是不能磨滅的集體回憶,對今日政壇也依然充滿影響。要了解當時的法國要從何入手?其中一個絕佳進路,就是電影。

《戲夢巴黎》:回望50年前學運歲月與當中的失落

五月風暴對電影界影響甚深,這點從2003年的法國電影《戲夢巴黎》 (The Dreamer)中可見一班。電影背景設於1968年正值五月風暴的巴黎,講述一個美國青年遠渡來到法國,結識同為電影迷的一對兄妹,然後三人之間發生了難捨難離的情愛關係。

很多人認識這部電影,都是因為當中頗為頻繁的性愛情節,但這部文藝片當然不是那麼簡單,它實際上探討的是60年代法國電影新浪潮、以及左翼思潮對當時年輕人的影響,而且還有導演本人對60年代的懷緬之情。

《戲夢巴黎》的三位主角皆情迷電影,生活中不時模仿電影情節;同時他們又是當時常見的左翼青年,電影中不時會見到文革海報、毛語錄等等——但問題是,這些左翼青年真的了解左翼思想嗎?也許不然。學運爆發逼使學校停課,三位主角除了做愛和看電影之外,基本上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他們一直沉浸在理想世界當中,但在電影結尾還是要重返現實世界,加入街頭的抗爭人潮,他們某程度上,只是跟隨世界大勢隨波遂流。

《戲夢巴黎》中的「夢」的失落,其實反映導演對左翼運動「失敗」後的內心獨白以及理想主義的破滅。本片導演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是公認的左派導演,他經常在電影加入左翼思想,曾在中國引起廣泛爭議,而導演前輩高達更是他的偶像。1968年法國新浪潮電影和巴黎五月風暴正盛行,而高達同時是兩者的重要推手。當時只得28歲的貝托魯奇才剛剛開始拍攝電影,以上種種當然對貝托魯奇影響甚深,然而,60年代的學運結束後並未有在社會根本結構上改變甚麼,這種失落,就反映在《戲夢巴黎》之中。

文青最愛的高達也是大「左膠」:《中國姑娘》

即使並非熱愛,文青也必然認識法國大導演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當然不是日本的Gundam),以實驗電影見稱的這位法國電影新浪潮重要推手,對法國左翼思潮亦頗有影響。多年前,香港舉行過一個「高達影展」,筆者曾介紹過他的電影《過河卒》。

至於高達對左翼思想的支持和信仰,從他1967年拍攝的電影《中國姑娘》(La Chinoise)更能看出。片名La Chinoise直譯其實只是「The Chinese」,故事中的五位主角當然並非真的是中國人,而只是一群深信中國式社會主義的法國青年。他們在巴黎進行社會主義活動,包括召開「共產黨會議」,收藏「紅寶書」,牆上掛上毛主席語錄。憎恨資本主義的他們,甚至希望炸毀巴黎種種代表資產階層的建築……

以今天的觀點看來,也許會以為這些情節難以相信,但要強調的是,高達本人卻是非常認真地信仰共產主義。《中國姑娘》的誕生比「五月風暴」早一年,可見高達已預視了社會主義在法國的遍地開花。受五月風暴影響,1968年的康城影展亦要停辦,原因正是身為康城影展評審之一的高達,聯同了其他導演阻止影展進行,為的是「要與學生站在同一陣線」。

受1968年學運剌激,高達與其他左翼導演如Jean-Pierre Gorin 合組「維爾托夫電影小組」(Dziga Vertov Group),名稱就是取自蘇聯紀錄片大師維爾托夫。他們接連拍攝更多左翼電影,以宣揚心中的共產主義意向,1972年的《一切安好》(Tout va bien) 就是其中代表作,講述香腸工廠工人的罷工與抗爭。不過,這些抗爭電影在商業上非常不成功,甚至可以稱為「失敗」;到了80年代,高達才開始重歸其他類型題材的電影。他的心路歷程,也是一代人的宿命,到了最後,理想與現實之間,還是有所取捨。

解放軍解放巴黎?70年代的荒誕喜劇《巴黎紅禍》

然而,眾多與巴黎「五月風暴」有關的電影、電影人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多年後的1974年才出現的喜劇電影:《巴黎紅禍》(Les Chinois à Paris,又譯《中國人在巴黎》)。

電影講述60年代中國正值文化大革命全盛時期,中國派出六億解放軍解放歐洲。與偉大的共產主義大軍相比,資本主義陣營的歐洲簡直不堪一撃。歐洲人連翻逃亡,連英女王也要走難到香港。正當法國人一舉醒來之際,便發現滿街都是中國解放軍。於是在中國統治下,法國人開始奉行「中國式社會主義」生活:舞龍舞獅、高舉毛語錄、當然少不了批鬥和演樣版戲等文革元素(似乎比中國的真實文革溫和得多);反過來,解放軍卻因為法式夜生活過於精彩而日漸墮落,逼得解放軍要撤出法國……

《巴黎紅禍》雖然講述中國侵略全世界,但重點並非在於「中國威脅論」,反而是法國人借用他者視角,對法國同胞的自嘲,有點像美國電影《波叔出城》借用「哈薩克」視角對自身文化荒誕的自嘲。本片導演尚揚安(Jean Yanne)雖然也和貝托魯奇、高達一樣屬於左派導演,但並非「左膠」,他於70年代拍攝這一套電影的目的,是想諷刺盲目追求左翼理想的法國年輕人。當時參與五月風暴的年輕人,人人都說自己信仰毛主義,甚至支持文化大革命,事實上卻沒有人真正明白文化大革命的意義,亦不知道在中國發生了甚麼事、死了多少人。

一場運動,各自表述

很多人以為國際關係沉悶難懂,但其實要理解國際關係有極多途徑。電影正是我們了解前人想法的直接方法之一,由不同導演呈現出來的60年代巴黎,自然因應序事者立場而有不同面貌。

同時,電影既能反映當代人的國際視野,同時亦能影響觀眾對世界的理解。由J Furman Daniel, III Paul Musgrave寫成的學術論文《Synthetic Experiences: How Popular Culture Matters for Image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強調,觀眾很容易相信電影所云,從而跟據電影的印象改變對現實世界的看法。

巴黎「五月風暴」影響法國電影人甚深,更同時影響日後的法國電影發展;而這些電影,又影響了日後觀眾的對學運、時代的看法——我們可以從不同電影、電影人的故事中,以完全不同的角度了解1968年的巴黎五月風暴。

究竟,1968年一眾上街的學生,大家革的是甚麼命?之後有沒有後悔?整場運動,帶來的是進步、還是停滯?最終歸於平靜,是大環境使然,人性的必然,還是運動本身的不力所致?不同的電影給予我們不同的答案,只怕要再多看幾部戲,才能有更立體的理解了。

解讀特朗普外交天書:The Art of Deal

在傳統國際關係研究,有一系列學術著作介紹外交策略,但以商業世界倫理切入外交的並不多。直到美國總統特朗普出現,商業和外交之間的界線忽然變得模糊,由於他本人根本無視一切外交潛規則,各種學術理論都不再適用,美國外交卻變得「商業化」,能夠閱讀箇中脈絡的天書,惟有特朗普本人的著作:The Art of Deal(《交易的藝術》)。讀過這本書,除了能明白特朗普外交的「做deal」思維,也會發現他真的是北韓領袖金正恩知己,因為北韓擅長製造危機、從中取利的「brinksmanship」外交,根本與特朗普的「做deal外交」一模一樣,但沒有美國的國力,卻顯得小巫見大巫。

The Art of Deal在1987年出版,是特朗普與記者施瓦茨(Tony Schwartz)共同著作(相信是本人口述、後者代筆),講述特朗普自身成長經歷及在房地產界的成功事跡。

當時的特朗普並沒有政治潛能,卻因為種種不合常規的從商手法、財大氣粗的形象,成為財經界風雲人物,本書一出版,就創下《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首位達13周,並持續48星期榜上有名的驕人紀錄,入屋程度、「影響因子」,超越同年所有國際關係學術著作的總和。

這本書除了為特朗普帶來巨額版稅收入,亦讓他的名字更家喻戶曉;他本人有了「理論基礎」,也堂而皇之躋身「大師」之列。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期間,特朗普曾自豪地說過這書是他最驕傲的成就之一,並呼籲支持者購買。

交易成功背後要訣

出任美國總統後,特朗普在國際舞台上接二連三做出令人震驚的舉動,對美國從前簽訂的條約、對盟友的承諾幾乎都置之不管,向對手的文攻武嚇程度前所未有的提高,從前不能說的話都說過,從前要說的門面話卻都懶得說,與中國及盟友的貿易戰、峰迴路轉的美朝關係、稱呼蔡英文「台灣總統」、退出伊朗核協議、重新審議北美自由貿易協議(NAFTA)、退出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退出巴黎氣候協議但有保留迴旋空間……種種行為,在國際關係科班學者眼中無不大搖其頭,但站在商人角度,把一個又一個案例看成一場一場的「deal」,互相之間又能借力打力,背後思路就一目了然。The Art of Deal有一章節談及交易成功背後的十一大要訣,可視為特朗普處理美國外交的心法,絕對是金正恩和全球領袖必讀:


1. 「Think big」:要有宏觀格局,需要擁有強烈的野心、遠大的目標,及堅持下去的精神。
2. 「Protect the downside and the upside will take care of itself」:必須保存實力,不要期求運氣,永遠作最壞打算的準備,從商是永遠不要輸錢、外交是永遠不要令美國輸掉利益,原則堅定,一切水到渠成 。
3. 「Maximize your options」:永遠計劃好幾個不同方案,必須同時存在Plan B、Plan C,自己能從容應付不同的情況,讓對手無所適從。
4. 「Know your market」:親身了解市場需要,詢問業界人士的落地意見後才作出結論,放在外交身上,就是要先了解自己的國內受眾需要。
5. 「Use your leverage」:了解自身的優勢,在談判中採取主動,把有限優勢無限擴大,善用槓桿,讓對方不得不跟你打交道。
6. 「Enhance your location」:運用對自己有利的工具、資源和主場優勢,來提升競爭力。
7. 「Get the word out」;讓自己擁有創造話題的能力,掌握先發制人的話語權,並要懂得虛張聲勢,以吸引媒體和大眾之餘,也讓對手失去主導權。
8. 「Fight back」:必要時採取強硬態度保護自己,同時讓對手每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會否強硬回應,這樣才能爭取最大利益。
9.「Deliver the goods」:不要只紙上談兵,具體行動才會達到最好的成果,因此談判要有說服力,必須實際行動支持。
10. 「Contain the costs」:商業世界自然要量入為出、控制成本,放在外交界,也要在有限付出的前提下控制成本。
11. 「Have Fun」:保持樂觀心境,隨遇而安,因為遊戲人間的態度也是談判本錢,讓對手難以捉摸之餘,對自己團隊也有提升士氣的作用。
這些原則能否複製到國際關係舞台上,尚未可知,但特朗普沿用了在商界哲學處理外交,已是不爭事實。目前進行中的美朝博弈,就是典範。

「The Art of the North Korean Deal」

假如把北韓核危機看作一個「Deal」,一直以來,美國總統都肩負起朝鮮半島無核化的責任,猶如調解以巴衝突般,但均以失敗告終,北韓金家反而是「做Deal」專家。特朗普上任前曾猛烈批評以往美國政府的懦弱、循序漸進的處理手法,認為這樣的常規外交,讓對手洞悉一切底牌,只會於事無補。他亦指出北韓與美國談判的態度表裡不一,利用美國處理中東問題分身不暇的時機偷偷發展核武器,結果對美國構成威脅,除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沒有其他辦法。

因此特朗普上任後,對北韓採取了全盤不同的態度,縱然面對平壤的一貫「Brinksmanship」(也就是「北韓做Deal」),毫不顧忌潛在後果,多次挑戰平壤底線,揚言要通過武力解決問題,讓朝鮮半島徹底無核化。這種「寧為玉碎,不作瓦全」的瘋狂外交,比北韓的Brinksmanship更極端,卻正正擊中金正恩死穴,相較下北韓威脅襲擊關島,就太沒有說服力。據說習近平也親自傳達了「特朗普會動真格」的訊息,令金正恩不得不檢討自己的籌碼。

特朗普通過社交媒體Twitter虛張聲勢,發明了「Twitter Diplomacy」,突破了傳統外交官僚的障礙,也令談判籌碼大增。例如他曾在Twitter發表「美國的核武按紐就在我的總統桌旁」等挑釁性言論,又毫不顧外交禮儀的對金正恩人身攻擊,擺出一副「談得成就談、談不成就打」的態度,對金正恩造成極大心理壓力,使自己處於有利位置,成功令北韓放下身段,關核試驗場、釋放美國人質,而自己至今毫無付出、毫無損失。

除了進行心理戰,特朗普也安排了不同選項,同時有幾手牌。除了作出軍事恐嚇,他也沒有對傳統外交的經濟制裁放軟,更拉攏中國向北韓施壓,令北韓遭受最嚴厲的經濟制裁之餘,也不斷給習近平戴高帽,努力離間中朝關係。另一方面,特朗普亦透過南韓總統文在寅對平壤勸說,釋出善意,並對金正恩政權的存續、未來變得「非常富有」的願景,作出了比以往美國政府都要具體、赤裸裸的承諾。這些訊息同步展現,令北韓眼花繚亂,美國卻爭取了主動。

當北韓突然取消與南韓的會面,以圖以自己的「做Deal」方式取回主動權的時候,特朗普立刻反客為主,在毫無預兆下、在盟友文在寅剛訪問華府談細節之際、在北韓關閉核試驗場的同一天,乾脆宣佈取消美朝新加坡峰會,震驚世界,也令北韓措手不及。其實特朗普和金正恩一樣,對峰會充滿期待,但他明白必須顯示自己不在乎,對手才會著急。隨後平壤緊急表態,態度軟化,特朗普的欲擒故縱,對金正恩又一次成功「格食格」。

美朝峰會前夕,無論最終雙方結果如何,不少對特朗普一貫批評的學者,都不得不承認他的對朝外交正在見效,起碼突破了歷屆美國政府的盲點,令北韓的核威脅變得無效,也令支持北韓的外交勢力如中國、俄羅斯、伊朗等各自猜疑,令北韓的底牌越來越少。但

這作風在其他議題上有甚麼效果,主流精英還是不樂觀。例如《金融時報》一篇題為「特朗普的交易藝術難以在國際政治中奏效」的評論,就認為特朗普式的談判手法,恐怕會在國際政治產生災難性後果,因為在國際體系建立信任比冒險重要,特朗普的舉動已經破壞了西方國家的團結,為美國樹立敵人,使美國在國際社會上變得孤立。但特朗普卻認為這些一切都是談判中的過程,不是結果。假如拘泥於學究迂腐的原則,只會一事無成。信乎?

2018年6月8日星期五

美朝峰會與洛文

特朗普—金正恩峰會本身已經極富戲劇性,同場可能出現的配角也令人期待,例如NBA前籃球明星洛文(Dennis Rodman)。根據《華盛頓郵報》報道,洛文不但「很可能」出席在新加坡舉行的美朝峰會,還可能作為正式代表與特朗普、金正恩「同場議事」。

球技精湛 綽號「妖蟲」

對上世紀九十年代成長的一代人而言,就算不是籃球迷,洛文一代的一眾球星都是神一般的傳奇;假如米高佐敦(Michael Jordan)是主神,洛文在神殿也有獨特一席位。以「壞孩子」形象著稱的洛文綽號「妖蟲」,以「籃板王」身份馳名,但其實也有精湛個人得分能力,只是專攻籃板建立獨特地位,單是這一點已可見他並非沒有智慧。

雖然在球場內外洛文都作風浮誇,穿女裝的嗜好尤其重口味,但正因如此,跟形象同樣瘋癲的特朗普及金正恩卻「惺惺相惜」,成為他無可替代的外交資本。

事實上,在地球數十億人當中,可能只有洛文一人同時是特朗普與金正恩兩人的朋友:他曾以明星嘉賓身份,兩度參與特朗普主持的王牌節目《飛黃騰達》(The Apprentice),近年更先後5次訪問北韓,不斷和金正恩見面,稱呼對方為「一生摯友」。

他第一次到訪北韓時,美朝關係異常糟糕,但洛文的「籃球外交」製造了兩國的共同話題,也令北韓人性化的形象首次在金正恩時代傳到美國。

雖然美國輿論當時批評聲音四起,但反正洛文一向我行我素,才可以無視任何雜音。如果說洛文是美朝關係破冰先驅者,並非完全笑話。

最有意思的是在2017年,洛文訪問北韓時,向金正恩親手贈送了一份特別紀念品:特朗普最自豪的著作The Art of the Deal,內裏記載了他從商時代「做deal」的心得,雖然初版於1987年出版,當時沒有人想到他會成為總統,但觀乎今天特朗普外交的種種手段,基本上就是在「做」一個又一個的「deal」,令這本書的實用價值急升,成為美國外交新一代《聖經》。

不知道洛文贈書是否有高人指點,但據他本人所言,這是金正恩真正了解特朗普這名對手的開始,而二人過去一年的種種互動,就像一個「做deal」的過程,峰迴路轉,但最終還是到達同一會場。也許唯有洛文這種人,才能和特朗普、金正恩心有靈犀,就像早前特朗普發公開信取消和金正恩的會面,美國的科班國際關係學者一片批評,唯獨洛文大家稱讚特朗普「英明」,認為這封信「情理兼備」,既顯示了美國的實力,又能觸動對方心靈,對金正恩這類人特別管用。事實證明,卻是洛文對了。

無論洛文第一次踏足北韓時是純粹為了獵奇,還是大智若愚,客觀現實是,他在美國外交史已經留名。在結構層面,這並非純粹巧合,因為世界局勢正面臨突變,傳統國際關係理論紛紛顯得「離地」,特朗普、金正恩一類不按常規辦事的領袖越來越多,戲劇性角色在外交界的空間,也大為增加。

這類角色一來有極大彈性,怎樣行為都可以「曲曲直直」的自圓其說,很適合「瘋狂外交」的劇本,而且同時一般有巨大魅力,假如全力施展魅力攻勢,也比較容易和其他狂人建立私人友誼。而且現代外交很講求網絡傳訊效果,吸眼球的配角在正規外交舞台越來越多,例如特朗普和安倍晉三的晚宴,就出現了成功ice-breaking的日本喜劇藝人Piko太郎。香港藝人陳百祥和議員陳淑莊辯論土地問題,其實也是一個全球化現象呢。

小詞典:洛文(Dennis Rodman, 1961-)

美國NBA退役籃球運動員,擅長防守、搶籃板、像蟲一樣緊釘對手,因而被稱為「The Worm」,1995-1998年加盟NBA班霸芝加哥公牛,屬於「公牛王朝」創造三連冠的核心成員。洛文以紋身、奇裝異服、奇言怪行著稱,退役後曾當上演員,曾參演棟篤笑,2013年到訪北韓前,沒有人想到他有外交潛能。

2018年6月7日星期四

新加坡:國際戰略會議之都?

新加坡主辦「香格里拉對話」,今年已是第17屆。第一屆舉行時,新加坡已故國父、時任內閣資政李光耀依然健在,並親自為整個對話的級別定調。對新加坡這個「對沖外交」高手而言,能夠同時拉攏各大國派出國防部長同台出席,自然是發揮關鍵影響力的體現,雖然中國代表團的級別愈來愈低,但有了美國、日本、澳洲、印度、加拿大、英國、法國等大國撐場,以及東盟成員一致支持,「國際戰略會議之都」之名,已經確立。

跟「亞洲國際都會」香港不同,新加坡是一個主權國家,主辦會議不受任何敏感題目限制,不用局限在經濟與文化層面,同時又有一個威權政府維持秩序,各國不用擔心尷尬場面,對安全問題也十分放心。會議期間,香格里拉大酒店變成一個高度戒備的警崗,所有人進出都要經過出入境保安,這固然是安全考慮,但也杜絕了任何形式的示威。要同時做到資訊完全透明、國際記者雲集,又能控制秩序,加上為不同勢力信任,這樣的主辦方,綜觀全世界,還真不多。

卡塔爾也想仿效新加坡

正是基於這種形象,各方選擇新加坡來破冰的頻率愈來愈高。昔日兩岸「汪辜會談」是典型例子,最初因為李光耀與兩岸領導人都有私交,容易取信於雙方,加上新加坡也是華人國家,一切順理成章。到了習近平和馬英九也選擇在新加坡見面,這已經沒有什麼私交計算,完全是看中新加坡的國際形象、華人身份認同,這也為後來者樹立了樣板。

萬眾期待的「特金會」無論最終能否順利舉行,單是雙方同意選擇新加坡,已經是現任總理李顯龍的外交一大成就(為何美朝雙方選擇新加坡,筆者已有過分析)。其實另一對世仇以色列、巴勒斯坦也在新加坡有不少接觸,一方面以色列是訓練新加坡軍隊的導師,雙方關係密切;另一方面,新加坡境內有不少穆斯林,和阿拉伯各國關係也友好,同時得到阿拉伯世界信任。

近年努力扮演類似角色的關鍵小國,還有一個卡塔爾。它看見新加坡的成功,看見自己也有優良港口,也希望把自己打造成為「波斯灣新加坡」。在什葉派、遜尼派之間,沙特、伊朗之間,卡塔爾嘗試扮演橋樑角色,也和新加坡一樣,依靠美軍為強援,作為穩定保障。在言論自由、法治開放等層面,卡塔爾也效法新加坡的「威權自由模式」,比區內其他國家放寬限制,但在關鍵議題維持掌控。只是世上能夠依樣葫蘆的案例不多,卡塔爾目前面對的挑戰,可算是選擇「波斯灣新加坡模式」的代價,也可見「真‧新加坡」之路,是多麼不容易。

小詞典:汪辜會談

海峽兩岸破冰的「Track Two Diplomacy」,北京代表是海協會會長汪道涵,台北代表是海基會董事長辜振甫,先後進行過兩次會談,第一次是1993年在新加坡,第二次是1998年在上海,此前兩會人員曾於1992年在香港進行籌備會談,達成各自表述的「九二共識」,成為兩岸關係重要參照原則至今。

2018年6月6日星期三

香格里拉對話的中國代表團

新加坡的「香格里拉對話」雲集各國國防部長,但中國代表團的級別明顯低得多,背後自然充滿故事。

曾幾何時,在2011年,中國也是派出時任國防部長梁光烈上將出席的。當時中國和西方相對和諧,與新加坡的關係也十分友好,中國自身的類似活動「香山論壇」尚未上軌道,派出級別對等的防長,成為一時佳話。

讓「香山論壇」另起爐灶

然而,此後新加坡和中國關係逐漸緊張,「香格里拉對話」與會代表對中國的批評也愈來愈嚴厲,南海問題往往成為焦點,中國認為對話已經失去中立性,派出代表團的層級愈來愈低,讓「香山論壇」另起爐灶的決心也愈來愈大。

前幾年,中國代表團團長孫建國是時任副總參謀長,軍階是現役最高一級的上將,還能鎮住場面,但從去年開始,團長變成研究性質的軍事科學院副院長何雷中將(他也是「香山論壇」的秘書長),份量確實大不如前。由於和各國代表相比,中將級別太低,何雷也不獲安排在大會公開發言,只能在小組討論演繹中國官方立場。至於中國的官方立場,自然一貫跟美國針鋒相對,基本論點如下:

‧中方認為南海「自古以來」是中國固有神聖領土,有歷史文獻佐證,也有國際法支持。西方各國則強調「九段線」理論完全沒有國際法基礎,也有違國際仲裁法院的判決,只是中國自說自話。

‧中方認為由於南海是中國領土,中國在領土內的任何行為都是本國內政,即使有駐軍,也只是體現主權的象徵,並非「軍事化」,就像中國在香港駐軍體現主權,不代表中國把香港「軍事化」。西方則認為中國在南海爭議水域部署大量軍事設施,屬於挑釁行為,並不符合和平解決爭議的友好原則。

‧中方認為各國在南海的航行自由暢順,從來沒有受到干預,中國的部署不但沒有構成任何不便,反而為各國提供了補給、支援服務,美國以「航海自由」干涉南海,只是藉口。西方則認為航海自由的定義包括不受任何一國政府管轄,尤其是在存在主權爭議的水域。

這類立場宣示,自然不可能達成任何共識,但代表團的現場對答,依然是焦點所在。何雷作為代表團團長,大概因官方身分和要求所限,沒有多少發揮空間,普通話發言的語氣像是在國內開記者會訓話,加上嚴重超時,而又基本上沒有直接回應任何提問,在小組會場內,不時引來其他代表的陣陣笑聲。中國代表團的其他年輕軍官則表現十分大方得體,英語水平甚佳,提問恰到好處,反駁也很有力(例如逐一數出美國在南海的事故),還頗有美式幽默,已經很與世界接軌。由於中國在香格里拉對話幾乎處於「被告」地位,中國代表團成員縱使級別不高,還是成為焦點。

中方最強的理據,其實是指出美國在區域的非防禦性行為,但舉證不易;另一王牌是強調自己比美國更重視全球化時代的大國責任,就像習近平在達沃斯論壇的發言,在特朗普保護主義的對比下頗受讚揚,但在國防層面,也不容易闡述。但單方面強調南海「自古以來」屬於中國、而不回應國際仲裁法院的理據,則難免成為被圍攻的缺口。

小詞典:香山論壇

中國軍事科學學會主辦的「國際安全合作與亞太地區安全論壇」,主辦單位屬國防部智庫,2006年首辦,本為「Track 2 Diplomacy」;2014年開始有了中國國防部的直接參與,自此升格為「Track 1.5 Diplomacy」,頻率也改為每年一次,與香格里拉對話較勁意味強烈。2017年,因為國內重大會議暫停,2018年應舉行第八屆,但詳情尚未公佈。

2018年6月5日星期二

香格里拉對話:「瘋狗」馬蒂斯對中國的警告

今年「香格里拉對話」的重頭戲,除了印度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的「印太」(Indo-Pacific)時代開幕詞,還有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James Mattis)的基調發言。

赤裸裸警告中國

馬蒂斯綽號「瘋狗」,在軍隊而言,這名字不但不是貶義,還是崇高、勇武的代名詞,美國總統特朗普也公開以「瘋狗」稱呼馬蒂斯。然而上台後,馬蒂斯的外交政策比起飄忽無定的特朗普,其實相對溫和,反而成為前「另類右派國師」班農(Steve Bannon)眼中的保守派。不過,馬蒂斯這次發言頗有火藥味,對中國有赤裸裸的警告;美國代表團另有一位共和黨的阿拉斯加參議員沙利文(Dan Sullivan),以國會軍務委員身份不斷配合馬蒂斯,且語調較輕佻把話也說得更白。

美國對中國的警告,在於中國在南海填海造島、「軍事化南海」,馬蒂斯更多次強調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2015年曾公開承諾「不令南海軍事化」,現在出爾反爾,所以美國不能掉以輕心。沙利文則反覆說明,「捍衞航海自由」是美國立國以來的「核心價值」,就是對友好國家加拿大也適用,所以必然適用於南海。換句話說,美國軍艦在南海和中國軍隊短兵相接的可能性,始終存在。

馬蒂斯的另一警告,在於美國撤銷邀請中國海軍聯合軍演,「只是一個開端」,聲言假如中國行為繼續,會有「更嚴重的後果」,這在近年中美關係對話中,可算是相當重的話。所謂「嚴重後果」,可以是降低溝通級別、取消軍事交流,也可以是美國協助武裝南海各國,配合印度也說要在「印太」海域維持通航自由,後者的可能性也愈來愈大。

沙利文則在發言中,對特朗普的政績推崇備至,批評前朝奧巴馬政府令美國衰落,但「一切已經改變」,美國國內生產總值(GDP)每年增長「不會再是恥辱性的1.5%」,美國軍費也會大幅度增加,所以各盟國可以安心依賴美國,「以後不會再有人說美國正衰落」。

馬蒂斯則開宗明義說,美國會「長期留在印太區」,這是美國核心利益所在,也就是說中國不要以為美國會撒手不顧。相對於奧巴馬時代的「重返亞太」口號,沙利文認為那是一個笑話,沒有軍費支援、沒有經濟誘因,但今天特朗普的「進軍印太」大戰略,卻是坐言起行。

綜合這堆訊息,反映美國重新希望以價值觀、國際法等概念,和中國爭奪道德高地,這和特朗普上台以來只強調利益、不談價值觀的外交政策,似乎出現了改變。特別是馬蒂斯不斷引述美國第三任總統傑佛遜的理念,似乎要重新找到外交的道德支點。特朗普日後會否配合,值得觀察。

與此同時,馬蒂斯公開點名說習近平言行不一、出爾反爾,在國際關係層面,也比較罕見,而且美國代表團成員都不斷強調這一點,似乎「習近平講大話」,已經成為美國外交界的其中一個「line to take」(中方自然不這麼認為,日後再述)。不過說到底,南海並非中美關係的唯一主戰場,東北亞北韓核問題、中美貿易戰等,才是核心中的核心。這些議題之間如何討價還價,才要看各方功力。

小詞典:沙利文(Dan Sullivan,1964-)

美國阿拉斯加參議員,共和黨人。律師出身,曾任喬治布殊政府的助理國務卿(經濟及商務),然後擔任阿拉斯加律政司、能源專員,2014年擊敗「茶黨」精神領袖、前阿拉斯加州長佩琳支持的對手當選參議員。在國會加入軍務委員會,活躍國防外交國際舞台,政策傾向主張強軍建設,出席香格里拉對話是取代病重的共和黨元老參議員麥凱恩。

2018年6月4日星期一

香格里拉對話現場摘記:「印太時代」正式來臨

亞太各國國防代表一年一度的論壇「香格里拉對話」,剛在新加坡舉行,印度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為會議致開幕詞,配合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James Mattis)的發言,都牢牢鎖定「印太」(Indo-Pacific)為主軸,不少地方都跟中國暗中較勁,極具象徵意義。

莫迪列外交七要點

筆者作為與會代表,現場感覺是莫迪相當壓場,很努力宣示自己是「自由世界」領袖,而很少全篇用英語發言的他,這次不但使用全英語,望講稿次數也不多,顯示了相當自信。他對「印太時代」的外交方略,列出七大要點,值得逐一分析:

一、印太是一個自由、開放、包容的地區,成員除了地理概念上的國家,其他區域持份者也在其中。這句話似有還無,其實已經暗示美國、日本、澳洲、印度四大「印太民主國家」結盟,並非空穴來風。

在講詞另一部分,莫迪又強調印太由非洲橫跨到美洲,而印度正是連結的樞紐,這和美國對印太的定義——以美國和印度居於兩側不盡相同,更要突顯印度的核心地位。至於中國在印太的角色,雖然也(應該)是十分重要,但由於並不完全符合莫迪定義的「印太核心價值」,只會注定淪為邊緣國家。

二、印太橫跨兩大洋,因此東南亞是其中心,東盟也將在印太扮演重要角色。這回應了印度的「東進政策」(莫迪上台後把「東望」改成「東進」),除了是爭取東盟市場,也是要和中國爭奪在東盟的影響力。香格里拉對話的東道主新加坡,正是提倡東盟搞「對沖外交」的大腦,一直希望其他區域大國能平衡中國,和印度一直保持特殊關係,李光耀病逝時,印度也是少數下半旗致哀的外國。假如印度開宗明義和中國爭奪東盟,「一帶一路」才會出現有力競爭對手,這對東南亞各國的「對沖外交」而言,倒是佳音。

三、「印太秩序」必須以規範、規則、國際法為核心,需要各國達成共識,而不能只貫徹一小撮大國以力量為憑藉的意旨。這一點明顯是挑戰中國,因為中國正被西方各國視為一個企圖改變國際秩序的強權,而且對國際法、國際仲裁、普世價值觀不大尊重。印度則強調自己承繼了前宗主國英國的民主、自由、人權、法治等理念,主張以這些理念促進對話和多邊主義,而不是憑國力和利益拉攏小國。

四、「印太」各國需要根據國際法,確保航行、飛行自由,這一點又是明顯挑戰中國。美國對中國南海政策的主要批評,就是說中國單方面武裝南海島嶼,妨礙自由航行,同時「九段線」等主張並不符合國際法,因此才要派出海軍「維持秩序」。這理據是否充份,日後我們再談,重點是印度明顯和美國有了默契,共同針對中國在南海的行為予以制約,美軍甚至剛把「太平洋司令部」改名為「印太司令部」,可謂贈興。假如印度海軍和中國海軍正面競爭,必會對區域平衡帶來全新影響。

五、「印太地區」作為全球化受惠方,應該捍衛全球化,反對保護主義,主張自由開放貿易,並以這些原則推展「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曾經是TPP的競爭對手)。這一段則是針對美國,特別是特朗普的貿易保護主義,除了以中國、歐盟、加拿大等為對手,其實也影響到印度。不過這一點的姿態重於實質,重點是強調印度並非美國附庸,也敢對特朗普說不(莫迪在達沃斯論壇已有類似表述),然而印度本身也有對中國實行貿易保護主義,很難把自由貿易完全變成區域常態。

六、「印太」是一個樞紐,所以互相連結相當重要。這一段似乎難以拿捏要點,但我們可以參考莫迪另一個重要的外交概念:「去連字符政策」 (de-hyphenation),意思是印度和每一個國家、持分者的關係,都是獨立考慮,不會理會其他國家之間的「連字符」關係。因此,莫迪同時發展與以色列、巴勒斯坦的關係,也同時與伊斯蘭兩大派系龍頭沙特、伊朗保持友好,可算維持了昔日「不結盟運動」的道統。這點和江澤民時代,中國強調的「全方位外交」異曲同工,但更強調平衡的藝術,以及自身作為調解員的潛在角色,假如分寸能把握,會得到更關鍵的國際影響力。

七、不讓大國競爭主導「印太」關係,區內大國應該基於共同價值觀和利益建立夥伴關係,以對話解決分歧,不要讓競賽上升到衝突。這一段似是空話,但其實是在暗中推廣「東盟模式」,也就是通過凝聚各國共識,來取得區域平衡,而不是歐盟那樣通過非黑即白的投票,也不是「一帶一路」那樣只談利益輸送。由於要凝聚共識必須出現平台,印度的上述宣示,似是暗示要進一步落實「印太」概念,早晚有新平台出現,或是在東盟基礎上深化,以杜絕任何國家(主要是中國)以自己定義的規範、龐大的國力,單方面主導區域秩序。

以上七點,可以視為印度以主角身份走進國際「印太」舞台的宣言,配合美國外交政策全面為「印太」正名、忘掉「亞太」,彷彿一個新時代,已經到來。

然而問題是,究竟印度的國力,是否足以符合上述要求,並滿足鄰國的「對沖」期望?數字上,應是可以的:莫迪畢竟有實質政績,印度人均GDP增長近年都超過7%,高科技產業尤其興盛,雖然軍隊裝備需要更新,但印度海軍在印度洋首屈一指,而且有實戰經驗,足以成為東南亞、乃至東非國家的憑藉。印度另一個比起中國的優勢,在於軟實力更容易與全球接軌,既繼承了英國管治的種種價值觀和語言文化,容易和西方等對話,又受惠於全球都有印裔人口的全球化現象,印度音樂、食物、電影等,都逐漸成為世界主流。中國面對「印太」挑戰,如何回應,與會代表又怎樣評價風雨欲來的「印太時代」,我們有機會再行補述。

小詞典:香格里拉對話 (The Shangri-La Dialogue)

各國政府間的「Track One」外交論壇,由英國國際戰略研究所(IISS)、新加坡國防部亞洲安全峰會辦公室聯合主辦,邀請亞太各國國防部官員出席對話,在新加坡香格里拉酒店舉行而得名。2002年首屆舉辦,代表來自亞太區28國,美國、日本、南韓、澳洲等都由國防部長親自率領代表團,中國也曾派國防部長出席,但近年和新加坡關係欠佳,加上質疑對話中立性,只派出較低級別將領出席。主辦單位也邀請部份議員、學者、商界、傳媒代表等出席,以令交流更多元化。

2018年6月1日星期五

新一代電單車大國:印度發展的另一面

研究一個地方的發展程度,除了冷冰冰的數字、難以理解的離地用語,還可以看日常生活小節,例如麥當勞指數、星巴克指數,就常被拿來比較不同城市的消費水平。一位前輩早前到印度旅遊,驚嘆當地成了「電單車大國」,亦異曲同工,因為「單車指數」也是一大指標。

漸多女性購買

相信不少朋友對上世紀八十年代內地剛改革開放時,街頭巷尾人人騎單車的場景記憶猶新;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初,輪到電單車(或「綿羊仔」)充斥馬路,每一盞紅燈前,都至少停着10來部,筆者曾在北京居住一年,也是以「綿羊仔」代步;至於現在,愈來愈多中國人擁有私家車,塞車成為常見都市病、空氣污染的源頭。

相較下,電單車高峰期已過,加上是路邊空氣污染的罪魁,已開始有內地城市禁止電單車進入市區。

至於歐美發達國家,同樣因為環保原因,卻返璞歸真,單車愈來愈成為流行交通工具。

印度等南亞國家、越南等東南亞國家,目前都處於「電單車階段」。這些國家的街頭看上去,有如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深圳、廣州,令人莫名親切,只是過馬路時要格外小心。

其中,印度的電單車數目每年都在上升,近年更有雙位數增長,去年電單車銷售突破2000萬輛,已超越中國,成為世界第一大電單車市場。

由於中國的電單車需求下降,有一半中國製的電單車都轉往出口,銷售對象逐漸轉移至歐美的高回報客戶;但中國的二手電單車,則往往轉銷印度。印度的電單車只有一成出口,其他全部應付內銷,還要大量搜購內地二手車,可見市場有多龐大。印度人談起中國的印象,很多時候不是甚麼邊境爭議、Chindia,而是身旁Made in China的二手電單車。

電單車數目的驚人增長,反映印度經濟水平雖然不及中國,但亦在急速發展中,人民生活也得到一定改善。草根階層未有能力購買私家車,電單車就成了追求的「奢侈品」,乃至提高生產力的脫貧工具。此外,擁有電單車也是印度個人主義的表現,女性購買電單車的數目亦慢慢提升,反映印度女權上升之餘,印度婦女也成了車廠的新藍海。不少近年大熱的印度電影,只要細心留意,都有女性騎電單車的場景。

二手電單車外,印度最受歡迎的電單車牌子是甚麼?一如所料,原來是日本的Honda和Suzuki,而兩大印度本土車廠TVS和Hero也頗受觀迎。有趣的是,不少印度車廠保留了英治時期品牌,這些牌子在英國已經或倒閉、或被收購,例如Royal Enfield、Ashok Leyland等,卻在印度發光發亮,諷刺之餘,也反映印度自居「英聯邦第一大國、英國文化傳人」,並非無的放矢。

不過印度空氣嚴重,「電單車時代」畢竟不可能永續,假如未能短期內進化到私家車階段,「綠色電單車」就是未來方向。印度聲稱要在2030年全面使用電動車,似乎有點不設實際,但電力推動的電單車卻相對可行,畢竟它所需的電力比電動車少得多、技術要求也較低,唯一問題是印度供電不大可靠,阻礙了「真.電單車」普及。但解決了這問題,印度不難從中找到符合國情的發展模式,下次到印度,看看街上情況,就能一葉知秋。

小詞典:印度2030電動車計劃

2017年,印度總理莫迪宣佈將積極淘汰燃油汽車、推廣普及電動車,目標是在2030年全面取締前者、使用後者。這計劃比歐洲電動車大國更進取,但觀乎印度實際情況,例如電力供應、經濟發展程度、基建水平等,外界普遍質疑計劃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