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4日星期日

牙買加之謎﹕奧運精神Vs.奧蒂精神

【咫尺地球】加勒比海國家牙買加在本屆奧運短跑表現驚人,成就了該國體育最大成就。不少人想起曾多次奪得奧運銀牌、銅牌的上一代牙買加田徑名將奧蒂(Merlene Ottey),認為她必然為後輩的成就雀躍。諷刺的是,「更快更高更強」這奧運精神,和「志在參與」的體育精神,從來不是並存的概念。奧蒂象徵的精神,恰恰挑戰了奧運民族主義主導、金牌掛帥的主流理念,令她比金牌得主更傳奇。

「7.5屆奧運元老」推動反年齡歧視

28年前,奧蒂首次代表牙買加參加奧運,時為1980年,地點是蘇聯莫斯科。那年她20歲,獲得第一面銅牌。這年齡對新人來說,已不算特別年輕。此後,奧蒂連續6屆代表牙買加參賽至2000年,先後獲3銀6銅,又一共得到14面世界田徑錦標賽獎牌。這些數字相加起來,在女運動員中,無出其右。上述成績令奧蒂先後15次當選為牙買加最佳運動員,在國民心目中的地位非常崇高。

然而,自從她在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以千分之一秒之差屈居100米銀牌,評論員都認為這應是一個年代的終結。牙買加一眾後起之秀愈來愈看不慣這位名宿,認為她擺老資格,不懂進退,奪去後輩的參賽機會,甚至為此創出新名詞,叫「奧蒂潛規則」。1999年,奧蒂充滿爭議性地不能通過藥檢,她認為這明顯是妒忌她的人的陰謀,目的是終結其田徑生涯,於是不斷上訴,居然趕得及在2000年悉尼奧運前上訴成功,國際田聯和牙買加田徑總會都向她道歉。但當奧蒂以40歲高齡繼續代表牙買加出賽,卻進一步激怒年輕隊友。她在國內100米跑預選名列第4,100米只有3個國家代表席位,牙買加當局卻以她被陷害而未能充分訓練為由,以她取代原來的第3名出賽。為此,幾乎全體牙買加選手在奧運選手村舉行「反奧蒂示威」,還是當局警告把牙買加全國運動員驅逐出奧運,示威才告終結。最後,奧蒂依然獲兩面銅牌,吐氣揚眉,但已聲明不會再代表牙買加出賽,認為牙買加體育界對她年齡歧視。

「叛投」斯洛文尼亞

依然是牙買加英雄

當奧運精神暗示不是「最快最高最強」的人就應退下來,奧蒂卻反其道而行,毅然移民到獨立不久的歐洲小國斯洛文尼亞。2002年開始,她以42歲高齡代表斯國出賽,連民族主義主導這另一奧運規則也一併打破。2004年雅典奧運是她的第7屆奧運,換了國家、44歲的她,依然跑進100米準決賽,要不是有傷患,說不定還可更上層樓。當奧蒂同代人紛紛退休、被揭發服用禁藥、甚或暴斃,她卻打算以48歲的神話姿態參加本屆京奧,其實成績也通過了斯國內部測試,不過僅僅未能符合賽會要求,未能繼續改寫歷史。

當奧蒂由姬菲芙年代跑到劉翔年代,場外領袖由出兵阿富汗的蘇共總書記布湼日烈夫換成可能帶領美軍離開阿富汗的奧巴馬,逐漸地,無論在牙買加、還是在斯洛文尼亞,她已成了超越體育的圖騰。不少流行文化以她的故事借題發揮,奧蒂成了「年齡平權」和「跨國精神」的象徵——儘管,兩者都和原始奧運精神有一定出入。2005年,牙買加政府專門在國家體育館豎立一座奧蒂銅像,由政要揭幕,與其說是向奧蒂賠罪,倒不如說代表「奧蒂精神」被認可為與「奧運精神」平起平坐的價值。這時候,牙買加新一代飛人在爭議聲中誕生了,不知奧蒂有何感想﹖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8月18日星期一

南奧塞梯﹕俄版科索沃實驗

【咫尺地球】科索沃單方面宣布獨立時,本欄曾談及俄羅斯可鼓勵各國境內的親俄分離主義者效法,並牽頭予以承認,以示抗衡西方。摩爾多瓦的德河沿岸共和國、格魯吉亞的阿布哈茲共和國、乃至東烏克蘭地區,都是俄國有力催生的單方面獨立反例;日前爆發戰事的南奧塞梯共和國,更是箇中典型。這次危機雖由格魯吉亞挑起,俄國也算留有餘地,但無疑為其抗衡西方近年的步步進逼打下強心針。

「南梯革命」制衡「顏色革命」

科索沃獨立時得到西方支持,但相對而言,俄國對南奧塞梯一類「半獨立衛星國」的掌控更為嚴密﹕派軍「協助」駐防、為不獲國際承認的準國家提供俄國護照、安排福利制度予該「國」人民,都是莫斯科確保他們不會脫軌的手段。實際上,這些「國家」的人民,早已像俄國人一樣生活。

然而俄羅斯並不希望他們得到真正的獨立,只希望以之為附庸,作為制衡鄰國的棋子。完全獨立了,反而西方的顏色革命卻可以滲透。同時,普京也頂着境內極端民族主義者的建議,不急於將這些準國家併入俄羅斯聯邦,以免挑動西方神經。

上述種種,可說是俄國研製的「南梯革命」﹕目的是將俄羅斯聯邦的真正版圖和有效管治區域擴大到境外,並以這些境外單位,作為影響地緣政治的槓杆;手法就是通過鼓吹地域主義領袖搞「革命」劃江而治,來抵銷西方顏色革命的效果。理論上,每個出現顏色革命的國家倒向西方後,普京都可以照辦煮碗,弄一個南奧塞梯出來。久而久之,西方見顏色革命的經濟成本原來也不低,也許就懶得搞了,似乎這正是普京思考數年制衡顏色革命的「心得」。

在過去半世紀,主權國家甚少承認單方面獨立的「國家」,有默契不讓「科索沃模型」出現,就是因為他們明白只要「科索沃模型」出現了,主權國家的遊戲規則就會被大幅修正,屆時「南梯革命」即無可避免。

中國威脅論者擔心華僑「南奧塞梯化」﹖

其實,這實驗也和中國息息相關。教科書常說,全球化時代將邁向無國界、跨民族整合。但不少第三世界學者認為這只是西方的宣傳,他們相信民族主義不但沒有消亡,反而會更加熾熱。反過來,這些人又經常被標籤為基本教義派。無論是耶非耶,現實是發達國家都面臨人口萎縮危機,都擔心不能同化新移民。假如「南梯革命」被不斷複製,中俄等大國都可以隨心所欲支持境外僑民或友好,這自然成了西方的噩夢。

基於上述原因,不少境外的中國威脅論者對數目龐大的境外華僑不放心,擔心他們會成為第五縱隊,這也是東南亞國家經常排華的原因之一。

以目前狀况而言,這基本上是危言聳聽。但假如100年後,華僑在海外保持不被同化,勢力大至足以立國,要求中國支援;假如那時中國由民族主義者執政,決定策劃中式「南梯革命」……屆時威脅論者的警告,就顯得振振有辭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8年8月13日星期三

芬士貝利重慶大廈

【咫尺地球】香港舉行奧運馬術比賽前夕,當局加緊搜查重慶大廈,似把當地標籤為低下階層少數族裔的出沒點。然而假如重慶大廈真的是疑似恐怖分子大本營,它的公眾形象,早應成了英國芬士貝利清真寺(Finsbury Park Mosque)了。

這清真寺位於北倫敦,鄰近數家大球會,表面上和其他英國清真寺一樣,只是穆斯林聚會地方。但由於該寺出產了不少「敢言」領袖,逐漸被英國媒體塑造成本土激進思想源頭。特別是芬士貝利教長阿布漢薩(Abu Hamza al-Masri),一度是英國媒體最愛訪問的評論員,因為保證其言論惹火。他在英國知名度甚高,最後更因煽動罪入獄,成為爭議案件。當芬寺成了英國「品牌」,果然「新人」輩出,例如在05年,倫敦發生連環炸彈爆炸後,來自同一清真寺的阿布卡塔達(Abu Qatada al-Filistini)被指為疑似幕後黑手,據說他真的加入了蓋達,成了蓋達「宗教裁決令委員會」成員。芬寺其他信衆同樣「分量」十足,包括在9/11沒有上機的「第20名劫機者」、企圖以鞋藏炸藥炸毁英航客機的「鞋殺手」、策劃別斯蘭中學大屠殺的俄羅斯車臣游擊隊領袖、被關塔那摩基地「誤關」的3名英籍巴裔少年等(即電影《往關塔那摩之路》主角,為當事人否認),都是「響噹噹」的角色。由於目標過大,現在芬寺已正名為「北倫敦清真寺」,但標籤效應已深入人心。

預警搜查只是「前現代反恐」

值得注意的是,英國當局就是認定芬寺為高危地區,也只會加緊滲透內部,不會輕易打草驚蛇搜查其國際聯繫,因為芬寺象徵的並非外來恐怖主義,而是滋生於本土、以土生土長教徒為對象的極端思想,儘管這形象充滿偏見。最令西方反恐困擾的,正是如何杜絕這類恐怖分子,反而外來的還容易追蹤。正如在香港,假如真的有激進思想的少數族裔,他們根本毋須從海外引入同胞,也毋須以重慶大廈為中心。對有意搞破壞的人,香港早充滿軟肋。例如香港不少基建設施,都以少數族裔為廉價勞工,不少甚至是黑市勞工,沒有任何官方檔案可追蹤。換了在沙特、科威特等國,將全國命脈交予外勞,就有大量手續來確保基本安全,以免他們故意在樓宇埋下炸彈,又或在水管下毒。

這方面的反恐,在港基本上是留白,幸好香港少數族裔從來是好市民。既然是這樣,為什麼要冒政治不正確之險,到重慶大廈反恐?就是對享負「盛名」的芬士貝利清真寺,英國除了進行過一次大規模突襲,也不敢高調招惹, 以免開罪境內勢力愈來愈大的伊斯蘭群體,又或被人權分子借機批評,最後還是靠策動政變,讓溫和穆斯林奪去芬寺領導權。而那次突襲,確是根據情報找到武器的。在警報出現時才開始反恐,已是前現代的反恐觀念。有規模策動襲擊的組織,是不可能被這種手法打倒的,近年車臣游擊隊在俄羅斯搞的恐襲,多是預先埋下炸藥,不會過年過節才唯恐他人不知地湊熱鬧入境。當然,有些行動只是為了公眾安心,那就另當別論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