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25日星期一

奧巴馬泡沫解讀

【咫尺地球】奧巴馬上任一周年,民望比當選時大幅下滑。當然,一般美國總統都只能維持上任後首一百天的蜜月期,但奧巴馬旋風降溫的速度,還是跟民眾的期望形成太大對比。一年前,筆者在錄影廠直播評述他的就職典禮,對其演說技巧之精湛和內容之空洞同時留下深刻印象﹕當「change」成了唯一政綱,選民期望一切,他的泡沫註定爆破。但就是這樣,奧巴馬泡沫爆破的速度,還是整個團隊的責任。我們暫且不論他的具體醫療政策、金融政策、外交政策,只看執行層面,也可略知一二。

在剛舉行的麻省參議員補選,由共和黨候選人布朗(Scott Brown)勝出,民主黨失去在國會的絕對優勢。這是美國政壇的大事。奧巴馬親自拉票,民主黨返魂乏術,他再次成為主角。其實,對麻省那些高度精英化的選民而言,這場補選的主角,理應包括病逝的參議員愛德華甘迺迪(Edward Kennedy),席位就是填補其空缺的。愛德華甘迺迪在麻省連任40年,民主黨誤會自己能在當地橫行,其實這更多是對甘迺迪家族的認同。愛德華作為家族族長,在上屆總統大選初選時就公開支持奧巴馬,把他視為家族的精神繼任人,奧巴馬在公在私,都欠了一大人情。最終布朗以醫療改革為題狂攻對手,得到中間選民支持,結果奧巴馬被迫「騎劫」了地方選舉,甘迺迪家族的支持者居然倒向共和黨,這些數據值得深入分析。

舉一反三,去年他獲頒發諾貝爾和平獎,輿論為之譁然,無論主辦單位目的為何,客觀效果,乃「捧殺」。奧巴馬在領獎時也明言,在美國增兵阿富汗期間獲得這獎項,多少讓人尷尬。然而,為了自己的國際聲望,奧巴馬還是領獎了。但假如他鼓起勇氣,放棄獎項,以此解釋何以要在阿富汗增兵,為外交團隊護航,乃至定下時間表和路線圖,預視要達到哪些目標獲獎才實至名歸,他的形象會改變,而不是在國際同步泡沫化。再以去年芝加哥申辦奧運進入最後階段為例,和當地淵源極深的奧巴馬展開旋風式拉票,最終芝加哥還是被淘汰。一國總統拉票固然顯示了對申辦的重視,但當其他申辦國元首也同往拉票,而且做了大量背後功夫,奧巴馬即去即返發表演說的作風,反而突顯了美國缺乏誠意。對芝加哥申辦單位而言,成功了,總統似是「抽水」多於實際;失敗了,卻是自己的責任。

個人色彩太強 不利管治

類似例子還有很多,像麻省選舉後,奧巴馬高調宣示希望更大力整頓華爾街,聯儲局前主席沃爾克(Paul Volcker)走回權力核心,現主席伯南克(Ben Bernanke)被當作替罪羊,據說因為他的相對溫和政策影響了奧巴馬民望。這類管治風格,實在不見得高明﹕一來這反映了奧巴馬個人色彩太強,無論在內政、外交,政府/政黨內部不同部門難以獨立得到認同,二來這也說明了從前沒有行政經驗的奧巴馬未能有效發揮團隊的潛能。他的私人幕僚是典型的政治化妝師,一切以奧巴馬的民望和泡沫為指導思想,這和布殊政府是徹底的反差,也不像眾志成城的列根團隊、兄弟班的克林頓團隊。諷刺的是,奧巴馬正是靠這風格上台,由此延伸的管理風格只會維持下去,直到今年國會期中選舉。假如民主黨再次失利,他的管治問題才會被正視,但那時候美國付出的代價可能已十分沉重。

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1月18日星期一

曾蔭權的「香港軟外交論」

【咫尺地球】行政長官曾蔭權在去年12月27至29日到北京述職,首次在培訓國家官員的國家行政學院進行普通話演講。恰巧同一時間Roundtable在國家行政學院安排了一個公共行政課程,被安排了參加曾蔭權的演講和拍照,我作為團長得到一個發問機會,問的是香港在一國兩制框架下,可以如何協助國家外交政策。

金融安全等可和國家互補

事實上,雖然香港不能處理國防、外交,但香港在國家外交扮演角色的可能性早已被提出,例如外交部駐港特派員呂新華在2006年就曾表示,香港在國家實施「走出去」戰略以及開展能源外交等方面可有所作為,雖然內容並未詳述,這和學界新現實主義的理論框架是一致的。

曾蔭權的回應是引用哈佛大學學者約翰奈爾的「軟權力」觀念,認為香港可以進行「軟外交」。我們可概括曾蔭權的「軟外交論」為3點﹕

1. 他認為如果香港成功落實一國兩制,已是一個很重要的外交成就;

2. 他認為在金融安全、信息安全、反恐、疾病預防方法、非法移民、洗黑錢等方面,香港本身亦有長處,可以和國家互補;

3. 他認為香港參與多邊協議,而國家有規模的企業可以利用香港作平台「走出去」,這些都是軟外交的一部分。

曾蔭權以軟權力演繹香港國際定位,多少予人驚喜。當然,他說的內容都應該被補充,才能真正發揮香港的這些優勢。首先,把一國兩制說成是外交成就還是合理的,但是這制度如何可以在其他地方應用、什麼是「次主權」觀念、特別是如何通過制度框架妥善處理內地和香港的所謂「內部外交」關係,這些都不是特區政府的過往施政重點,值得政府另案研究。而香港在國際反恐也確實有其獨特地位,它的貨櫃碼頭通報機制,特別得到國際反恐界肯定,但是要鞏固這地位,香港必須培養更多專門人才,參與國家的反恐研究和機制,這樣才可以了解國際反恐的需要和國家層面的配合,否則貢獻永遠只能停留在執行層面,這是和香港應有的身分不符的。

香港參與多邊協議自然也是積極的,但當新加坡等香港競爭對手積極和世界各國拓展雙邊自由貿易協定,香港因為種種經濟哲學的包袱,在與內地的CEPA(《更緊密經貿關係安排》)外一直不能放手進行,直到和新西蘭簽署首項自由貿易協定後,才算打破了禁忌,但已落後其他經濟體多年。究竟香港可如何通過國家經濟貿易搭便車簽署雙邊協定、在國家和特區涉外關係這雙層遊戲中如何互相聲援,這更需要策略性的研究。

訓練國際人才免「唐人街化」

所以說,香港雖然不能處理國防外交,但不代表香港對中國外交沒有價值。恰恰相反,香港依然能發揮其他內地城市不能發揮的涉外關係功能,前提是我們要有充足的國際關係人才培訓,才可以讓我們真正從香港邁向國際。特區政府是否可以推薦青年在國家名額當中當聯合國實習生?是否可以像其他國家地區一樣,推薦學者進入外交部當短期研究?是否可以通過外交部駐港特派員公署推廣國民外交?這樣是否可以打破香港「唐人街化」的局面,培養新一代的全球視野?這些,都是曾蔭權——和他的繼任人——在處理回應式的日常政治以外,同時應該先發制人地深化思考的。在拓展香港國際空間這議題上,大家對他是有期望的。

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1月11日星期一

也門反恐與冷戰遺禍

【咫尺地球】當也門忽然成為反恐熱點,輿論稱之為可能出現的美國反恐第三戰線,但在分析也門與蓋達種種淵源的同時,卻忽略了歷史上西方對催生恐怖主義的責任。

在整個阿拉伯半島,共產主義一直沒有多少落腳點,西方一直將富有產油國納為盟友,就是有個別左傾阿拉伯政府出現,大多也只提倡民族主義,不會成為蘇聯衛星國。主要的例外,就是未統一前的南也門。

美蘇冷戰鬥法 武器成日常用品

鄰近紅海的南也門一直較北也門繁榮,亞丁港更曾是和香港、新加坡齊名的世界級港口,但自從英國撤退,當時未發現石油資源的南也門深受埃及傳來的阿拉伯民族主義影響,不久部分民族主義者被蘇聯滲透,終於在1970年爆發革命,令南也門變成共產國家。在接下來的20年,也門成了東西方兩大陣營鬥法的又一場所,當地經濟社會民生深受影響,武器才變成日常用品,游擊戰也才變成基本常識。最終南北也門在1990年勉強統一,這和蘇聯臨近崩潰、冷戰即將終結息息相關。雖然也門表面上統一,但中央政府算不上強勢,部落各自為政,人民紛到鄰國當外勞或僱傭兵,蓋達不選擇這樣的基地,反而不合理了。

和也門類似的案例,還有紅海對岸的索馬里。索馬里現在淪為中央失控、海盜治天下的失敗國家,也是恐怖主義溫牀,但那裏曾在東非盛極一時,明朝鄭和下西洋時到達的摩加迪沙,至是當時的非洲國際都會。今天索馬里一片混亂,也是源自冷戰﹕它一度是蘇聯陣營的邊緣成員,後來它的鄰國埃塞俄比亞爆發共產革命,當了貨真價實的蘇聯衛星國,和埃塞素來不和的索馬里就變成美國盟友,國內軍閥都是那個時候開始冒起,直到冷戰結束,大國在當地再沒有興趣,走進來填補意識形態真空的,又是蓋達。

此外,在反恐戰爭為人熟悉的阿富汗也屬同一案例﹕要不是蘇聯入侵阿富汗,美國就不會聯合激進伊斯蘭組織結成反蘇統一戰線,阿富汗的社會失衡問題就不會積習難返,拉登也不會在阿富汗戰爭冒起,轉型成為知己知彼的恐怖大亨。假如越南不是在1970年代統一,而是在1990年代冷戰結束後才統一,沒有強而有力的政權重構秩序,越南難民就不止是難民了。

美倘強行干預 恐淪索馬里翻版

當然,並非所有當年的美國盟友今天都變成恐怖分子。重要的反而是冷戰一方面破壞了這些國家的傳統社會結構,另一方面把這些國家的人民培養成為優良戰士,他們在冷戰後難以重返原來社會、也難以為生,西方又沒有在和平時間加以注視援助,才有了今天的結果。

無論如何,也門畢竟和索馬里、阿富汗不同,也門恐怖分子和沙特恐怖分子關係千絲萬縷,甚至可算隸屬同一組織,美國要在當地大張旗鼓反恐,必然投鼠忌器。何况正因為沙特等國一直援助窮兄弟也門,也門始終比索馬里、阿富汗具有統一國家規模;促成南北也門統一的總統薩利赫更自視為阿拉伯領袖,最愛調停別國紛爭,因而得到阿拉伯世界一些尊重。美國應汲取冷戰教訓,不要再通過干涉扭曲當地政治社會狀况,否則當也門真的徹底淪為索馬里和阿富汗,進而禍及沙特,一切變成自我實踐的預言,那才是奧巴馬的噩夢。

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10年1月4日星期一

東亞運餘波之「濱下武志腹地」篇

【咫尺地球】東亞運結束後,香港再提出申辦亞運。假如香港能通過舉辦亞運,證明自己依然是亞洲中心,那也不失為正面傳訊。問題是,香港舉辦東亞運時,原來也是證明自己是東亞中心的契機,這信息卻不能廣泛傳達。直到比賽進行,東亞運在市民心目中,還只是以「次級亞運」姿態出現。要了解香港何以是舉行東亞運的最適合地點,我們不應只閱讀官方文件,還得參考日本漢學家濱下武志的著作《香港大視野﹕亞洲網絡中心》。

八大腹地造就香港價值

濱下武志一直以「網絡社會」這個非國家面向研究東亞整合,避開了不少政治地雷。他對中國古代朝貢體系的重新解讀、對琉球群島歷史演化的國際分析,都是一家之言;當他以同一方法論研究香港,也顯示了一般學者沒有的視野。例如他認為香港的價值,在於它擁有由橫跨東南亞到東北亞的八大腹地﹕

1.華南往華中的沿海地方;

2.廣東南部眺望珠江三角洲地帶;

3.中國西南(香港經貴州、雲南到四川);

4.東南亞北部(越南、老撾、泰國北部等);

5.東南亞半島及其島嶼;

6.南海的海洋腹地;

7.台灣;

8.日本、韓國、俄羅斯的西伯利亞、中國東北部。

根據濱下武志的研究,香港正是由於擁有上述全方位腹地,才足以衍生一系列經濟成就,亞洲都會裏只有新加坡具有同樣的國際戰略位置。

國寶級運動員賣點片面

假如我們把上述腹地放回東亞運的地理框架,就會發現香港主辦東亞運還真是實至名歸的,假如政府能用這機會宣傳香港的腹地潛能,會比純粹宣傳中國國寶級運動員訪港更有價值。

上述腹地中,與東亞運相關而最值得注意的有三個﹕

1.台灣﹕能把台灣作為腹地的城市沒有多少,因此中國通過香港切入台灣經濟體,理應成為既定戰略。問題是香港以往過分倚賴兩岸必須靠香港的政治因素,沒有注意經營台灣作為香港經濟腹地這個概念。東亞運的「中華台北隊」在香港,其實負有重啟腹地的使命。

2.關島﹕沒有多少港人把關島放在東亞大家庭內,根據上述腹地論,關島也不能算作香港腹地。但關島卻可以視日本為腹地,因此在東亞運的地緣架構裏,香港和關島就屬於非線性的「複合腹地」聯繫。那香港回歸後有沒有積極發展這類「複合腹地」呢?恐怕沒有,而這類潛能是巨大的。因此關島運動員在香港出現,具有高度象徵意義。

3.朝鮮(北韓)﹕朝鮮算是香港腹地,大概沒有多少港人想過,但同屬東北亞的日本、韓國和香港的聯繫則眾所周知。濱下武志這樣說﹕「歷史上,日本不斷利用香港的經濟作用。在20世紀初對西伯利亞、俄羅斯的大豆貿易中,從海參崴經香港向歐洲出口的數量是不少的。」海參崴、日本、香港、歐洲,這樣的路線並非不可能在今日復興,而一旦朝鮮搞改革開放,香港可能出現的中介角色,更可能變得舉足輕重。

體育盛事拓經濟機遇

因此,香港處理東亞運機遇的手法是有點浪費的,內裏不少潛力無限的信息都沒有傳遞開來。假如香港真的主辦亞運,實在應找一些國際關係學者當顧問,好利用體育配合其次主權身分,拓展地緣政治和經濟機遇,否則一輪熱鬧後又是一切如常。有朝氣的城市不應是這樣的。

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