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30日星期日

2007年 四大國際趨勢

【明報專訊】2008年將至,又是大事回顧的時候。當我們進行這類回顧,每每過分強調個別事情的起承轉合,見樹不見林。但淡化了誰上台下台、哪裏爆炸、舉行什麼會議一類新聞,再予以整全分析,我們可綜合2007年四大國際趨勢如下﹕

一、環境能源外交一體化

戈爾獲諾貝爾和平獎,固然象徵了環保開始超越人權,成為世界各國更認同的普世價值﹔但另一方面,以蘇丹達爾富爾和中亞土庫曼為例子,各國對非洲和中亞新興油田的爭奪更趨白熱化,製造了數個未來火藥庫。值得注意的是,不少國家由同一政府機關負責環保和能源﹕只要國內環保準則符合普世價值,爭奪國外資源就得到道德高地。因此,環保和能源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議題,開始被學者合二為一,如何相互相成,成了大國外交的挑戰。

二、反恐向華爾茲主義妥協

除了剛發生的貝娜齊爾暗殺外,今年沒有令人「難忘」的大規模恐怖襲擊,美國做足鋪墊撤離伊拉克,反映九一一後針對蓋達一類非國家個體的反恐,已重新回歸傳統反恐,即對「邪惡國家」的鬥爭。在這情况下,北韓卻逐漸步入國際主流,不但和南韓接觸頻繁,也受到美國寬容﹔拒絕放棄和平核發展、卻未能製造核武的伊朗,則面對來自整個西方(包括法德)的壓力。這是國際關係「華爾茲學派」的假定﹕北韓擁有核武,令它急於融入國際、當正常國家,國際社會也對它接受,但未有實力捍衛自身的伊朗,暫時有進一步被邊緣化的危機。

三、「中俄模式」的新全球化

過去數年,學界開始研究抗衡華盛頓共識的「北京共識」,分析在自由市場、民主法制等因素以外,什麼原因促成中國起飛。2007年,中國強調自己繼續崛起,俄羅斯普京又作出連串動作,確保自己可獨裁掌控未來政局,並多次就導彈部署等事和美國對着幹。自此,以中俄為師,讓政府帶領市場運作、配合威權主義和民族主義的管治模式重新為第三世界效法,具體例子包括委內瑞拉查維斯的修憲嘗試、阿根廷基什內爾夫妻檔向IMF說不等。馬拉維一類非洲國家亦開始挑戰世界銀行和IMF「霸權」,重行補貼經濟,並令經濟相對起飛,反映全球化初期所向披靡的華盛頓共識已不再是「共識」。

四、霸權暫時真空與民主外交受挫

歷任美國總統多在第二任期大刀闊斧,唯獨布殊虎頭蛇尾,在過去一年幾乎沒有任何正面或負面的遺產留給世界,成效未知的中東和會也不予人樂觀,加上大量閣員離開,令美國出現少有的半跛腳鴨政府。去年上台的英國首相白高敦和澳洲總理陸克文要和布殊劃清界線,法國總統薩爾科齊則嘗試和美國(而不是布殊)修好,前年上台的德國總理默克爾夫人在本年推出「價值觀外交」,都是為了迎接美國新總統,其實未出現長遠外交方略。結果來勢洶洶的布殊主義被按下不表,弘揚各國民主的民主過渡辦公室形同虛設,一度成為西方外交得意傑作的東歐、中亞顏色革命被打回原形,並以格魯吉亞總統下台為象徵。

雖然上述趨勢開始成型,但2007年只是國際關係過渡年,趨勢能否神話還得看2008年美俄大選、台海危機和北京奧運前夕的議題角力,可謂好戲連場。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2月16日星期日

審判赤柬與人權主權互動模型

【咫尺地球】上月,赤柬高層在度過了十多年和平日子後紛紛被捕,罪名是「反人類罪」,相信將於明年受審。對大多數人來說,審判這個瘋狂政權餘孽是大快人心,但赤柬前度盟友中國對此反應審慎,而且有內地學者私下對經常來華的赤柬溫和派、有「柬埔寨周恩來」之稱的喬森潘逃不過審判感到惋惜。惋惜之餘,也許這次審判對主權和人權的處理,再次挑起北京敏感的神經,因為一國內政在什麼時候可被國際社會干涉,一直是北京未能圓滿解答的課題。而近年出現的國際審判內政案例,最著名的有下列模型:

●皮諾切特模型:智利前獨裁者皮諾切特到英國旅遊時,被當地警方根據西班牙法官的起訴拘捕,理據是他在自己國內犯下的「普世罪行」(謀殺智利的西班牙人),足以被其他國家拘捕。在這案例,「國際社會」毋須被告所在國家同意,也毋須成立國際法庭,依靠的是自己的國內法律、行普世事,最令中國震驚,也鼓勵了法輪功一類組織四出申請「起訴」江澤民。

●南斯拉夫模型:由聯合國安理會直接通過決議,在海牙設立南斯拉夫戰犯特別法庭,審判種族滅絕、反人類罪等罪行。由於法源來自安理會,中國一類大國有了保護罩,但對南斯拉夫等國而言則是主權被侵犯。南國戰犯總統米洛舍維奇就認為安理會無權設立法庭,因為它只被賦予「恢復世界秩序」的權力。

●達爾富爾模型:蘇丹達爾富爾出現人道災難後,聯合國在海牙的常設機構世界法庭(World Court, 又稱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宣布以反人類罪起訴蘇丹民團領袖。

和南斯拉夫模型不同的是,世界法庭的法源不一定來自安理會多邊協調,檢控官有更大彈性決定起訴誰。中國拒絕簽署成為受世界法庭約束的國家。

●尼加拉瓜模型:二十年前,聯合國在海牙的另一常設國際法庭(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判決,美國應停止對尼加拉瓜左翼政府進行非人道攻擊。這法庭主要負責調解國與國之間的爭端,理論上,簽署了國際法庭條約的國家,就要無條件遵從其最終決定,換言之,主權國家有權決定是否接受機制。但美國的回應是輸打贏要:決定撤回簽署,繼續出兵尼加拉瓜。

●盧旺達模型:大屠殺發生後,當地新政府主動邀請聯合國設立特別法庭,審判罪犯。由於罪犯太多,一般犯殺人罪的只交由盧旺達傳統社會的「Gacaca」社區法庭公審,一般在認罪、表白、悔過三部曲後,就以社會服務令獲釋。上月美國領事館邀請了盧旺達獨立導演J.B. Rutagarama 介紹其紀錄片《Back Home》,對Gacaca 就有第一手資料。由於得到所在國家配合,爭議最小。

●赤柬模型:柬埔寨邀請聯合國和本國法院設立「聯合法庭」。這裏的界線最模糊:究竟柬埔寨領袖洪森以往對赤柬高層宣布的特赦是否有效?曾與赤柬同路的柬埔寨前國王西哈努克會否被傳召?假如一切是聯合國說了算,大概同樣出自赤柬的洪森必會敷衍了事;但假如雙方合作良好,這模型也許可作為調解人權與主權的先例。

因此,中國才密切注視, 並保持緘默。

2007年12月9日星期日

金正日很寂寞,但……

【明報專訊】日前美國總統布殊出乎意料地親自致函北韓領袖金正日,再次勾起美國人對這位神秘領袖的興趣。金正日在美國深入民心,全拜大眾媒體所賜,特別是《衰仔樂園》班底創作的動畫《反恐戰隊》(Team America),將金正日化為卡通角色,令不少政治盲首次接觸「Kim Jong-Il」。在網站YouTube,「金正日」在上述動畫唱出的首本名曲《I'm So Ronery》是最受歡迎政治短片之一,值得我們一同點擊分析。

這首《I'm So Ronery》即《I'm So Lonely》(我很寂寞),改動是因為導演諷刺韓國人不能發出L音,才將全曲的L改為R,歌詞相當「感人」﹕「我很努力實踐大計/但無人理會無人明白/彷彿無人當我回事」(I work rearry hard and make up great prans/ But nobody ristens no one understands/ Seems like no one takes me seriousry)﹔「當我改變世界也許他們會注意我/但那刻以前我只有寂寞下去/小可憐/可憐的我」(When I change the world maybe they'll notice me/ But until then I'rr just be ronery/ Rittle ronery/ Poor rittle me)……在整齣電影,所有角色都胡胡鬧鬧,唯有「金正日」有大量內心戲,加上造型cutie,惹人「憐愛」。

值得注意的是這首曲和詞,都和越戰時代Bobby Vinton的名曲《Mr. Lonely》(寂寞先生)相似,內容同樣催人淚下﹕「我很寂寞/我是寂寞先生/希望有人和我通電」(I'm so lonely/ I'm Mr. Lonely/ Wish I had someone to call on the phone)﹔「我是士兵/寂寞的士兵/不由自主地離鄉別井」(I'm a soldier/ A lonely soldier/ Away from home through no wish of my own)……在那年代,白描歌詞比高呼和平的理論歌更打動人心,令它成了反戰經典。兩首歌crossover,也是動畫惡搞的變種,但我們也可從中閱讀美國流行文化眼中的金正日﹕

一、金正日是有血有肉的人,有個人扭轉局勢的能力,而由於現代領袖一般不能在國內乾綱獨運、唯有他可以,所以他的心理值得研究﹔

二、金正日被視為狂人,因為他有心理病,但他的「病」和越戰士兵一樣,只要對症下藥,是可以「痊癒」的,以後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樣﹔

三、金正日沒有完全自絕於國際社會,只是有訊息要向世界傳達。

假如不當這是動畫,上述形象基本上和美國外交界眼中的金正日一致。這符合目前在美國開始佔上風的防禦性現實主義(defensive realism)理論,它認為與北韓衝突存有大量不可測性,主張和平「engage」北韓,相信北韓和美國終會找到共同語言。相反在伊拉克戰爭前,美國從沒有為薩達姆建構上述公眾形象,因為主導那場戰爭的進攻性現實主義者(offensive realists)相信,伊拉克能力有限、衝突風險低,美國應盡快開戰,因此不願為薩達姆和國際溝通,也不承認他的「病」可「痊癒」。向美國國民傳遞接受金正日成為國際社會一員這樣的訊息需時,《反恐戰隊》和布殊致函都是過程,大家知道金正日很「ronery」已很足夠,其他的,在下任美國總統任期內就會明朗化了。

2007年12月3日星期一

中東和會﹕一切都是內政?

新一輪美國主導的中東和會又來了,當中的以巴部分,教人想起2000年克林頓導演的大衛營談判。當時的主角還有以色列總理巴拉克、巴勒斯坦的阿拉法,今天卻換成離任在即的布殊,及同時面對內部挑戰的奧爾默特和阿巴斯。他們會如何閱讀7年前的往事?

克林頓﹕阿拉法,你令我不偉大

7年前,巴拉克原則上同意土地換和平,但阿拉法因為耶路撒冷主權、猶太人殖民區等問題否決協議。事後克林頓大為不滿,認為巴人拒絕任何妥協,不但浪費了1993年《奧斯陸協定》的基礎,也燃燒了美國政府對以巴和談的全部熱情。克林頓特別強調時機問題,因為他預見即將上台的以色列總理沙龍必會更強硬,自己的接班人無論是布殊還是戈爾,也不會像他那樣專注中東,哈馬斯在巴勒斯坦的影響力又愈來愈大,認為2000年是巴勒斯坦和平建國的最後機會。

克林頓離任前,阿拉法以「老朋友」身分致電道別,客套地恭維克林頓「偉大」,克林頓依然憤憤不平,說自己一點也不偉大,而且十分失敗,「令我失敗的人就是你」。此後美國視阿拉法為不懂妥協的和平障礙,默許以色列將他邊緣化,阿拉法死時,以以巴和平旗手自居的克林頓拒絕出席葬禮,似乎那道令他偉大不了的怨氣,並非一時衝動。

阿拉法自然有苦衷,主要就是哈馬斯創辦人「輪椅先知」亞辛不斷施壓,以猶太人完全撤出耶路撒冷、西岸、加沙和所有殖民區為談判底線,要脅重新發動襲擊。結果阿拉法順從,哈馬斯的新一輪襲擊還是出現,雖然導致亞辛本人被暗殺,但也間接促使哈馬斯奪得巴勒斯坦政權。

三方風險管理﹕向內部交代,還是向歷史交代?

2000年的三方領袖都沒有好下場,自然令他們的繼任人視和會的最大挑戰為向內部交代,而不是向歷史交代。

今天布殊、奧爾默特和阿巴斯都比前任弱勢,妥協的空間更少。因此三方領袖都重視風險管理,作出大量鋪墊,以便在談判失敗時保存自己元氣。他們的會前姿態,充分反映了這樣的「遠見」﹕

例如布殊強調自己只是召集人,談判不會加入任何美國主觀願望,也就是說會議成功召開,他已完成任務,算在任內做了一件好事,而且他拉攏14個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見面,已足以向國內猶太人交代。奧爾默特說準備作出「痛苦的妥協」,但他的妥協法源來自中風昏迷的前總理沙龍,相信不會作出超越法源的讓步,這才能減輕自己被視為賣國的責任。

阿巴斯更滑頭,聲稱和談將帶來「一個獨立的巴勒斯坦」,但目前巴勒斯坦正鬧分裂,哈馬斯在加沙召開「反和談大會」,阿巴斯就是要以巴和談和兩巴回歸二合為一,不但準備將失敗責任推給哈馬斯,也打算推給「坐視巴勒斯坦分裂」的美國。結果和會的重點,變成各方如何利用對方處理內政問題。

當場內領袖弱勢,場外領袖反而成了靈魂,這就是內政外交一體化(intermestic)的國際治理理論。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1月25日星期日

巴基斯坦何以沒顏色革命﹖

【咫尺地球】假如我們不看國家名字,目前在巴基斯坦發生的政潮可謂似曾相識,不得不教人聯想到烏克蘭、吉爾吉斯、格魯吉亞等國近年發生的顏色革命。這些「革命」背景,包括政府貪污腐敗、經濟發展受挫、執政黨公信力下降、選舉出現爭議、群眾政治升溫、美國介入內政等,已一一在巴基斯坦出現,而且條件遠比發生「革命」的國家成熟,但為什麼我們見不到一個翻版墨綠色革命﹖

內地學者眼中的「顏色革命公式」

對內地國際學者而言,顏色革命是近年最敏感的話題之一,令不少外來NGO蒙上資助顏色革命的嫌疑,幾至草木皆兵。他們自然不認為顏色革命是「革命」,一般以中性的「街頭政治」形容,並鎖定美國為幕後黑手。內地學者劉洪潮在《街頭政治與顏色革命》一書,總結了美國推動顏色革命的10點手段,部分十分精警,部分則略嫌上綱,不過西方學者的分析其實也大同小異,不過觀點和用字不同而已。這10點包括﹕

1. 利用NGO作先鋒,營造革命氣氛;

2. 開辦講習班,培養革命力量;

3. 挑選代理人;

4. 設立指揮部;

5. 選擇突破口;

6. 慷慨解囊;

7. 利用媒體妖魔化當權派,為反對派奪權製造法理依據;

8. 打經濟牌;

9. 施壓不准當局動武;

10. 帶頭宣布不承認不利於反對派的選舉結果。

剛回國和巴基斯坦現任總統爭權的前總理貝娜齊爾,和被送出國的前總理謝里夫,都明顯希望使用上述「顏色革命公式」,達到「革命」目的。他們的活動都有向美國打招呼,華府亦有提供上述公式的部分支援,不過在第四、第九和第十項,遇到在東歐和中亞沒有的困難。為什麼﹖

顏色革命打回原形的修正

首先,顏色革命的成功案例口碑甚差,格魯吉亞、吉爾吉斯等上台領袖都獨裁原形畢露,此後各國反對派不敢只以美國為後台,美國明白他們當選也難以一邊倒,自不如以往積極。更重要的是未受顏色革命波及的各國迅速汲取教訓,分散投資,像哈薩克萬年總統納扎爾巴耶夫、烏茲別克鐵腕總統沙林莫夫等都同時向中美俄示好,以備不時之需。

在巴基斯坦,穆沙拉夫、貝娜齊爾和謝里夫在美國高層內部各有支持者,也各有其他國家撐腰,不可能成為美國的單一代理人。據《亞洲時報》巴基斯坦負責人Syed Saleem Shahzad分析,最有群眾基礎的代理人其實是原教旨政黨聯盟(MMA)領袖拉赫曼(Maulana Fazlur Rehman),但他不容易得到美國祝福;就是最終被華府挑選,也不可能獨自執政,必須和其他巨頭聯手,才能穩定局面。

何況巴基斯坦擁有核武,一切動武行動都可以解釋為「捍衛境內核武器安全」,令美國更難直接將不得動武的壓力絕對化。美國在巴基斯坦雖然影響十足,但極其量只能扶植共同執政的官僚,不可能催生獨當一面的領袖。以利益均沾制衡顏色革命,也許就是數年來「革命」的最佳總結。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1月18日星期日

國際政治鏗鏘集

【咫尺地球】你為什麼看國際版?什麼是國際政治?為什麼有這個專欄?這些問題,對一般讀者並不重要,但對讀社會科學的人,可能溫飽攸關。同一道理,假如我們以看戲心態看正上映的大卡士電影《命運迷牆》(Lions for Lambs),應該拂袖離場﹔但假如當它是港台寫實紀錄節目《鏗鏘集》,就一切貼身。剔除可有可無的時代背景、小本戰爭場面,「電影」不過通過塑造四個人物,介紹讀國際政治/社會科學學生的四條典型出路,以及各自犧牲的理想和現實。你打算怎樣?

出路一﹕從政,即Tom Cruise。能學以致用,有群眾崇拜快感,代價是習慣自欺欺人,字字討厭,儘管從前有理想,後來就變成以包裝理想為生、得到存在價值,有民意基礎、卻受有思想的人鄙視,結局是淪為政棍。

出路二﹕加入傳媒,即Meryl Streep。也能學以致用,有設定議題快感,代價是受市場和政客操控,難以編輯自主,從前又是有理想,後來也變成以包裝理想為生、得到存在價值,卻依然以為站在道德高地,結局是淪為報棍。

出路三﹕當教授,即Robert Redford。不能學以致用,原以為能影響社會,後來才發現論文沒人看、大學不重視、學生只談分數、待遇欠佳,只剩下春風化雨的快感,同樣變成以包裝理想為生、通過影響他人理想得到存在價值,結局是淪為學棍。

出路四﹕從商,即Andrew Garfield一類明智學生正常情况下走的路。不能學以致用,準備當永遠的旁觀者,也許和興趣相違背,但物質條件豐裕,卻要時刻提醒自己要再見理想專心媾女,結局是淪為商棍。

人生,不應是這樣的。這些「命運」,誰不知道,算什麼「迷牆」﹖

真正的謎,在於在全球化時代,為什麼一切還像以往那樣徑渭分明﹖為什麼有理想的記者不能成為有決策能力的媒體總裁﹖為什麼成功商人不能成為知識分子﹖為什麼大學教授沒有能力致富﹖為什麼政客不能直接以真小人面貌出現﹖這些,都是電影平面化的偏見,都見樹不見林。

諷刺的是,我們看得愈多鏗鏘集,生活愈是沒有鏗鏘,愈是習慣依循套版。於是政客必須西裝筆挺地搞爛gag,記者必須以飯局取代採訪,教授必須滿腔酸臭,商人必須聲色犬馬,然後一起在衣香鬢影的盛會交換卡片,進化為「社會賢達」——這名詞,在民國時代,諧音是「社會閒打」。

人生,不應是這樣的。

全球化帶來的最大改變,在於時空壓縮,資訊流動。這除了影響世界經濟、普世價值,也影響了人類根本的工作模式,催生了同時在不同地方飾演不同角色的「多角人」。對前全球化人來說,他們不能接受自己的唯一專長不敵人家的其一專長,所以「多角人」就是不務正業。問題是在現代社會,不同專長之間的互動,正是可以互相挪用的流動資本。魚目混珠的卡片人會因為一無是處,更易在所有範疇原形畢露。未來的「命運迷牆」,是同一人如何切割不同角色的謎,重點是如何劃出角色之間的牆。強調不同專業的舊形象,只是舊精英維持舊規則的舊手段而已。

人生,不應是這樣的。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1月11日星期日

《奇異恩典》﹕相隔二百年的兩個非洲名人

正上映的電影《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以英國廢奴運動為幌子,真正主軸卻是社會運動和議會政治的互動,因此,一切主角都是白人。但我們不應忽略那位黑人配角恩奎魯(Olaudah Equiano),和飾演恩奎魯的塞內加爾名歌手恩多爾(Youssou N’Dour),因為這兩位相隔二百年的非洲名人,彷彿有同樣的宿命。

精英.英奸.恐怖分子

筆者在大學時依稀被迫讀過《恩奎魯遊記》,唯一印象,就是那位被解放的黑奴,已成為典型英式精英。恩奎魯在尼日利亞生為王子,被擄到西印度群島當黑奴,輾轉遇到賞識他的主人,把他送到英國讀書識字。後來他從主人處買得自由,回到英國,結識了電影的一群白人主角,成為廢奴運動現身說法的代言人。當他深入白人社會、特別是以土英語出版作品而穩定生活以後,無可避免地,開始遠離黑人受眾。遊記沒有講述、電影卻有補充的是後來法國大革命爆發,恩奎魯一類自由派被英國愛國人士列為「反動派」、莫須有地稱為「Jacobites」——即支持流亡法國的斯圖亞特王朝詹姆士三世後人復辟的「英奸」,儘管這家族已下台一百年。未等及廢奴運動成功,恩奎魯就無聲無息地離世。

表面上,恩多爾的經歷和二百年前的解放黑奴沾不上邊,但這位在非洲和法語世界比總統更知名的歌手,可謂涉足政治最深的當代藝人之一。一方面,他和恩奎魯一樣,懂得以crossover方式讓西方注視﹕他的mbalax曲目,融合了非洲吟遊、伊斯蘭蘇菲教派的旋轉舞和近年大盛於西方的hip-hop,廣受好評,得過格林美獎,今年初更曾到香港演唱,無懼對牛彈琴的風險,可見已成功走入主流。恩多爾成了塞內加爾超級精英後不斷論政,除了參加Live 8、扶貧、人權、反種族隔離等運動,更對美國 持謹慎批判態度,曾在當地罷演,抗議華府對非洲的偽善。9/11後,美國大幅收緊愛國準則,不少國際藝人被看成「恐怖分子疑似同情者」,思想反戰、生於美國反恐盟友塞內加爾的恩多爾亦是其一。恩多爾初登大銀幕就飾演恩奎魯,怎會只是巧合﹖

塞內加爾互聯網革命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兩恩」都利用打入西方的精英身分回饋同胞,但他們都懂得向西方交出抵押品,保證不會走向極端。恩奎魯和英國教會人士的結盟,不但是「見證」好題材,也反映他對英國價值的認同。恩多爾的社會和經濟資本比恩奎魯豐厚得多,更要小心行事,因此他與大財團惠普電腦合作,在祖國塞內加爾開展「Joko計劃」﹕即大力開設網吧,讓年輕貧民和世界接軌,藉此建立在政府掌控以外的社會網絡。這計劃認可了全球化這普世現象,保障了西方資訊科技公司在非洲的利益,又佔有道德高地,自然得到廣大支持,也和恩奎魯加入教會一樣,讓西方安心。我們今天常常談論全球化、普世價值和本土化的調和,議題之一,就是讓後者成為前者的合作伙伴,而不是全方位的挑戰者、或被拯救的難民。恩奎魯和恩多爾面對跨代難題,殊途同歸,自然更不是巧合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0月28日星期日

庫爾德斯坦﹕土耳其的「亞美尼亞綜合症」

【咫尺地球】土耳其陳兵伊拉克邊境,準備越境攻擊庫爾德工人黨(PKK),官方原因是PKK以恐怖主義方式搞獨立。不少評論認為,這是土耳其向不希望伊拉克添煩添亂的美國報復,因為美國國會計劃譴責90年前土耳其人對亞美尼亞人的大屠殺。但這兩種解釋都略帶片面,因為「譴責亞美尼亞大屠殺」和「庫爾德人搞獨立」兩者其實充滿互動,對土耳其而言,可以造成四項危險的連鎖效應。

一、美國翻冷戰盟友歷史舊帳,主要是國內亞美尼亞人組成游說團,向議員施壓,因為美國有100萬亞美尼亞人,開始懂得像猶太人那樣,通過內政影響美國外交,為母體服務。表面上,庫爾德人只有4萬在美國,而且經濟實力有限,難以像猶太或亞美尼亞游說團那樣左右大局,但假如庫爾德人發現這是比支持PKK搞襲擊更有效的立國方式,不難集中移民美國某一州份,繼而騎劫當地政客當說客。土耳其不希望美國國會譴責,也是憂慮美國「外交內政化」的趨勢早晚波及庫爾德。

二、當年鄂圖曼土耳其民族主義者對亞美尼亞人種族清洗,對庫爾德人也不見得友善,因此這兩個族群原是爭取獨立的盟友,結果亞美尼亞成功(不過迅速被併入蘇聯),庫爾德斯坦原也獲自治。今天土耳其對境內庫爾德人充滿歧視(電影《天堂之旅》等即以此為題材),鎮壓PKK過程中頻頻誤傷平民,對庫爾德人來說,這也是廣義「國家恐怖主義」的一種,甚或與亞美尼亞大屠殺同類。當亞美尼亞人在美國得到道德高地,庫爾德與土耳其究竟誰有資格談反恐,就可以商榷。

三、假如庫爾德人的唯一目標是爭取獨立,而且是聯合客居土耳其、伊朗、伊拉克、敘利亞的4國同胞一起搞,自難獲得華府支持,土耳其也毋須擔心庫爾德人搞亞美尼亞式游說。有趣的是,縱使PKK至今偶有恐怖襲擊,但自從其創黨領袖奧賈蘭(Abdullah Ocalan)1999年被捕,PKK就提出正式獨立以外的新思維﹕成立「庫爾德邦聯」,管理4國庫爾德人區,區內同時實行庫爾德自治法、所在國國家法,以及歐盟法。字面上,這是放棄獨立﹔實際上,這是利用全球化時代主權模糊化的趨勢搞「次獨立」,更難被簡單否定。

四、土耳其國父凱末爾以世俗主義、民族主義為立國基礎,鎮壓庫爾德獨立的工作,一直由世俗政黨負責。近年伊斯蘭政黨亦成為土耳其政壇要角,當選不久的現任總統古爾,即被視為政治伊斯蘭化代表。亞美尼亞作為區內僅有的傳統基督教國家,一直是伊斯蘭政黨打擊對象,兩國關係被亨廷頓列為「文明衝突論」示範作。為了在競爭下顯示「真愛國」,世俗、非世俗兩派現在都共同打擊亞美尼亞和庫爾德,沒有了從前的邏輯分工。

換句話說,當美國外交受其內政牽制,這也波及了土耳其內政,只會令其溫和勢力逐步邊緣化。假如華府不給面子、歐盟欲拒還迎,作為人口比法國多、面積比法國大的歐亞大國,土耳其另起爐灶的壓力,也就愈來愈大。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0月21日星期日

中國崛起時,非洲華人外長的「調解主義」

【咫尺地球】我們常以美國百人會那些華裔精英為榮,卻少有注視第三世界國家的華裔領袖,不像日本,一度把秘魯前總統藤森捧為大和之光。其實中國近年大舉進入非洲,一名我們陌生的華裔非洲領袖功不可沒。他的名字叫尚平 (Jean Ping)。

「非洲民主」話語權爭奪戰

尚平的父親程志平在民國末年到加蓬經商,落地生根,娶了當地政要千金,兒子因而改姓「平」。加蓬是非洲數一數二的富國,人均收入處中等水平,石油資源豐富,在位40年的總統邦戈是非洲在位最久的領袖,也是唯一曾面見毛澤東的在世元老。凡此種種,令胡錦濤選擇在加蓬宣布入非,穿針引線的,正是曾回北京尋根的尚平。踏入2007年,尚平升任副總理,兼任外長,地位可說是僅一人之下。

數年前,中國駐加蓬大使將尚平的著作《非洲和平發展之路》譯成漢語,但一直為大眾忽略。書中,尚平提出非洲民主化必須和下列條件同步進行﹕「民族團結、法制國家、實施良政,以及由之衍生的價值觀、倫理標準和行為道德」。究竟他指的是什麼﹖須知加蓬獨立以來沒有內戰,除了小量選舉爭議、總統的有限以權謀私,這國家堪稱非洲綠洲。加蓬領袖的理論,也愈來愈具分量。尚平認為加蓬的穩定,全靠在民主、法治和「德治」(其實就是人治)之間取得分權的平衡,認為這不但和美國民主的分權原則一模一樣,更走得比美國前。上述理論頗有中國特色,也對加蓬總統的長期連任度身訂做,但假如尚平有本領將「德治」民主化和制度化,卻值得中國參考。目前中國加緊和非洲國家合作,拉攏尚平一類親華政要,正是要和美國爭奪定義非洲民主的話語權。

喀麥隆老球星米拿 也是「德治制度化」實驗品

作為「德治制度化」的嘗試,加蓬1996年設立「全國民主委員會」,負責為政黨和政府、以及政黨之間的爭鬥「調解」,此外還有1993年設立的法定職位「共和國調解員」。調解員由總統直接任命,三權分立的任何施政有損百姓利益,受害人都可向專員投訴。如何通過有限的政府干預來維持社會穩定、如何令選舉失敗的人信任競選公正,都是調解員的責任。因此,非洲調解員和港式申訴專員或內地上訪不同,希望結合個人社會資本行事,權力不但來自法律與總統,也來自他們自身的威望,可看作是香港廉政公署與原始圖騰崇拜的混合。

近年不少非洲國家都愛設立「調解員」,有的有名無實,有的卻有實無名。例如球迷熟悉的喀麥隆傳奇球星米拿,就被喀麥隆總統任命為巡迴特使,由球隊欠薪到分離主義都找他「調解」,效果更出乎意料地理想。邦戈討厭被稱為獨裁者,尚平討厭被稱為獨裁幫兇,因此都希望將「德治制度化」推廣為「非洲價值」,都希望以此衝出國門,所以近年地區衝突都有邦戈風塵僕僕的身影,各國領袖都知道他最愛調解。中國對加蓬著作專門推薦,能吸收多少,值得注意。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0月14日星期日

拉登夢想成真,又如何?

【咫尺地球】拉登早前對美國發表「重要講話」,呼籲美國人改信伊斯蘭來終結戰爭。這除了是姿態,也側面反映他沒有放棄建立泛伊斯蘭實體的夢想。其實伊斯蘭擴張時期,並沒有強迫基督徒皈依(通常只是加稅了事),但近代史卻有十分相似的一幕:

蘇丹馬赫迪國.太平天國

1884年,被視為伊斯蘭原教旨先驅的「馬赫迪」(Mahdi,意即救世主)推翻埃及管治,征服全蘇丹,立國14年,國祚比塔里班更長。控制埃及的英國派遣戈登(Charles Gordon)邊撤僑,邊勸降。戈登是當時全球知名的傳奇人物,曾統領攻打太平天國的常勝軍,和李鴻章結成密友,受維多利亞女王賞識,卻放棄英國國籍調停中俄爭端。到達蘇丹後,他冊封馬赫迪為土王,送去官帽和官服。馬赫迪立刻退回禮物,拒絕退兵,和拉登一樣,對英國說:要和平,改信伊斯蘭。

一年後,馬赫迪攻破戈登的最後據點喀土穆,戈登被殺,頭顱示眾。英國國內反應激烈,由女王到平民都為「英雄」之死失控,政壇大老格萊斯頓也因營救不力下台。那種震撼,不但是因為帝國擴張受挫,更因為馬赫迪是伊斯蘭首次以回到基本教義的姿態整合信徒、挑戰西方,連中國也震驚。後來李鴻章訪問倫敦,專門拜訪戈登夫人,並賞臉吃掉夫人所贈的名貴寵物犬,以示對故友的「尊重」。

拉登的接班困局

馬赫迪自稱穆罕默德嫡系傳人,幼時禁食時,和洪秀全一樣,有過與上帝對話的「經歷」,此後號召回復伊斯蘭最純樸版本,提出對西方進行jihad。他至今被蘇丹人奉為國父,也被英國宣傳為恐怖分子,在戰勝戈登後病逝。接下來的蘇丹史,卻諷刺地和戈登戰勝的太平天國如出一轍。馬赫迪原來鼓吹簡化行政體系,讓穆斯林直接和真神溝通,反對徵收重稅,但他死後的國度不但極速制度化、官僚化、內鬥不絕,由官吏包辦天上人間的溝通,那股建立金庫的熱情,更令殖民者自嘆不如。馬赫迪的繼任人自視為正宗,拒絕其他教派援助,就是鄰國埃塞俄比亞數次提出結盟,都是一句「改信伊斯蘭」頂回去。1898年,英國終於滅掉此國,馬赫迪被鞭屍,頭顱幾乎被拿來當英軍墨水瓶。

相對繼任人而言,馬赫迪本人和拉登一樣,算是有包容四海穆斯林的胸襟,曾指導印度、摩洛哥等地穆斯林抗爭。但他的部下要培養勢力範圍,教派意識愈來愈濃、愈狹隘。這就像拉登希望以超越遜尼派、什葉派的崇高姿態領導伊斯蘭,不滿扎卡維搞小宗派、挑起教內衝突,但各地領袖要互相競爭上位,不可能不建立個人地盤。假如拉登立國,死後絕不容易避過馬赫迪國的覆轍,因此他才選擇當虛君;但他本人來自阿拉伯罕見的極富家庭,曾經滄海,卻不可能期望貧民區長大的扎卡維之流虛位以待。一度被拉登名義上統一的蓋達,早已四分五裂,連起碼的分工合作也談不上。拉登和馬赫迪一樣,是難以產生接班人的——何況根據教義,救世主無論真假,都不會有接班人;就是有,也不會排隊緊接出現。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0月7日星期日

緬甸局勢挑戰《東盟憲章》

【咫尺地球】緬甸局勢發展至今,最尷尬的並非軍政府或僧侶,而是緬甸所屬的區域組織東盟。東盟成立時,堅持以水平方式協商運作(inter-governmentalism),反對歐盟式垂直超國家架構(supra-nationalism),但這原則在後九一一時代已被修正。2005年,東盟的《吉隆坡宣言》通過成立「名人小組」,草擬進一步整合的《東盟憲章》;2007年的《宿霧宣言》通過憲章初稿,原定在11月的新加坡峰會正式確認。

偏偏在過渡期,緬甸發生明顯有違憲章的政潮,東盟各國應如何處理?

《宿霧宣言》的妥協

根據《宿霧宣言》,未來的東盟將作出下列結構性調整:

一、成立正式法人機構「東盟委員會」,取代首腦茶敘,加強秘書長權力;二、委員會下設部長級委員會,負責安全、經濟和社會文化事宜,教人想起設立類似框架的歐盟《羅馬條約》,此外還有一個最受爭議的「人權委員會」;三、改變一致通過的東盟協商決策模式,改為某種形式未定的投票制,讓大多數意見可以實質干涉別國主權、內政。

這些改變,明顯希望在歐盟和舊東盟之間找平衡。然而什麼是投票機制、什麼是人權,都有大量模糊空間——須知亞洲各國在1993年通過《曼谷宣言》,內裏對人權的定義,就和西方定義明顯不同。緬甸有見及此,才勉強同意《東盟憲章》的出現,相信即使發生軍事鎮壓,也不會受干涉,東盟大概也沒有預計挑戰這樣快就出現。假如東盟真的不加干涉,《東盟憲章》的提議,可能名存實亡;但假如它有意干涉,成員卻根本未同意如何作集體決定、如何定義人權、如何限制干涉程度,無論作出什麼宣示,代表性都會受質疑。

至於干涉了緬甸、又何以不對泰國軍事政變說三道四,那條線應怎樣去畫,更是「新東盟」的考驗。

上繳主權.公投民主.形式主義

有趣的是,這些議題對東盟的壓力集中在各國政府,但在歐盟,卻被轉移到人民身上。凡是牽涉上繳主權的提案,歐盟各國多採用公投這直接民主方式表決,不交由代議政府決定;要重奪主權,也多採用同一方式。於是,一國政府可以就議題A上繳主權,就議題B保留權力,而毋須解釋何以有雙重標準,因為一切都訴諸直接參與的民意,政府也得到保險。

對大多數東盟國家而言,公投是難以經常出現的,因為這會挑戰國內政體的基本運作。各國人民也難以放心將國家權力通過政府完全送交第三者,哪怕是爭議較少的環境議題。政府也許會盡力照顧民意來加強認受,因為它們擔心國內民族主義反彈,也擔心外國干涉。問題是,在這些前提下,己所不欲,東盟國家自然不會積極扭轉其他成員國現狀。當去年的泰國政府和今年的泰國政府可能對緬甸有截然不同的表態,什麼是馬來西亞提出的「一個共同生活的社區的基本原則」這類水份問題,更難得到實質答案。難怪一般相信「新東盟」整合,還是經濟掛帥的形式主義。各國對緬甸束手無策,難道不是東盟擁護形式主義的又一宣言?

2007年9月30日星期日

印泰對緬甸軍政府轉軚再轉軚﹖

【咫尺地球】緬甸軍政府開槍驅嚇示威僧侶後,中國作為緬甸一大盟友,立刻備受壓力,甚至有歐盟議員提出以杯葛北京奧運向施壓。其實承受壓力的,還有緬甸兩大鄰國:印度和泰國。

緬甸民運人士的前度天堂

緬甸鎮壓1988年民運後,印度和泰國原來都對民運分子十分同情。緬甸的流亡人士多選擇到兩國棲身,而不會「自投羅網」到中國尋求政治庇護。在印度,他們定期組織研討會,不少印度政客經常出席以示支持,新德里政府更在1995年頒發「尼赫魯和平獎」予昂山素姬。在泰國,由1990年當選議員為骨幹的緬甸流亡政府NCGUB更在曼谷默許下成立,後來搬到美國,但依然在泰國有支部。

在前9/11年代,不少激進緬甸民運人士喜歡以「類恐怖活動」形式傳訊,然而甚少人視他們為恐怖分子,泰、印兩國都對他們從寬發落。例如曾有緬甸學生在泰國劫機到印度,希望爭取國際注視,披露緬甸現狀。對此,印度國會議員集體聯署聲援劫機者,他們在泰國被捕的同黨,也得到泰王親自下令減短刑期。1999年,緬甸駐曼谷大使館被緬甸學生佔領,30多名人質被脅持,泰國卻說那不過是「普通學運」,沒有上綱上線為恐怖襲擊,最後泰國副外交部長以自己交換人質,讓學生逃入泰緬邊境,事件和平落幕。總之,對緬甸人來說,前宗主國印度(緬甸曾是英屬印度一部分)、同氣連枝的佛教國家泰國提供人道支持,幾乎天經地義。

區域一體化的連鎖效應

然而,自從緬甸軍政府在九十年代中期開始經濟改革,融入東南亞區域體系,並在1997年加入東盟,泰、印兩國對緬甸的態度,開始出現微妙改變,也就是在作出上述人道姿態的同時,會避免直接挑戰緬甸軍政府的統治。由於緬甸有大量未開發的天然資源,和社會主義政府當權時不存在的商機,泰、印商人近年都向本國政府施壓,要求和緬甸改善雙邊關係。泰國以寬容態度處理領事館人質事件後,緬甸立即報復,凍結一切予泰國漁民的特權,又下令取締泰緬邊境貿易,造成泰國商人嚴重不滿。結果,曼谷唯有讓步,自此要求緬甸難民直接向聯合國報告,也就是揚棄了庇護緬甸民運人士的傳統。在經濟誘因以外,印度更希望通過和緬甸和好,與中國競逐地緣政治資源。何況流亡印度的緬甸人,往往和北印度分離分子合流,也令新德里情願走向高壓。

然而泰、印畢竟和中國不同,和緬甸有更多的文化和歷史共同點。當中國和緬甸結盟而面對外部壓力,泰、印的壓力則更多來自民間。其實,在這次僧侶示威以前,緬甸民運人士在鄰國的受歡迎程度原已逐漸退減,因此緬甸才逐漸被鄰國接受。這次軍政府故技重施,不但令盟友跌下道德低地,更重要的是讓鄰國商人質疑他們促進商機的能力。也許,後者才是緬甸民主化成敗的關鍵。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9月24日星期一

昂山素姬與民主過渡論

【咫尺地球】曾幾何時,西方學者以為緬甸將迅速民主化,不相信軍政府可以捱到今天。當地轉型中的經濟體系、中央與地方的持久矛盾、群眾動員在1988年顯示出的「七一式效率」,都完全符合民主過渡理論對「第三波民主化」的要求。但最後昂山卻要獨守空房20年。究竟被稱為「過渡學」(transitology)的理論有何盲點?

盲點一﹕當軍人和毒販成為「家庭利益」

緬甸和前共產政權不同的是,它的軍政府沒有搞個人崇拜,1988年更改國號、國體後,也沒大規模改造社會制度。軍政府雖然獨裁,卻沒阻止人民在不挑戰政權的前提下,(以幾乎任何方式)自力更生。換句話說,緬甸人這方面的彈性,比變天前的東歐大。

例子一﹕軍人在緬甸不但是一份職業,也是一個社會上向流動的特殊階級。當每個緬甸家庭都有起碼一名成員是軍人,儘管每家都可能渴望民主,但同時都依靠家中軍人成員,得到在民主制度下不一定得到的利益,自然容易有僥倖心態。

例子二﹕緬甸少數民族雖然鬧分裂鬧了數十年,卻始終沒有撕裂國家,也沒有推動公投,因為它們和中央軍對販毒問題建立了默契﹕表面上,雙方都取締販毒;實際上,中央已犧牲了頗多主權,讓地方秘密經營毒品生意,代價是流程需接受中央參與,讓大量軍官上下其手。分離主義者口中高呼民主,但境內精英已和反民主的軍官結成共生關係。

反對派有選舉大勝、被軍政府推翻結果的前科,深信早晚接管政權,這些年來都不願意在談判過程作出策略性讓步。可是緬甸人的不滿,在過去20年卻沒有強大到有意再次流血或運動來推翻政府,因為如前述,他們都懂得從灰色地帶獲利,並非特權的絕對絕緣體,反而反對派政客才是。換句話說,後者比前者急,幸好有素姬超越個人利益的超然姿態支撐,否則聲望只會更低。

盲點二﹕緬甸加入東盟反而延誤民主化

另一吊詭是全球一體化的區域整合,一般都能從外部促進本土民主化,歐盟對東歐的引力、美國的大中亞計劃實驗都是例子,但緬甸卻沒出現此變化。緬甸1997年加入東盟時,也被認為是邁向民主化的一步,當時泰國態度尤為積極,曾一度建議修改東盟內部不干涉別國內政的條款,建議當鄰國內政影響到區域安全,東盟也可以干預。通過東盟的框架,緬甸終止了自我孤立,引進大量外資,打破西方經濟封鎖,逐漸和鄰國結成經濟整體。

這樣的相互倚賴,卻同樣沒有促進緬甸民主。東盟依然信奉主權至上的《曼谷宣言》,拒絕干涉別國內政,反而緬甸軍政府多次厚起臉皮,以封鎖邊境工程、禁運原料出口等絕招「勒索」鄰國,例如要求泰國協助掃蕩泰緬邊境游擊隊、交還流亡異見人士。結果緬甸加入區域經濟實體,又推翻了民主擴散論的另一基本假定;假如不是素姬願意發揮國際影響力,東盟只會完全被緬甸軍政府利用。難怪當「忽然素姬」成為國際時尚,正牌素姬也被軟禁至今。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9月16日星期日

久違了,拉登

【咫尺地球】「九一一」6周年,闊別熒幕3年的拉登以全新黑鬚形象和觀眾見面,開宗明義發表《告美國人民書》,比從前更富噱頭。雖然媒體認為談話了無新意,布殊又利用片段「證明」自己料事如神,但當我們細心閱讀,還是發現拉登微妙的改變。

改信伊斯蘭?奧馬爾宣言→拉登宣言

在這次「講話」,拉登提出結束伊拉克 戰爭的兩條途徑﹕由「我們」殺光「你們」,或由「你們」改信伊斯蘭。他沒有提及當美國從伊拉克撤軍,恐怖襲擊是否會繼續﹔不過按其思路推斷,總之美國要持久和平,就要改信伊斯蘭。明顯地,這不是談判。

6年前,九一一後1周,拉登陣營的叫價,卻理性得多。首次向美國提出和平要求的並非拉登,而是塔利班 領袖奧馬爾。他當時代表阿富汗 告訴布殊,要和平,只須離開中東,不再偏袒以色列 ,讓中東成為穆斯林的中東。這個《奧馬爾宣言》,開價讓中東成為穆斯林勢力範圍,就像1825年美國總統門羅的《門羅宣言》,讓中南美成為華府勢力範圍一樣,起碼並非不可能。

為什麼由討價還價,變成今天的天價﹖2001年的阿富汗九成受塔利班指揮,奧馬爾和拉登關係密切,理論上,他們尚有能力局限事態發展。但伊拉克從來不由拉登掌控,連扎卡維也自成體系。拉登雖然高度評價扎卡維烈士的「貢獻」,卻不敢越俎代庖承諾伊拉克的未來。退一萬步,即使美國從中東撤軍,反美恐怖襲擊還會繼續,拉登也不可能制止。天價,就是無能為力。

揚棄民主?庫特卜主義→拉登主義

另一個被忽視的要點,是拉登要美國人改信伊斯蘭的同時,還有兩個註腳﹕放棄資本主義和民主制度。換句話說,拉登將他信 奉的瓦哈比教派和反資本主義、反民主制度相提並論。「反資本主義」一直是其他稱為「伊斯蘭原教旨」的教派所追求,但類似宣言即使出自激進穆斯林手筆,也甚少將「反民主」提升至如此高度。埃及 穆斯林兄弟會的庫特卜(Sayyid Qutb)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最受尊敬的伊斯蘭原教旨思想家(他自己沒有使用「原教旨」一詞),他雖然強烈批判現代資本主義和可蘭經 的衝突,認為古代名君專權更符合經典,但也沒有全盤否定民主,只說可蘭經沒有談這事,也提出執政者在決策過程要諮詢臣民,不要像沙特等王室連這樣的門面也不做。

假如拉登身旁有一流伊斯蘭學者,大概不會讓「反民主」這句順口溜溜出街。除了因為反民主遠比反資本主義難sell,更因為將兩者和伊斯蘭類比,連原教旨主義者也難以認同。說到底,拉登並非教士,而是念公共管理出身的「通才」,他上位後一直依靠身旁的宗教專家授課,包括大學導師巴勒斯坦人阿贊姆教授(Abdullah Azzam)、前期盟友「埃及盲俠」拉赫曼(Omar Abdel-Rahman),與及後來的奧馬爾。拉登今天身邊缺乏伊斯蘭專才,幾可斷言。

這些迹象都表示,拉登承認自己只是精神領袖,已失去具體行動決定權,身邊班底也比從前削弱。依靠他的講話來研判新一輪襲擊的老規矩,已不可行。未來恐怖活動更多也好、式微也好,大概和這位過年過節才發表講話的虛君,已沒有多大關係了。

2007年9月9日星期日

誰殺了巴伐洛堤?

【咫尺地球】10年前,英國樂評人Norman Lebrecht出版《誰殺了古典音樂?》一書,認為「古典音樂普及化」只是資本主義化的藉口,「真正」的音樂早已消逝,並特別強調公關和經理人的推波助瀾。全書案例繁多,宣傳「賣靈魂給魔鬼換魔技」的小提琴怪傑帕格里尼(Niccolo Paganini)、僱用臨記觀眾起家的鋼琴大師李斯特(Franz Liszt)、以納粹手段管治德國樂壇的指揮家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在他筆下,都靠旁門左道起家。剛去世的巴伐洛堤,在他看來,更是箇中佼佼者。

拉上,還是補下?

這樣的立論,代表了一批樂評人的老生常談,明顯有邊緣人的偏頗,也有憎人富貴厭人窮的文人氣質。但我們不妨客觀列出巴伐洛堤的里程碑︰首次舉行獨唱會(此前男高音只局限於舞台)、到賭場獻技(宣傳為「拯救賭徒的靈魂」)、和流行樂手crossover(樂評人說他淪為麥當娜)、組成「三大歌王」組合宣傳世界盃等國際盛事……這些創舉,對保守的古典樂界是石破天驚,但在現代市場不過順理成章。他為歌劇在流行音樂會爭得一席位,不少人這樣才知道《Nessun Dorma》,這是不能抹殺的功績。何古典音樂的小圈子壟斷意識,絕對值得打破。

但與此同時,巴伐洛堤的經理人作為專業spin-doctor,只負責不斷找新噱頭,知道怎樣將巴伐洛堤的肥胖化成商標,度出「高音C之王」、「歌劇沙皇」、「大都會女神」一類牌頭,卻沒有多大意欲教懂普羅大眾「如何」欣賞歌劇。究竟巴伐洛堤和杜明高的優劣如何判辨?《杜蘭朵》、《阿依達》和《蝴蝶夫人》的歷史觀有何不同?大概,那些萬人空巷的觀眾都不太在意。其他普及音樂範例,例如將黑人音樂融入歐美的嘗試,卻真的讓好些青年知道什麼是R&B,歌詞也讓人了解非洲黑奴解放史。姿態上的放下身段,固然不容易;以拔高民智方式實踐普及教育,更難。

當《始終有你》也有歌劇聲

正如Norman Lebrecht說,巴伐洛堤每吸引一批新觀眾,就流失10%舊fans。這並非因為庸俗化,而是不少同業覺得他作為入屋明星,勇於「補下」,卻沒有盡力「拉上」。正如特區名曲《始終有你》(包括福佳版)也有歌劇腔和粵劇腔以示海納百川,但這是否和阿富汗總統卡爾扎伊以指定「綠袍老祖」服飾出席論壇、找年輕面孔以阿伯腔「評論」的電視節目一樣,變成過猶不及的形式主義?假如巴伐洛堤到菲律賓不是舉行居民不能負擔的獨唱會,而是乾脆將票價下調10倍,當地人會否更容易覺得歌劇很普及?假如他利用影響力建議各國政府設計歌劇通識教育,他會否有更多知音?假如他把和流行曲crossover的心得研究成理論,例如創造男高音和R&B配合的和諧法則,他在音樂史上能否更進一步,得以和提出十二全音階音樂的勳伯格(Arnold Schoenberg)齊名?當然,現在的巴伐洛堤依然偉大,但當我們豎碑立傳,也許不容易在「普及歌劇」一詞以外深化他的具體思想,除了大塊大塊的creamy花絮,一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9月2日星期日

北韓將變成親美國家?

【咫尺地球】近月北韓內政外交均出現微妙變化,那位企圖以假簽證偷渡到日本迪士尼的廢太子忽然回朝,金正日本人健康成謎,平壤和美國眉來眼去,似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一系列密碼,是否引證了近年學者在非正式場合流傳的一個預言﹕五年內,北韓將變成一個「明目張膽」的親美國家﹖

宮廷繼位X改革開放X國際關係=陰謀論﹖

這預言,建基於三個假設︰一、北韓決定搞徹底的開放改革,走鄧小平的路;二、金正日的接班問題儘管充滿變數,但所有候選人都希望以「開放改革」為政綱,鬥走得前;三、新一代北韓人和南韓人一樣,洋溢大韓民族主義,對中國威脅論的警惕,比美國威脅論更大。不少學者相信金正日正和美國講數,即將通過一系列對華府明顯有利的經濟政策,以此作為欽點接班人的政綱、籠絡兩韓民族主義者的手段,並交換國際社會對金家長子嫡孫繼位的默許。

根據同一思路,北韓核試成功,目的其實是向美國展示投誠的實力,證明自己有能力「反威脅」中國。金正日長子在澳門居住,其實是中國扣下的人質,以便北韓過分親美時另立中央。中國破壞北韓新義州特區、對開城(Kaesong)新特區不冷不熱,是為了警告北韓一旦倒向美國,連改革也改不成。中國頻頻軍演,與其說是向日本示威,倒不如說是警告北韓不要變成當年反咬一口的越南,否則中國依然有勇氣打「懲朝戰」。金正日在六方會談出爾反爾,對美國提出一系列要求,不過是為了日後「變身」成為美國人民老朋友時,套回北京身上……

全球化時代不容一邊倒

可是無論連串陰謀論是多麼言之成理,有一個關鍵是被忽略了的,那就是金家和1971年的毛澤東不同,已沒有能力徹底扭轉外交方向。在全球化時代,北韓要親美反華,理論上可以設定只對美國經濟有利的改革政策,但現實是有利美國的市場開放,不可能完全對中國不利,北京亦有力像對台商那樣扶植「愛國」北韓商人。理論上,北韓又可以和美國訂立軍事合作協議,或乾脆加入美國的導彈防禦系統,但這會完全改變現有的東北亞地緣格局,牽涉信息互享等問題,必然被美國盟友強烈反對。同樣是理論上,北韓可以製造境內輿論,扭轉中美兩國的「應有」形象,但在一個市場開始開放的國家,政府已不可能完全掌握話語權,屆時不同非國家個體(包括NGO、跨國企業和慈善組織等)將對北韓施以巨大影響,而中國已開始和美國一樣,懂得這套遊戲規則。

北韓醞釀大變是情理之內的,一些有遠見的「愛國」商人近年活躍北韓,就是準備人家一搞開放就搶灘搶地搶資源。但簡化這為「親美反華」是膚淺的,而中國作為一個國家,似乎也不怎麼擔心北韓完全脫軌。那麼憂慮的人究竟是誰?當北韓改革開放,中國影響北韓的途徑就變成商業、文化、話語權,而不是國防、情報、硬權力。由此觀之,警惕北韓親美的人為哪些部委操勞,就一目了然。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8月25日星期六

「恩不里居」後傳﹕賴斯篇(下)

【咫尺地球】哈利波特的「恩不里居」教授在全球、特別是東歐同步風行,除上周談及的英國歷史樣板以外,她的老處女形象,還有一個當代政客的影子,那就是美國現任國務卿賴斯。

日里諾夫斯基的香水

這裏的「據說」,據的是俄羅斯人手筆,而且還是國際知名政客。自從賴斯多次對俄國說三道四,不但《真理報》曾發表文章,詳細「評論」其心理失衡狀態,當地民族主義憤青領袖、曾競選總統的日里諾夫斯基(Vladimir Zhirinovsky),更公開以「美國老處」形容賴斯。日氏今天是夕陽政棍,但也曾風光一時,不但說重建蘇聯,更聲稱要奪回阿拉斯加。他形容賴斯對俄國的「嚴厲教師」態度,就像處女對性一樣,「因為得不到,而變得挑剔」,分析她「需要一個連的士兵,需要被帶到兵營,只有在那裏,才得到滿足」。

賴斯相當討厭別人說她是「老處」,曾表白說自己並非獨身主義者,只是緣分未到。究竟賴斯專注事業是果還是因,恐怕這和恩不里居對魔法部長那奇怪的忠誠一樣,只有她們自己明白。值得注意的倒是日里諾夫斯基本人除了硬銷民族主義,也經營陽剛形象,曾推出以自己命名的男性香水,大受歡迎。因此他「鑑定」賴斯為「老處」,是同時鞏固兩個形象的一箭雙雕。

「反俄處女情結」的背後

說到底,賴斯被形容為「反俄老處」,其實多少因為她的專業是國際關係中的俄羅斯研究,精通俄語,總是希望靠俄國政策得分。據說蘇聯解體的策劃,她也要記上一功,而此前她被介紹認識戈爾巴喬夫,對方見她年少、又是女人,說了句「希望此人多少懂些」,已令賴斯萌生對俄一鳴驚人的念頭。

「九一一」後,美國外交原來偏重中東、中亞,但賴斯接任國務卿以來,卻逐步將注意力放回俄國,不但公開加緊圍堵政策、扶植俄羅斯鄰國的顏色革命,更希望利用美國在國際金融的關鍵地位,唱淡俄國新興的能源經濟。日氏說她「比岳母更惡毒」,是「自卑與自大的結合體」,然而這與其說是獨身情結,倒不如說是源自賴斯「學以致用」的務實考慮罷了。

回到哈利波特,那位恩不里居雖然魔法不行,但不得不算是現代標準的「人力資源管理」專家,可能也是為盡展所長才效忠魔法部,她辭退的占卜學教授也是公然的神棍,倒不是沒有眼光。曾幾何時,俄羅斯研究是美國大學的大熱科目,今日行將式微,代之而起的正是中國研究,每所美國大學都急需這樣的人才,唸社會科學的華人忽然枯木逢春,未來漢學家保證如雨後春筍播現。賴斯在俄羅斯不受注目時,依然處處念舊本行,這樣的情意結,自不是個別例子﹕當中國崛起熱冷卻、漢學家不能轉行,難免也會有內地憤青眼中的「反華老處」誕生。那時候,中國外交面對的挑戰,只會比目前更大。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8月18日星期六

「恩不里居」前傳(上)

【咫尺地球】哈里波特第5集《鳳凰會的密令》乘原著大結局推出的氣勢上畫,除了令作者羅琳 繼續暴發,也意外捧紅了一個配角——擔任魔法部官僚的恩不里居教授(Dolores Umbridge)。她的走紅,除了電影有塑造super bitch的需要,也因為一身pink lady的衣裝、童子腔扮cute的語調、來源不合理的權力、靠私刑捍衛的威儀,都屬於我們偏見下的「老處女強人」樣板,和政治、歷史息息相關,特別容易在西方引起共鳴。

「老處女」伊利沙伯一世


上述形象,首先教人想起「處女王」伊利沙伯一世。這位女王雖締造了英國崛起的輝煌,形象強悍,但終身未嫁,群臣都知道她感情生活空虛,常公開介紹男人,但始終無人獲青睞。據說,這除了是緣分,也因為伊利沙伯童年時,目睹父親亨利八世感情生活一團糟、親母被處死,對婚姻流下陰影。為了自我保護,伊利沙伯整天塗上厚厚面膜,顯示與群臣的距離,但據說在後庭又時常與侍女打成一片,化身可愛教主。恩不里居在一個巨大吊鐘前監考、儼然端坐王座,就是要擺出伊利沙伯式氣派。事實上,在戴卓爾夫人以前,從政的英國女人、包括不少婦權運動先驅,都和恩氏一樣,予人色厲內荏的感覺,又常被抹黑為性失敗者。

由家庭教師到公立教師 :返祖回憶與集體回憶

恩不里居似乎也參考了另一女王維多利亞的「老寡婦」造型。維多利亞自以為大權在握,首相對她都畢恭畢敬,但畢竟是君主立憲的虛君,不過高壽,才成了維繫國家的圖騰。她前期姿態開明,全是來自丈夫阿爾伯特親王的手筆;丈夫去世後,維多利亞守寡40年,一生也未復原。首相為取悅女王,稱她為「小仙女」;晚年的維多利亞登基紀念巡遊,被宣傳為「仙女下凡」。如此肉麻當有趣,很大程度,也是填補女王守寡的扭曲心靈。何况維多利亞提倡「做愛不忘祖國」(lie back and think of England),大概也沒有多少性歡愉,行事作風,也就和伊利沙伯一世類近。曾幾何時,嘲弄維多利亞屬大逆不道,那種挑戰權威的快感,卻在折騰恩不里居身上再現。

因此,恩不里居角色討厭,觀眾卻有似曾相識的莫名親切。何况這形象也反映了教育制度的演化,令她更深入民心︰在19世紀,西方女性只能擔任家庭教師,不少文學名著(如《簡愛》)都以女家庭教師的心路歷程為背景。後來婦解興起,婦女逐漸拋頭露面,到學校集體授課,但為了維繫傳統形象、也為了爭取男教師尊重,往往以嚴肅古板的姿態出現;貴族中學的女教師,尤其不近人情。哈里波特的成功除了靠魔法,也因為它的場景設定在英國傳統寄宿學校,得到共鳴——而且共鳴不單來自小孩,還來自成人。念書時,據說學界也有教師以恩不里居造型工作,曾於聖誕聯歡會以紅衣報喜,被學生在背後謔稱為「聖誕老處報佳音」,可見恩不里居不但是英國人的返祖回憶,也勾起不少人的集體回憶。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8月11日星期六

由墨西哥原住民裸體示威談起

【咫尺地球】近日不斷有人提出怎樣的示威策略才算有效,激進Vs溫和、大眾Vs小眾那些似是而非的對立又統統浮現。筆者剛在墨西哥遇見原住民裸體示威,也許對常說「與國際接軌」的特區有所啟示。

拉美左翼運動的「原住民化」

這場示威在墨西哥首都的廣場馬路舉行,針對東部原住民聚居的韋拉克魯斯州(Veracruz)前州長、現任國會議員Dante Rannauro。傳單指他在管治地方時,「非法奪取印第安原住民400個市鎮的2000公頃土地」。這類徵收地方土地改建為城市化建築物的計劃,主軸是反對單一規劃和發展標準,箇中辯論愈見成為全球化時代各地(包括香港)的普世議題,內裏同時牽涉赤裸裸的經濟利益,以及非物質的價值轉移,原來已夠複雜。

但在拉美各國,議題更加入了民族元素,因為被徵收土地的,多是生活水準貧困的原住民,屬於歷史上被迫害的一群。在這個講求政治正確的年代,他們都希望數百年屈辱推倒重來。結果,拉美的經濟左翼、文化左翼、民族左翼開始聯成整體,但為了爭取同情,卻喜歡以原住民面貌重點出擊,原理和內地少數民族人數暴升不遑多樣。

這次示威有百多名原住民全裸上陣,只在下體貼上Dante Rannauro肖像,每當綠燈時,就衝上馬路跳舞、躍到車上。跳得興起的,乾脆把那片薄布脫去,當成手帶﹔每到紅燈,他們卻極有紀律地跳回廣場,跟途人揮手再會。主辦單位更刻意找一些外貌端正、彬彬有禮的青年裸男,負責在行人路派發傳單,並安排一些活力型少男打頭陣,跳在前列位置。至於那些挺着大肚腩、皮膚接疊得數不清的耆英,儘管可能才是族中長老,卻和電車男一樣,被收藏在人群中的不起眼位置。如此視角效果是頗為可觀的,難怪吸引了大量路人和防暴警察圍睹。

原住民審美觀的「全球化」

雖然上述示威回應了反全球化運動,但如此策略,其實也是全球化行為,因為原住民的「前全球化」形象,不是這樣的。種族歧視的人,常以拉美印第安人頭部扁平、兩眼聚攏,「證明」他們低人一等﹔時至今日,依然有人視印第安人為「進化較慢」的人種。其實,上述特徵只是人為結果,因為印第安審美觀以扁頭為「美」,崇拜的神祇經常以橫向橢圓形為輪廓,和現代人剛好相反。他們的父母都對嬰兒施以「持續性整容」﹕天天以硬物拍打額頭,日子有功,長大就成為「美人」,再世世代代傳下去,就變成DNA。同時,有些印第安部族又以鬥雞眼為「迷魂」,會訓練孩子聚焦視物來製造鬥雞,造成印第安人獨一無二的特徵。

今天我們愛說多元文化,各地原住民的民族服裝、紀念品愈來愈多,發展得一片大好,卻已不容納多元審美觀。以胖為美的湯加人、以長頸為美的東非人,和扁頭印第安人一樣,都買少見少,就是要全裸,也得先照顧西化觀眾的全球化品味,再保育自己的胴體。根據特區標準,我們知道,這也許又是「發展與保育的平衡」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8月4日星期六

假如被綁的是其他國民……

【咫尺地球】23名南韓 義工在阿富汗 被塔利班 份子綁架,南韓外交的軟、硬實力備受正面考驗,各方人等紛紛自動請纓獻策調解,人質依然未放,還死了兩人。假如被綁架的是其他國民,他國政府的營救方式肯定另有蹊徑,儘管不能保證有效,但從南韓的技窮,始終可見其綜合國力未臻上乘。

美國:表面上定必拒絕釋放被點名交換的塔利班囚犯,卻會向武裝分子承諾交換「隱形人質」(未公開曝光的塔利班囚犯)或「未來人質」(釋放下一批將捕獲的塔利班)。不少美國定義下的未經審訊「拘留者」(detainees / enemy combatants),既不是正式戰犯(POWs/war combatants)、又不受平民法保護,呆在關塔那摩 基地,過去數年都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獲釋,就是交易的最佳籌碼。

英國:外交部會嘗試啟動歷年和伊拉克、阿富汗一帶部落酋長交往的歷史檔案(畢竟當地曾是英國殖民地與勢力範圍),找出掌握了痛腳的當地部落酋長,通過他們來分化綁匪。事實上,這次綁匪來自不同集團,既有意識形態較強烈的塔利班新生代,也有與塔利班只屬策略同盟關係的普什圖族地方軍閥,後者明顯更愛錢,容易受英式談判專家分化。

中國:慣用方法是通過盟國巴基斯坦向塔利班施壓,巴國的施壓方式大概是「嚴打」由邊境往塔利班的武器輸送,同時暗示假如塔利班放人,卻「可能」會「巧合」地通過友好軍閥獲得新武器。這不是說中國向巴基斯坦供應武器建立的「傳統友誼」,就是為了操控、影響反西方武裝分子,但巴國曾作為北京的白手套和恐怖分子打交道,當毫無疑問。

法國 :在阿富汗沒有紮根,不會有特別表現,但假如被綁國民處於前法屬非洲,則會通過當地教會或文化組織(像法國文化協會),動員地方長老營救。與南韓邀請長老營救不同的是,法國動員的長老要是不能達成使命,會受到文化排斥,失去文化領袖地位。不少法國人在非洲綁架根本不被報導,都是通過文化渠道獲釋。單靠聲望、沒有其他配合,也許足以令國家賣帳,但不足以令非國家綁匪賣帳,例如日本 曾動員奠堂級恐怖分子、曾參與巴勒斯坦 反以運動的赤軍之母重信房子,向伊拉克薩達姆要回日本人質,卻不能照辦煮碗,救出被扎卡維斬首的青年香田證生。

其他歐盟國家:以「附勢策略」(bandwagon)動員整個歐盟向上述任何一國施壓,以其獨門方式協助救人。月前被塔利班綁架的意大利人獲釋、阿富汗政府願意以塔利班囚犯交換,多少是上述策略的成果,而不是意大利外交的單獨成果。然而就是南韓加入東盟,也不能有同樣效果,因為東盟只是「水平機關」(inter-governtalism),各國平等,沒有上繳主權予歐盟式垂直機制(supra-nationalism),不能構成整合壓力。

香港:最有效自然是邀請明光社造訪阿富汗,與塔利班交流重整道德的心得,曉以大義,必能感動頑酋放人,令塔利班不敢再夜郎自大,功德無量。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7月28日星期六

「美國曾灶財」之死

【咫尺地球】「九龍皇帝 」曾灶財駕崩,報道的版面不是港聞花絮,而是頭條。這除了代表本土文化的反彈,大概也是主流媒體對非主流人物的最隆重待遇,教筆者忍不住再提起「美國皇帝」諾頓一世(Norton I)的故事。

諾頓一世其人其事

諾頓是生意失敗的商人,和九龍皇帝一樣,有局部被迫害情結,在南北戰爭前夕豁出去,自稱「美帝兼墨西哥攝政王」。曾灶財有「墨寶」傳世,諾頓則發行「貨幣」,曾下令武力解散美國國會,「詔書」和「國鈔」都出現大量盜版,原裝正版已成為拍賣行珍品。九龍皇帝晚年喜得文化人認同,諾頓「稱帝」晚期同樣深受群眾歡迎,發行的貨幣獲店舖接受,不少餐廳和歌劇院設有「御席」(「皇家認可制定餐館」),連他收養的雜種狗去世也得到市民哀悼,大文豪馬克吐溫更為「御犬」寫墓誌銘。香港警察曾多次檢控曾灶財,近年才對他優禮;彼方同樣曾有不識趣的警察拘捕諾頓到精神病院,結果激起民憤,要三藩市警察局長正式道歉,自此美國警察見到「陛下」都要敬禮,諾頓亦開恩赦免「無知犯事」的警察無罪。曾灶財字跡獲設計師化為衣物,三藩市市議員則曾贈送一套衣服予諾頓,龍顏大悅的皇帝投桃報李,冊封全體議員為「終生貴族」。

挑戰單一社會的「社會非常契約」

為什麼19世紀的美國人一方面積極擴張領土、將資本主義推向極致,另一方面又對一個另類奇人兼失敗者,散發超越法律的人情味﹖我們都知道法國哲學家盧梭的「社會契約論」:放棄個人的天賦自由,授權予政府,來換取人人平等的自由,當政府違背公意,就是毀掉社會契約,可被推翻。問題是「公意」受不同元素影響,包括選舉遊戲,也包括經濟制度,經常造就單一標準,予表面上的自由人不同無形壓力。九龍皇帝也好、美國皇帝也好,都是顛覆常規的甘草,證明社會契約並非無可突破,否則社會更易走向偏峰,人性更易像馬克思所說的化為機器。當然,曾灶財和諾頓的表演亦要恰如其分,不能為民眾和官方帶來太大尷尬,也不能利用發行貨幣的「權力」和「書法名家」身分致富。結果,在他們身上,出現了度身訂做、不能轉移他人的「社會非常契約」。

時至今日,諾頓因有調停美國暴民排華的「政績」,被視為美國多元文化精神的捍衛者;因「下詔」倡議成立聯合國,被看成國際主義先驅;因「市民都接受了既定事實」,有國際法學者論證他的統治是「合法存在」,近年甚至有一個微型國家聯盟舉辦「諾頓獎」,獎勵有意「立國」的左鄰右里;更有好事者把諾頓神化為「哲學先知」和「宗教聖人」。諾頓多次「下令」修建連接三藩市和奧克蘭的大橋,終於在20世紀築成,官府在 2004年將之命名為「諾頓大橋」。127年前,諾頓崩逝,三藩市媒體全部尊稱他為「陛下」,就像日前的香港媒體一樣。「美國皇帝」的葬禮有三萬群眾送別,不知下周的「九龍皇帝」大殮,又有哪般待遇?

註:部分內容節錄自作者舊作《美國新保守骷髏》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7月22日星期日

達富爾危機 顯示中國崛起矛盾

【咫尺地球】中國習慣了因人權、民主、自由一類問題被西方「說三道四」,想不到荷李活 明星牽頭的杯葛北京 奧運 運動,居然以遠在天邊的蘇丹 達富爾人道危機切入。要求中國以影響力向蘇丹獨裁政府施壓,明顯是政治掛帥,但也突顯了崛起中的中國外交有自相矛盾的隱憂。

3個不能並存的外交綱領

9/11以來,中國外交同時有三個綱領,但它們幾乎是不可能並存的﹕

一、和平崛起,當「盡責任大國」,承諾遵守國際社會秩序的規範,維持既定秩序,不當麻煩製造者和霸權挑戰者;

二、進行「全方位外交」,祈望和所有國家建立戰略伙伴關係,特別重視與美國 不和的國家,以作為外交力量的憑藉,並依然強調拒絕干涉別國內政,來建立和美國不同的國際普世價值;

三、放棄口號外交,重視務實的能源和經濟效益,以提高在各地的市場佔有率,奉行新現實主義。

中國打進蘇丹,原來是同時落實三大綱領的代表作﹕

一、中國確有援助蘇丹人道危機,還有意調和當地政府軍跟叛軍的衝突,以求樹立不偏不倚的形象;

二、蘇丹名列美國「欽點」的最後獨裁國家、準邪惡軸心,是全方位外交的理想對象,胡錦濤 今年親訪蘇丹的震撼,好比當年委內瑞拉總統查維斯 訪問伊拉克 ;

三、蘇丹新興石油是中國能源外交鎖定的目標,目前北京對蘇丹的經濟操控率遠高於英美,故蘇丹才被看成另一個「中國的北韓 」。

美國外交更能兼容理想與現實?

問題是,到了今天,「蘇丹計劃」已不能調和內在矛盾。根本原因在於「盡責大國」的建構身分,由西方話語權掌握。中國理想的「盡責」,一方面避免意識形態的是非判斷(暗示「人權並非高於主權論」),另一方面又要當無既定立場的仲裁者﹐這是歷代天朝上國最情有獨鍾的角色。所以北京聲稱無論對非援助多少、做多少生意,都「沒有任何附設條件」。西方眼中的「盡責」,則對若干普世價值有單一判斷,對有違這些價值的國家、政權、組織、個人施予全方位壓力。

由此衍生了兩個邏輯循環:

假如中國服膺西方普世價值->需干涉別國內政->沒有了「不干涉別國內政」保護傘->蘇丹一類國家會否讓中國佔有市場和能源,實屬疑問->沒有和北韓、蘇丹之流的緊密關係,純靠經濟崛起,能否成為廣義「大國」大可商榷。

假如中國不干涉達爾富爾->不尊重既有國際價值->並非盡責大國->沒有「是非之心」->全方位外交就是圍堵西方->專制國家讓中國佔有市場,只是抵制和挑戰西方影響->中國威脅論。

上述矛盾,其實也曾在冷戰時的美國出現,當時尼克遜的現實主義、列根的保守主義和威爾遜後人的國際主義互相攻伐,世人曾相信理想和現實不能並存。時至今日,在建構主義盛行下,美國外交卻出現了三派合一的共識,以「自由現實主義」為指導思想,推行同時符合美國利益、(美國提倡的)普世價值和(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的政策。不能掌握話語權的中國,又當如何?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7月14日星期六

西方「和平學」眼中的中國崛起

【咫尺地球】夢想中國崛起的上一代人近年感覺夢想成真,他們的集體回憶狄娜 女士在電視大談崛起,東方學界紛紛推介「和平崛起論」,西方學者卻總是提不起勁合唱。政治原因以外,這是因為中國學界的和平研究和西方大異,洋人始終感覺「中國和平崛起」是掛羊頭賣狗肉。在西方,「和平研究」(peace studies)是一門新興學科,Johan Galtung等教授為主要發起人,擁有自己的方法論,和衝突管理、風險管理、社會心理學等結成跨學科實體,和「我們崛起了、不挑戰任何人」的「理論」頗為不同。

英國學者Alan Hunter剛出版了一本輯錄中西和平研究的結集,雖然客氣地稱許華人學者「很有潛質」,但也忍不住指出兩地研究不同的主因:

中國「和平崛起」Vs西方「和平研究」

1.西方研究和平時,重視群眾運動和公民社會的角色,最愛追溯話語權由下而上的擴散,所以能預計政府所受的限制。中國學者重視建制主導的和平,最關心國家是否開戰一類問題。

2. 西方和平學者重視量化分析,包括以數字檢查政府軍費趨勢、或將和平決策的風險因素製成模型,喜歡通過研究結構、而不是人的主觀意願,來推斷避免衝突的可能性。內地學者則以質化研究為主,輔以近日香港忽然很hit 的「存在決定意識」唯物主義,相信政府政策思維,是戰爭或和平的關鍵。

3.西方和平學者無可避免地觸及人權、自由、民族自決等議題,因為「和平學」的定義就是防止衝突,弘揚上述價值是防止衝突的重要渠道之一。中國學者基於政治正確,頂多擦邊球。

換句話說,中國的主流外交評論會閱讀領導談話來揣摩動態,也根據純數字判斷崛起還是一泄如注。西方學者認為在華談「和平」,只是談政府負責的國防和其他硬權力,國防進步就是「和平崛起」,覺得很狹隘。從上述東西差異,我們可預視和平崛起論的下列盲點:

「早晨,崛起未﹖」——和平崛起論的盲點

1.假如中國民族主義憤青在互聯網和媒體奪得話語權,足以對政府施政構成壓力,令和平外交的誠意受到制約,政府有何把握防止衝突發生﹖

2.假如中國軍方和企業結成類似美國 的鐵三角集團,需要製造局部衝突來延續集團生命力,整天說和平的政客有何能力改變集團結構﹖

3.假如對人權、自由一類價值作出讓步能避免衝突,世界輿論又當那些是普世價值、並期望中國尊重,北京 如何取捨它們和主權的矛盾﹖

近年西方嘗試把「和平研究」引入中國,南京大學也開設了「和平研究所」,以示與國際接軌。然而該所舉辦的國際會議的精華論文,依然以中國方式演繹和平,例如「香港應在發展民主的過程保持社會和諧」,也被算作國際和平研究新猷。雖然北京下令不談和平崛起、只談發展,但「崛起」在西方已淪為「早晨」一類套話,「早晨,你今日崛起未呀」,已變成洋人遇見華人最識時務的問候。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7月7日星期六

BBC人質事件的「巴勒斯坦教父家族」

【咫尺地球】在加沙被綁架的BBC記者在哈馬斯 壓力下獲釋,這卻進一步強化了「巴勒斯坦 一分為二」的西方成見。當哈馬斯武裝佔領加沙、法塔赫退守約旦 河西岸,國際社會拉一派打一派的策略也就變得公開透明。其實巴勒斯坦分裂已久,分裂的並非只有統治階級,而是整個社會在「半無政府狀態」下的自動分裂。綁架BBC記者的部落軍隊「伊斯蘭軍」,正是這狀態的典型產品。

「巴爾幹化」必產生「結構性恐怖分子」

伊斯蘭軍來自一個名叫達莫什(Dagmoush)的部落家族。這個加沙世界大族原來在國際社會寂寂無聞,如今卻因為和哈馬斯正面衝突,令人「刮目相看」。其實在過去一年,家族在強人族長Mumtaz Dagmoush領導下異軍突起,已成為半個加沙的實際管治者:連同所有旁枝計算,達家據說人數有一萬五千,在勢力範圍Sabra城有自己的防衛軍,也有加入政府建制的成員;有正規老實商人以壟斷加沙基建合約致富,也有成員以黑社會為生,Mumtaz即有「加沙教父」(Soprano of Gaza City)之稱。達家原來頗低調,和哈馬斯建立了策略性同盟,直到去年,有說哈馬斯拉攏其他世家、有說達莫什倒向敵對陣營,總之兩家反目。

類似案例在伊拉克 、黎巴嫩等國層出不窮,因為外國勢力干涉後,它們都變成「巴爾幹化」的實體,社會不完全受政府控制,產生了大量非國家個體(NSA),以各自的方式生存、競爭。他們的極端派系,雖然以恐怖方式爭取同一生存目標,但依然和母體的合法支部難捨難分。結果外來勢力的利益,就不會受到整合的挑戰。一位中東駐港領事認為,「巴爾幹化」是美軍出兵伊拉克的最大目標。其實在伊拉克以外,美國對其他中東國家,何嘗不是希望滋生大量NSA、甚至支持反美NSA成立,來取代單一政體﹖

製造「傳奇教父家族」方便西方「懸念外交」

至於真正的達莫什家族究竟是何方神聖,也頗堪玩味。他們現在被指是伊斯蘭軍幕後黑手,而這民兵組織又被指和蓋達有聯繫,「證據」是達家從前只顧經商、對伊斯蘭意識形態毫無興趣,現在卻兼營綁架勒索一類蓋達商標活動,「可見」有可能已被拉登收編。這樣的邏輯、這樣的辯證、這樣的宣傳,和扎卡維在伊拉克冒起時一模一樣,現在我們卻知道扎卡維的「傳奇」水分甚多,灌水的倒不是他自己,而是西方媒體。

這套製造「懸念敵人」的手法,本小利大:(1)假如哈馬斯向西方示好,西方可以將恐怖行為算在達家頭上;(2)假如哈馬斯不識相,西方可以形容他們勾結黑社會家族,後者又「明顯」勾結拉登,「可見」他們都是一丘之貉,這就是當年美國在伊拉克捧紅扎卡維,來「協助」拉登和薩達姆結盟的故技;(3)假如達家真有實力取代哈馬斯,成功後又可以變成反恐義士。Mumtaz Dagmoush是人還是鬼,並非沒有人看得出,而是根本毫不重要。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7月5日星期四

當《世運在莫斯科》變成「Beijing」……

【咫尺地球】月前有報道稱一名昏迷十多年的波蘭 植物人奇蹟蘇醒,一夜間見證滄海桑田,比電影《快樂的謊言》更具戲劇性。假如主角是香港人,在今年七一蘇醒,應驚訝於1980年的林子祥 舊歌《世運在莫斯科》,居然被日前的回歸慶祝節目改成《世運在Beijing》。驚訝原因,不是北京申奧成功,而是改曲顯示的國際文化疏忽症,難在當年出現。

「成吉思汗樂隊」的文化意涵

《世》曲並非香港原創,而是來自德國 樂隊「成吉思汗」(Dschinghis Khan)。這樂隊以各國獵奇題材為特色,代表作《古都羅馬》、《成吉思汗》等,都曾被林子祥改編。走如此路線,除了迎合七、八十年代的士高熱,也因這樂隊成名於歐洲視野歌唱比賽,開宗明義要以歐洲眼光,介紹他們意想的世界、特別是東方。今天看來,他們舞姿極度騎呢,主音打開胸膛「飾演」大汗,其他成員大跳連大學O' camp學生也甘拜下風的「舞步」,比《YMCA》的同志樂隊Village People還要camp。Camp歸camp,成吉思汗樂隊在前蘇聯大行其道,一方面因為他們顛覆傳統的造型,對鐵幕青年具同樣顛覆性,就像英倫組合 Pet Shop Boys的《Go West》,後來成了東歐青年指導歌曲﹔另一方面,也有賴其首本歌為1980年莫斯科奧運宣傳,獲蘇聯當局邀請即場獻唱。其實,蘇聯在成吉思汗樂隊歌舞下,已淪為西方的他者﹔邀請樂隊獻唱,也完成了自我東方化程序。以「北京」取代「莫斯科」,對外國聽眾而言,難免有同樣判斷。

《牙買加人在紐約 》改名藝術

我們不要上綱上線,也明白台慶化的太平節目,不可能沒有口水歌這必殺技。但改歌曲國名,在國際社會一向十分敏感,這不是教導人學習邱吉爾的幽默、羅斯福的睿智,不能以脫離背景的 decontextualized方式隨便了事。台灣 陳昇的《One Night in Beijing》,以featuring京劇選段為靈魂,就不可能變成「砵蘭街一夜」。其實只要有文化底蘊,歌名輕輕一改,也可成為經典。例如Sting 有名曲《Englishman in New York》,講述英國 藝術家在紐約大都會的異鄉生活,是探討這命題的經典。後來牙買加樂手Shine head將「英國人」改為「牙買加人」(Jamaican in New York),原有色士風變成加勒比風味,與原曲金句「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依然配合得天衣無縫,更開闢了探討拉美人和美國 關係的曲種。

港版《莫斯科》在林子祥的精彩演繹下,並沒失去原曲的文化神髓,而且還出了一首姊妹曲《狂歡》。《狂歡》並非成吉思汗樂隊出品,而是源自希伯萊民歌《Hava Nagila》,在猶太社區相當流行,包括俄羅斯 的猶太上流圈子。

杯葛「狂歡化」的莫斯科奧運

少人留意的是,林子祥的港版《狂歡》結尾配上《莫斯科》主旋律,令兩首背景大異的音樂變成連體,主旨似是帶領冷戰時代的青年人,在世紀末到不可知的秘地狂歡。後來蘇聯入侵阿富汗,西方、中國同時杯葛莫斯科奧運,令比賽極度冷清,這系列歌曲也就多了政治諷刺意味。今日俄羅斯人不當1980奧運是驕傲,只覺尷尬。當《莫斯科》配上一聲聲「Beijing Beijing」,老了20年的林子祥身旁,又不知何故有少男組合Sun Boyz 做早操,除了令毛骨悚然的觀眾情願他們合唱《La La世界》,也教期望08奧運是驕傲的華人更尷尬。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6月30日星期六

外國駐港領事 眼中的回歸十年

【咫尺地球】內地媒體鋪天蓋地報道回歸十年,報得一片福佳,有問港人是否真的既福且佳,我不知道。民間團體籌備七一遊行 贈興,籌得高呼福佳,有問特區是否山雨欲來,我不知道。想知道的,倒是這些constructed reality以外,國際社會如何看香港這十年?本周中大亞太研究所邀請了八位駐港領事,與學者研討回歸十年的香港涉外關係,雖然他們都是很專業的外交官(也就是說話很外交),必會恭喜香港的成功,但客套背後顯示的香港剩餘價值,也彌足我們深思。

澳洲 ︰亞洲國際都會與廣州國際都會

澳洲總領事Murry Cobban認為,香港經濟復蘇的數據,顯示其經濟愈來愈傾向大陸化,只對泛珠融合一類議題感興趣,原來的「亞太」經濟中心身分。開始名不副實。長此下去,「亞洲國際都會」,會否進一步退化為「廣州國際都會」?這不是領事能公開說的,但我想,我們問了他的問題。曾幾何時,特區中央政策組有所謂四大涉外關係顧問報告,分別研究廣東、台灣 、東南亞、東北亞,但目前除了廣東研究愈研愈多,其他的或徹底取消,或大幅濃縮,似是一葉知秋。

德國 ︰從法輪功遊行學習

德國總領事Frank Burbach從兩德統一的經歷,讚嘆一國兩制 的成效,並為德國超越英國 成為香港的歐盟最大貿易伙伴而自豪。然而他認為,香港對中國發揮的最大貢獻,並非什麼平台,而在於通過香港學習應付示威,因為反世貿示威遲早在北京出現。而他看見法輪功自由在港遊行,覺得很「amazing」。可惜,不少人不明白示威文化有正面價值,不了解「遊行嘉年華化」對釋放社會潛能的正面效益,長此下去,北京會否失去學習對象?當然,問題又是港人問的,但背後的立論,無疑是主流國際社會的認同。

墨西哥︰第三世界的過渡橋樑

墨西哥領事Mario Leal透露,墨港貿易總額,居然佔對華貿易過半,又正在策劃香港直飛墨西哥城航班,希望香港成為中國和中南美洲的交流中轉站。同場的匈牙利領事 Istvan Darvasi同樣正面,說他們已成為與港貿易額最高的東歐國家,鼓勵港人通過布達佩斯認識東歐。很好很好。問題是,港人對「西方」以外的國家視野,並沒有隨着這些數據同步增長;恰恰相反,對它們的基本認識,恐怕還不如冷戰時代。內地願意從語言文化了解墨西哥、匈牙利的人,有一個穩定比率,而且在「全方位外交」配合下,受到特別優待。二十年以後,內地是否還需要香港聯繫第三世界經貿?

在過去十年,特區政府曾以930萬委託Burson-Marsteller顧問公司研究「亞洲國際都會」的定位和飛龍商標,超可愛;又以970萬委託InvestHK公關公司在海外唱好香港,勁偉大;卻沒有任何部門或什麼委員會,專責培養港人愛國以外獨立思考的國際視野,無奈中,又七一了。塘水裏的塘魚,朋友,你寂寞嗎?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6月23日星期六

中北美金盃奇兵 瓜德羅普島之謎

【咫尺地球】在過去一周,不少球迷被一隊名不見經傳的「國家隊」嚇呆。在正舉行的中北美國 家金盃,首次打入大賽的瓜德羅普島(Guadeloupe),先後戰勝地區強國加拿大 和洪都拉斯,打入四強,昨日才被墨西哥以1︰0淘汰,爆下本年度最大冷門之一。假如一早追捧,獲利當比青睞任何一隻紅籌股更大。這島國的底蘊,也成了不能靠陳年檔案解答的謎。這球隊何以有實力冒起?又何以不在八十年代崛起?

對「法國 去殖恐怖主義」統戰

瓜德羅普在1635年成為法國殖民地,當時法蘭西史稱「第一帝國」,在中北美擁有眾多屬土,只是後來在英法戰爭失利,加勒比海才轉手。瓜德羅普島和旁邊的馬丁尼克島(Martinique),就是法蘭西帝國殘餘,面積較鄰近島國大(也比香港略大),生活指數也較鄰國高。瓜德羅普原是黑奴貿易中介站,族群和貧富矛盾頗為尖銳,直到1848年,法國本土發生二月革命,瓜島也廢奴,局勢才開始緩和,成為度假聖地。但隨着英屬加勒比島嶼在六、七十年代紛紛獨立,部分瓜島人也興起獨立運動,而且使用放炸彈一類激進手法,在八十年代上過頭條,一度把遊客嚇走。瓜島共黨曾主張獨立,左翼「加勒比革命聯盟」更被法國列為非法恐怖組織,和上周曾介紹的千里達恐怖分子,屬意識形態同盟。面對這情况,法國左翼社會黨適時執政,放棄高壓,改用統戰,決定大量下放權力予海外省。瓜島在 1991年開始以「法國海外省」身分參加中北美金盃,正是統戰一部分。

當亨利、杜林、加拿斯加入瓜德羅普隊……

然而瓜島定位不但和鄰近島國不同,和其他未獨立的島嶼也不同。因為後者擁有國際排名,以獨立身分參加國際足協,例如英屬處女島。瓜島則依然是法國一個省,島足協是法國足協支部,所以任何來自瓜島的法國國家隊隊員,都可以加入瓜隊,沒有雙重效忠的問題,不同處女島出產了球星、選擇代表英國,就再不能代表家鄉。但瓜島又和一般法國省份不同,上諾曼第省不能參加歐洲國家盃 ,瓜島卻可以獨立參加世界盃以外的地區賽。在金盃大出風頭的瓜隊老將安高馬,原來就是法國國腳。再翻查紀錄,原來大量一線法國球星,包括亨利、杜林、加拿斯,都有瓜島血緣,也就是說,他們在國家隊退休後,隨時可以改打瓜德羅普這地方隊。這樣下去,瓜島成為美國、墨西哥那樣的地區球壇領袖,也非奇事。

這現狀自不是單純的足球,而是「不對稱聯邦制度」另一變種。作為海外省,瓜島得到和其他法國省份同級、甚至更大的中央支援,以及歐盟之援,同時獲豁免母體部分義務,能以獨立身分參加地區事務。需要安高馬時,強調自己是法國地區;愛插旗時,介紹為自主體。要了解「不對稱聯邦制度」理論, Michael Stevens七十年代發表的期刊文章,依然是代表作。要是沒有耐性嚼學術蠟,重溫香港駐京辦梁寶榮退休後發表的「唔想比人管,又要攞着數」十字真言,也是四海皆準的畫龍點睛。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6月17日星期日

蘇格蘭可「半獨立」嗎?

【咫尺地球】英國 準首相白高敦 面對重重挑戰,包括愈來愈熱的蘇格蘭 獨立運動。在月前蘇格蘭議會選舉,主張獨立的蘇格蘭民族黨(SNP)首次壓倒工黨成為第一大黨,聲稱將推動獨立公投,民調亦顯示支持「蘇獨」的英格蘭 人、蘇格蘭人,都過半。這對選區來自蘇格蘭的白高敦而言,是百分百後院失火。假如現在是19、20世紀,蘇獨可能更易成功,因為目前情况和當年愛爾蘭 獨立有頗多雷同。

「人權高於主權論」作繭自縛

自愛爾蘭併入英國,英國人一度以為「愛獨」像今日蘇獨那樣,只是一小撮人發瘋。它逐步成事,和英國政壇大老格雷斯頓(William Gladstone)的「道德民粹主義」關係甚大,這在劍橋 教授Peter Clark的《A Question of Leadership》有詳細介紹。格雷斯頓來自自由黨 ,認為英國壓迫愛爾蘭和當時土耳其壓逼保加利亞性質一樣,既然英國支持保加利亞立國,就不可能不動員人民支持愛爾蘭自治。所以他在1886年主動推出《愛爾蘭自治法》,只是被國會駁回。數十年後,英人深感後悔﹕假如法案通過,愛爾蘭可能還留在英國,更不會出現北愛問題。

百年後,貝里雅推出地方下放改革 (devolution),同樣和國際關係糾纏一起。須知貝里雅比布殊更早提倡「人權高於主權」,最初是為了科索沃戰爭,但正如格雷斯頓的保加利亞情意結一樣,逐漸作繭自縛﹕既然各國主權已被凌駕、英國上繳愈來愈多權力予歐盟,為什麼蘇格蘭不可獨立?在格雷斯頓年代,統一派和反統一派的對立,擾亂了保守黨和自由黨的二元政治光譜,讓愛爾蘭問題失控;現在蘇獨正反雙方同樣開始超越黨派分野,並可能繼續發酵。

烏克蘭 獨立前已加入聯合國

然而在21世紀,辛康納利一類蘇獨人士心裏明白﹕蘇格蘭的最大利益,在於內政得到自主、外交派獨立代表參加國際組織,但又同時獲英國補貼,因為就算蘇格蘭完全控制北海油田,也不及接受倫敦資源划算。同時做到這3點,比徹底獨立更重要。第一點,貝里雅改革已達成;第二點,目前是事實。剩下來的,就是尊嚴問題。這問題,是否可創意解決?

我們不妨回看聯合國成立時,蘇聯擁有3票,分別是蘇聯本身,及當時未獨立的加盟共和國白俄羅斯、烏克蘭。理論上,烏克蘭人可參與蘇聯事務,但俄人不可以參與烏克蘭事務(實際是另一回事),就像今日蘇格蘭人可在國會對英格蘭說三道四,但英格蘭人不能管蘇格蘭內政。這樣的關係,學界稱之為「不對稱聯邦主義/邦聯主義」(asymmetrical federalism/ confederalism),一方處於弱勢,卻得到中央直屬地區沒有的好處(某程度上香港也是一例)。假如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全部變成英國的「加盟王國」,以英女王為共同領袖,保證和英國外交保持一致,英國其實無妨像當年蘇聯那樣,自我升格為一種邦聯,並慷慨支持蘇格蘭「半獨立」、加入聯合國,和英國邦聯的席位並存。屆時不但世界盃 有4隊英倫球隊分工合作,英國在聯合國的票數又大增,英格蘭和蘇格蘭也許可以簡約地愛多80年。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6月12日星期二

拉美穆斯林何以炸紐約機場?

【咫尺地球】美國 忽然聲稱破獲「規模比九一一 更大」、針對紐約 甘迺迪 國際機場的恐襲陰謀,亦一反常態,判斷陰謀和蓋達無關。被捕人士來自兩個小國﹕圭亞那和千里達;涉嫌策劃襲擊的,據華府反恐專家推測,相信是千里達極端組織「穆斯林團」(Jammat al-Muslimeen,JAM)。要了解何以拉美穆斯林近年增長迅速、美國又情願將事件局限為區內問題,我們應從這兩個小國談起。

英屬加勒比海「印度化」

地理上,圭亞那和千里達屬南美洲,圭亞那更唯恐別人當自己是非洲國家,在郵票印上「圭亞那,南美」,以茲識別。但他們和從西班牙、葡萄牙獨立的南美十國不同,到60年代才脫離英國 殖民管治,人口以英國輸入為勞工的非洲人和印度人後裔為主,和南美拉丁文化不大沾邊;就是踢世界盃,也在中北美及加勒比海賽區,而不是在質素高得多的南美區。他們獨立後,印度人相對掌握經濟命脈,並與世家大族和白人殘餘勢力結盟,是為「裙帶資本主義」典型。近年印度人成為主要民族,和其他族群的關係愈來愈緊張。著名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波爾(V.S. Naipaul),就是千里達出生的印度裔人。

兩國首批穆斯林,都來自印度的伊斯蘭社區。但當印度人變成當權派,拉美伊斯蘭的傳教方向,就轉為主攻低下階層,以平均主義、反裙帶資本主義為號召,也就是以革印度統治精英的命為目標。1990年,JAM發動武裝政變,挾持千里達總理和內閣、佔領電視台,就是上述意識形態發酵的結果,後來雖然失敗,但獲免起訴。此後JAM民望不高,形象類似黑社會,但其反貪腐訴求,依然觸動人心。有見及此,九一一前後,利比亞卡扎菲、委內瑞拉查維斯等紛紛向JAM送秋波,華府早視之為潛在危機。

伊斯蘭比天主教更符合拉美傳統?

然而美國在拉美後院真正恐懼的,並非加勒比海小門派JAM,而是阿根廷 、巴西 、巴拉圭三國邊境的三不管地帶(Tri-border Area),因為那裏已成為穆斯林新移民的集中地。蓋達、黎巴嫩 真主黨 、埃及穆斯林聖戰組織等,都曾以中美洲為活動試點,但成效甚微,近年才轉到三不管地帶建立支部,伊斯蘭世界的hawala銀行體系亦在當地運作暢順,成為中東恐怖分子洗黑錢的樂園。

我們或許以為伊斯蘭教對南美而言,始終是外來宗教,只能在新移民中有號召力。但近年穆斯林教士已全新包裝伊斯蘭教為「南美傳統宗教」,理據是南美曾被西班牙殖民,西班牙在中世紀曾被穆斯林管治、屬於阿拉伯帝國一部分,後來才成為羅馬天主教國家。換句話說,他們認為伊斯蘭教比主流天主教和解放神學都更傳統、更適合南美各族人民。當伊斯蘭教逐漸在拉丁美洲成為貧民的合理選擇,在國際社會成為反美主義先鋒,再和拉美原有的左翼潮流結合,就有了催生「拉美蓋達」的可能性。華府確是沒有把JAM列為蓋達支部,在新聞簡報卻稱之為「想效法蓋達的組織」(Al-Qaeda Wannabe),雖是借題發揮,但算不上杞人憂天。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6月3日星期日

「和平崛起太監」鄭和才是魔盜王﹖

【咫尺地球】在最新一集《魔盜王》,周潤發飾演東方海盜「嘯風船長」,據說這角色以張保仔為藍本,只是怕被上綱上線、失去中國市場,才讓他「入籍」新加坡。中國出產海盜自然不是問題,問題是近年西方學界興起一門「海盜行為系統學」(nomenclature of piracy),甚至連中國政府的部分行為,都被歸類為「疑似海盜」。美國華裔學者黃華倫在最新一期《香港社會科學學報》的「誰是海盜」一文,就對海盜作出了有趣分類。

宣告海上主權,也是海盜?

根據他的定義,海盜可分為「宣告型海盜」和「工具型海盜」兩大類,成員不但來自民間,更可以來自政府。例如越南海防公安對逃難出海的難民勒索金條,屬於「工具型」的「貪瀆型海盜」;《魔盜王》時代的英法政府,不斷利用海盜搶奪西班牙商船,也可算是「貪瀆型」先驅。國民黨退守台灣後,刻意攔截來自共產陣營的船隻,被蘇聯以「海盜罪」告上聯合國,則為「宣告型」的「意識形態海盜」。至於中日兩國在南中國海和東海的爭議海域或公海,不時強行登船、扣押船舶,這原來是「宣告型」的「主權伸張型海盜」。

然而將海盜的定義定得如此寬,並非國際慣例。聯合國和國際海事局,就沒有將國家行為納入「海盜」範圍內。但上述定義,起碼透達了一個重要信息:國際社會要求國家在海洋邊界保持高度克制,而且要比陸地邊界更克制;一旦國家在海洋有所動作,就是不被當成海盜,也容易被演繹為對世界秩序挑釁。在這前提下,當代西方學者閱讀我們熟悉的鄭和下西洋,又得出截然不同的心得。

三擒番王的鄭和崛起

新加坡國立大學學者Geoff Wade正出版《明史中的東南亞》研究,就認為鄭和下西洋絕非中國政府現在宣傳的那樣,是「和平崛起」、有力稱霸也選擇非霸的「仁義之師」,更不是和絲綢之路並列的什麼「古代和平崛起兩面紅旗」。根據他的研究,鄭和四出逼小國通商,和後來西方對付東亞的「炮艦政策」一樣,都是行使霸權,明顯有威嚇勒索成分。鄭和在蘇門塔臘和錫蘭的著名「三擒番王」事跡,更是粗暴干涉別國內政,何况那些國家並未完成向中國稱藩的手續。

可以想像的是,上述理論讓中國學者和愛國憤青義憤填膺,但由此亦可見東西方對21世紀的「和平崛起」,有全然不同的理解。中國當鄭和在宣揚(中國定義的)王道,但只要將Wade的鄭和放入黃華倫的海盜研究框架,他就是無視國際準則、打亂既有秩序、同時使用軟硬權力的「貪瀆型海盜」兼「主權伸張型海盜」,可謂一些西方人眼中的真正魔盜王,恐怕Johnny Depp也得甘拜下風。誰說鄭和沒有睾丸,就不能為祖國崛起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5月27日星期日

《魔盜王》與西印度公司

【咫尺地球】在電影《加勒比海盜》系列,英國東印度公司一直扮演奸角,本欄曾談及它作為當代非國家個體(NSA)先驅的歷史地位。然而以東印度公司管理西印度群島,只是電影的借題發揮。加勒比海只有知名度較低的「西印度公司」,不但與東印度公司毫無關係,甚至不屬於英國,猶如不能改稱《魔盜王》主角Johnny Depp為Johnny Deep。今日加勒比海的政治格局正在改變,卻是西印度公司的遺產之一。

東印度公司Vs西印度公司

史上曾出現的東印度公司除了來自英國,法國 、荷蘭、瑞典、丹麥等國都有同類出品,目的都是通過商業模式進行殖民擴張,主要活動範圍在印度、東南亞和中國。後來有些公司隨着本國勢力挫敗而消失,英、荷兩國的東印度公司則成為印度和印尼的實質管治者,直到被國會直接取締。英國東印度公司雖然霸道,但一直沒有染指西半球,東、西之分當時以好望角為界。這是因為英國政府不願意和西半球的殖民力量進行零和式競爭(它在加勒比海的屬地不少都是靠講數、妥協弄來),而且西印度貿易以非洲到美洲的一條龍黑奴買賣為主,英國較早提倡人權,並不願以公開委託方式進行這種買賣。因此西印度公司史上只有三家,分別來自法國、瑞典和荷蘭,沒有英國份兒。

荷屬安的列斯群島的08大限

黑奴貿易變成非法後,西印度公司紛紛破產,它們的屬土移交至政府,包括荷蘭公司作為黑奴集散地的安的列斯群島(Antilles)。這群島的政治地位十分特別﹕公司解散後,群島六大島嶼結成聯邦,成為荷蘭殖民地,後來又升格為自治國,變成荷蘭兩大組成單位之一。問題是當公司業務不復存在,安的列斯群島也就失去向心力,加上荷蘭國力下滑,這群島嶼之間相互不和,又受到由強國(如英美)和鄰國(如委內瑞拉)拉攏。因此安的列斯的自主性一向較大,各島都有自己議程,就像公司有自己的方向。近年群島發現油田,它的低稅率政策和通用於荷蘭的部分稅務協定,也令它成了毒品、軍火等灰色貿易的熱門中介站,島嶼命脈已不能完全受荷蘭控制,阿姆斯特丹政府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含混過去。

當群島以半NSA方式運作,群島最繁榮的阿魯巴島率先在86年脫離母體,成為與群島同級的自治國﹔它不選擇完全獨立,就是害怕完全落入不同公司和幫派手中。2000年開始,安的列斯剩下的五個島嶼也紛紛進行公投,結果主島庫拉科(Curacao)和面積只有三分一個香港島大的聖馬田(St. Maarten)決定效法阿魯巴、成為自治國,剩下三島則結成「王國列島」,變成荷蘭直接管治的特別行政區,最大差別在於前者幾乎一切獨立自主,相當可能加入結構類似東盟的「東加勒比海組織」(OECS),後者則變成歐盟一部分和邊境地區(EU-OMR)。這改變將於08年底實施,屆時荷屬安的列斯群島將成為歷史。但無論形式如何,真正管理這批島嶼的,已開始變成各式大亨,和300多年前的西印度公司相比,可是殊途同歸呢。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5月19日星期六

貝隆夫人屍遊記

【咫尺地球】不久前,新聞報道「貝隆夫人被捕」,據說有讀者不知道這個貝隆夫人Isabel是翻版,還以為死人復活。不過Isabel的經歷,確實和麥當娜 扮演的Evita類似:同樣低下階層出身、從事娛樂、因美貌得軍事強人貝隆賞識、染指政治,還做到正牌做不到的事,即獲丈夫提名為副總統;丈夫死後,更扶正總統兩年,成為阿根廷 史上首位女元首。珠玉在前,貝隆選擇Isabel,就是要填補Evita死後的位置,希望再結成一對夢幻組合,但何以事與願違?

「假貝隆夫人」的占卜師

表面上,經濟一團糟令Isabel被軍人趕下台,間接埋下福克蘭戰爭的伏筆。但她在西班牙被捕,並非因為這些,而是被指迫害異己﹕估計她直接下令槍決的人數有1000,學者稱之為「右翼恐怖主義」,可見這案例,和智利皮諾切特下台後被陰乾一樣。不過,這些對民眾似乎都不太重要﹕「假」夫人不得民心的最大原因,還是她寵信一名極右占卜師,逼丈夫委任他為私人秘書,後來變成部長,統領秘密警察,軍隊才感不滿。寡婦遇上占卜、風水,往往一發不可收拾,又一明證。

「假貝隆夫人」下台後,長期在西班牙居留,因為貝隆和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關係極好。貝隆主義因Evita的平民色彩滲入左傾元素,她還懂得濫用國際援助、在國內派糖,但那加強中央集權、取締反對派、使用秘密警察的強硬作風,無疑頗為法西斯。所以貝隆主義在拉丁美洲被當成是左翼民粹,但在歐洲卻被視為納粹餘孽。不少納粹分子隱姓埋名,都首選貝隆治下的阿根廷,甚至有說希特勒沒有死,只是接受了阿根廷提供假身分的一條龍服務。Evita的最大貢獻,就是局部統一左右兩派﹔Isabel卻一味右傾,引發工會大罷工,成為軍方傀儡。新舊對比,可見美貌與智慧並重,並非常態。

超越左右的長青木乃伊

Evita死於1952年,但理論上,親眼看她的容顏還有機會,因為她死後被製成乾屍、保存極好(比毛主席好得多),這全靠當時阿根廷有首屈一指的木乃伊專家。貝隆希望將妻子製成標本可以延續神話,並為她建造紀念堂、自由神像,不過未及建成,自己就被推翻。自此木乃伊被禁展出,但政敵也不敢毁壞,唯有送她到意大利下葬。後來貝隆在70年代再掌權,Evita被重新挖出來,全身上下居然栩栩如生,堪稱真正艷屍。

史載她的屍體曾被政敵割下耳朵和指頭,來驗證是否蠟像﹔又有傳一名運送木乃伊的士兵受不住絕世容顏(她死時才33歲),和屍體發生性行為。這並非不可思議﹕慈禧太后陵墓被盜時,墓主因為口含夜明珠而面容完好,據野史載,士兵也在「好奇」下冒犯過「老佛爺」。貝隆在1974年病逝,Isabel決定將大婆木乃伊抬出來一併瞻仰。那時距Evita 之死已22年,群眾看不出這對夫婦早已時空永隔,就像死人忽然活回來,氣氛相當詭異。現政府將貝隆夫婦埋在深處,深怕那具超越左右的木乃伊借屍還魂,不過今天恐懼Evita的不再是右派,而變成當權的左派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5月16日星期三

耶魯情色雜誌與新保守主義

【咫尺地球】近日不少人提及美國 學生發行的情色雜誌,包括耶魯大學 的《耶魯性愛周》(Sex Week at Yale, SWAY)。對作為自由主義搖籃的耶魯而言,雜誌出現是自然的事,反而它在2002年才面世,則略為奇怪。和其他學校引證,它們也是踏入21世紀才出現類似姊妹作﹕哈佛 的《氫彈》(H Bomb) 創刊於04年,05年有波士頓大學的《Boink》,06年有哥倫比亞大學的《出路》(Outlet)。

我們那代人留學美國的時候,印象中,這些刊物並不盛行,卻有不少私下流傳的情色指南。昔日同房的「兄弟會」內部通訊,幾乎每頁都是性器官。《SWAY》是同類刊物制度化、企業化、學術化的象徵,對自由主義者來說,其實不是進步、或部分人隔岸觀火形容的「世風日下」,而是一個妥協,也是布殊上台以來,新保守主義正反博弈的又一結果。

內容謹慎客觀 留反擊註腳

當新保守信徒在美國中南部學校大舉推動道德重整運動,他們除了在媒體爭地盤,也推廣復古文化。例如著名的「貞潔舞會」,規定與會青年男女盛裝出席、甚至邀請父母監場,舞後,男的要君子地送女的回家;然後,自己也要回家。前國務卿鮑威爾提醒青年使用安全套,反而被右派同僚批評為「鼓吹婚前性行為」。比較務實的一群,則策劃「再度處女運動」﹕這不是深圳做手術然後騙契爺的電影橋段,而是提倡早訂婚、並鼓勵未婚夫妻在婚前停止性行為,既照顧了實際情况,又達到宣揚價值觀的目的。他們的路線圖,以南向北為目標。

自由主義者的政治妥協

面對競爭,東岸大學集體推出情色雜誌,就不是不謀而合。把校園的半公開情色資訊上升到公眾層級,這是制度的建立﹕自此,學生知道當裸模的市價,書呆子寫後現代主義也有了影響更多讀者的渠道,逐漸地,這成了學生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雜誌愈來愈商業化,希望奪取《花花公子》和兄弟會小報之間的地盤,甚至承辦贊助派對,這並非全是野心,而是學生有意以自己的價值,和商業社會結盟。至於內容方面,雜誌的態度是謹慎客觀的,容納了保守宗教人士對婚姻制度的專欄警語;被無限上綱時,總能找到反擊的註腳。

制度權威、商業權威、學術權威這「三權」,原來都是自由主義者的批判對象。換句話說,美國名校情色雜誌以抵抗新保守主義的道德規範為目標,使用的手段,卻是接受新保守主義較易握有話語權的制度、商業、學術規範。其實,也是變相認同了一定規範,而鼓吹道德重整的唯一效果,就是讓「被重整」的一方制度化、堂而皇之地回應。結果,雙方各取所需,雜誌教導學生如何挑選價廉物美的自慰器、以同性戀愛撫為封面、提及美國中南部農場的人禽情慾,都不會成為新聞,雜誌本身則會逐漸流於形式。這是妥協,也是政治。

值得注意的是,布殊是新保守革命最大得益者之一,但他從不干涉女兒參加耶魯天體派對,不會低檔得擺學生上枱,存留了來自同一大學的基本道德。美國新保守主義在東方頗有嫡系傳人,他們的視野和作風,遠遠低於社會可接受的智力底線,甚至不如布殊,令人不安。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5月12日星期六

奧巴馬選美國總統惠澤肯尼亞?

【咫尺地球】美國總統大選逐漸熱起來,非洲裔的奧巴馬 在民主黨 走勢凌厲,最亢奮的除了其本土支持者,肯尼亞奧家的左鄰右里也興奮莫名。雖然奧巴馬並不很黑,不會說土語,沒有肯尼亞護照,是典型的美國名校精英教育出品,但他的父親可是純正肯尼亞故事主角,來自窮鄉僻壤、輾轉考入哈佛,被懷疑曾參與五十年代「茅茅運動」,充滿肯尼亞人的集體回憶。作為肯尼亞之子,奧巴馬曾在去年訪問非洲,肯尼亞一站自然最轟動,他也懂得迎合媒體,又是公開驗愛滋、又是號召反貪腐,對肯尼亞沒有多少實質改變,回國後的民望卻變高了不少。「奧巴馬熱」對肯尼亞,究竟有沒有價值?

從當地人的博客和文章可見,似乎肯尼亞人大多並不了解美國制度,以為一旦奧巴馬當選即可獨攬大權,肯尼亞就可以一夜脫貧。他們期望大量美援隨之而來,也要求奧巴馬像其他「海不歸派」一樣,將總統薪金上繳予依然健在的肯尼亞祖母,否則就是「大逆不道」——假如William Hung之子當選美國總統,而沒有惠澤沙田師奶,對宗族主義者來說,同樣是匪夷所思的。總之,奧巴馬始終要面對祖國知識分子的犬儒質疑,何况他借非洲過橋競選之前,從未聞對祖家有任何關懷。亢奮過後,恐怕肯美雙邊關係不但不會熱起來,反而可能走進期許失衡的低谷。

「戈爾式落選」更符合肯尼亞同胞利益

當年若望保祿二世成為教宗,波蘭天翻地覆;奧巴馬無論當選與否,對肯尼亞的衝擊可能同樣深遠,不過漁人也可能得利。假如他保持對祖家的抽離,最能獲益的,據當地學者預測,可能是奧家所屬的肯尼亞第三大族「撈族」(Luo)。肯尼亞立國以來,佔人口多數的吉庫尤人(Kikuyu)壟斷政壇,直到奧巴馬在美國冒起,撈人也覺得翻身機會已來臨。他們的領袖奧迪加(Raila Odinga)自稱是「奧巴馬弟兄」,將參與今年年底的肯尼亞總統大選,呼籲美肯兩國選民合投「奧奧配」,更將人工合成的「奧奧合照」印成海報。也就是說,奧巴馬可能被迫捲入肯尼亞的內部撕裂。

假如他願意介入肯尼亞內政,反對部落主義,鼓吹全國融合,主動以超然身分授權友好調解各族糾紛,其實,足以成為整合全國的圖騰。這大概是不少肯尼亞精英的盼望。但在競選期間和總統任內,這種盼望都是不設實際的,因為它不能為奧巴馬爭得一張選票,還可能予美國選民有「雙重效忠」的負面感覺。所以,為肯尼亞利益而言,肯尼亞人應向各自的神祈禱,祝願奧巴馬在美國大選出盡風頭、然後像戈爾那樣「險敗」,大徹大悟,離開塘水滾塘魚的政壇,改為地球普世價值服務,走到包括肯尼亞在內的世界各國,以美國「大熔爐」經驗,示範推動「去部落主義」。否則他真的當選美國總統,不能在非洲政策有突破建樹,反而動輒被祖家政客騎劫,只會令空歡喜的肯尼亞人更憤世嫉俗。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5月6日星期日

聖盧西亞之後的聖多美﹕台灣外交最後一戰?

【咫尺地球】台灣本周宣布跟加勒比海島國聖盧西亞復交,成為行政院長蘇貞昌的競選政績,總算是近年台灣斷交潮的迴光返照。可惜台灣外交重量不重質,並未注視已建交的西非袖珍島國聖多美和普林西比(Sao Tome and Principe)近年成了國際新貴,檔次遠非什麼圖瓦魯、伯利茲、聖雲仙、聖吉斯納域斯等「水扁之友」可比。除了梵蒂岡 ,台灣邦交國應數它最有價值。

八國斷交後迴光反照

目前台灣在非洲只有5個「友邦」,其實90年代初還有10個,只是近10年流失了8個﹕萊索托、尼日爾、南非、中非、幾內亞比紹、利比里亞、塞內加爾、乍德。這些國家部分分量十足,例如非洲領袖南非、美國捧出來的西非反恐二哥塞內加爾、石油大國乍德、史上首個非洲共和國利比里亞,都有不同外交價值。台灣現在只有從未與北京建交的窮國馬拉維和斯威士蘭,以及近年爭取過來的岡比亞和布基納法索,它們之間不能構成整體,是純粹的金元外交產品。

聖多美人口只有十多萬,面積小於香港,原來也是北京邦交國, 97年投向台北時也是援助掛帥,兩國幾乎沒有直接貿易。除了派錢,台灣也有派醫療人員到聖多美,不少義工自願到那裏建設,寫下的半官方博客圖文並茂、鉅細無遺,大概是華文社會對該國的最詳細描述,也是民辦外交的憑證。只是這些檔案對聖多美近年的新價值隻字不提,卻不知是否有意﹕就在台聖建交那年,聖多美附近的幾內亞灣探測到石油,政府剛成立石油公司,各國石油企業數年後逐漸進駐。自此原來政局穩定的島國烏煙瘴氣,官員愈來愈貪污,外國勢力愈來愈複雜,更在 03年策劃了一宗雷聲大雨點小的僱傭兵政變。

非同小可的「未來科威特」

理論上,新發現的石油可以讓聖多美人徹底脫貧,估計該國十多萬人每人平均可得100萬美元。事實上,聖多美未有時間將財富化為基建,就要應付石油公司之間的平衡,淪為羊牯。它希望投靠石油大國尼日利亞共同開發資源,又不知不覺捲入該國的分離主義亂局﹔引入前宗主國葡萄牙和美國的公司,又開罪了壟斷西非的法國。本國人生活並未顯著改善,就要承擔忽然上升的政府開支。但長遠來看,聖多美國內不存在種族或語言問題(不同分裂為英法語區的喀麥隆),沒有內戰(不同百廢待興的安哥拉),人口稀少(不同人口過億的尼日利亞),民主化全面落實(不同鄰近小國赤道幾內亞絕對獨裁),又是歐洲新興度假聖地,應是幾內亞灣石油新貴當中,最易急速發展為「未來科威特」的一國。

聖多美和台灣同樣是島國,同樣有異於英法傳統殖民勢力的經歷,同樣面對經濟轉型,又有「脫非入歐」或「脫亞入洋」的潛意識,其實,沒有想像中遙遠。台灣誤打誤撞,擁有了難得有潛力的「友邦」而不知珍惜,將之埋藏在那些常人聞所未聞的窮小國當中,實在頗為浪費。北京不集中爭取聖多美,才教人奇怪呢。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4月28日星期六

美國槍支協會﹕共和黨盟友還是騎劫者?(下)

【咫尺地球】上周談及美國槍支協會(NRA)是否間接催生本土恐怖主義,這裏再作補充。既然NRA主張人人都有持槍自衛的權利,而且這權利和相關知識應予以普及,那麼自衛者懂得多少基本知識,才算是正常?

手槍「手機化」﹕你今日打咗未呀?

假如在香港,有人忽然要買槍,就是通過地下渠道,也會惹起江湖人士質疑﹕這傢伙要幹麼?生客還是熟客?有沒有背景?但在伊拉克薩德爾民團根據地持槍,卻是天經地義,不會讓人起疑。美國國家安全部對外來者審查嚴密,對圖書館借出的極端思想書籍也有檔可查,就是希望萬一發生意外,也容易追蹤。持槍「手機化」後,這樣的追蹤機制會大為削弱,持槍襲擊的機會成本也大降。克林頓任內和槍商合作,推出能夠自我追蹤的「聰明槍」,NRA已容它不下。

目前在美國,限制1個月「只准」買一枝槍的州,已算是傾向禁槍。這就像一個忽然天天研究製造炸藥的香港人,即使在網絡討論區發瘋,也會被網友舉報,但自製炸彈在巴勒斯坦只是普通常識。假如那位香港網友進入巴勒斯坦討論區,待遇就全然不同。假如弗吉尼亞慘劇的背景是香港,學生即使神通廣大弄到一支槍,過程也必會驚動黑白兩道,十分麻煩,很可能權衡一輪,到頭來只會退而求其次,打一場online game,或「瞓街」遊行了事。

利益集團與政黨政治的怪胎

吊詭的是美國持槍問題的辯論,似乎是永不會終結的。NRA是共和黨的堅定盟友,但某程度上也是最愛騎劫共和黨的有心人。NRA和共和黨的支持者同樣集中在中南部農村地區,宗教保守傾向明顯,不過NRA也有一些中間派和民主黨人。每當共和黨議員要爭取民主黨支持私人議案,NRA就乘虛而入,動員會員支持,交換對方的反禁槍鐵票。這類利益交換,用特區新一代的話語,在議題「勁瑣碎」的美國地方議會,更是「超普遍」的。何况NRA出名難纏,曾千方百計把幾名重量級議員搞下台,「以儆效尤」,內裏不無恐嚇成分。這就像伊拉克可能只有1%選民關心婦女頭巾問題,但只要這議題能整合跨黨派合作,負責人又懂得玩政治,把盟友騎劫,是唾手可得的。香港的例子更明顯,不說了。

慢慢地,美國選民習慣了每逢選舉就出現槍支爭議,習慣了正反辯論,認為完全禁槍是違反人權、完全解禁是自由氾濫,總之,一切要中庸。他們永遠留下兩大黨,也容下墮胎和種族融和的正反雙方長久並存。持槍議題不過是超穩定結構的其中一環而已。 2000年美國總統大選前夕,禁槍派在母親節組織了「百萬母親」大遊行,為民主黨候選人造勢,並總結克林頓8年來的禁槍政策, NRA立刻動員「憲法捍衛姊妹」反遊行,共和黨議員蜂擁而至。客觀效果就是令中間選民盲目,接受這辯論是日常生活無聊政治的一部分。NRA表面上開天殺價,但得到今天這樣膠着的結果,確保這議題永遠是議題,其實已是超額完成任務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4月21日星期六

美國槍支協會 與本土恐怖主義(上)

【咫尺地球】布殊打反恐戰以來,一直以「有效杜絕本土恐怖襲擊」為政績,無論外交如何霸權、美軍在海外有否違反人權,反恐這前提,依然無懈可擊。同時,經過近年的校園槍擊案和白人狂熱分子爆炸案,華府依然視它們為「個別例子」,未有像外交那樣,對本土恐怖主義作系統處理。兩者並存的落差,是驚人的。假如布殊願意「自我他者化」研究美國,就不難發現美國和伊拉克 、巴勒斯坦一樣,都有一個支撐恐怖襲擊的生態系統。這系統的成員有自我繁衍能力,原來宗旨都正大光明,只是結合在一起,客觀上卻會滋生暴力。典型例子,當首推全國槍支協會(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 NRA)。

美國民團.伊拉克薩德爾.黃飛鴻

近日媒體紛紛交代NRA的背景,但這組織本身是否有促進襲擊的效果,卻是避免觸及的地雷。這個全美影響力最不成比例的NGO,成立的理論基礎是「捍衛憲法第二修正案」。修正案原來要保障的並非持槍權、也不是人權或自由,而是憲法的分權思想,擔心聯邦政府像歐陸中央那樣,由上而下向地方施壓,所以容許地方保留「民團」自衛。含義之一,就是當國家出了獨裁者,地方也可揭竿而起,和三權分立、兩重政府、間選總統等諸般考慮一樣,都是防止單一政體的獨裁。這裏說的「民團」,和伊拉克什葉派領袖薩德爾挑戰中央的民團,或廣東佛山黃飛鴻執教的民團,本質上,沒有分別。美國對薩德爾民團十分忌憚,大舉鎮壓,官方原因,就是民團滋生恐怖分子,並對他們提供掩藏。在伊拉克足以成立的論證,在美國,應該同樣成立。除非,真的橘越淮而枳。

徐步高 在美國:持槍「先發制人」是否自衛?

弗吉尼亞慘劇後,NRA並不當是一個挑戰,反而聲稱這是證明它們存在價值的「正面事件」:正因其他學生沒有槍,不能向南韓兇手自衛還擊,死傷才這麼嚴重。但什麼才算自衛?美國外交現在的「先發制人」,據說,也是「自衛」的一種,即在人家攻擊前拿起槍捍衛自己的生命,然而在其他國家眼中,那是侵略。每年美國不少槍擊死者,都是被「先發制人」制掉,也許只是形跡可疑地從背包拿東西,就被持槍的對方當作襲擊;甚至有妓女槍殺老嫖客,也許因為嫖客雄姿太有侵略味,也被裁定是合法自衛。這樣演繹「自衛」,只是2005年以來的新猷,和布殊的先發制人論是雷同還是巧合,則自行判斷。

為什麼NRA能有自我生命力?被忽略的原因,是它們有「無關意識形態」的務實盟友。在著名的密芝根唯利是圖律師集團經手下,以「持槍自衛殺人」脫罪,是不難的。NRA曾控告克林頓政府,策略和保護海港協會控告特區政府相似,理據是克林頓的禁槍違憲。美國又有一個叫「美國公民自由同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 ACLU)的NGO,成員包括大量律師,專門捍衛憲法第一修正案的言論自由條款,最愛為戀童者、3K黨等人辯護。ACLU一般被視作左派,新保守主義者認為他們有意摧毀整個道德文化,但他們同時也從言論自由的理念出發,為NRA的所有理論辯護。假如徐步高的活動地點不是香港、而是美國,他通過NRA和 ACLU演繹《狼圖騰》,整個故事,可能出現複雜百倍的結局。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4月14日星期六

非洲美軍的「區議員化」

中國高調進入非洲,內地評論認為中非數十年反帝反殖「友誼」是北京 的雄厚資本,美國霸權望塵莫及。然而美國綑綁其頭號非洲盟友的手法,顯示了十足的靈活進取,頗叫好叫座,值得觀察。這盟友是冷門的東非小國吉布提(Djibouti),其雷門尼爾營(Camp Lemonier)設有美軍在非洲的最重要基地,被稱為非洲反恐橋頭堡。上月美國宣布設立美軍非洲司令部,由四星上將統領,是冷戰後重要的軍事重組,雖然相信司令總部將設於西非,但吉布提基地依然扮演關鍵角色。

吉布提原稱「法屬索馬里蘭」,和動亂不堪的非洲之角國家接壤,紅海對岸又是美國艦隻頻頻出事的阿拉伯國家也門,和波斯灣只是咫尺之距,是美國控制東非和西亞的理想據點。

吉布提基地變成街坊福利會


以往美國以為,和埃塞俄比亞一類大國結盟價值更大,但逐漸發現,非洲「大國」根本不能控制境內土地,和好了中央就是開罪了地方,倒不如找一些戰略中小國,建立更緊密關係。近年被華府認可的有效「反恐盟友」是加蓬、烏干達、塞內加爾之流,不是南非或尼日利亞。吉布提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內戰又不太流血, 9/11前,美吉雙方已接洽建立基地,現在當地的1500名美軍,控制全國經濟命脈。

明日千千萬萬個吉布提﹖

對 spin-doctor來說,在吉布提建立軍事基地,自然,並非向外擴張。這除了是美國的「反恐責任」,還是協助吉布提振興經濟的「大國責任」,因為當地失業率一度高達六成,與美國消費、配給相關的職業,就成了平民的救命草。美軍在他國形象欠佳,亦刻意在吉布提搞好公關,開宗明義到那裏以慈善團體方式運作,興建了數十所學校、醫務所,又協助抗旱,更懂得深入村莊和長老建立網絡,教導「村落反恐」。這套通過深入基層、提供福利來鞏固支持者的法寶,一直是埃及穆斯林兄弟會、巴勒斯坦哈馬斯一類「恐怖慈善共同體」拿手好戲,美軍居然在人家勢力範圍依樣葫蘆,真是孺子可教。美國在西伊拉克遜尼據點同樣逐鄉滲入,為他們通渠、維修手機,活像香港區議員,也是舉一反三。

籠絡吉布提的好處,是多樣化的。它的鄰國索馬里、更遠一步的蘇丹,都是真正的恐怖份子溫床,所以吉布提美軍也有任務先發制人,手段除了軍事,還包括和部落的基層合作。這支美軍既然作為慈善為懷的仁義之師,自然有責任協助鄰近地區的人道項目,只要石油地區「巧合地」出現人道災難,吉布提美軍即可責無旁貸現身 ——蘇丹達爾富爾就是典型的「石油飢荒區」。吉布提原來連自保也成問題,索馬里的「大索馬里主義者」一直希望將之納入版圖,所以美軍進駐,也能捍衛盟國主權,可見駐吉美軍不單承擔了反恐角色,更肩負國防、經濟、社會諸般身份。假如吉布提因美軍而變得美麗,更多非洲國家必會主動投入華府懷抱。中國的非洲政策,就是缺少了在地元素,這不是單單投資或援助就可以「打造」的,更不是華僑明白的他鄉故事。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4月7日星期六

內賈德通過戰前外交Mock Exam

假如我們不按字面解釋「海軍人質事件」,當它是伊朗 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 的個人模擬考試,科目是「戰前外交」,他這次得多少分﹖

這考試只有一道題目,就是在伊朗掌握核子力量(包括其和平及轉型用途)前,將美國壓力局限在純外交層面,方法不限,道德不限。從這角度看人質事件,我們就容易理解內賈德提供的4個子答案:

一、怎樣才能奪得國際媒體的議題設定權?伊朗最擔心核問題佔據頭條,最希望美國的「帝國主義陰謀」受注視。問題是後者意識形態味道濃厚,又欠新聞性,除非結合一場戲劇同台上演。伊朗在人質事件不斷開記招,各國記者不得不聚精會神聽官方文宣;內賈德宣布釋放士兵那場戲,更花大量時間介紹英美侵略背景,從而與伊朗的談判誠意作對比。事件和平解決、和平又由伊朗主導,短期內,這成了伊朗的「免打金牌」,議題設定權被分去一半的美國顯得被動,華府借單一偶發事件突襲伊朗的風險亦告降低。

二、怎樣才能整合國內支持﹖我們曾介紹,伊朗總統沒獨裁權力,甚至頗為弱勢,上有實權在握的宗教領袖,下有親西方改革派,還有前總統、國會議長一干人等制約。近日內賈德重複強調伊斯蘭大團結(包括什葉派和遜尼派團結),似乎超越了什葉派最高領袖的視野;又刻意以伊斯蘭先知慶典,作為釋放人質的人道原因。相關新聞不但在伊朗國營電台廣播,也以阿拉伯語在半島台、燈塔台、阿布扎比台等中東大台重點播放,經媒體扭曲,內賈德開始得到原來沒有的宗教威權,凝聚的民意反過來又能壓住國內反對派,這是個人的大收穫。

三、怎樣才能爭取中間勢力同情?伊朗這次對國際關注十分歡迎,直接參與斡旋的有敘利亞、卡塔爾和伊拉克 ,間接的有俄羅斯 和歐盟,內賈德對他們給足面子,而且建立了溝通默契,確保一旦危機出現,這批國家不會完全袖手旁觀。同時,營救人質一向屬於伊斯蘭長老的精神影響力範圍,在為期兩周的危機,伊朗也了解到如何利用這中介和西方溝通。

四、怎樣才能削弱敵人力量?內賈德明白,直接削弱美軍軍力是徒勞的,所以才選擇英國下手,發現了英國政府不如美國強勢,並企圖作出分化。在全盤部署以外,他還有一個意外收穫,就是在人質事件的同時,新近上台的美國眾議院女議長、民主黨的佩洛西不惜繞過布殊,「自作主張」訪問敘利亞,鼓吹和平對話,對鄰近的伊朗事件無積極表示,被布殊斥為「發放混亂信息予邪惡軸心」。佩洛西之行安排已久,卻巧合地讓伊朗發現美國外交已出現雙軌聲音;假如民主黨奉行純正的人權外交,伊朗無疑將有更多外交空間。

可以說,內賈德在這場Mock Exam是合格的,得分超過一般期許。假如他自己決定retake,可以選擇封一位在關塔那摩被虐待的穆斯林為英雄、安排被伊拉克美軍囚禁的伊朗人家眷哭哭啼啼受訪、甚至借故扣留一名美軍,這都是異曲同工的實驗。到了伊朗真的擁有核威嚇、又被認可為「理性外交持份人」,內賈德就可以畢業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3月31日星期六

英海軍人質推演:再回顧北韓諜艦事件

【咫尺地球】兩個月前,筆者在本欄談及伊朗 駐伊拉克 使館被美國突襲,依稀有1968年美國艦隻被北韓扣留的影子,推論類似邊境衝突將加劇出現,伊朗也可能照辦煮碗來一次。剛發生的英國海軍被伊朗扣留事件,幾乎就是北韓諜艦事件的翻版,也是伊朗對美英的反客為主,比04年伊朗扣留8名邊境英軍的「小風波」政治化得多。然而這幾宗事件還是有不同的,值得我們再三比較:

一、北韓和伊朗都有安排被扣士兵上電視「認錯」,但04年的認錯純粹是警戒當事英軍,1968年的美軍認錯是為了逼美國政府道歉(後來華府居然真的向北韓道歉),這次的目的似乎兩者都不是。

二、北韓堅持和美國單獨拆局,上回伊朗則是3日放人了事,這次英國迅速交由聯合國 處理,又請俄羅斯 介入,伊朗則讓被扣英軍直播中提及「待遇比伊拉克的阿布格萊布監獄好」,明顯有向美國傳訊的意味。

三、諜艦事件發生於越戰,北韓深知美國沒有兵力同時應付東北亞,顯得有恃無恐;04年那次發生在伊拉克游擊戰轉熱的階段,扎卡維「成名」不久,伊朗沒有受正面壓力。這次美國明擺著增兵中東,受壓的一方卻主動挑起爭議。

四、北韓事件和上次英軍事件都是大談國際法,這次雙方卻大談陰謀論,英國出動衛星證明伊朗軍艦拖英軍進邊界,伊朗則吩咐被扣英軍說自己是「英美干預政策的犧牲品」,又「質疑英國出兵伊拉克的合理性」。

五、北韓事件開啟時死了1名美軍,04年伊朗曾以「模擬處決」恐嚇被扣英軍,但這次伊朗聲稱的最嚴重可能也只是起訴他們,其實是一早保障英軍的人身安全,也就是希望事件盡快從人質轉移到其他範疇。

六、1968年的北韓金日成、04年的伊朗卡塔米都沒有領導危機,這次是艾哈邁迪內賈德 上台後首次真正和西方硬碰,他其實並不具備獨自決定外交政策的能力。

對伊朗來說,長期的國家安全,只能有兩個元素捍衛:真的研製出核武器,及以一個戲劇化方式向全球公布美國入侵伊朗的計劃書,不管是否真有其事。上述人質事件差異,顯示這次伊朗絕對有意製造一個舉世矚目、可持續發展的平台,來「探討」英美的兩伊政策,用以分享美國主導的核談判平台的媒體注視。

因此,伊朗確是要挑釁,挑釁的目的是確保英國有強硬反應,當然它得肯定英美不會假戲真做出兵,目前這應是不可能的。由於英軍在兩伊邊境海岸巡邏是日常任務,就是這批英軍被釋放,伊朗也可以輕易扣留新一批,或起碼向全世界報告英軍又越境,這將成為伊朗從美國奪回議題設定權的機制。

成立這個機制又有兩個目的,除分薄注視,就是拖延時間,防止美國忽然拋出新議題施壓,也乘機統一國內其實派系分裂的人心。既然這是目的,人質什麼時候放、說什麼,這些表面的拉鋸重點實際上都無傷大雅。汲取伊拉克教訓,伊朗一直努力爭取掌控時間的能力、設定議題的能力,人質機制,不過是嘗試之一而已。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3月24日星期六

西薩哈拉 獨立Blog

巴勒斯坦 聯合政府終於在本周成立,未知能否脫離哈馬斯上台後的外交孤立,但巴勒斯坦依然極可能成為21世紀首個新獨立國。與此同時,世上還有少數尚未獨立的前殖民地,幾乎被徹底遺忘。根據聯合國在1946年為所有殖民地設檔的「非自治領土列表」,表上地區都應逐步建國,目前剩下的最大片單一土地屬於西薩哈拉,其面積比巴勒斯坦大10倍。

21世紀如何搞獨立﹖

西薩哈拉原是西班牙在非洲的最大屬地,和其他葡西殖民地一樣,管治能力極低,總督無一人可以做好份工。1975年11月,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病故,馬德里政府放棄西薩,西薩游擊隊Polisario在阿爾及利亞支持下宣布成立「薩拉威阿拉伯共和國」(Sahrawi),兩大強鄰摩洛哥和毛里塔利亞卻分別出兵,瓜分了這片土地,各方陷入混戰。不久毛國支持不住,與薩拉威和解,摩洛哥成為單一佔領者。

美國前國務卿貝克在1997至2004年擔任聯合國秘書長西薩特使,一度接近解決問題﹕他提議讓西薩暫時成為摩洛哥自治區,五年後公投決定是否獨立,凡是住在西薩的人(包括大批摩洛哥移民)都有投票權。方案偏袒摩洛哥,卻被摩洛哥國王穆罕默德六世反對,游擊隊反而支持,於是西薩又陷入僵局,而且失去國際注視。對在阿爾及利亞難民營「立國」的薩拉威來說,短期內成功獨立已路路不通。

不能武力.不能恐怖.不能談判.不能軟銷……

首先,西薩人口只有20萬,武裝小得可憐,摩洛哥當年動用的軍隊就超過30萬。他們不能像20世紀反殖游擊隊那樣靠武力,何况其後台阿爾及利亞被列為疑似恐怖主義國家,援軍得不到西方和伊斯蘭輿論支持。西薩又不能以蓋達突襲方式運作,因為同情西薩的多為西方民間人士,摩洛哥希望將Polisario像東突那樣列入聯合國恐怖組織名單不得要領,才能保住人道主義者的最後支持。去年西薩爆發巴勒斯坦式平民起義,已被摩洛哥不斷炒作。和談也是難以憑藉,因為摩洛哥並非殖民國家,又是美國反恐重要伙伴,在1990年海灣戰爭更是地面部隊主力,也是伊斯蘭穩定力量。《貝克計劃》失敗後,短期內已不可能有力量逼摩洛哥讓步。

有見及此,互聯網出現了一些支持西薩獨立的博客,自稱是美國國內同情西薩的民間人士,開宗明義提供「偏聽真相」,從當地人的角度分析摩洛哥容許西薩自治的「陰謀」,資料翔實可讀。這些博客以英語書寫,對象並非摩洛哥或薩哈拉人,而是美國國內被摩洛哥影響的政策制定員(摩洛哥有駐華府游說團向議員活動,一如台灣與猶太游說團)。他們的立場類似英國《衛報》,可惜連《衛報》也無意刊登,因為西薩不是巴勒斯坦,沒有多少讀者關心。對美國議員來說,西薩依靠網絡長尾效應才能發聲,又向同僚反證了議題毋須重視。「薩拉威共和國」幹什麼、不幹什麼,都陷入自我邊緣化的局面,實在吊詭。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3月17日星期六

世代政治心理學搬上《英女皇》銀幕 (下)

【咫尺地球】英女王最難承受的是她身旁的王室成員偏偏都好出風頭,習慣出言不遜,唯有她「孤家寡人」。就是不算戴安娜 ,王妹瑪嘉烈公主年輕時以反叛著稱,電影《英女皇》也有暗示她當年的叛逆﹔王夫菲臘親王常發表種族主義言論,最愛問非洲領導人是否還用長茅、大洋洲是否還有食人族一類IQ題﹔王儲查理斯常有日記流出市面,最近問世的是對香港回歸儀式的辛辣諷刺。當她發現國民居然不欣賞她一生的堅持,那份痛苦是恐怖的。電影說她認真想過退位應是空穴來風,但她任內過得比前任君主都委屈和不人道,也是事實。為了讓職業冷酷的女王人性化而不過火,《英女皇》引用了世代政治心理學,來說明她心路歷程的轉變,這值得香港政客和評論員參考。

愛德華八世Vs戴妃

根據學者Robert Jervis的名作《國際政治的知覺與錯誤知覺》,一個人的日後決定最受四類舊事影響﹕親身參與的大事;青春期到成人階段經歷的群眾事件﹔對其國家構成深遠影響的歷史現場﹔有足夠知識去提供另類分析的個案。電影說英女王一生的烙印,都是源自愛德華八世退位的風波。

1936年,伊利沙白二世只有10歲,目睹群眾就叔父是否退位掀起激烈爭端,最終意外將他父親送上王座,間接導致毫無準備的父親操勞過度英年早逝。這件事完全符合Jervis的定義,影響了英女王一生,自此她深恐群眾的盲目會影響王室,心裏大概認為叔父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決定十分自私,過分「有我」,何況美人不但曾離婚(違反聖公會教義)、來自美國,更公開同情納粹,令愛德華成為綏靖政策重點對象,喪失代表超然國格的資格。她日後對戴妃作風的不滿,其實也是源自與愛德華八世的比較﹕ 在她眼中,這是不負責任的典型,所以兩人生活愈多姿多采、性格愈鮮明、見報率愈高,她愈看不過去。

由戴妃喪禮到王太后喪禮

現在戴妃危機圓滿解決,英女王年過80,奪回超過八成滿意度,認受性再度拋離全國政客,也解決了女王大半生的世代政治心理情結。自此,她對群眾和個人情感表露都放開了。正如電影介紹,貝理雅已故母親剛好和女王同齡,他的介入容易令女王相信愛德華八世那一代的事情,和貝理雅這一代的看法,實在不可能一樣。戴妃死後5年,王太后以101歲高齡逝世,這位王太后大概是電影改篇得最嚴重的人物,事實上她雖是維多利亞時代出身的古物,思想卻比查理斯開明,老早鼓吹婦女解放和同性戀合法化,和電影的封閉形象全然不同,且是戴妃以外最受歡迎的王室成員。那時的喪禮,反映英女王已完全拋開冷酷到底的訓練,不但主動發表電視講話、四出和群眾交談,更以乳名送道別卡予母親,一切都是為了展示人性一面,以示王室不但從戴妃喪禮復原,更要洗脫舊世代的心理烙印。但是年過花甲還能面對烙印的人始終不多,作為前英國殖民地的香港政界還不是充滿古物﹖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3月10日星期六

英女王、英國首相與英國總統 (上)

【咫尺地球】「申報利益」據說是一句潮語,我得招認是英女王 fans。她那套不輕易表露情感、不為小事大驚小怪、永遠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的人生態度,即她認為的「英國美德」,在香港已成追憶。海倫米蘭在電影《英女王》演活英女王,和盧海鵬演活羅文不同,觀眾唯有通過她的演技、配合導演小心翼翼的佈局,才能逐漸發現王室在現代社會的剩餘價值,才明白女王大半生的冷酷和近十年的不太冷,大概都別無選擇。

電影對後 911布殊的隱晦諷刺

《英女王》表面上完全在說英國的故事,其實不斷和美國對比。近年來,每當改革派提出廢除君主立憲,君主派最形象化的回應,就是國王讓政客學會謙卑,否則「英國總統」變成國家元首,就會像美國總統那樣自稱代表民意和「神意」,特別在國家危急時可能毫無制約。電影中,王室幕僚偷偷對貝理雅說,英女王依然相信王室代表神,貝理雅叫對方不要把神牽扯進來,這其實已和布殊 9/11後「言出必神」的作風針鋒相對——畢竟,神權是貝理雅不能掌握的。末段女王提醒貝理雅,他也必會遇見突如其來的負面民意,暗示只要有她在,政府的低民望和國民對國家的信念就可以區別,這也是諷刺布殊近年的低民望和美國人的國家認同被捆綁在一起。

從這角度看,英女王內斂的性格就可以理解了:她的角色若被一般政客承擔,政客必會乘機出風頭或將禮儀政治化。假如連王室也像戴妃那樣玩民意遊戲,在她看來,王室其實是少了存在價值。當國家遇上二戰或 9/11一類危急關頭,政客形象始終難以超然於日常利益,帶領國民的若是他們,未免有欠說服力。王室雖然生活豪華,但其實不能有自己,這樣才能擁有國家的最高象徵權力……起碼,英女王一生都是這樣想的。海倫米蘭的演繹能掌握這關鍵,實在難得。

喬治三世、維多利亞之後的孤家寡人

不過並非每個英國國王都如此內斂。伊利沙伯二世這方面的自我設定,比前任都嚴格。以和她一樣在位超過五十年的兩位近代國王為例,喬治三世被看成最後一位嘗試在君主立憲制操控議會的國王,一生多次指派屬意政客組閣,冊封大量新貴族配合,因此好惡無可避免地廣為人知。維多利亞女王則和部分首相結成私人密友,公開對 19世紀的政治大老格萊斯頓( William Gladstone)表示討厭,經常以此顯示女王尊嚴,至死還以為自己很大權。他 /她們需要性格,那時候大英帝國還在擴張,需要鮮明形象的領袖維繫擴張的連貫性,而且一般國民還不太明瞭君主立憲,政府也要借助王室的公開態度向鄰國「試風」。換句話說,那時候,君主比現在更像政客。但今天英國是收縮中的夕陽,民眾只需王室做非政客行為,伊利沙伯二世就小心翼翼,和任何首相都保持禮貌距離,吩咐把一切表態性信件和指令立刻燒掉。有了女王性格分裂的非人生活,英國也就沒有了總統。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2月24日星期六

商榷《門徒》的金三角夕陽論

港產電影《門徒》超越本地化局限,觸及金三角毒梟的現狀和未來,又把知所進退的人生哲學融入國際政治,可算與國際接軌(又毋須自我東方化)的代表作,令人鼓舞。然而電影預言金三角十年內變成旅遊中心,更特別提場有中國掃毒的功勞,姑勿論是否為鋪墊內地電檢,都未免簡化了事實的全部。

國家解體與毒品國際化

《門徒》主角劉德華不斷製造販毒理據,以供求關係開脫,這論調在金三角宣傳已久,甚有去殖意味:當年英法把鴉片引進金三角牟利,今日東南亞把海洛英賣回西方青年,可謂供求報應。然而金三角國際化並非自然供求,也不是殖民設計,卻牽涉國家解體與準國家成型。金三角鴉片產量由60年代的60噸上升到70年代的 1000噸,關鍵人物除了舊毒梟羅興漢,還有《門徒》提及的販毒大王坤沙(Khun Sa),以及知名度較低的李文煥和段希文。李、段都是國民黨軍官,原屬將軍李彌在滇緬邊境建立的反攻大陸基地,後來尾大不掉,李彌被召回台灣,部下靠鴉片為生。坤沙則在緬甸搞獨立,也曾參與國民軍,被李彌親手提拔為少尉,後來自立門戶,1996年向軍政府投誠。

近年產量壓倒金三角的「金新月」異軍突起,也是全靠塔利班 統治阿富汗,先以鴉片維持國庫,再宣布禁毒操控價格,政權崩潰後,不少成員才變成全職毒販。哥倫比亞也是左翼游擊隊挑戰政權失敗後,才興起打覑平民旗號的麥德林集團。三大產地都是由準國家逐漸轉型的非國家個體,不可能完全被國家反恐消滅。近年美軍在阿富汗邊境掃蕩塔利班,以反恐之名援助哥倫比亞右翼政府掃毒,都是愈掃愈多,因為毒梟已和鄰近政治經濟體系融合,負責一定人口的生計。

緬甸分離主義與金三角北移

金三角鴉片出口近年確實少了,但替代鴉片的本土經濟無一成功:農民被鼓勵種玉米,發現利潤有限;靠橡膠樹出口,被環保組織批評;大亨(例如坤沙兒子)經營賭場,又被中泰政府限制越境賭博。沒有鴉片輔助、沒有社會福利網,當地農民連溫飽也成問題。鴉片減少之際,來自金三角的冰毒和搖頭丸其實持續增加,只是中心北移到中國邊境的「新金三角」而已。毒梟放棄鴉片種植場,改營更易掩飾的人工化學地下工廠,方便和內地買家更緊密合作,反映內地連地下活動也已取代香港。

《門徒》提及一位「鮑將軍」宣布禁止再種鴉片,這位將軍應是緬甸佤族領袖鮑有祥,被西方看成坤沙後的大毒梟。與坤沙依附國民軍相反,鮑將軍長期參加緬甸共產黨,後來解散緬共自立。不但坤沙的撣邦要獨立,身為撣邦第二特區的佤族「佤邦」同樣要獨立,鮑有祥聲稱以人頭擔保在2006年全面禁毒,正是中央地方的討價還價。自從緬甸軍政府在2004年更換領袖,支持和少數民族和解的總理欽紐去職,中央地方關係再度拉緊。毒品(軍費)和武裝是各邦自立的基礎,自不會這時輕言放棄,據說美國衛星年前還發現佤邦鴉片田面積大了數倍。金三角大本營開始遠離泰國 和寮國是事實,至於其全面消亡,恐怕緬甸軍政府健在也不會發生。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2月17日星期六

津巴布韋爭議元首:曼德拉還是恩克魯瑪?

【咫尺地球】近年最受爭議的國際領袖,並非貫徹始終的布殊或拉登,而是作風大變的舊人,津巴布韋總統穆加貝 (Robert Mugabe)是其中佼佼者。此人是最後一批非洲解殖英雄,1980年起執政至今,原是西方寵兒,他管治的國家在2005年卻被美國列為「六大專制國」 (即邪惡軸心更新版)之一,與北韓、伊朗、古巴、緬甸和白俄羅斯齊名,利比亞卻榜上無名,充滿歷史的反諷。

南非國父曼德拉﹖

穆加貝原來飾演人權鬥士,曾因反對羅德西亞(津國前稱)白人種族隔離被囚十年。羅德西亞是南非白人盟友,穆加貝則和曼德拉的非洲人國民大會結盟。西方認為穆加貝上台具宣揚「大和解」宣傳作用,各國都大力援助,作為前宗主國的英國更安排各方簽訂蘭卡斯特協定(Lancaster House Agreement),承擔好些道義責任,特別是為津國土改政策背書﹕根據協定,只要穆加貝不強奪白人控制的七成土地、願意付款予至於變賣土地的白人,英國就提供財政資助。穆加貝沒有重新分配社會資源的壓力,即奉行自由經濟,吸引了大批外資,白人利益無損,反而比羅德西亞時代更均沾。1994年,曼德拉在南非上台,穆加貝則獲英女王授勛,假如他當日興奮過度心臟病發身亡,史書大概會把他寫成曼德拉的先驅。

穆加貝沒有死,英國保守黨卻在 1997年下了台,繼任的工黨自稱同屬帝國主義受害人,無義務繼續資助津國購買白人土地,何况從前資助不少都被貪污掉。於是穆加貝逐漸改變國策,強行從白人地主接收土地、再分配予黑人,連羅德西亞末代白人頭目史密夫的一幅小地也被亂民充公,被西方抨擊為「批鬥地主運動」。

加納國父恩克魯瑪﹖

當國際資金不再流向津巴布韋,IMF借貸以改善民主人權為條件,穆加貝只懂灠發鈔票,導致經濟崩潰,每年負增長8%,通脹高達1100%。穆加貝連任卻獲非洲主流國家承認為公平公正,國內政要離奇死亡則被非洲人演繹為西方陰謀。這不得不教人想起加納開國總統恩克魯瑪﹕他原是泛非主義領袖、也曾是西方愛將,後來倒向社會主義陣營,經濟增長愈低,在非聲望愈高。去年有項非洲民選偉人選舉,穆加貝排第三,前面就是曼德拉和恩克魯瑪。

可是 21世紀畢竟和冷戰不同,資金流向已成全球一體化的國家命脈,土改不足影響體系全部。當年加納開罪美國可以倒向蘇聯、可以在國內搞民粹,總算勉強撐下去﹔ 今日穆加貝故技重施,希望引入中國資金、無緣無故號召學生學中文,卻沒有相同成效,因為華資同被視為「新殖民經濟」一環,數量既不足以抗衡西方資本,又不能帶領津國脫離世界體系。恩克魯瑪一切歸咎西方殖民,昔日還有市場;穆加貝忽然成為反美義士,無論是否事實,現代國民都不會照單全收。

諷刺的是美國對不少計劃經濟國家十分友善,包括更獨裁的石油小國赤道幾內亞。穆加貝失誤在未能將內政和國際政經技巧地脫鈎,淪為經貿孤島,否則像新朋友委內瑞拉查維斯那樣,一面大聲反美,一面投放更多石油成為國際經貿既得利益者,無論民不民主,都有可持續發展空間。一位商人曾以津國悲劇論証香港不宜民主,邏輯就更驚人。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2月11日星期日

閱讀幾內亞比紹:非洲華人綁架熱又一啟示

【咫尺地球】尼日利亞華人一再被綁,還要乘胡錦濤訪問非洲前後贈興,人質縱然獲釋,但過程曖昧,似乎中國外交始終未如西方強權那樣根基深厚,一旦介入複雜的非洲內政,即缺乏常設中介體依靠。

要了解什麼是「常設中介體」,我們可回顧華人在西非幾內亞比紹(簡稱「幾比」)被綁的案例。

幾比內戰與法葡「後殖民戰」

4 年前,中國駐幾比大使館遇襲,大使被挾持為人質,救出時傷痕纍纍,3根肋骨骨折,國際震動。兩年前,中國駐俄大使館被200名幾比留學生包圍,要求本國政府派發留學津貼,大使又無厘頭成為人質。然而對幾比國民來說,中國如何暴發,都及不上兩大傳統強國葡萄牙和法國的影響。幾比人淪落至綁架為生,要從一場和兩大國相關的內戰談起。

幾比原是葡萄牙殖民地,70年代和對岸佛得角一同獨立。1980年軍事強人韋拉(Joao Nino Vieira)政變上台,1999年被內戰推翻。內戰一方是韋拉,另一方是被韋拉免職的防長馬尼(Ansumane Mane),打了一年,已足以破壞全國基建。表面上,內戰起因是馬尼代表的軍隊對韋拉代表的官僚腐敗不滿;實際上二人只是反映法葡兩國戰略利益。韋拉作為反葡英雄,有意投靠壟斷西非的法國;內戰爆發時,法國授意前殖民地塞內加爾和幾內亞出兵支持韋拉,希望拓展法語系統到葡語國家。馬尼則得到葡國支持,他之所以被解職,就是因為暗中援助在塞內加爾搞獨立的卡薩芒斯省。卡薩芒斯在幾比邊境,獨立符合葡國利益;此外葡國也曾暗中支持流亡幾內亞人取代法語政府,只是力有不逮。總之,內戰可說是「後殖民戰」,最後馬尼得勝,法語3國面子全失。不過韋拉流亡6年後,卻在前年通過選舉重新上台,推倒重來。

中國在非有嫡系跨國組織嗎﹖

葡法兩國影響幾比毋須拋頭露面,甚至毋須友好國家直接出面,依靠的是跨國組織平台。法國使用的是西非經濟共同體(ECOWAS),它由15個西非國家組成,原以尼日利亞為首,但當時尼國忙於塞拉利昂內戰,法語國家就主導了它參與幾比和談。葡國使用的則是葡語國家共同體(CPLP),通過幾比主教一類「文化」角色發揮影響調停各方。對此英國 學者Simon Massey在《南非軍事學院期刊》有專文介紹。

這些組織平日形式掛帥,但有深厚樁腳,一旦有法語或葡語人被綁,營救機制會立刻啟動。幾比人知道綁架法葡語人會輾轉追溯至兩位阿公,阿公又能通過基層組織和綁匪溝通,多會三思後行。綁架無根的華人則毋須太多善後,否則留學生不會以中國而不是法葡下手來傳訊。在中國駐幾比大使被綁一案,政府擊斃一名綁匪,發現他是塞內加爾人,可能涉及法葡兩國的後殖民戰,但調查還是不了了之;假如被襲的是法葡,風波肯定國際化。中國在非洲既無力立刻建立忠於自己的跨國組織,就必須和現有勢力結伴,否則每出一案都要傾全國之力摸索規則,麻煩只會接踵而來。

沈旭暉

2007年2月3日星期六

胡錦濤非洲行與中美角力

繼李肇星訪問非洲6國、溫家寶訪問非洲7國,胡錦濤 又訪問非洲8國,既和布殊 非洲之旅對着幹,一切又意在言外,難怪國內媒體一片讚揚,海外媒體一片犬儒。

中國殖民論到「新IMF」

此行重點是非洲南部4國,包括南非、贊比亞、納米比亞和莫桑比克。作為非洲龍頭的南非無論是曼德拉還是姆貝基時代,都避免向中國一邊倒,姆貝基更帶頭批評中國「以廉價低技術產品佔據非洲市場,把非洲作為中國產品的銷量殖民區」,是為「中國殖民論」的理論基礎,鄰國幾乎一呼百應。這次胡錦濤重點統戰姆貝基,除立刻出口高科技武備予南非,還拖贊比亞下海,將毛澤東時代斥巨資協助贊比亞修築的坦贊鐵路列為中國無私奉獻的樣板。由於這鐵路據說是為了支援當時黑人抗衡南非白人政權,姆貝基也算是欠了人情。

只要南非對中國的批評消音,贊比亞、納米比亞等國自會繼續向華借貸,得到國際貨幣基金會(IMF)以外的新財源,中國也就成了無名有實的微型「新 IMF」。由於北京以「不設附帶條件」為招徠,假如再將南非提出的技術援助和坦贊鐵路式意識形態援助加入在內,無疑最合非洲脾胃。當非洲國家接受華資,所謂「不設附帶條件」,其實就是宣示IMF條件——市場經濟和單一模式民主等基本教條——全面破產。

盡責大國與「非洲北韓」

更矚目的是蘇丹之行。自從蘇丹總統巴希爾壓倒北韓金正日當選世界首席獨裁者(當然是美國右派搞的選舉),蘇丹各省分離主義都和西方暗中往來,能和巴希爾溝通的就剩下中國。當蘇丹和蓋達藕斷絲連,向鄰國輸出了恐怖分子,中國憑買入六成蘇丹石油建立的友誼,就足以像影響北韓那樣影響蘇丹;蘇丹達爾富爾饑荒,也被拿來和北韓饑荒相提並論。中國沒有支持獨裁國家的包袱,賑災就顯得更方便。對美國而言,中國支持獨裁者並不值得擔心,但現在中國有意協助各國獨裁者「修正」為胡錦濤那樣的威權領袖,靠促進國內經濟發展、「強政厲治」引導民情,這自然又是對美國模式的挑戰。

最畫龍點睛的還是胡錦濤訪問人口只有8萬、面積不及香港一半的塞舌爾群島,像李肇星訪問佛得角群島一樣,表面信息是國家無分大小一律平等,實際卻是向台灣的剩餘5個非洲邦交國發話,包括斯威士蘭、聖多美、岡比亞、馬拉威和布基納法索。這些國家不是極小就是極窮,台援是主要收入之一,胡錦濤卻連微不足道的塞舌爾也顧及,流露希望非洲全體承認北京的「願景」,這對剛發現石油的島國聖多美而言應尤其誘惑。上述公式無疑對非洲領袖吸引,但對一般非洲人而言,他們看見的是廉價中國進口產品,而不是任何國家價值,於是中非領袖的友誼,愈來愈像昔日美國和拉美右翼領袖結盟的往事。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月27日星期六

華工綁架之謎與「尼日利亞拉登」

5名在尼日利亞被綁架的中國勞工獲釋,成了中國彰顯國力又一力作,但人質被誰綁、緣何獲釋、中方有否付贖金一類問題卻諱莫如深。假如綁匪只是一般要錢的民兵、北京又一早得知,舉國上下營救似乎略為高調;但假如綁匪與叛軍「尼日爾三角洲人民志願軍」(NDPVF)或「尼日爾三角洲解放運動」(MEND)有關,事件就足以和年前中國工人在巴基斯坦被蓋達外圍馬哈蘇德綁架相提並論,因為這些組織正被西方塑造為「非洲蓋達」。

由部族戰爭到蓋達式襲擊

NDPVF 和MEND關係密切,後者可視為前者的激進支部,規模不算太大,在一眾叛軍中逐漸矚目,因為它為尼國內戰傳統戰法帶來突破。對此我們不得不提一場已被淡忘的慘劇,那是1967至1970年的事,當時東部伊博族(Igbo)脫離尼國政府建立比亞法拉共和國(Biafra),3年後被豪薩人(Hausa)主導的中央軍擊敗,其間100萬人死亡,是冷戰最嚴重的人道災難之一。比亞法拉一度兼併盛產石油的尼日爾三角洲全境,又激化三角洲其他民族矛盾,間接方便了中央政府各個擊破。近年尼國石油出口愈來愈多、人民卻愈來愈窮,三角洲要求自治,但被視為傳統部族分贓的延伸。

NDPVF和MEND依然以部族利益為主,屬伊爵族(Ijaw)解放運動,但和以往不同的是它們拒絕和中央或其他部族討價還價,又無意單單擴大武裝搞割據(反正再大也大不過當年的比亞法拉),而是聲明用「一切手段」爭取獨立。於是當地開始出現汽車炸彈襲擊、針對外資基建的破壞、精心挑選對外國人的綁架,月前被綁架的4名意大利人就被當作傳訊對象。以往這些蓋達細胞襲擊從未在西非出現,讓人憂慮這是蓋達滲入的徵兆。作為石油大窮國兼非洲第一人口大國,尼日利亞自然比蓋達的舊非洲基地索馬里和蘇丹更理想。

「尼日利亞拉登」形象塑造

將蓋達式襲擊引入尼國的是NDPVF領袖艾沙里(Mujaid Dokubo-Asari),此君在伊爵人心中也是拉登那樣的傳奇人物。他原是基督徒,父親是法官,不如拉登富有,但也是生活無憂的中產,卻從大學退學,原因是「對權威和教育官僚不滿」。接着他改信伊斯蘭教,受其「革命精神」感召,周游非洲列國,特別享受在利比亞的美好時光,在那裏接觸到不少反西方的流亡政要,似乎也從卡達菲那裏學到不少挑戰西方的技術,包括對媒體的利用。

9/11後,已成為伊爵領袖的艾沙里公開奉拉登為偶像,盛傳他接受蓋達金錢資助和訓練,言行也愈來愈「蓋達化」,例如將尼日爾三角洲鬥爭說成是和巴勒斯坦 、車臣、科索沃的鬥爭「一脈相承」,這明顯是蓋達原教旨教條。由於他「敢言」,當地人越來越喜歡他,儘管其武裝不強,政府已急不及待以叛國罪將他拘捕,反而造就了「非洲拉登」神話,其他武裝都以釋放艾沙里為政治號召。這次華人被綁,出動了不少尼國土王酋長部落領袖,他們對小混混反而沒有多大約束力,更令人懷疑綁匪背後的網絡。我們自不能確定綁匪身分,但假如蓋達在西非固化了支部,華人作為「疑似新帝國主義分子」,肯定不會享有優惠,就算綁匪原來是獨立個體,也可效法中東同志自稱蓋達成員來抬高贖金。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月20日星期六

伊朗使館 Vs 北韓諜艦事件

美軍忽然以直升機襲擊伊朗駐伊拉克領事館,拘捕54人並沒收電腦和文件。這類開宗明義違反國際法的事,對美國而言並不常見,比中國駐前南斯拉夫使館被炸、南海撞機事件等往事更失諸有相。為什麼伊朗的譴責無人理會?要解讀,我們應回顧一個美國刻意遺忘的案例。

1968年的普韋布洛事件

話說到北韓旅遊的遊客「必須」參觀一處名勝普韋布洛號(USS Pueblo AGER-2)。這艘美國海軍間諜船在1968年被北韓俘虜,官方原因是它在北韓海域搜集情報、「非法入侵領海」。美艦並非沒有抵抗,而是在一名船員被北韓軍隊射殺後全船82人投降,全被帶回平壤當俘虜,船長回國後還因此被軍事法庭審判。

北韓既是主動出擊者、又是被偵察者,卻一舉戰勝宿敵美國,加上當時正逢越戰,美國國際形象比現在更差,這自然是北韓近代外交史上最出風頭的一頁。事件糾纏一年,美國見人質在敵手、又無可能開闢第二戰場,只能被迫談判,破天荒接受北韓要求認錯道歉,「保證同類事件不再發生」。北韓釋放已關了一年的人質(他們精彩的悔過書目前還在展覽中),卻堅持把戰艦當作戰利品沒收,以展示驚人國威。雖然今天戰艦已變成「類古物」,但遊客每到那「保育」奇佳的景點,還是有 60年代造型、英語異常流利的女講解員講述40年前的事發經過,猶如親歷其境,更說某美國高官也偷偷來過,「深感悔疚」地承諾「不再做壞事」。那齣美國口音旁述的紀錄片更是劇力萬鈞,一切都是內地民族主義憤青夢寐以求的一級寶物。

伊朗使館事件的信息

普韋布洛的事發地點屬北韓和日本的爭議海域,北韓敢出擊而美國願意道歉,已超出純國際法問題,雙方分別傳達了下列信息:北韓有力乘越戰之機擴張,美國則保證只要北韓不胡來,就對其他問題網開一面——此後十數年歷史,亦可如此引證。這類事件慣常被看作外交默劇:同一道理,2001年的中美撞機事件也發生在爭議海域,美國說very sorry而不道歉(但中國翻譯為道歉)、中國勇於扣留人質(但人質獲釋時原機退還),反映兩國都不希望示弱。

這次美國突襲伊朗使館雖說是「個別例子」,看來還是大有隱喻。除了美國明顯向伊朗示警、暗示連國際法也不一定顧及,還刻意對伊朗的道歉要求不屑一顧,信息是直接溝通的基礎已接近不存在——相反美國對北韓還念念不忘六方會談。這些再和美國增兵伊拉克聯繫一起,令人懷疑儘管出現全面戰爭的機會始終甚微,但可一可再,發生邊境突襲或其他手術型襲擊的可能性,無疑比去年大了不少,這是不能忽視的。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月14日星期日

國際評論的「第歐根尼俱樂部現象」

希臘美國大使館被炸,教人忽然想起《福爾摩斯探案》一篇《希臘譯員》,裏面有一個「第歐根尼俱樂部」,會規十分特別﹕會所絕對禁止說話,對在場其他會員絕不能作任何注視,讓人毫無拘束地閱報休息,犯規三次被逐出會。俱樂部成立的目的,是讓自閉的人也能享用會所。一方面不喜歡說話,另一方面又要和社會維持聯繫,大概會員慣了被人犬儒地看待,才以古希臘犬儒哲學代表人第歐根尼(Diogenes)命名自嘲。這俱樂部的創辦人是福爾摩斯的親哥哥,小說說他比弟弟更聰明,但成不了名偵探,因為沒有野心也懶得求證。我當時就想﹕這是否應是聰明的一部分﹖

第歐根尼是誰﹖此人聲稱人應像狗一樣生活,以不顧尊嚴著稱,例如當眾手淫,穿破衣服住在一個大木桶。亞歷山大大帝拜見他,問他有什麼可以效勞,「無不應允」,第歐根尼叫大帝「站遠點,不要擋住我的陽光」。他的資產原來還有一個水杯,直到一天他看見小孩在泉水邊彎腰雙手捧水喝,覺得被「大」了,就把僅有的財物丟掉。有人認為他的思想是一個智者,有人認為虛偽無限。

三種第歐根尼 同一個成因

到了網絡時代,什麼都有「長尾效應」,內地互聯網也出現了一個「第歐根尼俱樂部」。網上俱樂部自不會不讓人留言,唯一規矩卻是不讓網友說「網絡暴民」的話,所以並不向所有人開放,會員不能自己加入,需註冊會員提名,再由5人組成的委員會審批其自我介紹顯示的文字能否保存論壇的質素和理性,得全數通過,申請才有效。既要在網上這公共空間和陌生人討論,又不敢輕易接受外人,他們預了被人犬儒地看待,也以第歐根尼命名自嘲。

三個第歐根尼作風不同,但成因一樣,都是在建構一種自我孤立的方式面對犬儒的大多數,而他們此前不少都相信自己很無私。中國有句成語叫「非楊即墨」,有中文老師說可以和「非黑即白」通用,因為楊朱和墨子曾是戰國初年最盛行的兩家,令儒家既羨且妒。其實,這與「非黑即白」是不同的,認為還含有深層辯證。墨子主張無差等的愛,要求完全掏空自己,大家看《墨攻》也知道﹔楊朱主張「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鼓吹利己主義,就是因為「舉天下富於一身而不敢」,討厭說無限理念為國為民的墨式人,認為人人個人主義,世界最美好。這些俱樂部由墨到楊的過程,值得深思。

目前討論國際關係最有意思的評論,我們都看不見,都在一些封閉的第歐根尼式俱樂部。無論是實體還是虛擬,有質素的評論大都不願立刻發放到公眾,原因之一,是被認識的評論員一概要和各國政要相熟。布殊增兵伊拉克,有私人評論說了很久,但不願官聽、不願民知,國際社會是複雜的,立論卻比學院嚴謹得多。這個國際評論界的「第歐根尼俱樂部現象」,想得愈深,愈教人無可奈何地嘆息。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月13日星期六

坦克鎮壓學運 種下反美禍根

【咫尺地球】大學生們不滿專制獨裁,發起要求民主自由的示威,結果統治者在一個晚上,關掉四周所有燈光,然後派坦克到場,輾向學生,血腥鎮壓學生……事後統治者還稱,事件中沒有一個死﹗

這件聽來耳熟能詳的事,原來在1973年11月17日已發生過一遍。事發地點正是昨天發生炮擊美國大使館的雅典。

這場據BBC報道導致20多名學生被殺的鎮壓雅典理工學生民運暴行,也絕對與美國有關──因為下令鎮壓學生的希臘右翼獨裁軍政權,獲得美國大力撐腰。當年華府需要這些獨裁軍人幫手,壓下民間左派力量,以確保希臘能充當圍堵蘇聯的打手,情形一如美國扶殖智利獨裁者皮諾切特那樣。直到今天,這道歷史傷痕還未癒合,每年11月17日,都會有大批民眾來到美國駐希臘大使館外示威。

美支持希臘獨裁軍人暴政

若不知這個歷史背景,人們便很難明白,為何希臘在這個後冷戰年代,還會有極左武裝組織存在並屢屢向美國利益施襲,也不會明白今次施襲組織「革命抗爭」所師承的November 17,其名稱是從何而來。雖然1967年起主政的軍政權,於1974年終於下台,但仇怨已深深植根,結果便衍生出像N17這種極端暴力組織。除在1975 年行刺美國中情局駐希臘的分部部長,N17還涉嫌殺害包括英國、美國及土耳其官員在內共23人,直至02年才被當局瓦解、多名領袖被重囚終身。

當然,任何暴力報復都不應鼓吹,但很多希臘人對美國的痛恨,確也不僅止於一場血腥鎮壓。就像二戰後很多國家,希臘也淪為美蘇角力的棋子,陷入5年左翼與右翼的內戰,最後右翼在美國支援下打贏,之後幾十年,成千上萬左翼共產同情者一直備受壓迫歧視,他們不反美反資才怪呢。

美攻伊重燃反美霸權憤怒

隨著冷戰結束,這場歷史怨仇本應可以慢慢化解,可是近年布殊政府的單邊主義和入侵伊拉克,實難不觸動希臘社會內潛藏的反對美國霸權主義情緒,結果便是助長了極左暴力組織的死灰復燃。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1月6日星期六

「汗血寶馬」和「麵粉革命」的建構故事

2006年倒數階段,中亞土庫曼國父兼終身總統尼亞佐夫(Saparmurat Niyazov)病發身亡。本欄曾述及此人風格之獨特直逼金正日,卻頗有國際視野,但究竟什麼是真正的土庫曼﹖以下源自境外的幻影,值得我們再三閱讀:

汗血寶馬象徵「中土友誼」?

2002 年,土庫曼將「汗血馬」贈予中國;四年後,尼亞佐夫死前訪華,再帶來一匹寶馬,令內地媒體大幅炒作汗血馬史——史載西域大苑國(也就是今日土庫曼)盛產「揮汗如血、日行千里」的寶馬,漢武帝為奪馬發動勞民傷財的汗血馬戰爭,後來寶馬到手,質素貨不對辦,但名氣已垂千古。漢武帝歷盡艱辛才得到汗血馬,胡錦濤卻能安坐京城接受西域土酋朝貢,如此對照,自然教人「信服」中國國勢超漢趕唐。

上述汗血馬報道一律說中土友誼源遠流長、能源貿易持續發展,受眾得到土庫曼是中國新附庸的印象。其實尼亞佐夫雖然討厭英美說三道四批評其獨裁,對西方財團卻遠比對華資友好;顏色革命後親美的吉爾吉斯也留在中俄主導的上海合作組織,土庫曼卻以中立為名不加入,連獨聯體也敢退出。正因北京對土庫曼外交難以捉摸、沒有把握和它建立像哈薩克那樣的關係,才高調炒作汗血馬,建構「應有」的土庫曼形象。但假如土國新領袖忽然親華,上述建構卻會顯得天衣無縫,中國崛起論會順理成章,過去若即若離的中土關係可能永無(主流)人知。

「麵粉革命」盜版劇本

另一故事發生在尼亞佐夫死後,流亡反對派推舉的總統候選人奧拉佐夫不獲官方認可,宣佈進行顏色革命系列之「麵粉革命」:內容是委託商賈向國內送出100噸麵粉,賑濟「糧荒」,取得民心後再發動民眾在選票自行寫上反對派候選人的名字。這樣做的關鍵不止是變相賄選,精彩之處在於無論多少人照做,官方都無正式數據可查,因為反對派候選人根本不在名單上,奧拉佐夫都可按顏色革命劇本投訴「選舉不公」,更可憑派發多少麵粉推斷「應有」得票率,那時在國際輿論配合下,倒可能由無到有革命成功。

事實上,尼亞佐夫在世時,美國確曾將之列為潛在革命對象,但見此人沒有向中俄一邊倒,對內控制無孔不入,反對派勢力微弱、民意基礎有限,一直不敢出擊。土庫曼天然氣豐富,有免費能源供應,國民生計不比鄰國差;超市貨品不時短缺固然有農業虛報成分,但更多是共產配給制的後遺症,並非生存層面的「糧荒」。但假如土庫曼反對派在國外力挺下上台,麵粉革命又會顯得天衣無縫、顏色革命論又會順理成章,後人只知反對派深得人心,不會再探究前總統「暴君」、「騎呢君」以外的面目。

由於土庫曼資訊封閉,我們得到的信息已失真,該國人欣賞上述建構,可能就像我們看張藝謀電影那樣滴汗。殊不知境外演繹者握有令非常變動合理化和順理成章化的話語權,足以化不可能為可能,變幻影為真實。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