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30日星期日

印泰對緬甸軍政府轉軚再轉軚﹖

【咫尺地球】緬甸軍政府開槍驅嚇示威僧侶後,中國作為緬甸一大盟友,立刻備受壓力,甚至有歐盟議員提出以杯葛北京奧運向施壓。其實承受壓力的,還有緬甸兩大鄰國:印度和泰國。

緬甸民運人士的前度天堂

緬甸鎮壓1988年民運後,印度和泰國原來都對民運分子十分同情。緬甸的流亡人士多選擇到兩國棲身,而不會「自投羅網」到中國尋求政治庇護。在印度,他們定期組織研討會,不少印度政客經常出席以示支持,新德里政府更在1995年頒發「尼赫魯和平獎」予昂山素姬。在泰國,由1990年當選議員為骨幹的緬甸流亡政府NCGUB更在曼谷默許下成立,後來搬到美國,但依然在泰國有支部。

在前9/11年代,不少激進緬甸民運人士喜歡以「類恐怖活動」形式傳訊,然而甚少人視他們為恐怖分子,泰、印兩國都對他們從寬發落。例如曾有緬甸學生在泰國劫機到印度,希望爭取國際注視,披露緬甸現狀。對此,印度國會議員集體聯署聲援劫機者,他們在泰國被捕的同黨,也得到泰王親自下令減短刑期。1999年,緬甸駐曼谷大使館被緬甸學生佔領,30多名人質被脅持,泰國卻說那不過是「普通學運」,沒有上綱上線為恐怖襲擊,最後泰國副外交部長以自己交換人質,讓學生逃入泰緬邊境,事件和平落幕。總之,對緬甸人來說,前宗主國印度(緬甸曾是英屬印度一部分)、同氣連枝的佛教國家泰國提供人道支持,幾乎天經地義。

區域一體化的連鎖效應

然而,自從緬甸軍政府在九十年代中期開始經濟改革,融入東南亞區域體系,並在1997年加入東盟,泰、印兩國對緬甸的態度,開始出現微妙改變,也就是在作出上述人道姿態的同時,會避免直接挑戰緬甸軍政府的統治。由於緬甸有大量未開發的天然資源,和社會主義政府當權時不存在的商機,泰、印商人近年都向本國政府施壓,要求和緬甸改善雙邊關係。泰國以寬容態度處理領事館人質事件後,緬甸立即報復,凍結一切予泰國漁民的特權,又下令取締泰緬邊境貿易,造成泰國商人嚴重不滿。結果,曼谷唯有讓步,自此要求緬甸難民直接向聯合國報告,也就是揚棄了庇護緬甸民運人士的傳統。在經濟誘因以外,印度更希望通過和緬甸和好,與中國競逐地緣政治資源。何況流亡印度的緬甸人,往往和北印度分離分子合流,也令新德里情願走向高壓。

然而泰、印畢竟和中國不同,和緬甸有更多的文化和歷史共同點。當中國和緬甸結盟而面對外部壓力,泰、印的壓力則更多來自民間。其實,在這次僧侶示威以前,緬甸民運人士在鄰國的受歡迎程度原已逐漸退減,因此緬甸才逐漸被鄰國接受。這次軍政府故技重施,不但令盟友跌下道德低地,更重要的是讓鄰國商人質疑他們促進商機的能力。也許,後者才是緬甸民主化成敗的關鍵。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9月24日星期一

昂山素姬與民主過渡論

【咫尺地球】曾幾何時,西方學者以為緬甸將迅速民主化,不相信軍政府可以捱到今天。當地轉型中的經濟體系、中央與地方的持久矛盾、群眾動員在1988年顯示出的「七一式效率」,都完全符合民主過渡理論對「第三波民主化」的要求。但最後昂山卻要獨守空房20年。究竟被稱為「過渡學」(transitology)的理論有何盲點?

盲點一﹕當軍人和毒販成為「家庭利益」

緬甸和前共產政權不同的是,它的軍政府沒有搞個人崇拜,1988年更改國號、國體後,也沒大規模改造社會制度。軍政府雖然獨裁,卻沒阻止人民在不挑戰政權的前提下,(以幾乎任何方式)自力更生。換句話說,緬甸人這方面的彈性,比變天前的東歐大。

例子一﹕軍人在緬甸不但是一份職業,也是一個社會上向流動的特殊階級。當每個緬甸家庭都有起碼一名成員是軍人,儘管每家都可能渴望民主,但同時都依靠家中軍人成員,得到在民主制度下不一定得到的利益,自然容易有僥倖心態。

例子二﹕緬甸少數民族雖然鬧分裂鬧了數十年,卻始終沒有撕裂國家,也沒有推動公投,因為它們和中央軍對販毒問題建立了默契﹕表面上,雙方都取締販毒;實際上,中央已犧牲了頗多主權,讓地方秘密經營毒品生意,代價是流程需接受中央參與,讓大量軍官上下其手。分離主義者口中高呼民主,但境內精英已和反民主的軍官結成共生關係。

反對派有選舉大勝、被軍政府推翻結果的前科,深信早晚接管政權,這些年來都不願意在談判過程作出策略性讓步。可是緬甸人的不滿,在過去20年卻沒有強大到有意再次流血或運動來推翻政府,因為如前述,他們都懂得從灰色地帶獲利,並非特權的絕對絕緣體,反而反對派政客才是。換句話說,後者比前者急,幸好有素姬超越個人利益的超然姿態支撐,否則聲望只會更低。

盲點二﹕緬甸加入東盟反而延誤民主化

另一吊詭是全球一體化的區域整合,一般都能從外部促進本土民主化,歐盟對東歐的引力、美國的大中亞計劃實驗都是例子,但緬甸卻沒出現此變化。緬甸1997年加入東盟時,也被認為是邁向民主化的一步,當時泰國態度尤為積極,曾一度建議修改東盟內部不干涉別國內政的條款,建議當鄰國內政影響到區域安全,東盟也可以干預。通過東盟的框架,緬甸終止了自我孤立,引進大量外資,打破西方經濟封鎖,逐漸和鄰國結成經濟整體。

這樣的相互倚賴,卻同樣沒有促進緬甸民主。東盟依然信奉主權至上的《曼谷宣言》,拒絕干涉別國內政,反而緬甸軍政府多次厚起臉皮,以封鎖邊境工程、禁運原料出口等絕招「勒索」鄰國,例如要求泰國協助掃蕩泰緬邊境游擊隊、交還流亡異見人士。結果緬甸加入區域經濟實體,又推翻了民主擴散論的另一基本假定;假如不是素姬願意發揮國際影響力,東盟只會完全被緬甸軍政府利用。難怪當「忽然素姬」成為國際時尚,正牌素姬也被軟禁至今。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9月16日星期日

久違了,拉登

【咫尺地球】「九一一」6周年,闊別熒幕3年的拉登以全新黑鬚形象和觀眾見面,開宗明義發表《告美國人民書》,比從前更富噱頭。雖然媒體認為談話了無新意,布殊又利用片段「證明」自己料事如神,但當我們細心閱讀,還是發現拉登微妙的改變。

改信伊斯蘭?奧馬爾宣言→拉登宣言

在這次「講話」,拉登提出結束伊拉克 戰爭的兩條途徑﹕由「我們」殺光「你們」,或由「你們」改信伊斯蘭。他沒有提及當美國從伊拉克撤軍,恐怖襲擊是否會繼續﹔不過按其思路推斷,總之美國要持久和平,就要改信伊斯蘭。明顯地,這不是談判。

6年前,九一一後1周,拉登陣營的叫價,卻理性得多。首次向美國提出和平要求的並非拉登,而是塔利班 領袖奧馬爾。他當時代表阿富汗 告訴布殊,要和平,只須離開中東,不再偏袒以色列 ,讓中東成為穆斯林的中東。這個《奧馬爾宣言》,開價讓中東成為穆斯林勢力範圍,就像1825年美國總統門羅的《門羅宣言》,讓中南美成為華府勢力範圍一樣,起碼並非不可能。

為什麼由討價還價,變成今天的天價﹖2001年的阿富汗九成受塔利班指揮,奧馬爾和拉登關係密切,理論上,他們尚有能力局限事態發展。但伊拉克從來不由拉登掌控,連扎卡維也自成體系。拉登雖然高度評價扎卡維烈士的「貢獻」,卻不敢越俎代庖承諾伊拉克的未來。退一萬步,即使美國從中東撤軍,反美恐怖襲擊還會繼續,拉登也不可能制止。天價,就是無能為力。

揚棄民主?庫特卜主義→拉登主義

另一個被忽視的要點,是拉登要美國人改信伊斯蘭的同時,還有兩個註腳﹕放棄資本主義和民主制度。換句話說,拉登將他信 奉的瓦哈比教派和反資本主義、反民主制度相提並論。「反資本主義」一直是其他稱為「伊斯蘭原教旨」的教派所追求,但類似宣言即使出自激進穆斯林手筆,也甚少將「反民主」提升至如此高度。埃及 穆斯林兄弟會的庫特卜(Sayyid Qutb)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最受尊敬的伊斯蘭原教旨思想家(他自己沒有使用「原教旨」一詞),他雖然強烈批判現代資本主義和可蘭經 的衝突,認為古代名君專權更符合經典,但也沒有全盤否定民主,只說可蘭經沒有談這事,也提出執政者在決策過程要諮詢臣民,不要像沙特等王室連這樣的門面也不做。

假如拉登身旁有一流伊斯蘭學者,大概不會讓「反民主」這句順口溜溜出街。除了因為反民主遠比反資本主義難sell,更因為將兩者和伊斯蘭類比,連原教旨主義者也難以認同。說到底,拉登並非教士,而是念公共管理出身的「通才」,他上位後一直依靠身旁的宗教專家授課,包括大學導師巴勒斯坦人阿贊姆教授(Abdullah Azzam)、前期盟友「埃及盲俠」拉赫曼(Omar Abdel-Rahman),與及後來的奧馬爾。拉登今天身邊缺乏伊斯蘭專才,幾可斷言。

這些迹象都表示,拉登承認自己只是精神領袖,已失去具體行動決定權,身邊班底也比從前削弱。依靠他的講話來研判新一輪襲擊的老規矩,已不可行。未來恐怖活動更多也好、式微也好,大概和這位過年過節才發表講話的虛君,已沒有多大關係了。

2007年9月9日星期日

誰殺了巴伐洛堤?

【咫尺地球】10年前,英國樂評人Norman Lebrecht出版《誰殺了古典音樂?》一書,認為「古典音樂普及化」只是資本主義化的藉口,「真正」的音樂早已消逝,並特別強調公關和經理人的推波助瀾。全書案例繁多,宣傳「賣靈魂給魔鬼換魔技」的小提琴怪傑帕格里尼(Niccolo Paganini)、僱用臨記觀眾起家的鋼琴大師李斯特(Franz Liszt)、以納粹手段管治德國樂壇的指揮家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在他筆下,都靠旁門左道起家。剛去世的巴伐洛堤,在他看來,更是箇中佼佼者。

拉上,還是補下?

這樣的立論,代表了一批樂評人的老生常談,明顯有邊緣人的偏頗,也有憎人富貴厭人窮的文人氣質。但我們不妨客觀列出巴伐洛堤的里程碑︰首次舉行獨唱會(此前男高音只局限於舞台)、到賭場獻技(宣傳為「拯救賭徒的靈魂」)、和流行樂手crossover(樂評人說他淪為麥當娜)、組成「三大歌王」組合宣傳世界盃等國際盛事……這些創舉,對保守的古典樂界是石破天驚,但在現代市場不過順理成章。他為歌劇在流行音樂會爭得一席位,不少人這樣才知道《Nessun Dorma》,這是不能抹殺的功績。何古典音樂的小圈子壟斷意識,絕對值得打破。

但與此同時,巴伐洛堤的經理人作為專業spin-doctor,只負責不斷找新噱頭,知道怎樣將巴伐洛堤的肥胖化成商標,度出「高音C之王」、「歌劇沙皇」、「大都會女神」一類牌頭,卻沒有多大意欲教懂普羅大眾「如何」欣賞歌劇。究竟巴伐洛堤和杜明高的優劣如何判辨?《杜蘭朵》、《阿依達》和《蝴蝶夫人》的歷史觀有何不同?大概,那些萬人空巷的觀眾都不太在意。其他普及音樂範例,例如將黑人音樂融入歐美的嘗試,卻真的讓好些青年知道什麼是R&B,歌詞也讓人了解非洲黑奴解放史。姿態上的放下身段,固然不容易;以拔高民智方式實踐普及教育,更難。

當《始終有你》也有歌劇聲

正如Norman Lebrecht說,巴伐洛堤每吸引一批新觀眾,就流失10%舊fans。這並非因為庸俗化,而是不少同業覺得他作為入屋明星,勇於「補下」,卻沒有盡力「拉上」。正如特區名曲《始終有你》(包括福佳版)也有歌劇腔和粵劇腔以示海納百川,但這是否和阿富汗總統卡爾扎伊以指定「綠袍老祖」服飾出席論壇、找年輕面孔以阿伯腔「評論」的電視節目一樣,變成過猶不及的形式主義?假如巴伐洛堤到菲律賓不是舉行居民不能負擔的獨唱會,而是乾脆將票價下調10倍,當地人會否更容易覺得歌劇很普及?假如他利用影響力建議各國政府設計歌劇通識教育,他會否有更多知音?假如他把和流行曲crossover的心得研究成理論,例如創造男高音和R&B配合的和諧法則,他在音樂史上能否更進一步,得以和提出十二全音階音樂的勳伯格(Arnold Schoenberg)齊名?當然,現在的巴伐洛堤依然偉大,但當我們豎碑立傳,也許不容易在「普及歌劇」一詞以外深化他的具體思想,除了大塊大塊的creamy花絮,一嘆。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

2007年9月2日星期日

北韓將變成親美國家?

【咫尺地球】近月北韓內政外交均出現微妙變化,那位企圖以假簽證偷渡到日本迪士尼的廢太子忽然回朝,金正日本人健康成謎,平壤和美國眉來眼去,似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一系列密碼,是否引證了近年學者在非正式場合流傳的一個預言﹕五年內,北韓將變成一個「明目張膽」的親美國家﹖

宮廷繼位X改革開放X國際關係=陰謀論﹖

這預言,建基於三個假設︰一、北韓決定搞徹底的開放改革,走鄧小平的路;二、金正日的接班問題儘管充滿變數,但所有候選人都希望以「開放改革」為政綱,鬥走得前;三、新一代北韓人和南韓人一樣,洋溢大韓民族主義,對中國威脅論的警惕,比美國威脅論更大。不少學者相信金正日正和美國講數,即將通過一系列對華府明顯有利的經濟政策,以此作為欽點接班人的政綱、籠絡兩韓民族主義者的手段,並交換國際社會對金家長子嫡孫繼位的默許。

根據同一思路,北韓核試成功,目的其實是向美國展示投誠的實力,證明自己有能力「反威脅」中國。金正日長子在澳門居住,其實是中國扣下的人質,以便北韓過分親美時另立中央。中國破壞北韓新義州特區、對開城(Kaesong)新特區不冷不熱,是為了警告北韓一旦倒向美國,連改革也改不成。中國頻頻軍演,與其說是向日本示威,倒不如說是警告北韓不要變成當年反咬一口的越南,否則中國依然有勇氣打「懲朝戰」。金正日在六方會談出爾反爾,對美國提出一系列要求,不過是為了日後「變身」成為美國人民老朋友時,套回北京身上……

全球化時代不容一邊倒

可是無論連串陰謀論是多麼言之成理,有一個關鍵是被忽略了的,那就是金家和1971年的毛澤東不同,已沒有能力徹底扭轉外交方向。在全球化時代,北韓要親美反華,理論上可以設定只對美國經濟有利的改革政策,但現實是有利美國的市場開放,不可能完全對中國不利,北京亦有力像對台商那樣扶植「愛國」北韓商人。理論上,北韓又可以和美國訂立軍事合作協議,或乾脆加入美國的導彈防禦系統,但這會完全改變現有的東北亞地緣格局,牽涉信息互享等問題,必然被美國盟友強烈反對。同樣是理論上,北韓可以製造境內輿論,扭轉中美兩國的「應有」形象,但在一個市場開始開放的國家,政府已不可能完全掌握話語權,屆時不同非國家個體(包括NGO、跨國企業和慈善組織等)將對北韓施以巨大影響,而中國已開始和美國一樣,懂得這套遊戲規則。

北韓醞釀大變是情理之內的,一些有遠見的「愛國」商人近年活躍北韓,就是準備人家一搞開放就搶灘搶地搶資源。但簡化這為「親美反華」是膚淺的,而中國作為一個國家,似乎也不怎麼擔心北韓完全脫軌。那麼憂慮的人究竟是誰?當北韓改革開放,中國影響北韓的途徑就變成商業、文化、話語權,而不是國防、情報、硬權力。由此觀之,警惕北韓親美的人為哪些部委操勞,就一目了然。

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研究助理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