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7日星期日

梵蒂岡影響世界的兩個劇本-「香港教宗」與「梵三大公會議」(下)

新教宗當選,世界各地媒體都予以長篇報導,但也有人質疑教廷影響力被過份高估,認為誰當教宗對世界局勢也不會有大影響。其實梵蒂岡是全球獨一無二能公開「干涉別國內政」的國家,因為它既有非國家個體(NSA)的本質,卻同時有獨立國家的外衣,除了直接控制各國教區,也參與不少天主教國家的社會文化政策制定。若認為梵蒂岡不能再改變人類歷史,不妨參照以下劇本:

劇本一:香港教宗

理論上,任何80歲以下的樞機主教都可以投票選教宗,同時也是教宗的候選人,例如在這次選舉,來自香港的湯漢樞機既可以投票,也有可能爆冷當選。由於中國不接受梵蒂岡直接任命國內主教,認為這涉及主權問題,中梵建交一直沒有進展,但香港實行「一國兩制」,所以梵蒂岡還能直接「牧養」香港教區,並任命教區樞機(這會否在若干年後變成敏感問題,值得關注)。理論上,香港教區原來還包括寶安、惠州等鄰近地區,向廣東總教區匯報,只是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無法履行職務,才變成只涵蓋香港境內、直接與梵蒂岡聯繫。假如下一任教宗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由香港教區的華人樞機主教當選,無論這人多麼溫和,都必然對內地教會產生巨大震撼,也會令地下教會士氣大振。屆時西方各國、全球非政府組織也可能大舉向梵蒂岡施壓,要求教廷比從前更關注中國事務。在北京眼中,固然可能因為梵蒂岡由華人領導,感覺教廷相對容易溝通,但更可能會將這看作「西方帝國主義忘我之心不死」的表現、「顏色革命」新劇本,也難免有人提出要防止香港繼續作為「外部勢力顛覆基地」。無論事態如何發展,都會成為國際角力的戰場。

劇本二:梵三大公會議

1962年,教宗約望二十三世宣佈召開「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會議長達三年,結束時的教宗已換成保祿六世,期間確認了梵蒂岡與時並進的改革,在宗教史上影響深遠。但現代社會的變化速度遠超以往,近年教廷價值觀備受挑戰,「保守派」和「改革派」越來越難調和,信仰天主教的人數開始下跌,有教徒認為應考慮醖釀「第三次梵蒂岡大公會議」,以正面回應諸如女性擔任主教、使用安全套、墮胎合法化、同性婚姻等議題的新趨勢。然而上次梵二會議,已令保守派頗為不滿,假如下任教宗舉行「梵三」,而沒有調和兩派共識的能力,卻可能導致天主教全面分裂。歷史上,天主教的諸多教派,都是因為對教義理解不同而分裂出來,假如在21世紀再發生大分裂,甚至是其中一派離開梵蒂岡另起爐灶,雖然會令「舊梵蒂岡」元氣大傷,卻也會製造多一個政教合一的權力中心。無論這中心設在哪個大洲,都會對世界權力分佈產生根本影響。

當然,以上劇情目前發生的可能性不大,但絕非天方夜譚,其他戲劇性劇本還有不少。正是因為梵蒂岡並非一般國家、有一般國家沒有的潛在影響力,它的領袖才必須被關注。假如梵蒂岡繼續強化其跨國身份,也會啓迪非國家個體在21世紀發揮能量的無數可能。

2013年3月16日星期六

阿根廷教宗與地緣政治(上)

阿根廷樞機主教伯格里奧成為教宗方濟,有評論認為只是教廷內部事務,對非教徒影響不大。羅馬教廷在今天的政經影響力自然不能與中世紀時相比,但也絕不能低估,來自波蘭的前教宗約望保祿二世就被認為是終結冷戰的最大功臣之一。現在首次有拉丁美洲主教成為梵蒂岡領袖,對地緣政治也會無可避免的帶來影響。

拉丁美洲民主化的鞏固力量?

拉丁美洲民主化稍早於東歐民主化出現,雖然至今大致完成,但基礎並不能算穩固。方濟在七、八十年代阿根廷軍閥掌權時代的表現,就被部份阿根廷人批評為過分妥協、軟弱,就像二戰期間的教宗庇奧十二世被批評為對意大利法西斯政權包容一樣,也教人想起上任教宗本篤十六世因為年輕時加入希特拉青年團而受到質疑。對教廷而言,這類質疑並不陌生,而面對獨裁政體如何才能最有效保護人民,一直是永恆的課題,也不是我們現在能探討。

重要的是無論教宗本人怎樣想、無論他們本人是否真的對右翼獨裁者相對縱容,近年國際政治的發展,已把梵蒂岡納入「促進民主化」集團的成員。此所以約望保祿二世儘管與智利前獨裁者皮諾切特有若干交往,也要敦促後者落實民主制度;南韓軍政府倒台前夕,當地教會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近年左翼思想盛行拉丁美洲,左翼執政也成為風潮,當中自然以剛離世的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為代表,這些領導人當中也有出現了獨裁傾向,但有了拉美教宗的出現,因其近年被賦予的普世價值,西方始終多了一個反獨裁的區域盟友。而對區內剩餘的非民主政體(例如古巴),新教宗也可能扮演促使和平演變的積極角色。

拉丁教宗、美國拉丁裔、「南歐-拉美」板塊

而且拉美教宗的地緣政治影響力,並不局限在拉丁美洲。由於拉丁裔美國人是美國人口增長最快的一群,而他們在美國境內並沒有明顯的精神領袖,無可避免地,他們也會視方濟教宗為「我們的教宗」,在面對諸如同性婚姻、墮胎合法化等國內議題時,可能更傾向從阿根廷教宗這個「外部勢力」爭取支持。這對近年影響力開始退減的美國保守派而言,應是好消息。但與此同時,美國宗教領袖一直是白人主導,他們不少是新保守主義者,相信美國例外論,像新教福音派的葛培理父子;現在信奉天主教、人數越來越多、有「自己人」教宗在境外聲援、卻不一定視美國為根的拉丁裔美國人可能反客為主,這或會是美國政治板塊移動的先兆,令美國傳統價值繼奧巴馬當選總統後,可能再次被修正。

方濟雖然是阿根廷人,但有意大利血統,在梵蒂岡內部除了得到拉美主教支持,也容易被西班牙、部份意大利代表接受。他當選教宗,固然反映梵蒂岡不得不接受廿一世紀宗教重心由歐洲向拉丁美洲遷移的客觀事實,但也是促進了拉美和南歐國家的互動--技術上,畢竟這是阿根廷人擔任了「南歐小國」的元首。南歐經濟近年發展緩慢,也一直有經濟學家認為新教比天主教更適合資本主義,但假如南歐和發展勢頭不俗、文化相近的巴西、阿根廷等加強合作,這和歐盟內部的「南北矛盾」、國際經濟板塊的構成,也可能出現微妙的互動。

2013年3月14日星期四

如果查韋斯掌權到88歲(四)

【咫尺地球】查韋斯58歲英年早逝,在區內聲望如日方中,政績亮麗,貧窮家庭數目大幅減少,教育水平大幅提高,貧富懸殊大幅收窄,人均GDP增長一倍、失業率卻下降一倍,效果立竿見影,反映毋須語言偽術也能「做實事」,無論喜歡他與否,都不能否定這些成就。
但假如他多活30年,不斷連任下去,委內瑞拉會怎樣?他的結局又會怎樣?

單一經濟可持續30年嗎?

「查韋斯模式」的最大憑藉是石油,他的政權自然也全繫於石油。查韋斯執政期間,油價由最低位升至最高位,這10倍的差額,讓他的社會福利得以全面落實。但假定「石油福利」在未來30年還能持續,未免變數太大:一來新興能源愈來愈多,石油本身也可能被取代,一旦中美等可大量廉價開拓頁岩氣、可燃冰一類新興能源,不要說委內瑞拉,連中東的地緣政治也會徹底改變。一些依賴石油的中東國家例如阿聯酋、沙特等積極讓經濟轉型,委內瑞拉對石油的依賴卻比從前更深,這並不健康。

再說,委內瑞拉石油比沙特石油難開採,一旦石油可輕易被替代,委內瑞拉的貯存量,即使在石油業內,也不足以發揮今天的影響力。查韋斯自然並非不知這些問題,也常把解決經濟單一化掛在口邊,例如希望通過區域整合發展製造業,或加強農產品出口。但他有壓力在短期內催生大量扶貧政績,到真的要投放資源時,就往往有所取捨。

查韋斯怎樣應付金融風暴?

查韋斯的福利政策提倡由下而上勞動參與,並非純粹「派糖」,也嘗試令軍隊融入這勞動體制內,並讓友邦以參與本國勞動抵償債務,這些都符合可持續發展的基調。問題是,一旦委內瑞拉經濟出現問題,首當其衝要緊縮的開支,大概就是兩大類:國內與福利沒直接關連的項目,例如軍隊或保安,以及國外的廉價石油支援。對後者,連目前的委內瑞拉政客也有不滿。這些舉措通常伴隨更嚴重的貨幣貶值和貪污,治安問題會更嚴峻,人民生活質素會開始下降,也會令委內瑞拉的國際影響力大受打擊。

類似案例在國際社會時有出現,例如加納一度是非洲最有希望的國家,經濟表現冠絕鄰國,也成了泛非主義領袖、不結盟運動要員。但加納太依賴可可,後來國際可可價格大跌,加納經濟長久不能復興,國際形象也一落千丈。

社會撕裂後該如何「大和解」?

委內瑞拉畢竟是民主國家,查韋斯也不敢限制他認為「不愛國」的人參選,無論多麼民粹,選舉還是符合民主基準的,這與卡扎菲、薩達姆等有根本不同。但正因查韋斯要選舉,而同時卻視民主制度的種種制衡像三權分立、司法獨立、媒體監督為低效、阻撓乃至陰謀,他更要持續宣傳一切反對他的人、工會、媒體都是「既得利益集團」、「外國勢力」和「反對派政棍」三位一體的結合,令社會趨向二元對立,這是過去14年委內瑞拉的寫照。

值得注意的是,在查韋斯聲望頂峰時,他的對手也能得到四成多選票,反映委內瑞拉二元局面已全面確立。反對派長期守住多個省,雖然口中反對查韋斯主義,卻也推出了自己的福利政策以鞏固勢力。查韋斯的對手卡普里萊斯年青有為,也懂得天天「落區」,更得到中產支持,基本盤不易冲散。若雙方缺乏對話,對立只會愈來愈深。連支持查韋斯的中國,似乎也不希望當地對立持續,社科院的薛力曾建議查韋斯接觸反對派「大和解」,可惜民粹領袖沒有了「敵我矛盾」,往往難以生存。

鞏固查韋斯政績 不必靠查韋斯主義

在上述背景下,假如查韋斯執政下去,遇上無力解決的經濟、社會問題,不但反對派的挑戰會愈來愈強,內部激進派也會認為他言行不一,靠「查韋斯模式」致富的親信「Boli-bourgeoisie」會成為眾矢之的。若他解決不了裙帶資本主義的貪腐問題,可能需要以更激烈的反美、反西方、反資本主義姿態,來維繫其基本教義。這卻可能在不知不覺間,逐漸越過國際社會的底線:就像津巴布韋剛獨立時,開國總統穆加貝是國際英雄,施政基本上合情合理,到解決不了經濟危機才開始失控,也破壞了和國內精英、西方國家的最後互信。

西方批評查韋斯是獨裁者,這不太公平,畢竟他的行為始終在法律框架內、頂多是法律邊緣進行,雖然挑動民粹,但也不能為所欲為。但假如查韋斯再執政10年才遇上危機,又習慣了權力,不能放手,乃至修憲讓自己不經選舉而連任,那就真的成為獨裁者了,類似案例在拉美屢見不鮮,結局卻可能重蹈卡扎菲覆轍。查韋斯會否知所進退?逝者已矣,我們無從得知。

查韋斯重新分配經濟成果的遺產,應該肯定,這完全符合人民利益,但這不代表他採取的手法沒有後遺症,也不一定反映他的手法同樣符合國家長遠利益。要鞏固「查韋斯模式」已達到的社會成果,反而可能需要在認同關顧基層的前提下,交由和查韋斯不同的路線掌舵。在聲望最高峰時英年早逝,得以越過更多考驗而直接進入萬神殿,雖是查韋斯個人的不幸,但也許,對委內瑞拉和他本人而言,同時也是另一種幸運。

2013年3月13日星期三

「準邪惡軸心」查韋斯的國際規範(三)

查韋斯和從前的利比亞、伊拉克和現在的古巴、伊朗等過從甚密,令委內瑞拉幾乎被列入「準邪惡軸心」名單。但值得注意的是,查韋斯在參與這類危險外交的過程中十分克制,雖然要調節美國霸權,卻從不敢越過國際社會接受的底線,這也是他得善終的主因。

反叛的姿態,謹慎的態度

以查韋斯在2000年訪問伊拉克為例,那是薩達姆政權被制裁以來,訪問該國的首名國家元首,象徵意味濃。但查韋斯懂得分寸,並非純粹以委內瑞拉總統身份進行訪問。他當年在委內瑞拉主辦石油輸出國組織第二次元首會議,才以主辦國元首身份訪問所有成員國,於是把訪問伊拉克自圓其說為「盡國際組織的責任」。而且他並沒有乘坐飛機到伊拉克,而是從伊朗駕車越過邊界,因為聯合國有禁飛令,這反映查韋斯對國際秩序的微小動作十分在意。他需要的是挑戰者的姿態,不敢要的卻是改變國際秩序的實質行為。

另一個例子是委內瑞拉和鄰國哥倫比亞的關係。哥倫比亞是最親美的拉美國家之一,與委內瑞拉存在邊界糾紛,兩國關係頗差,亦曾爆發衝突。美國在哥倫比亞立足的官方理由,是協助打擊哥倫比亞毒梟,與及被列入恐怖組織名單的游擊隊,這些理由符合國際社會認可的普世價值,查韋斯也不敢公然挑戰。哥倫比亞政府經常批評查韋斯收容叛軍,查韋斯卻曾公開和美國、哥倫比亞合作:2012年,南美大毒梟El Loco在委內瑞拉被捕,追捕工作卻是美國中央情報局主力進行,並得到哥倫比亞大力協助。這類合作並不符合委內瑞拉外交主旋律,顯示查韋斯希望傳遞以下訊息:他重視國際規範,而且不會挑戰國際社會認可的普世價值。

查韋斯援助麻省窮人,獲羅姆尼讚揚

有趣的是,美國一方面批評委內瑞拉在反恐、反毒戰線沒有很好的配合,布殊甚至說委內瑞拉沒有履行國際禁毒協議,但卻沒有進行任何制裁,態度和對待古巴、伊朗完全不同。而那些被中國視為搞「顏色革命」的美國外圍組織,例如常被此間愛國媒體點名的NDI(全國民主研究所)、IRI(國際共和研究所),依然有小規模援助委內瑞拉民間社會,查韋斯聽之任之。查韋斯也曾以人道理由對美國貧民施以石油援助,甚至與麻省簽訂了援助協議,當時擔任麻省州長、去年與奧巴馬競逐總統的羅姆尼對此大為讚揚,美國聯邦政府也是聽之任之。

有了這默契,查韋斯就懂得避重就輕,在碰到國際規範時退回紅線內,所以他從不會支持伊朗擁有核武,表明反對伊朗總統對以色列的威嚇,只會像中國那樣說支持伊朗「和平使用核能」;他也願意在反毒層面與西方合作,以免出現「支持恐怖分子」的口實。雖然委內瑞拉國內存在種種人權問題,但主要是指查韋斯破壞三權分立、打壓反對派,而他畢竟沒有像敘利亞、利比亞那樣殘害人民生命,更沒有像卡達菲、薩達姆等涉及支援恐怖份子或進行侵略戰爭,令國際近年興起的「R2P」(國家保護責任,Responsibility to Protect)原則,不可能被用來干涉委內瑞拉。查韋斯得善終,卡達菲、薩達姆不得好死,並非偶然;美國認為無需把查韋斯逼上絕路,也源自同一原因。

2013年3月12日星期二

委內瑞拉大國夢:拉美一體化為巴西作嫁?(二)

查韋斯的最大遺產除了在內政層面,還包括推動拉美一體化,但誰能真正繼承這份遺產,卻幾乎肯定不會是委內瑞拉的新總統,因為這涉及三個整合模式的競爭。

拉美整合的另類選擇?

查韋斯視南美獨立領袖玻利瓦爾為偶像,幻想在拉美建立意識形態相近的反美大聯盟,以抗衡原來美國主導的自由貿易區計劃。他最早的嘗試是在2004年建立「美洲玻利瓦爾同盟」 (ALBA),開宗明義要替代美國的計劃,並試圖以自創的區域貨幣Sucre取代美元結算。這同盟局限在意識形態相近的少數幾國,但畢竟鞏固 了委內瑞拉和古巴、玻利維亞、厄瓜多爾、尼加拉瓜等國的關係。

更實際的有2005年開始的「加勒比石油計劃」 (Petrocaribe),委內瑞拉為簽約國提供極廉價石油,換取各國的服務(例如醫療),這令委內瑞拉一時成了拉美領袖,古巴、尼加拉瓜宣佈和委內瑞拉同步悼念查韋斯七日,主因是查韋斯解決了他們的能源問題。特別是被禁運的古巴,有了加勒比石油計劃,才能有一場及時雨。此外,查韋斯也是其他拉美一體化組織的推手,例如2008 年成立的南美洲國家聯盟,以及2011年成立的拉美及加勒比海國家共同體。

然而「查韋斯模式」本就難以在非石油國家複製,沒有委內瑞拉的石油資源,同類領袖在別國不可能落實大規模改變,只能在符合傳統財政紀律、自由市場的基礎上予以改良,《Foreign Affairs》期刊日前的文章《查韋斯再會》(So Long, Chavez)對此有詳細解釋。最接近查韋斯路線的玻利維亞、厄瓜多爾被稱為「拉美鐵三角」,但也受惠於本國石油,而且他們與委內瑞拉合作,除了意識形態原因,也有石油體系的互動元素在內。

在鐵三角外,查韋斯模式的吸引力就大打折扣,他支持的「秘魯查韋斯」烏瑪拉當選失敗,被視為指標性結果。而且由於查韋斯太「熱心」其他拉美國家內政,在一些選舉,「親查韋斯」反而成為候選人在關鍵時刻被抹黑的「原罪」,這在秘魯、墨西哥選舉都有出現;連他的鐵桿盟友玻利維亞總統摩拉里斯也受到壓力,認為他不夠獨立自主。

拉美整合的未來:委內瑞拉為巴西作嫁?

換句話說,查韋斯提倡的拉美整合,也只有一個真正的支點:又是委內瑞拉的石油。一旦國際石油價格劇降,或替代能源正式出台,或委內瑞拉國內出現經濟危機,這些同盟、計劃就可能名存實亡。那時候,一些拉美國家習慣了依賴委內瑞拉,卻不一定能夠回到孤軍作戰,可能還是別無選擇,只得加入美國主導的自由貿易區。美國也意識到從前的拉美政策只走上層路線、忽略基層利益、過份強調新自由主義是一個錯誤,目前正打算重新建立針對拉美的聯盟,但有了查韋斯的前科,也不得不對提供類似優惠作一定妥協。

其實要是沒有查韋斯搞局,根據自然發展,主導拉美整合的國家,原來應是巴西。巴西是21世紀的潛在世界大國,正積極拓展國際影響力,也對美國的貿易保護政策一直不滿,年前兩國更曾爆發小規模貿易戰。對美國長遠而言,相對溫和、同樣左傾、而沒有放棄財政紀律和自由貿易的巴西,也許比查韋斯的委內瑞拉更難應付。查韋斯死後,拉美左翼龍頭的位置很可能被巴西取代,因為拉美各國多認為「巴西模式」比「委內瑞拉模式」可行,而有了查韋斯建立的基礎,巴西接手也容易坐享其成。宏觀而言,美國與前者競爭,可能比與後者競爭更吃力,這正是國際政治的吊詭。

2013年3月11日星期一

查韋斯的秘密:「反美鬥士」與美國的默契(一)

拉美傳奇領袖查韋斯病逝,拉美領袖空群出席其葬禮,古巴、伊朗、白俄羅斯等美國敵人一律表示深切哀悼,查韋斯的「反美鬥士」形象更深入民心。然而仔細看查韋斯治國十四年的政績,不難發現他雖然天天咒罵美國,乃至說布殊是「魔鬼」,但在經濟層面,始終沒有挑戰美國核心利益,反而在關鍵立場和美國有充分默契;就是在戰略層面與美國勢成水火,卻也沒有口實被納入「邪惡軸心」。對這奇怪的關係,內地國際關係學者稱之為「鬥而不破」,認為是查韋斯「以大局為重」──這也許不錯,但更重要的是美委關係「外張內弛」,反而比純粹合作更符合兩國利益。

委內瑞拉經濟政策從未挑戰美國利益

先說查韋斯的最大憑藉:委內瑞拉的石油資源。他要求外資石油公司與委內瑞拉國家石油公司重新簽約,對其參與本國石油業進行種種限制,後來乾脆連對石油業提供的服務也國有化,並以相關資源投資福利項目,令他受到貧民歡迎。但由於這些福利項目多以解決即時問題為目的,鮮有發展其他產業,人民自然越來越依賴政府,加上查韋斯認為推高油價是他施行福利的武器,令石油幾乎成了委內瑞拉的單一產業, 同時也令委內瑞拉對入口的依賴越來越深。

外資石油公司也許覺得在委內瑞拉投資風險大,但一般美國企業、乃至美國商貿官員,感覺卻恰恰相反。委內瑞拉的石油提煉技術有限,主要還得從美國引進,而對委內瑞拉石油有大量需求的區內國家,也必然要包括美國。結果就十分諷刺:「查韋斯模式」越是啓動,委內瑞拉越是不可能切斷和美國的經濟聯繫,雖然他不斷「威脅」停止向美國供應石油,但客觀事實是,他根本沒有替代方案。所以在查韋斯任內,在他天天反美的同時,委內瑞拉最重要的能源出口市場依然是美國,佔其總產量起碼六成。

而且根據《金融時報》的數據,委內瑞拉由於缺乏技術,每向美國出售10桶原油,就要以高價購回2桶被提煉的汽油。查韋斯一向視前朝精英為美國傀儡,但不少反對查韋斯的前朝精英,反而批評查韋斯的經濟政策過份依賴美國,曾任委內瑞拉發展部長的經濟學教授、後擔任權威期刊《Foreign Policy》總編輯的Moises Naim就是代表人物。而一些曾支持查韋斯的游擊隊領袖,和他也以同樣原因反目,像查韋斯前度親信Douglas Bravo就說他的政權「看上去是革命的,但實際上還是新自由主義」。

美國品牌壟斷委內瑞拉市場

委內瑞拉靠「石油福利」帶動經濟增長、卻缺乏其他產業導致的入口依賴,也令美國成為委內瑞拉最大入口國,而且雙邊貿易持續上升,美國企業大為受惠,利益甚至比從前更大。在伊朗、古巴、北韓等反美國家,遊客難以看到麥當勞、星巴克,但委內瑞拉從來是美國品牌天堂,它們的廣告經常在查韋斯的反美標語旁邊出現。委內瑞拉反對派始終沒能在美國建立龐大勢力,也是因為查韋斯政權雖然開罪了國內中上層,卻不為美國企業反感,反而是美國既得利益的重要夥伴。甚至華爾街投資銀行也和委內瑞拉關係密切,查韋斯要賣債券,得聽他們意見;在民間層面,「整容旅遊」也為委內瑞拉吸引了不少美國遊客。兩國在不同層面的相互依賴,遠超外間想象。

外交關係協會的《與查韋斯一起生活》建議書

某程度上,查韋斯為委內瑞拉爭取了國際地位和自主權,但結構上,卻還是脫離不了美國影響,甚至因為其「石油福利」體系的落實,比從前更不能脫離美國。意識到這點,不少美國外交官、智庫早就向政府建議一道應付查韋斯的簡單公式:根本無須理會他的任何反美演出,也不必把他妖魔化,只需強調兩國在務實層面的合作,暗中傳達美國不能接受的幾條底線就是。美國應表明當查韋斯違背這些底線,就會全面反擊,也會以「違背普世共識」為由孤立委內瑞拉,但只要查韋斯在安全線前停留,就會放任他演出,換取鞏固雙邊經濟。外交關係協會Richard Lapper的政策報告書《與查韋斯一起生活》(Living with Hugo),就是把上述方針具體化的例子。對美國這策略,查韋斯也是心照不宣,結果查韋斯和美國就結成了奇異的共生關係,直至最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