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29日星期日

哈馬斯和平福音

【咫尺地球】哈馬斯贏得巴勒斯坦大選,是中東民主進程的歷史性事件。同類事件曾發生在1991年的阿爾及利亞,有恐怖襲擊前科的伊斯蘭救國陣線贏得國內首個民主選舉,政府在西方支持下宣布選舉無效,阿爾及利亞至今成為襲擊熱點。但我們有理由相信哈馬斯大勝不會出現上述意外,還可能成為以巴和平的開端。

哈馬斯的草根票

已故哈馬斯精神領袖亞辛說過﹕只有當巴勒斯坦獨立、巴勒斯坦人能夠自決時,哈馬斯才會加入權力政府。所以他杯葛國會選舉,視政府為傀儡。這次哈馬斯參選,顯示他們相信巴勒斯坦人已經能夠自決,認同現在的自治政府比10年前的規模更有國際認受性和公信力。基於這樣的前提,哈馬斯加入立法機關、甚或日後參選總統,都不會否定政府已經成為「獨立實體」的事實,亦會避免任何行為予人口實取締這樣的事實。

何况哈馬斯賴以起家的並非自殺式襲擊,而是他們為低下階層提供的福利網絡。哈馬斯在1987年成立時,屬於埃及著名的「穆斯林兄弟會」分支。兄弟會是阿拉伯規模最大的互助組織,提供教育、醫療、房屋諸般福利,從中灌輸伊斯蘭教義,得到群眾紮實支持,有廣泛政治影響力。哈馬斯的工作分政治、軍師、秘密工作三部分,也是依樣畫葫蘆,逐漸取代了政府的社福功能。而且哈馬斯比法塔赫派系更有學術包裝,他們主辦的加沙伊斯蘭大學在當地享負盛名,教授都是哈馬斯領袖,亞辛更以「輪椅先知」的神秘面貌出現。這些都是被認為已經腐化和世俗化的法塔赫不能取代的。

福利網絡嵌入政府

哈馬斯參選並非打正組織旗號,而是以「改變和改革團隊」名義自組名單,內裏包括非哈馬斯人士,共識之一就是將組織的福利網絡融合到政府之內。這雖然是哈馬斯首次參選,但他們在社會層面的優勢並非無往績可尋。例如在年前的聯合國駐加沙地區福利和就業辦事處職員委員會選舉,哈馬斯代表贏得80%選票。在這次選舉,哈馬斯和法塔赫在比例代表制的部分表現不相伯仲,分別獲得30和27個席位,但是在地區直選的單挑部分大獲全勝,以46席大幅度拋離法塔赫的 16席,反映哈馬斯勝出的關鍵並非全國性的意識形態,而是地區性的樁腳網絡。

以往哈馬斯能夠調和自殺式襲擊和福利網絡,將「逼得我們走投無路」和「漠視貧苦大眾」兩者的責任都推給「無能政府」,巴勒斯坦國際形勢愈不利,哈馬斯支持度愈高。現在哈馬斯網絡和政府合而為一,自然會受制於官僚機器。一旦組織策劃大規模襲擊,引起國際制裁,損及既有福利網絡,又沒有了「政府無能」這條掩護,他們在巴人群體的威信就會下降。這就是建制的包袱,也是哈馬斯融入常規政治的關鍵。

PIJ﹕新一代恐怖組織的監督

近年最激進的巴人組織已不是哈馬斯,而是巴勒斯坦聖戰組織(PIJ)。哈馬斯的祖先可以上溯至埃及穆斯林兄弟會,PIJ的祖先亦可以上溯至埃及的「埃及穆斯林聖戰組織」(EIJ)。EIJ是兄弟會的激進分支,領導人是在「恐怖界」大名鼎鼎的扎瓦希里醫生,他和拉丹結盟後成為被懸紅2500萬美元的蓋達二號人物,經常向半島台發放錄像和講話。PIJ在哈馬斯參選後,成為杯葛選舉的最重要力量,理由和以往哈馬斯所說的一模一樣。PIJ只能靠恐怖襲擊維持影響力,必會一步步把哈馬斯推向政治光譜的中間位置,然後自己處於自稱的道德高地。

有人可能擔心PIJ將哈馬斯推向政府,和當年哈馬斯將法塔赫的腐敗形象發揚光大、令其放棄恐怖襲擊一樣,不過是歷史循環、角色互易,並不代表以巴出現和平。然而從這次選舉的高投票率可見,PIJ不可能獲得哈馬斯的全國性影響力,也沒有那樣完善的福利網﹔哈馬斯現在的支持度和執政能力,還比數年來的法塔赫政府優勝。無論哈馬斯能否像阿拉法當年那樣,發一個聲明放棄恐怖襲擊,他們已經擺明車馬要飾演新角色,這美國和以色列一清二楚。現在和平的主導權,操在布殊手上,也操在下一任以色列總理身上。

沈旭暉

2006年1月21日星期六

兩岸的卡扎菲二世爭奪戰

【咫尺地球】本周利比亞領袖卡扎菲的兒子賽義夫(Sail Qadhafi)高調訪問台灣,宣布互設代表署,陳水扁獲邀訪問利比亞。此行搶先於中國外長李肇星訪問非洲,時間配合得天衣無縫,到米已成炊,李肇星才趕到的黎波里,帳篷內的卡扎菲也不過重申「堅持一中政策」一類空話,沒任何「後悔」表現。這是北京近10年兩岸邦交戰的一大敗仗,連鎖效應並非爭取10個瓦努阿圖共和國可比。

以台媚美的去非殖化外交

卡扎菲曾是美國頭號敵人,「恐怖」資歷比拉丹深得多,但在伊拉克變天後已從良,宣布放棄發展大殺傷武器,更積極拓展和歐盟關係,盼能加入歐盟南擴到北非的外圍組織。原來美國的算盤,是依靠歐盟監控一些有歷史淵源而相對友好的「邪惡」國家,例如以德國拉伊朗、法國拉敘利亞、意大利拉利比亞。但伊朗核危機出現後,中東各國發現面向歐盟不足自保,發展軍備又觸動美國神經,最實在還是拓展獨立外交勢力。

卡扎菲國際形象欠佳,但若能通過打台灣牌疏遠北京,對美國的全球利益就有正面影響。畢竟中國的國際潛力,依然受惠於60、70年代「亞非拉人民大團結」的非殖化往事,美國近年的打擊目標都是「中國人民老朋友」。一旦中國失去對這些國家的傳統道德影響力,就必須通過直接經濟實力來保住國際地位,不能再「向後看」取巧,這卻是中國目前不能承擔的。

卡扎菲和台灣淵源其實也不少,據說他曾在60年代參加台灣舉辦的「政戰學習遠朋班」,對回國搞革命大有啟發。他聲稱林肯和孫中山是一生僅有的偶像(原本還有納瑟爾,近年好像不怎麼提),對台灣愛屋及烏。踏入21世紀,利比亞花大量心力取得新成立的「非洲聯盟」的領導權,已淡出純阿拉伯圈子,這自然是向西方發放的信息。卡扎菲公子訪台,也是傳遞同類信息。

利比亞石油蘊藏豐富,國力雄厚,在非洲是數一數二的富國,對阿拉伯世界和非洲都有政治影響力。它整合非盟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成為非洲新興石油國的龍頭。該國油田尚有開採空間,但政府並不缺錢,更歡迎外商共同投資當地石油企業,對石油淪為任何一國官辦公司的私產則心存戒備,所以中石油一類公司並不受歡迎,台灣承諾的純經濟投資反令卡扎菲獲益更多。何况中國開採利比亞重石油的經驗技術也遠落後於西方。沒有意識形態束綁,中利關係就沒多少實質憑藉。事實上,若中國不是像養一個省那樣為北韓供應全國糧食,金正日會否擁抱胡錦濤也大有疑問。

卡扎菲二世「李顯龍化」﹖

這次訪台的是卡扎菲三公子,沒任何官方職務,頭銜是「卡扎菲基金會主席」。但他是公認的接班人,畢業於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比他那兩位沉迷足球的哥哥得體得多。他那「卡扎菲基金會」負責建構利比亞的和平形象,專為各國調解涉及穆斯林的綁架案,依稀以伊拉克那個專為西方人質向扎卡維求情的「穆斯林長老會」為藍本。近日這位卡扎菲二世的戀情在刻意安排下曝光,對象是一名以色列女演員,在整個阿拉伯世界引起轟動,足以和父親晚年搞的首個「網絡世界小姐競選」相輝映。若賽義夫能像鄰國第二代一樣順利接班,不難想像利比亞會更易洗底,加上國內天然資源,足以在全球化時代成為地區霸主。

如何既繼承父親的權力基礎,又要讓外間覺得是成年人,這是接班人面對的共同問題。去年新加坡李顯龍繼任總理前,也曾高調訪台、也是宣示新時代的來臨,但出了意外有父親包底,最後確是靠父親疏通北京才相安無事。李顯龍當時在台灣說過什麼、下過什麼承諾,今天都成過眼煙雲。卡扎菲二世照辦煮碗再來一次,也就不足為奇。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

2006年1月14日星期六

伊朗狂人「第二革命」的理性

【咫尺地球】近日報章報道伊朗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的激進言行,包括重啟核研究、稱納粹屠殺猶太人為「神話」和詛咒以色列總理沙龍死亡,這位總統也就填補了國際社會急需的「狂人」位置。但挑戰西方其實不是內賈德的首要目標,他的新政其實為了安內多於攘外。

宗教勢力的雙刃劍

內賈德的前任總統哈塔米屬改革派,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則堅守伊斯蘭信條,令一般人以為內賈德上台後,會出現更和諧的政教關係。事實上,內賈德和哈梅內伊立場相近,經常以伙伴姿態出現,互相吹捧,總統更吩咐民眾只能掛哈氏肖像、不能掛他的像,但這不代表他們和衷共濟。哈梅內伊是伊朗建國教士霍梅尼欽點的接班人,內賈德的宗教導師亞茲迪(Ayatollah Mesbah Yazdi)則是霍梅尼的對手。後者是什葉派第三聖城庫姆(Qom)的精神領袖(第一、第二聖城納杰夫和卡爾巴拉均位於伊拉克),創立什葉派哈漢尼(Haghani)分支,在伊朗首先提倡「回學為體、西學為用」,鼓勵信眾到西方名牌大學學習應用科技,回來報教報國,認為這能夠讓整個西方世界逐漸改信什葉派,人稱「鱷魚教授」。80年代時分支一度因為霍梅尼的壓力被迫解散。

內賈德是亞茲迪的堅定盟友,本人沒有出國,但也是土產工程系博士,重用帶有宗教熱情的技術官僚,哈梅內伊已經感受到來自宗教勢力的內部威脅。內賈德當選後,哈梅內伊委任形象開明的前總統拉夫桑賈尼為「權力委員會」主席,負責對新政府進行監督,而拉氏正是內賈德大選時的主要對手。內賈德的反美反猶言論,一方面滿足哈梅內伊的宗教要求,另一方面也是提昇哈漢尼派競爭力的手段而已,比併激進而已。

經濟改革的硬仗

內賈德贏得大選,關鍵還不是反美立場,而是個人的民粹傾向和簡樸草根的形象。他其中一項政綱﹕將石油收入回歸大眾、根治腐敗,特別觸動基層人心,當選後自然受到既得利益階層抵制。他先後提名3名親信為石油部長候選人,都被國會否決,最終只能讓一名老官僚繼任部長。此外他屬意的嫡系福利部長和教育部長人選都不獲通過,這在伊朗式民主是相當罕見的。內賈德貴為總統,卻經常自稱受害人,在國內的弱勢地位和在國際社會展現的強勢形象相映成趣。假如總統短期內不能駕馭國內反對者,國家只會邁向政治鬥爭、拖低行政效率,這正是那些寄望「強政厲治」的支持者不願看見的。

換句話說,只要內賈德堅持兌現競選承諾,他就沒有邁向溫和的空間,只能夠繼續舞動民族意識,來突顯既得利益階層喪失革命熱情、既缺乏勇氣和西方周旋、又不了解民間疾苦的事實。「狂人」不但不容於國內的溫和派,亦不容於堅持穩健作風的保守派,只能夠靠一個嫡系宗教派系鼓動新一代,為國家作出「第二革命」。從這個角度看來,反西方言論就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與時間競賽﹖

伊拉克戰爭對世界各國有不少教訓,最惡劣的影響是讓各國民族主義者以為必須擁有大殺傷武器,國家才能夠安全。自從布殊將一度有和解傾向的伊朗歸入邪惡軸心,伊朗步步走回激進,國際輿論由同情步向離棄,近月甚至爆出中情局故意泄露次等核秘密予伊朗請君入甕的陰謀。「美帝國主義忘我之心不死」邏輯大有市場,是有原因的。

這時候,伊朗宣布重啟核研究,只要不面臨軍事壓力,內賈德就奪取了議題決定權﹔假如真的成功研製核武器,更可能連哈梅內伊的影響力也一併取締。這是一場賭博﹕贏了,伊朗歷屆總統的「兒皇帝」現像可能徹底改變﹔輸了,內賈德免不了下台,甚至整個革命政權也可能輸掉。當內賈德抱着「窩囊下去反正下台」的想法,他重啟核研究的決心也就不用懷疑。不過「狂人」還是理性的,懂得 brinksmanship策略﹕他「建議」美國撥出阿拉斯加收容猶太人建國一類卓見,只是為國外傳媒度身訂做的sound bite ,用來測試風向,據說並沒有在官方通訊社向同胞播放。怎樣根據風向判斷美國反應來和時間競賽,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兼講師 沈旭暉